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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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上马三枪 下马三枪

    陆三老爷的小老婆是道上捡来的。

    陆三老爷自从搬到八大户村后,每年开春种完地都到拜泉那边去避暑。村民们听说陆三老爷去避暑,都笑话他,说陆三老爷真能整景儿,现在天也不热,甚至还有点冷,有的人棉袄棉裤还没脱下来,现在去避的哪门子暑?一定是想老伴了,或者是想闺女儿子了,或者是不放心那边种地。听说那边种地晚,和咱们这边差一个节气,现在到那边去正好能赶上种地。实际上陆三老爷这么早到那边去,既不是想老伴了,也不是想闺女儿子了,更不是惦心那边种地的事,那边的地也是租给了种地户,种地的事根本用不着他操心。他是惦心那边的芦苇塘,想看着芦苇塘里的芦苇生长。

    陆三老爷当年买下拜泉的荒地,荒地中间有一块涝洼地,里面长满了芦苇。大儿子陆佩宗想把它开荒成水田,说:“咱们家那么多旱田,就差一块水田,咱们把这块地开荒成水田租给高丽人,他们会种水稻,这样咱们家收地租就能收上稻子了,吃大米就不用买了。”陆三老爷告诉大儿子:“妈了个巴子你以为种水稻就那么容易呀,有点水就行?那得常年有水!咱们这块地里也就是夏天下雨积点水,春天和秋天水就没了,到时候水稻用水你到哪整去?别改了,这块地改什么都不行,改旱田也不行,夏天有水排不出去,庄稼就得涝死。我看就让它长芦苇吧,芦苇也有用,苫房子没有比它更好的材料了,实在没用就烧火,烧火也比其它的柴火强。”儿子听了他的话把芦苇塘留下来。

    陆三老爷从部队退下来赋闲在家,经常到田地里去看庄稼,有时也到芦苇塘去看芦苇,以前随处可见的芦苇他现在有时间仔细观察了。他发现芦苇生命力特别强,它们可以在塘边的土塄上生长,也可以在塘里的湿地上生长,还可以在塘中的水里生长,而且还绿油油的连成了一片。夏天芦苇开花了,花的形状像极了自己以前当管带时官帽上的顶戴花翎,只是颜色不一样。到了秋天,这些芦苇花变白了,整个芦苇塘白花花的一片,下面是金灿灿的芦苇杆。他还发现自家芦苇塘里的芦苇长得比其它地方的芦苇都茂盛,又高又粗,有一人多高,像小竹子一样。他问本地人什么原因,本地人哈哈笑着说:“你不知道啊?王母娘娘在你家芦苇塘里尿过尿,王母娘娘的尿有劲,所以你家芦苇塘里的芦苇长得又高又粗又密。”他刨根问底,本地人说:“当年王母娘娘到人间观景,七仙女陪着她,云游到咱们这旮哒上方,见下边风吹草低见牛羊,景色特别好,就降下云头来到地面。偏赶上她憋了一泊尿,七仙女赶紧找地方让娘娘尿尿,见你家的芦苇塘低洼,就选中了那地方。王母娘娘褪下仙裙撒尿,感到下面有东西扎屁股,低头一看是一株芦苇,就想用手把它掐掉。没想到老眼昏花掐到了叶子上,叶子也没掐掉,只留了一个指甲印。不信你到你家芦苇塘里看看芦苇叶子,上面是不是有王母娘娘的指甲印?”陆三老爷好信儿,真的到芦苇塘里去看芦苇叶子,见芦苇的每片叶子上还真有指甲印,而且有的叶子上还不止一个指甲印。他又到其它地方找芦苇叶子看,见其它地方的芦苇叶子上也有指甲印。他心想这王母娘娘真了不得,怪不得能当上王母,随手一掐就能把天下的所有芦苇叶子上都掐出了指甲印。从那以后他就喜欢上了芦苇,喜欢看它发芽破土,喜欢看它一节节长大,喜欢看它散叶开花,喜欢看它变成金黄黄的一片,喜欢看它被收割回家。收回家的芦苇苫房子剩下的他再也舍不得用作烧柴了,而是用来编成苇席,他把苇席苫到高处,让芦苇见物高一截。八大户村有了家后,他就把拜泉家里用不了的芦苇拉回八大户村。

