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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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种地户

    谷家住进陆家大院前院,这里比以前的房子多多了,不仅有北房、东西厢房,还有一溜前门房。全家人按以前的住法搬进新家,看着屋子比以前宽绰,院子也比以前大,一家人皆大欢喜,大人小孩都有一种想要打把式的冲动。但他们没有打把式,因为大人们都明白他们来这里不是白住房子的,是来给人家种地的,没时间打把式。而孩子们也不敢打把式,因为大老爷子一遍遍嘱咐他们不能在院子里吵闹,省着招后院人烦,特别是不能招陆三老爷烦。

    谷家把刘家和陆家哥仨租种的地接过来共有三十来垧,自家还有五六垧地,这些地家里人和原来的伙计种不过来,需要再雇几个伙计。现在伙计不好雇,大多数伙计都是在年底下工的时候就定好了来年干活的人家,或者是留下来继续干,或者是找到了更合适的人家。手把好的伙计甚至等不到年底就被争抢着定好了人家,次一点的伙计也是在正月里通过亲朋好友介绍找到了人家。现在是二月前儿,再过一个多月就要种地了,到现在还没找到人家的伙计肯定是干活不咋地。明知道伙计不好雇,但雇不到伙计今年地种不上,谷德有硬着头皮出去雇伙计。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打听到张家梁村一家种地户突然挑犁杖不种地了,他家的几个伙计闲着在家。谷德有不敢耽误马上去找那几个伙计中打头的张大个子,唠几句嗑后见他是一个嘎巴溜丢脆的人,就说明了来意,两人一问一答搭咯起雇伙计的事来:

    “老哥,你家种多少地?”

    “三十多垧地。”

    “都是自己家的地吗?”

    “不是,有三十来垧是租别人家的地,我们家只有五垧地,我们自己家人种。”

    “租谁家的地?”

    “是我们村子陆三老爷家的地。”

    “陆三老爷家的地!听说他家仗义,要的地租便宜。”

    “是便宜,他家要三七租,别人家都要四六租。”

    “那地租便宜,伙计的劳敬是不是能高一点?”

    “那指定能比别人家高一点!我们家和别人家一样都是秋后打下粮食先交地租,再扣除打头的和大老板子的死劳敬,剩下的粮食按股份分。地租低一点,打头的和大老板子挣的是死数,剩下的粮食自然会比别人家多一点,伙计们就能多分一点。”

    “伙计的股份怎么算?”

    “也和别人家一样,整劳力按十厘股算,半拉子在讲,一般都算五厘股,大半拉子算七厘股或八厘股。”

    “你家车马农具怎么算股?家人怎么算股?”

    “车马农具和别人家一样,别人家怎么算我们家就怎么算。家里人这块我大哥是当家人,另外干些零活,我打更喂马,都算整劳力,我老兄弟和我大侄子跟伙计们一起干活,他们也算整劳力,其他人不干活不算劳力。我老兄弟以前是做豆腐的,没干过农活,我大侄子才十五六,今年头年下地干活,他们干活可能要差一些。”

    “差一些也应该算整劳力,别的种地户人家也都这样,要不人家种地户图意啥?不就是图意半拉子在自家干活能挣整劳敬嘛。你家还缺不缺打头的?我能打头,保证能干好。”

    “打头的不缺,我们家已经有一个打头的了,就缺几个干活的伙计。你知道打头的和大老板子都挣死劳敬,种地户在他们身上挣不着钱,还得搭钱。但没办法,种地户得指着人家领着伙计们干活和摆弄牲口,给人家少了人家不干,死逼无奈就得给人家死劳敬,年头咋样和人家没关。我也能看出来你是一个好打头的,但我们家用不起两个打头的,你要是能去的话只能先当一般的伙计,等干好了以后再说。”

