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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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柴火垛里的世界

    陆三老爷搬走后,陆家大院里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前院谷家的孩子们可以放开了在前后院跑跳玩耍。陆三老爷在后院住的时候谷德升总吓唬孩子们不要吵闹,他说你们吵闹惹烦了陆三老爷,陆三老爷不让咱们家在这住,那咱们全家就得去住露天地啦!陆三老爷一搬走,陆佩先的媳妇就到前院打招呼,让各屋的孩子都到后院去玩,她说他俩没有孩子,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天天呆在后院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一点意思都没有,有孩子跑跑闹闹还能热闹些。这样谷家的孩子们开始在前后院疯跑,尽情玩闹。

    谷家的孩子里最小的是东厢房的谷作祐,也就是谷德升的大孙子,谷振洋的大儿子。谷振洋娶佟氏为妻,生下儿子取小名叫旺儿。谷德升非常喜欢这个长房长孙,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双手捧着他高举逗他玩,嘴里喊着:“这小张作祐”。张作祐是当时德惠县里有名的买卖家,开着德惠县最大的钱庄,他家开出的银票可以在市场上当钱用,窑门火车站的跨铁路大铁桥就是他家修的。谷德升天天这么喊着,后来索性给这个孩子起大名叫谷作祐。

    一天小作祐跑到后院去玩,在陆佩先夫妇俩居住的北房屋檐下发现一个燕子窝。窝里的一窝小燕子还没有出飞,两个大燕子飞进飞出叼虫子喂它们。每当大燕子飞到窝前,这些小燕子齐刷刷地从窝里伸出一排小脑袋,大张着黄嘴丫未退的大嘴叽叽喳喳要吃的,大燕子把叼来的虫子喂给小燕子,整个脑袋差不多都伸进了小燕子嘴里。小作祐仰脖看着,心想这小燕子的嘴咋那么大呀!一天得吃多少虫子?大燕子是怎么知道该喂哪只小燕子的?他正想着出神,冷不防一只小燕子掉过屁股朝外拉出一泡屎,正好掉在他的贲儿娄头上。谷作祐急眼了,找跟木棍想把燕窝捅下来,可他个子太小,蹦了几次都没够着,就气急败坏地跑到前院去找人,刚好碰到从院外抱柴火回来的谷振河。他拽住谷振河胳膊说:“四叔四叔,小燕子欺负我,你帮我去打它。”谷振河一下子没听清是谁欺负他,听成了小眼睛。小眼睛是五弟的外号,五弟是自己的亲弟弟,比小作祐没大多少。要说小孩子在一起打打闹闹也属正常,前脚打仗后脚就能和好,大人没必要掺和。但谷振河听说是五弟欺负了侄子,而且欺负的是大份的宝贝孙子,就觉着应该管管五弟了,他放下柴火跟着谷作祐来到后院,到地方他才明白欺负小作祐的是小燕子而不是小眼睛。

    在谷作祐的几个叔叔里他和四叔谷振河关系最好,谷振河放猪的时候总带着他,他也乐意跟着四叔放猪玩儿。放猪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可以抓乖子(蝈蝈),抓蚂蚱,抓扁担勾,还可以钎蛤蟆,钎到蛤蟆扒皮扯下大腿加点盐,随便找一个大一点的庄稼叶子包起来烧着吃特别香。最有意思的事是打鸟,铁夹子销销上下一个豇杆虫,支好夹子用细土面儿埋好,最好细土面儿湿乎点,这样豇杆虫在上面一爬特别显眼,总能逗引鸟来叨,鸟一叨夹子翻了就能把鸟夹住。夹住的鸟有车豁子、烙铁背、白眼眉、红肚囔、溜粪球子。这些鸟有的尖有的傻,傻的看见虫就叨,尖的在虫跟前儿蹦跶半天也不叨,急得躲在远处的谷作祐恨不得冲上前去摁着它们脑袋去叨。打回来的鸟烧着吃,小作祐吃鸟身子,谷振河吃鸟脑袋,说这样能多打鸟。谷作祐觉着四叔对他好,所以有什么事都愿意找四叔。