    搬到八大户村后的一年初冬,陆三老爷和几个伙计赶着三挂大马车拉着芦苇从拜泉出发回八大户村,当他们走到松花江北一个叫拉拉屯的地方时遇到了一伙劫道的胡子。陆三老爷见胡子人多,就没有掏枪反抗,而是举起双手问哪位是当家的。胡子当中一个小头头模样的人说:“当家的?劫你们这样的还用得着我们当家的!我们是江北绺子的,找你们借几个钱花,你们是不是倒腾芦苇的?”陆三老爷说:“我们哪是倒腾芦苇的,是拉回家自己苫房子用的。我们都是平头百姓,身上没有钱,如果好汉相中了这几车芦苇就留下,把我们人和车马放走就行。”那个人说:“你说没钱就没钱呐,我们能信着你吗?你得让我们搜一搜!”几个胡子围住陆三老爷和几个伙计开始搜身,还有几个胡子跳上车搜车上的芦苇。一个胡子搜出了陆三老爷身上的手枪,那个小头头说:“还说是平头百姓呢,平头百姓能有枪?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今天总算遇上个肥票!别啰嗦,快跟我们走!”说着指挥几个小喽喽上来给陆三老爷和几个伙计戴眼罩。陆三老爷说:“慢着,这不是黑龙江地界吗,黑龙江督军吴大帅是我的磕头兄弟!你们敢绑我?”小头头说:“你说的吴大帅不就是吴大舌头吗?他是黑龙江督军,但他管不着我们,在这里我们说了算。别跟我们废话,快跟我们走,见到我们大当家的再说。”说完给陆三老爷他们几个人捆上绑绳带上眼罩去见大当家的。陆三老爷说:“以前总听说江北胡子不开面,我还以为是所有的江北胡子都不开面呢,看来只有你们江北绺子的胡子不开面!”

    兜兜转转走了一个时辰,一个胡子说:“到了。”陆三老爷被摘去眼罩,看清这里是一个独门独院。小头头把他领到北屋门前,喊了一声:“大当家的,今天绑了一个肥票。”门开了,屋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只见这女人高高的个子,头上围着蓝围巾,身上穿着深绿色的棉袄棉裤,打着深绿色的绑腿,一双大脚板上穿着深绿色的鞋袜,看着就像一株含苞待放的马莲花。这一身打扮和别的女人明显不同,别的女人都是头上梳着抓鬏,外罩抓鬏套,横别一根头簪子固定住头发,这个季节应该戴黑色的无沿圆帽,上穿灰色或蓝色的到波棱盖的棉袍子,下穿黑色的大裤裆棉裤,裤脚用黑色缠腿布缠住,露出穿着绣花小鞋的三寸金莲。而这个女人除了穿的衣服样式颜色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外,一双大脚板也没用长裤脚遮盖,又打起了绑腿,这样脚显得非常大。陆三老爷以为大当家的还在后面,他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别的人从屋里出来,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大当家的,这让他大吃了一惊,心想自己还是头一次遇到胡子的当家人是女人!但转念一想女人都好唬弄,心肠又软,说不上遇到这样的一个当家人对自己是个好事。他没等女人吱声,就先问到:“敢问大当家的什么报号,为什么绑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女人也在端详陆三老爷,她见陆三老爷外表高高大大,虽然秃头,但长条脸上棱角分明,尤其是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透出一股英雄气,年纪看着好像有点大,但感觉却没那么大,特别是见他在这个时候还敢张嘴问话,就知道他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心里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有了一点好感。她手里掂着陆三老爷的手枪说:“我们当胡子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告诉你没啥,我们这支绺子叫江北绺子,专干劫富济贫的买卖,本人报号马兰花,是这里大当家的。你敢自称是平民百姓,平民百姓怎么会有枪?你究竟是干什么的?要从实招来!”陆三老爷听她说的话硬,但语气却是轻声细语,心想干这行的女人能用如此腔调说话真是难得,再加上看到她的新奇打扮,心里不知怎么一下子也有了好感。他实话实说:“我姓陆,就是一个种地的农民,在拜泉和八大户村都有家,从拜泉拉点芦苇回八大户村去苫房子,在道上遇到了你们。这把枪是我的磕头兄弟吴大帅送我防身用的,我胆小,不敢用,这不遇到你的兄弟们我都没敢拿出来。”马兰花说:“哪个吴大帅?是我们黑龙江督军那个吴大帅吗?你怎么和他是磕头兄弟?”陆三老爷说:“是那个吴大帅。我和他磕头那可早了,那还是我年青的时候在大清黑龙江巡防营当管带时和吴大帅一起剿匪,我救过他的命,他要和我磕头,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哨长。”马兰花打断陆三老爷的话问:“什么什么?你姓陆?还当过巡防营的管带?”陆三老爷说:“是呀,我姓陆,当过巡防营的管带。”马兰花面露惊喜,忙上前给陆三老爷松绑,高声说:“我可找到你了,你是我们家大恩人哪!”陆三老爷一头雾水,没等他明白过来,马兰花就把他拽到屋里,推坐在屋当间的太师椅上,趴到地上给他磕头,嘴里说着:“恩人哪,感谢你当年救了我爹一命!”陆三老爷不知道怎么回事,细问,女人这才说出来她们家的一段往事。