    张大个子知道谷德有唠的是实嗑,种地户给打头的和大老板子死劳敬确实赔钱,自己在以前的种地户家里挣的就是死劳敬。打头的和大老板子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打头的除了干活好外还得有号召力,还得心里有数,哪里有活没活,需要几个人干多长时间,先干哪后干哪都能支配开,庄稼地里的活不用东家操心就能安排好。大老板子不仅能赶大马车,还得会调教牲口,别人摆弄不了的牲口到他手里都得服服帖帖的。秋天往家里拉庄稼,道路沟沟坎坎的,别人赶车过不去他能赶过去。赶大车出远门,多远的路,什么时间能打往返他心里都有数,来回非常准成,东家不用惦心。牲口是庄稼院的一半家当,谁家都得当宝贝一样养着,交给一个懂牲口、爱惜牲口的人东家也放心。有这样本事的人不好找,自然得给人家旱涝保收的死劳敬。特别好的打头人或老板子在劳敬之外往往还要一点东西,比如一付棉手闷子,一双靰鞡鞋,一付皮套袖,东家都得给。他们不是在乎这点东西,而是感觉自己比其他打头的和老板子强,但又不能高要劳敬破坏行情,所以只能通过要这些小东西显示自己高人一等。

    张大个子听谷德有说的这些情况心里想去谷家当伙计,但他没有马上说出来,而是问:“老哥,你家现在有多少个劳力?”谷德有掐着手指头回答:“一个打头的,一个大老板子,还有三个伙计,加上我老兄弟和大侄子,总共有七个劳力。”张大个子说:“那可太少了,种三十垧地怎么也得十多个人。”谷德有说:“谁说不是呢,这不我听说你们几个人在家闲着马上就跑过来了,寻思着你们几个能到我们家去,我们家的伙计就够了。你是他们打头的,他们都听你的,我就先到你这来了。”张大个子说:“那可不一定,他们不一定听我的,我得和他们好好说他们才能听我的。我也不一定去,我家大小子和你大侄子班儿的班儿大,今年也要下地干活,头年干活我得看着他,他到哪我到哪。”谷德有连忙说:“到我们那去!你们爷俩都到我们那去!你再把那几个伙计也带过去!”张大个子问:“那我们家大小子的股份怎么算?”谷德有答:“一般头年下地干活的半拉子我们都给他五厘股,但你儿子有你勾着,我们给他七厘股。”张大个子说:“行,那我们爷俩都到你们那去,我再跟那几个伙计好好说说,估计他们也能到你们那去。可有一样,我们到你家干活离家太远了,得在你家吃住。”谷德有说:“那没问题,我们家有住的地方。不过吃饭你们得和我们一起吃,我们吃啥你们吃啥,吃的粮食另算,做饭的人也得给一个整劳敬。”张大个子痛痛快快答应了。