    谷作祐要四叔把燕窝捅下来,谷振河不干,他就双手吊在四叔胳膊上耍赖哭闹,弄得谷振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正在这时屋里传出来二先生陆佩先的声音:“谁在外边吵呢?进屋来!”谷振河和小作祐听见喊声立马吓得不敢出声,陆佩先又在屋里喊了一遍,他俩才战战兢兢进了屋。刚一到外屋地就闻到一股香味,进屋后看见陆佩先媳妇正忙忙乎乎地从炕桌上往里屋收拾什么东西。谷振河进屋问了一声二先生好。陆佩先今天显得特别好,很和蔼地招呼两个孩子坐下,问他们在院子里干什么。谷振河不敢隐瞒,如实说了小燕子拉了小作祐一脸屎,小作祐找他来捅燕窝的事,说完低着头等二先生训斥。此时二先生情绪正好,他没有指责两个孩子,而是兴致勃勃地说起了燕子的事。

    陆佩先说:“咱们这边能看到的燕子有两种,一种是白肚馕上有麻点、个头稍大一点的叫麻燕子,它们在房檐下垒窝。另一种是白肚馕上没有麻点、个头稍小一点的叫家燕子,它们在屋里房檩子上垒窝。不管是麻燕子还是家燕子都是春天来秋天走,它们春天飞到咱们这来过夏秋天飞到南方那边去过冬。这两种燕子的家在南方不是一个地方,有远有近,麻燕子的家远在中国大南边的国外,它们得漂洋过海才能飞到咱们这来,家燕子的家虽然近一些,但也在云贵高原以南,也得飞山越岭才能飞到东北。燕子为啥春天要飞到咱们这边来?因为夏天它们要在咱们这里下蛋抱窝孵小燕子。南方夏天太热,小燕子出壳就得热死,大燕子也热得受不了,所以它们就在春天飞到北方来。这个时候北方暖和了,虫子都活了,燕子要吃有吃要喝又喝,天气不冷不热,它们就开始下蛋孵崽子。一窝崽子有四五只,小燕子刚一出壳大燕子就得忙着抓虫子喂它们,个把月后这批小燕子就能出飞。它们刚出飞两只大燕子就忙着再下蛋孵第二窝小燕子,大燕子得赶在六七月前儿天热之前让第二批小燕子出飞,如果错过这个时候呆在窝里的小燕子就得热死。另外小燕子到六七月前儿如果还没出飞,到秋天它的毛就长不齐,就飞不回南方去过冬,在北方就得被冻死。到秋天北方天冷了,虫子冻死了,燕子没啥吃了只好向南飞。它们一路飞一路找吃的,最后飞回南方去过冬。燕子不像大雁那样能飞那么高那么远,能在天上飞成人字形,它只能成群结队一站站地低飞,一边飞一边还得找吃的,所以南来北往中受到的糟损就多。麻燕子在大海上飞的时候累了饿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找点吃的,就落在海面上漏出的小石头上,其实那不是什么石头,那是海里大乌龟的脑袋,它正张着嘴等着燕子,燕子一落下去,它吧嗒一口就吞到肚子里。燕子在陆地上飞也安全不到哪去,不管它飞到哪都有厌恶人打它,一路上不知被打死多少。它们过山海关的时候不在关上飞,不知怎么回事非要通过山海关大门洞子,大门洞子里又黑又挤,不少燕子就撞死在大门洞子里。山海关不开的时候它们就落在城墙上等着,像老鹰老鹞子这些专门吃小鸟的猛禽就瞅准这个机会抓燕子,一抓一个准儿,不少燕子就是过山海关的时候被吃掉了。所以飞到东北来的燕子都很不容易。它飞来不容易,做窝也不容易,你们发现没有,燕子的窝都是泥做的,而且外面都是麻麻癞癞的,那都是小燕子从泉溪边一口泥一口泥叼回来垒的。人们知道燕子不容易,懂事的人从来不打它们。小燕子也有灵性,和人最亲近,敢在住人的屋子里垒窝。但它们也不是在谁家屋里都垒窝,它们能分清好赖人家,只在那些心肠好的人家屋里垒窝,知道这样的人家不会打它们,而从不到那些坏人家屋里去垒窝,害怕这样的人家会害它们,所以人们都说燕子不住恶人屋。小燕子记性特别好,南南北北飞这么远它能记住自己的窝在哪,今年在你屋里做窝的燕子,你给它抓住做上记号,来年飞回来的肯定是它们,而且一公一母不带差伴儿的。也有飞回一只的时候,那另一只一定是死在路上了。剩下的这只燕子也不会马上找伴儿,它得过一段时间才能领新燕子回来生儿育女。燕子对同伴儿忠心耿耿,所以人们都把燕子看成是吉祥鸟,都说不能打燕子,更不能毁坏燕子窝,谁要是打燕子捅燕子窝谁就得瞎眼睛。”