    原来女人家几代人都当胡子,拉起的绺子名叫‘江北’,她爹刚接手绺子当大当家的时候正赶上清光绪晚期,那时皇帝变法图强,加强东北地区治安剿匪。一次她爹的队伍被官军包围,全军覆没,她爹也被清军俘虏,眼看着就要被砍头,是一个姓陆的管带故意放走了她爹。之后她爹又东山再起重新拉起了绺子,就是现在的江北绺子。

    女人的爹两年前过世,生前曾多次说起陆管带对他的救命之恩,告诉她作胡子这一行的得讲情义,讲究有恩必报,以后遇到陆管带或者陆家人一定要好好报答。爹去世后她接任大当家,对这件事一直念念不忘,曾派人找过陆管带。但年代久远,已经没人知道当年的陆管带现在是谁。今天劫道劫来了陆三老爷,碰巧知道了陆三老爷就是当年的陆管带,她觉着这是天意让她遇到了爹的救命恩人,也是天意让她有了替爹报恩的机会。

    陆三老爷对马兰花说的事没有印象,当年他率领部队剿匪打胡子的事多了,不记得什么时候打过江北绺子,也不记得故意放过什么人。但既然马兰花说有这么回事,他也乐得承认有这么回事,一方面自己现在在人家手里,有这回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另一方面面对马兰花这样的女人,他也愿意有这么回事。

    马兰花设宴款待陆三老爷,陆三老爷有了恩人的底气,说话就畅所欲言,他把当管带和走南闯北的经历绘声绘色说了一遍,听得没走出过江北的马兰花如醉如痴。陆三老爷问马兰花:“大当家的报号有什么讲究?”马兰花告诉陆三老爷她没有兄弟姐妹,从小爹娘像宝贝一样养着她,给她起名叫马莲,希望她能像马莲一样皮实地活着。马莲生命力超强,东北的田间地头荒山野岭到处都有,不管旱涝它都能一墩墩一片片地旺盛生长,即使在乡间小道上也能活着,不怕人踩猪拱牛蹬马踹车压。每到开花季节,深绿色的叶子衬托着蓝色花朵和金色花蕊,就像一颗颗反光的蓝宝石撒在东北的漫山遍野,让人痴迷不已。她当上大当家后,绺子里的弟兄们都叫她马莲花,因为马莲和马兰是一种东西,所以她对外报号叫马兰花。陆三老爷听完后哈哈大笑,说:“怪不得你这身打扮呢,真像要开花的马莲。马莲好!马莲像芦苇,生命力都强,叶子长得还差不多,我喜欢芦苇,要不怎么这么远往家里拉芦苇。”马兰花听了一下子红了脸,她沉默了半天羞答答地说:“陆管带,我爹和我娘给我起的名字好,我也像他们希望的那样皮皮实实地长大了,现在江北绺子也让我整得挺好,人强马壮,生意红红火火的。可我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婆家,没有人敢要我这当胡子的,我一个女人家不想这样过一辈子,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想跟你走!”陆三老爷听了一愣,心想可能是自己的话让她误会了,就连忙说:“大当家的,我刚才说话你可能误会了。是!我喜欢芦苇,也喜欢马莲,也喜欢你,但这种喜欢就像喜欢自己的孩子一样,不是那种喜欢。再说我都五十多岁了,和你爹的年龄差不多,家里还有老,你可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马兰花掉了眼泪,她说:“陆管带,你这是嫌弃我。”陆三老爷连连摆手说:“没有没有,我怎么能嫌弃你呐!我是觉着自己不行,不敢有这种想法。”马兰花说:“那你就什么都别说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跟定你了。我跟你不是要当大老婆,我甘愿给你做小,作你的外室。你在八大户村不是还有一个家吗?我就跟你到八大户村去,我不到拜泉那边去,和大姐见不着面,你要是去拜泉,我就回到这里。反正不管怎么说,你同意我要跟你走,你不同意我也要跟你走!”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陆三老爷只好同意。