    张大个子领着几个伙计来上工,住进了陆家大院的前门房,安置好后马上就开始干活。第一个活计是往地里送粪。这活儿本来应该正月里干,那时粪堆冻得实诚,铁镐一刨一大块,道路和地里冻得也硬梆,大车拉粪也好往里拉。可老刘家和陆家哥仨早有不种地的打算,正月里这些地都没有送粪,谷家现在得补送,要不然地里没肥影响今年的粮食产量。谷家一年攒下的粪都送到了关家地里,现在也不能敛巴敛巴再拉回来,好在陆家有一个多年攒下的大粪堆给了他们,这才使他们有粪可送。送粪到地里就象小鸡拉拉蛋一样顺着垄沟隔一段放一堆,前后左右的距离用铁锨扬粪能够着就行,同时也得看家里粪堆大小,家里粪多堆就密一些,粪少就稀拉一些。现在刨粪艰难,一镐下去一个眼儿,震不下大块来,往地里拉粪也由于地面化了一层车马走在上面一呲一滑不好走。谷德升看送粪费劲,就去问老刘家哪块地可以不送,老刘家说转山子那块地去年粪送得多,今年可以不送。他回来告诉王打头的转山子地里的粪不用送了。张大个子知道后找到他说:“东家这可不行,不象咱家没粪,家里有粪咱们费点事也得送到地里去。有粪总比没粪强,咱们图省事糊弄地一时,地就耽误咱们一年。”几句话把谷德升说了个大红脸,只好告诉王打头的转山子地里的粪还得送。没过几天地化够厚了开始刨茬子,高粱茬苞米茬谷茬黄豆茬都得用刨茬锨刨下来,再用铁齿耙子搂一堆砸掉泥土。往年这些茬子就在地里烧了,今年张大个子跟谷德升说把这些茬子拉回家作柴火。谷德升说:“大个子,咱们家柴火够烧,要这些茬子你还得敛成堆,还得用车拉,太费劲了,莫不如就在地里烧了。”张大个子说:“当家的,茬子已经打干净了,我们费点事把它敛成堆,大车抽空把它拉回家,家里多一点柴火总是好的。要是年底柴火多了,可以给伙计每家送一点,他们念着东家的好,干活能更有劲儿,还显得咱们家厚道。”谷德升听他这么说只好答应。接下来送到地里的粪块化透了,伙计们拿着铁锨扒拉开粪块均匀扬在地里,然后用犁杖翻地起垄,打好垄晒晒墒情等到谷雨前后播种。小苗出来了,伙计们开锄耪地间苗。往年地都是耪两遍蹚一遍直接封垄,张大个子跟谷德升说今年得耪两遍蹚两遍,要不然耪完了不蹚就等于白耪。庄稼齐身了,往年这时候是农闲时节,伙计们都纷纷回家去看老婆孩子。张大个子跟谷德升说今年让伙计们回家少呆两天,早点回来把地里的大草砍一砍,省着大草和庄稼挣养分,也趁着草没结籽之前把它们砍掉,第二年地里的草还能少一些。另外伙计们早点回来也好把陆三老爷拉回的芦苇编成帘子,等到秋天时用。秋收了,伙计们都吵吵着早点开镰,省着到时候看别人家收完了庄稼自己家着急。张大个子跟谷德升说咱们别着急,今年秋天天好,晒米一天能顶三天,晚收一天庄稼能成实不少,开镰后咱们起大早贪大黑,准能把时间抢回来。庄稼拉回场院里,伙计们像往年一样垛垛堆堆,张大个子跟谷德升说咱们今年有芦苇帘子了,把庄稼能苫上都苫上,防止家鸟偷吃。打场了,张大个子跟谷德升说让伙计们用木杈把石磙子压了多少遍的庄稼杆子挑起来抖搂再抖搂,不带走一粒粮食,让好不容易整回来的粮食都颗粒归仓。

    谷德升跟两个弟弟叨咕张大个子确实不错,干活不偷懒,心里还有数,什么事儿都能想到,在这里干活就像给自己家干活一样,是个打头的好材料。谷德才说:“不仅张大个子不错,他带来的那几个人也都挺能干,还都听他的。他家的大小子也能干。别看那孩子岁数小,但干活不犯愁,不管多苦多累从来不吭声,比我和大洋都强。”谷德升说:“都是一样大的孩子,人家的孩子比咱们家的孩子强多了,大洋我天天早晨都得叫他,要不然不起来,有时还装病不想干活,我要打他咱娘还不让,都是让他奶奶给惯的。”谷德升确实不惯儿子,谷振洋天天跟着伙计们干活累得哭叽尿号,实在受不了就拖拉腿装瘸赖在家里不上工,谷德升从屋里往外拽他,他把住门框狼哭鬼嚎喊奶奶。谷八奶奶心疼大孙子,骂大儿子:“大恶鬼你想怎么地?孩子腿都那样了你还逼他下地干活?怎么家里干活就差他一个人呀?我替他去行不行?”其他伙计都说:“算了,别让他去了,头年下地干活,腿脚还不好,天天跟着我们干活确实受不了。”往往这时谷德有就对大哥说:“行了,别让他去了,我替他去吧,牲口圈里的事你顶着点。”谷德升说:“你们都惯着他吧,再惯着他他更啥都不干了。他这是在自己家,要是在别人家他这样行吗?!”

