楼中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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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梅花三弄

    元名国间,秋。

    悠悠琴声婉转如山涧清泉,静如止水,意浓如酒。她扬起手,轻轻拨动琴弦,迸破出的声音灌进他的耳畔,锱铢落进玉盘,恍然又好似衣帛撕裂,惹他抬眸。

    轻风拂上她的面容,她收起手,整顿了衣裳。

    他瞧着她,居高临下。

    她跪在地上,以最卑微的姿态掩住面容,她不觊觎万人之上的天子,只能以头贴地。

    只听他说:“把头抬起来。”

    她缓缓挺直身板,眼睛一顿一顿地抬起,看向那位坐在最高位的少年帝王。他捻了捻手指,倾身问:“叫什么名字?”

    “奴叫三月三。”她卑躬屈膝,恭敬地答了话。她知道这位少年帝王很有手段,年纪轻轻坐上皇位就能让所有群臣心服口服地敬仰衷心。

    帝王了然地点点头,站起来,向她逐步走来。

    三月三的心抑制不住地疯狂跳动,她暗暗捏紧了铺在身前的裙尾。她细微的动作被他看在眼里,他笑:“你就是献上来的琴妓?”

    三月三此时此刻很紧张,她对上帝王的眼睛,咽了咽口水,答:“是。”

    “你可知,在帝王面前弹的琴断了弦......有什么后果?”她不敢再抬头。

    她没有吭声,帝王也并没有接着说话,空气凝滞了几秒,她的手被捏得红了。随后听见帝王淡淡笑了一声:“朕觉着你的琴弹得甚好,断了头太可惜。”

    她骤然松开了手,心脏依然剧烈跳动——她屏住呼吸,等待下一个凌迟。

    帝王在她跟前缓慢蹲下来,抬起她的脸,她又再次看到了他的眼睛。他说:“那我就遂了他的愿。”他撇开她的脸,站起来说:“徐眉,传话给江尚书,他这番心意,朕收下了。”

    他的声音不冷不淡,她听不出情绪。这都不重要,她进皇宫,不完全是来做江枫的棋子。她安安静静的,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他看着她,又是笑了一声,说:“朕要你住在朕的寝宫旁。”他重新坐回自己位置:“朕不怕口舌,既然你是献给朕的官妓,就只能给朕奏琴。”

    三月三抬头,笑:“奴不懂,官妓能住皇帝寝宫旁。”

    他似乎有些讶异,盯了她半晌,漫不经心地说:“收起你的野心。”

    “奴只是一介女妓,没什么野心。”她磕下头,“若是奴的言辞令陛下误会了,望陛下恕罪。”

    帝王并没有再理睬他,而是下令让宫女带她去到她该去的地方。

    三月三走出殿堂,抖抖肩,无所谓地笑了。

    进到属于自己小院时,她真的被震撼到了。她从没想过,她一介琴妓,能住上这么大的房子,而这房子只不过是皇帝寝宫最小的屋子。她撇撇嘴,暗骂皇帝昏庸肤浅。

    之前在花楼,她只不过是个琴妓,技艺虽说不错,但打心底里厌恶那些恶心的触碰和轻佻的话语,因此经常被“妈妈”打骂,过得凄惨。后来是姓江的大户人家买走了她的身契,她以为自己遇上贵人,不料却成了那人手里的棋子要被送进宫中。她当初是不愿意的,几次欲要自杀,却反而被人救下,随后就是五仗伺候。

    她还得感慨不是十仗,她一直被“妈妈”苛待,身板子本来就弱,十仗她一定会死在江府。

    在进宫被献给圣上之前,她得知在花楼的妹妹被人弄死了。

    罪魁祸首还是个傻子,干了这件事还大张旗鼓地宣扬了出来。听江府的人说,是陛下最心爱的凌贵妃的亲弟弟,即将与前朝珺启公主成婚,两家同好,结成亲家。

    三月三不再抗拒进宫,坦然地接受了江家的安排。不过是进宫当眼线,以致最后逼宫使元名国君退位。

    她笑眯眯地看着屋子的华丽,准备自主洗漱。她刚一坐到梳妆台前,就被一位宫女制止了。三月三疑惑地瞧着她,宫女答道:“三姑娘,陛下吩咐奴婢服侍您。”

    同为奴等,甚至她还是妓……

    三月三虽然有些惊讶,但是没有出言询问,从容地接受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浅浅笑了。少年帝王的狠毒果然名不虚传,居然派了一名眼线过来看着她呢。

    *

    夜深人静,月亮被云遮得严实,一道雷“轰隆”一闪,不久就要下雨了。

    街上的行人纷纷赶紧跑回家,马车上的车夫喊叫的声音也响亮急切。

    凌天手里提着一壶酒,醉醺醺的,下一秒就摔倒在地,顺势便躺在地上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暴雨倾盆而下,将躺在地上的凌天浇清醒了些。

    他一睁眼,看见一个姑娘咧着嘴看着他笑。

    他直接清醒了。

    他吓得退后,手里的酒壶在不经意间摔碎了。姑娘紧紧地靠近他,脸上是一动不动的微笑。

    那姑娘“咯咯”得笑了起来,幽幽地说:“凌公子,还记得我是谁吗……”

    “啊——!鬼啊!”凌天的头发被雨水淋得粘在一块,看起来好不狼狈,“你你你……”

    姑娘仿佛开心极了,可却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哭泣,她的声音尖锐刻薄:“凌公子,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大雨迷了他的眼。他吓得腿间一股热流,随即便被大雨重刷干净。凌天来不及羞耻,拔起腿就跑。

    可这姑娘怎么甩也甩不掉,死死地跟着他,在他身后时而哭,时而笑,凌天终于忍不住,害怕地哭了起来。

    他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求你……放过我……”

    姑娘再次“咯咯”笑了,轻声说:“我向凌公子求饶时,凌公子放过我了吗?”