    马兰花把绺子交给二当家的。她从绺子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带,就拿了一把半截子洋炮,这是她爹留给她的物件。本来二当家的让她多带些钱财,再带几杆快枪,她没有带,她怕手下弟兄们说出不好听的,也怕断了自己的后路,这里是她永远的娘家。她带的那把半截子洋炮,虽然和快枪相比又重又慢,打一枪就得装一次火药压一次炮子,但它是爹使用过的东西,她要带着留个念想。她想以后和陆三老爷过正常人的日子,再也不用打打杀杀,再也不碰枪炮之类的东西。

    陆三老爷带着马兰花和那三大车芦苇离开江北绺子回八大户村,过了松花江他回头看了看江北,说了句憋了好几天没说的口头语:“妈了个巴子的,这趟黑龙江没白来!”是啊,他这次到拜泉去,不仅拉回了三大车芦苇,还在半道上捡了个小老婆。

    马兰花跟着陆三老爷回到八大户村后深居简出,她怕自己的打扮吓着外人,也怕外人对自己说三道四,所以轻易不出门,天天把自己憋在屋里学做针线活,她想好好过女人的日子。村里人听说陆三老爷领回来个小老婆,都想看看小老婆长什么样,但都见不着,就连住在前院的谷家人也没见过几次,就是见到了也是匆匆而过,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快要过大年了,附近村里的几家炮仗铺都来给陆三老爷送鞭炮,说陆三老爷新娶了小老婆,过年应该好好热闹一下。陆三老爷问多少钱,炮仗铺的人都说:“什么钱不钱的,三老爷先放着看看怎么样,等你老听高兴了再说。”陆三老爷听了嘿嘿一笑,心想这帮人真他妈鬼道,明明知道我好脸儿,不能差他们钱,只能多给不能少给,就都来送空人情。但举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送来了,也不能让人搬回去,怎么地也得留下,于是他收下了足够过三个年放的鞭炮。

    陆三老爷喜欢肃静,再加上以前当兵时听腻了枪炮声,所以他不喜欢放鞭炮。他问马兰花,马兰花说:“我的耳朵都快被枪炮声震聋了,我可不喜欢放那些玩意儿!”陆三老爷留下一挂鞭炮准备过年时意思意思,剩下的叫来谷德有搬到前院去了。

    谷家是山东人,过年喜欢热闹,又是供祖宗又是供天地,还贴了满院子的春联门对,又竖起了灯笼杆,张灯结彩把陆家前院弄得琳琅满目。谷家说道多,什么三十早晨摆完祖宗牌位得放鞭炮,上坟得放鞭炮,晚上送灶王爷得放鞭炮,请神得放鞭炮,半夜发纸更要放鞭炮,初一早晨得放鞭炮,初二送神得放鞭炮,破五早晨也得放鞭炮,而且多多益善。往年当家人为了省钱不让多买鞭炮,每次都得省着点放,今年陆三老爷白给了这么多鞭炮,可以可着劲儿放,这可把谷家的大人小孩高兴坏了。