    谷家哥几个说张大个子好,王打头的和原来的几个伙计却说他不好。王打头的说他挤兑自己,原来的几个伙计说他像欠不登似的溜须东家让他们多干了不少活。张大个子听到这些话说:“我这不光是为自己,也不光是为了东家,是为了咱们大伙,多打一些粮食,咱们大伙就能多分一些劳敬,我们家爷俩在这哪!”

    张大个子带来的几个伙计对他都服服帖帖的,对别人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对东家也是如此。其中有个叫韩二驴子的伙计就总爱挑饭食,他嫌谷董氏做饭不好吃。谷家小米高粱米吃得多,一天总有一顿小米饭或高粱米饭。做这两样饭都是先把米淘好温水下锅,大锅烧开后马上用笊篱捞出来放到大盆里,这时米也就五六分熟,然后用米汤在大锅里炖菜,菜上面放一锅杈,米饭盆放在锅杈上盖好锅盖继续烧火,等下面的菜炖好了上边的米饭也熟了。这样做饭既省柴火也省事,但得掌握好火候,米捞早了夹生,一旦捞晚了就捞不出来,成了一锅粥。谷董氏个子小,又不是沙楞人,端个大笊篱有些费劲,三十多个人的饭也不是几笊篱就能捞出来的,所以她没等锅大开就往出捞饭,先捞出的米三分熟,后捞出的有些过劲,这样做出的饭一堆硬,吃着剌嗓子,一块软,吃着没嚼头,象黏糊粥。每到谷董氏轮班做饭时韩二驴子就说:“先吃一碗能硌掉牙的。”盛第二碗时说:“再吃一碗能糊住嗓子的。”他大声说,全家人都能听到。等伙计吃完饭家里女人孩子吃饭时,谷董氏在饭桌上吧嗒吧嗒掉眼泪,说:“我也不是不想好好做,可做出来就这样。一天做那么多人的饭累得臭死,还得听伙计说三七旮旯话,嫁到种地户人家真是倒霉透了,得受伙计气!还不如嫁到一个伙计家,汉子在外面当伙计,自己领着孩子在家过日子,伺候伺候房前屋后的园子,就是家里有点地也累不到哪去,地里活多了就把汉子喊回来,一两天也就干完了。到冬天收工汉子带着劳敬回家,好的还能带回来柴火,不缺吃不少烧的还能在家里说了算,真想过那样的日子!”二嫂谷刘氏比她年轻,有时倒出功夫来帮帮她,可帮她一时帮不了长久,谷董氏还是时常受气。伙计们也是势利眼,看谁受气就一起捏咕谁,春天耪头遍地时苣麻菜和小根蒜都出来了,别人饭班子时他们都利用歇气儿的功夫挖一些带回来,吃饭时蘸酱吃,这样能顶一个菜,大家吃着也满意。可到谷董氏饭班子时却什么都不挖,等着吃热乎菜,谷董氏气得鼓鼓的。她对谷杨氏说:“大嫂你看你多好,大洋那么大了,一半年就能娶媳妇了,熬成婆婆你就不用做饭了。我家大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比大洋小四五岁,想着就没盼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天呢。”谷杨氏号唠她:“你那破嘴瞎说什么!什么叫能不能活到那天?屁大个年纪就说这些丧气话!伙计说几句小话你就受不了啦?那算个啥事!你就当听拉拉蛄叫了!人这一辈子都这么过来的,现在受点屈儿,将来就享福啦。”谷董氏晚上跟自己汉子抱屈,谷德才说:“忍着吧!别说你了,就是我也得听他们说三七旮旯话,也憋气,但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们撵走吗?把他们撵走了谁干活?再说了我说了也不算。”