    凌公子一听,顿时目眦欲裂,“你”了半天,突然就直挺挺地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凌天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柔软舒适的大床上。他顺了顺胸口,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吓死了,还以为那小娘们来找本少爷索命来了。”

    坐在茶桌上旁的人听到动静,快步走到他床榻旁坐下。凌天仔细瞧了半天,惊讶道:“阿姐,你怎么来了?”

    凌贵妃裹紧衣帽,皱起眉小声道:“声音小点。”她顿了顿,还是问:“你昨日干什么去了?为何听家丁说,你昨日晕倒在大街上?”

    凌天刚想回答,一听凌贵妃的后半句,震惊地半天说不来话。凌贵妃看着焦急,打了他一下:“说啊。”

    “我我我、你你……”凌天结结巴巴,始终没说清。

    凌贵妃看着他这副模样,烦躁地“哎呀”了一声,没管他到底要讲什么,兀自说道:“你前些天弄死了一个女妓也不知道遮掩,如今家家户户都传遍了,我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是这件事让阿姐在宫中不好做人。”

    凌天目光呆滞,摇摇头,又点点头。凌贵妃急得要命,推了凌天好几下:“你听清阿姐说的话了吗?”

    “鬼……有鬼……”凌天小声嘀咕,“是真的……鬼要我偿命……”

    凌贵妃先前还没有听清,听到“偿命”两个字吓得死劲捂住了凌天的嘴巴。凌贵妃的眼神闪过一丝狠戾,低声道:“那女妓不是你弄死的,是她白日宣淫导致兴奋致死,明白吗!”

    凌天突然感觉下身又是一股热流,他捏紧被子,没吭声。凌贵妃盯着他,一丝骚味游进她的鼻尖,她下意识地寻找味道的来源,掀开被子一看,太阳穴狠狠抽痛两下,生气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凌贵妃此次出宫,是得了皇帝恩准,美名其曰回娘家看看亲人。皇帝很宠爱她,几乎她找的什么借口他都听进去了,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她的要求。

    凌贵妃虽然在后宫深受宠爱,可偏偏凌家男丁当官的仕途并不是风生水起,平步青云。相反,官员品级都很一般。凌贵妃毕竟是个女人,她在后宫得宠,自然也不会太在意家中男丁的苦楚。若真是要帮衬,她顶多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她嫌弃地看了一眼凌天,把自己身边的婢女叫过来,小声叮嘱道:“你把这件事找几个人添油加醋地传出去,让老百姓都觉得这才是真相。”

    婢女点点头,出去办了。

    凌贵妃真是好手段,轻而易举就很快地将这件事“逆风翻盘”了。所有人都在谩骂那个可怜的姑娘,开始同情那个被众人污蔑的凌天。

    曾有人认为凌天品行本来就不端,这种事情肯定是凌天做的,可偏偏这些人往往都没有好下场。至于是谁在背后从中作梗,不知道就当看了场戏,知道的也不了了之了。

    事情传的沸沸扬扬,就连在深宫里的三月三,都听到了。

    她坐在床檐,气得浑身发抖。明明是凌天调戏不成,强抢了妹妹。这些谣言简直一派胡言。妹妹虽然卖身,但绝不至于荒淫过度。

    她与妹妹一直都是云泥之别。

    门外传来脚步声,循序渐进,她调整呼吸,看向房门。进来的是服饰她的宫女,她听见宫女说:“三姑娘,陛下要您去趟皇帝寝宫奏乐。”

    三月三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起身离开了。走到一半,回头问宫女:“你不和我一起吗?”

    宫女笑:“三姑娘,陛下吩咐奴婢,不能与您一同前去。”

    三月三了然,提步走了,全然忘记桌上摊开的那封信。

    她慢悠悠地沿着石头路走,心里想得全都是妹妹被弄死的可能性场景。她紧紧握拳,这些传言,恶心又卑劣,一定是凌家人想出来的,她一定要让凌家人付出代价。

    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皇帝寝宫了。

    她抬头,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寝殿的外围,嘲讽地笑了——昏君身边都有祸水,正好了,天生一对。

    她管理好表情之后,一进殿堂就恭敬地跪了下来。她埋住脸,说道:“奴参见陛下。”

    话音落,她等来一声淡淡的笑。

    “免礼。”他等着她抬头,对上视后他撇了撇下巴,“古琴在那。”

    她又是磕了一个头,随后起身走到古琴前坐下。她轻轻抚摸了一下琴弦——竟然修好了。她问:“不知陛下想听哪首曲子?”

    帝王思索一下,笑:“你最擅长什么曲子?”

    “《梅花三弄》吧。”

    琴声开始碾转承启,在她指尖仿佛跃然眼前。

    梅花一弄《梅花落》,静夜月明之下的轻盈。

    梅花二弄《鬼丈夫》,风雪鼓荡之下的飘逸。

    梅花三弄《水云间》,风吹雪压之下的自傲。

    三韵悠扬,一情三叹,傲骨寒梅戏高风,迎春曲,唱的那孤芳自赏见东风。

    “皇上!”门外突然闯进来的人割裂琴声,帝王睁开眼。

    三月三将帝王的不耐尽收眼底,见帝王发现来人是凌贵妃时,却很快地藏住了那些烦躁。

    三月三冷嗤,将放在琴弦上的手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