    过完大年到了破五这一天,谷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是中国人,叫乔占峰,是少东家陆佩先的朋友,一个是苏联老毛子,叫巴普洛夫,是乔占峰的同事,他俩都在大家沟火车站上班。当年大清东省铁路——也叫中东铁路修建时,在八大户村北边不远遐的地方修建了一个火车站。因为火车站靠近八大户村,八大户村最早只有八户人家组成的一大家人家,又在山沟里,所以就给火车站起名叫大家沟火车站。大家沟火车站站房和其它房子相比很有特点,是典型的老毛子建筑,尖顶厚墙小窗户,从外表就能看出来既结实又暖和。开始时火车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地立在空旷的野地里,人们在这里冷冷清清地上下火车。后来附近村子里有些心眼活的人就到这里摆摊卖瓜子茶水,买卖还不错,接下来就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到这里来做各种各样的买卖,在火车站附近形成了一个小市场。随着市场兴起就有人在这里盖了各式各样的房子,搬到这里来居住,把这里发展成为一个小乡镇。小乡镇因火车站而兴,就随火车站起名叫大家沟镇。大清东省铁路是俄国人经营,铁路员工中老毛子和中国人各一半,他们搭配着轮流在火车站值班,今天到谷家来的乔占峰和巴普洛夫就是大家沟火车站一个班上的员工。巴普洛夫第一次在中国过年,大年三十晚上听到附近村庄爆豆似的响了一夜,以为是枪炮声,经询问乔占峰才知道是中国人除旧迎新燃放的鞭炮声。他没见过鞭炮,想知道鞭炮长什么样,是怎么燃放的,就央求乔占峰领他去看看。乔占峰本来可以把他领到大家沟镇,那里就有卖鞭炮的,可巴普洛夫还想知道中国人是怎样过年的,乔占峰听陆佩先说过他家前院的谷家过年花样多,就把巴普洛夫领到了谷家。

    陆三老爷听说前院来了老毛子没有出屋,他恨老毛子,尤其恨大清东省铁路上的老毛子。清光绪二十六年闹义和团,朝廷向美、英、法、日、俄等十一国宣战,黑龙江将军寿山按照朝廷旨意率领所部攻打俄国设在哈尔滨的大清东省铁路管理局,引来了两万多老毛子护路军的疯狂反击。老毛子手持快枪屠杀清军,陆三老爷手下的士兵死了大半,他本人也差一点成了老毛子的枪下之鬼,从那时起他就恨透了老毛子。

    陆佩先没有让两人进后院,他和谷德升一起在前院陪着他们,他听不懂老毛子的话,只好和乔占峰站在一边唠嗑。巴普洛夫好奇地看着花花绿绿的春联门对,看着红灯笼,看到兴奋处就哇啦哇啦大叫。其实谷家已经过完年,天地牌位早已撤下,祖宗在大年初二也被送走,只剩下要留到正月十五的红灯笼和几张粘在墙上和门口没被风刮走的春联门对,谷德升见这样老毛子还感兴趣,也来了兴致,就陪着巴普洛夫在院子里转悠。

    大丫听说家里来了一个老毛子,不时还听到老毛子的叫声,她想看看老毛子长什么样,是不是传说中的红毛绿眼睛。她打开房门刚好和巴普洛夫打了个照面,巴普洛夫见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哈哈大笑着张开双臂就要拥抱,大丫吓得啊的一声退回屋里拽上门。谷德升见状忙上前拦住巴普洛夫,把他连推带搡带回到陆佩先和乔占峰面前。谷德升愤愤不平地质问乔占峰带来个什么玩意儿,当着他的面就想非礼他闺女,乔占峰忙解释说这是外国人的礼节,是表示友好的意思,谷德升这才没有继续吵吵。

    乔占峰说巴普洛夫还想知道鞭炮长什么样,是怎么燃放的。谷德升回屋找了几个零散小鞭炮和一个大双响子,自己先用手捏住小鞭炮尾巴拿香火头引燃捻子,小鞭炮在手上炸响。他趁着乔占峰和陆佩先在边上唠嗑不注意,比划着告诉巴普洛夫用手握住大双响子,然后马上用香火头点着了炮仗捻子,可怜老毛子按照他比划的样子紧紧握住双响子,只听轰轰两声响,老毛子的一只长毛大手被炸得黢黑,血滴答滴答淌下来。巴普洛夫嗷嗷叫着扑向谷德升,谷德升顺手抄起墙边的棍子,两人死盯着对方对峙着。陆佩先和乔占峰跑过来各自拉住他们,老毛子叽哩哇啦地喊着,比比划划向他俩诉说事情的经过。

    陆三老爷在后院听到几声鞭炮响,然后就是老毛子叽哩哇啦的嚎叫声,他以为老毛子在闹事,就拿着手枪跑到前院。他弄清事情的经过后,挥舞着手枪对两个铁路上的人说:“妈了个巴子真不要脸,你以为中国的大姑娘是你想抱就能抱的?活该!手出血是轻的,没炸掉就算便宜你了,快他妈给我滚犊子!”乔占峰和巴普洛夫连滚带爬地跑了。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六傍晌午,一队全副武装的老毛子马队奔向陆家大院,领路的正是昨天被炸伤手的巴普洛夫,他领来的是从陶赖昭勾来的铁路护路队。