    秋后打完粮食给粮食过斗计算产量,谷德升去请陆三老爷来监斗,陆三老爷不来,派他的小儿子陆佩先来。陆佩先坐在八仙桌旁抽着烟袋和谷德升唠嗑,不时站起身来跺跺脚暖和身子,根本不在意粮食过斗的事。而伙计们却盯着几个过斗的人,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伙计们轮流打斗,谷德才拿着刮斗板刮斗,张大个子带来的一个叫李三的伙计总说谷德才刮得不平,斗里的粮食都冒尖了。谷德才扔下刮斗板说你来刮,李三捡起刮斗板,他不像别人那样用手指捏着刮斗板,而是用手攥着刮斗板,这样刮斗斗里的粮食总被手划出一道沟,带出一点粮食。谷德才说:“李三,哪有你这么刮斗的,你那手得带出来多少粮食?”李三笑嘻嘻地说:“三东家,你家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粮食!”谷德才说:“这哪是一点粮食?这不是一斗两斗的事,这一大推粮食得量多少斗!你一斗带出一点,那加起来得有多少粮食?量产量你这么量能多量出数来,我们得按这个数交地租分劳敬,给你们分完了剩下的是我们家的,那我们家能够数吗?怎么心眼儿都让你长了,你拿我们家傻呀?这么地吧,咱们也别嫌费事,等会儿分粮食给我们家先量出来,剩下的是你的,行不行?”陆佩先听谷德才吵吵,不明白怎么回事就对谷德才喊:“吵吵啥呢老疙瘩?分这玩意儿多点少点能咋地,差一不二就行!”谷德才只好闭嘴。轮到张大个子带来的另一个伙计王四打斗,他等刮完斗后猛地用手抓住斗梁,手碰出一点粮食,再里拉歪斜拎着斗倒进量完的堆里,一路上又撒出一点粮食,这回谷德才看见只能干生气不吱声了。

    年底伙计要下工回家了,谷家哥仨核计过年还让哪些伙计来。谷德升说:“张大个子得来,不让别人来也得让他来,我寻思着过年让他打头。”谷德有说:“让他打头那王打头的怎么办?王打头的在咱们家打头都好多年了,冷不丁不用他打头他能受得了吗?”谷德升说:“管他受了受不了,我们用打头的是让他领着伙计干活,也不是养老爷子,谁能干好就让谁干,咱们管不了那么多。”谷德才说:“张大个子来行,剩那几个人就别让他们来了,韩二驴子事儿太多,不好伺候,李三和王四太咕咚,咱们算计不过他们。”谷德升说:“韩二驴子就是嘴操蛋,干活还行,像他这样的伙计不太好找,咱们能将就就将就他吧,李三和王四就不让来了,这样咱们正月里再找俩伙计就够了。”谷德才说:“找不着咱家就别种地了,省着受伙计气。”谷德升说:“不种地咋整?不种地咱们家里人都出去给人家当半拉子?不种地家里的车马农具都折腾啦?这不都是想靠这些给家里多挣点钱才种地的吗!”