    这帮老毛子一到大门口就开始乒乓放枪,他们知道陆三老爷有枪,不敢轻易往院子里冲。陆三老爷指挥人把院门关上,从自家取出几杆快枪发给众人,他们爷俩和谷家三兄弟还有谷振洋顺着梯子爬上前门房屋顶和老毛子对射起来。陆三老爷行伍出身打枪自然不在话下,陆佩先经常玩枪也不含糊,谷家三兄弟在大排里受过专业训练,谷振洋也在父辈临时点拨下能把枪放出响来,一时院里院外枪炮声此起彼伏不分上下。

    正在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之际,院里一个女人高喊一声:“把门打开!”陆三老爷回头一看是马兰花,只见她还是那身打扮,身上斜挎个褡裢,一手拿着她那半截子洋炮,一手牵着一匹马。陆三老爷高声问:“你要干什么?”马兰花大声回答:“我去搬救兵!”陆三老爷告诉她:“现在出不去,现在出去就是送死!”马兰花破刺啦声大喊:“送死也比在这里等死强,你快叫人把门打开!”陆三老爷想想也是,人家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和这院子没什么关系,人家没有义务帮你守这个院子。这个院子能不能守住还不好说,万一守不住,院子里的人肯定都活不了,留在这里还真是等死。既然她要冲出去就有冲出去的把握,至于她说要搬救兵那是扯淡,等她搬来救兵黄瓜菜都不知道凉几天了,放她一条生路倒是真格的。想到这里他冲把门的人喊:“开门,放她出去!”

    把门的人把大门闪开一条缝,马兰花牵马冲出了院子,她没有飞身上马,而是躲在马的侧面和马一起狂奔,趁着老毛子愣神的功夫举起半截子洋炮隔着马向老毛子轰出一枪,紧接着又手不停歇从褡裢里摸出枪药和炮子重新装上,奔跑几步后又轰出一枪。老毛子蒙了,不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马兰花策马冲了过去,这才翻身上马,在马上回身又轰出一枪。这三枪一气呵成,干净利落,院里院外的人都看傻了眼,差点忘了打枪射击,眼见着她绝尘而去。

    这时村里的大排队也都找到武器向陆家大院围过来,老毛子马队一看不好,呼哨一声打马蹽杆子了。大排队要追击,陆三老爷拦住没让,他对队员们说:“老毛子跑了就行了,别追了,凭打咱们不是他们的个,今天他们是吓跑的。老毛子轻易别惹乎他们,这帮人牲口,杀人连眼睛都不眨。那年闹义和团,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的中国人就因为说自己是义和团,就被老毛子全杀了,老人小孩都没放过,死了二十来万中国人。那还是他们本国人呢。”有人问:“咱们中国人怎么成了他们的本国人啦?”陆三老爷说:“这些地方以前都是中国的,住的都是中国人,后来大清国把这些地方给了老毛子,这些地方就变成他们的了,以前的中国人也就变成他们国的人了。他们杀本国的中国人都这样,杀中国的中国人就更不在话下了。今天咱们是侥幸逃过一劫,不知道明天他们还能不能再来。”队员们听了都有些害怕。

    第二天,和接下来的所有天,老毛子护路队没有再来,他们可能是被别的事情缠住了,也可能是被马兰花吓住了。

    事情过后村里有人说:“这要是陆家哥仨没从陆三老爷家前院搬出来,就凭他们的枪法准能给老毛子撂到几个,老毛子早就被打跑了。”有人反驳说:“你可拉倒吧,要是那样的话老毛子和咱们村就没完没了啦,指不定把咱们村打成什么样呢。他们不是被打跑的,他们是被马兰花吓跑的。马兰花上马三枪下马三枪,而且像粘在马身上一样,这样的人他们见过吗?他们能不吓破胆吗?所以他们不仅跑了,而且再也不敢来了。”

    马兰花这次去搬救兵再也没回八大户村,可能是她自己觉着自己临阵脱逃,没有脸再回八大户村。陆三老爷没说过马兰花一个不字,当人们在他面前提起这段打老毛子的事时他总是唉声叹气,说多了他转身就走。人们猜测陆三老爷是想马兰花了。后来他再去拜泉避暑,是不是去找过马兰花,是不是把江北绺子变成了他的外室,人们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