    伙计去留都是当家人和他们谈,一般都是这样的:还想在这继续干的伙计临回家时问当家人:“东家,在你这干挺好的,也不知道你对我满意不满意,如果你看我还行,我过年还想来。”或者有干了几年的老伙计说:“东家,咱们过年有没有什么变化?要是没什么变化我还想来,在你这干活我挺得劲的。”对于主动要求留下来的伙计当家人满意的自然是满口应承:“来吧来吧,我正想跟你说呢,你还得来,不来不行!”对于不太满意但还差不离的伙计,当家人大多也是点头答应:“来吧来吧,你干的不错。”对于实在不满意的伙计当家人也是委婉地说:“你看咱们这人家太小,条件也不行,劳敬也不高,你还是找一个好点的人家吧。”要是伙计不主动问,那就是不想在这干了,或者是干的不顺心,或者是差劳敬。当家人对满意的伙计就得上赶子问:“怎么过年是有好人家了还是我这里有什么不相应的地方?差在哪你说话,咱们合计合计。”要是伙计干的不顺心,当家人说:“这么多人脾气秉性都不一样,不可能每个人都顺心顺意的,顺心最要紧,不管挣多少劳敬咱们得顺心,你再找一个顺心的地方好好干吧。”要是伙计差劳敬,如果伙计手硬活应人的话当家人就给他长劳敬,如果认为不值就说:“你的活没说的,确实值这个。但我也挺为难,你看那谁谁谁和你差不多,给你长就得给他长,给他长了其他伙计有意见,我不好办呢。”话说到这个份上伙计就得走人。还有的伙计想挣死劳敬,就是想当打头的或大老板子,遇到这种情况当家人如果认为行就换掉以前的,如果认为不行就说:“你看咱家有打头的了(大老板子),人家干得好好的,也不能说换就把人家换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干着,等他不干了我就用你,你要是现在能找到挣死劳敬的人家我也不拦着你。”这么说这个伙计或走或留,留下来就得挣着原先的劳敬好好干。但不管什么情况下离开的伙计,当家人都会对他们说:“大家各奔前程了,咱们这几年在一起处得不错,我挺舍不得大伙的,但人各有志,都是为了生活。这几年我如果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慢待大家,你们还得多多担待。以后你们路过大门口,进屋喝点水抽袋烟,不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仁义还在,有个大事小情的别忘了告诉我。”这些伙计往往会说:“东家对我们不错,你的好处我们都记在心里了,要是在别的地方混不下去了,还得回到你这讨口饭吃。”当家人说:“那没说的!”

    今年谷德升先和张大个子说:“大个子,过年有什么打算?还在不在这干了?”张大个子说:“东家,这看你,你要是想用我的话我就在这干。”谷德升说:“你要是还想在这干就给我打头,劳敬咱们随大流,别人家给多少我就给你多少。”张大个子高兴地说:“行,我一定给你好好干!那我们家大小子还来不来?”谷德升说:“来吧,这孩子挺能干的,过年给他八厘股。”

    谷德升又找到韩二驴子说:“二驴子,过年还想不想在这干?”韩二驴子说:“东家,你还能用我吗?我这嘴臭,净得罪人。”谷德升说:“你还知道你嘴臭啊!行,过年还来吧,来了好好干。”韩二驴子连连点头。

    李三和王四及另一个伙计见谷德升没找他们谈,知道东家不想再用他们,他们找到张大个子说过年还想在这干。张大个子向谷德升转达了他们的意思,谷德升说:“那个伙计可以来,李三和王四过年就别来了,他们太计较。”张大个子说:“东家,你看他们都是跟着我来的,你让我留下不让他们留下,这让我怎么跟他们说?你能不能看我的面子让他们也留下,我保证他们以后改,要不然我们都得走!”谷德升叹口气答应下来。

    原来的那几个老伙计还是像往年一样先来找谷德升,还是以前那套话,谷德升把他们都留下了。

    王打头的没来找谷德升,谷德升等了两天去找他,说:“打头的,这一年地里的活多亏你了,你也累了够呛。我寻思着过年你歇一歇吧,别打头操心了,毕竟年龄在这呢。过年你还来,愿意干啥就干点啥,不干也不会有人攀着你,劳敬这块我不会亏待你。”王打头的说:“东家,你别说了,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不说我也想跟你说过年我不来了,我要回家养老了。”

    伙计们下工回家了。过几天下沟传来信儿说王打头的上吊死了。村里人都说他老婆颟鲁,总和他打仗,他一时气不过拿绳吊死了。谷德升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转念一想这事儿和他无关,是王打头的自己想不开,哪家种地户花大价钱雇打头的不都挑好的雇,谁好用谁,哪有总用一个人的,就因为这点小事儿上吊也太经不住事儿了!

    张大个子也听说了这事,他对韩二驴子等几个伙计说:“这事儿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不是我想顶他,是东家让我干的,他自己要死谁都没招儿。”

    王打头的白死了,和谁都没有关系,只是他家里少了一个能挣大劳敬的人。其实谁死都是白死,除了对自己家庭有影响外,对别人一点影响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