    陆佩先的一番话说得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似信非信,但两个孩子都向他表示记住这些话了,以后再也不敢打燕子捅燕子窝啦。陆佩先乐呵呵地给每人一块糖,放他们回前院去了。

    谷振河晚饭回屋后偷偷跟他爹说白天在后院看见陆佩先媳妇急急忙忙收拾桌子的事,谷德有告诉儿子那是陆佩先俩口子刚抽完大烟。本来陆佩先是到大家沟芙蓉轩去抽大烟,他每次抽完后都把大烟灰带回来,预备家里或左邻右舍谁有个头疼脑热或肚子疼时用。他媳妇喝了几次大烟灰后上了瘾,再喝大烟灰已经不当事儿了,也要抽几口大烟才能当事儿。她不能和陆佩先一起到大家沟去抽,因为那时还没有女客上大烟馆抽大烟,另外她也怕在大家沟碰上老公公和大伯子,怕他们问起来她没法回答。她央求陆佩先把大烟拿回家来抽,这样她就不用抛头露面到外面去抽啦。陆佩先没办法只好去芙蓉轩和乔占峰商量,乔占峰先说了一通烟馆的规矩:凡是持证抽烟的人都得在烟馆里抽,如果有人要拿回家去抽只能给一半的量。但考虑到是老朋友,他可以照顾陆佩先按原量拿回家去抽。陆佩先千恩万谢拿回了大烟,从此以后就在家里和媳妇一起抽起了大烟。谷德有告诉儿子这些事后板起面孔告诫儿子:“二先生媳妇喝几次大烟灰就能上瘾,你想这东西得有多霸道,以后要离这玩意儿远远的,不能沾不能碰,就是闻味儿也不行。人家老陆家有钱能抽得起大烟,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染上这玩意儿只能是倾家荡产。”

    小作祐回到自家屋里没记住别的,只记住陆佩先说捅燕窝要瞎眼睛。他想自己捅过燕窝,害怕自己的眼睛要瞎,想了一会儿就开始觉得右眼不得劲,就用手去揉,跟他娘说自己的眼睛要瞎了。谷佟氏忙问他怎么回事,小作祐就把白天捅燕窝的事前前后后学了一遍,谷佟氏说你也没捅着燕窝怎么会瞎眼睛,安慰儿子几句后没当回事儿就过去了。可小作祐心里放不下,越来越觉得右眼不得劲,就不停地用手去揉,揉来揉去眼睛发红发肿,有点要睁不开了。谷佟氏这才害怕了,她先是特意到福泉去打水给儿子冲眼睛,又用自己舌头舔,然后找烟袋油子给儿子抹额头抹太阳穴抹前胸后背,甚至连脚底板子都抹到了,可折腾了一溜十三遭就是不管用,几天后眼见着儿子的右眼睛肿封喉了。谷德升知道后立马领着大孙子去看吴大先生,吴大先生说是心火上焦,得吃凉药去火,但眼睛已经肿成这样一般凉药不好使,最好吃配有犀牛角的凉药,不过这个药很贵。谷德升咬咬牙说行,不管多少钱只要能治好大孙子的眼睛就行。吴大先生开了药方,又亲自领谷德升去大房身配药,他知道哪家药铺有犀牛角。到了药铺,拉药匣子的伙计先配齐了其他药,然后才到后屋请出了掌柜的。掌柜的捧出了一个红木盒子,小心翼翼放下后又从盒子里捧出一个黄缎子布包,把布包轻轻地放在柜台上打开露出一截牛角样的东西。掌柜的吩咐伙计拿来戥子,先给犀牛角过了戥子,然后用小银锉往药包里锉犀牛角,锉了一会儿又给犀牛角过了一遍戥子,锉一会儿再过一遍,这样给犀牛角过了三四遍戥子终于凑够了药量。完事后又像拿出来时一样放回红木盒捧回了后屋。这一过程把谷德升看傻了,他真是开了眼,第一次看到这么卖药的,他痛痛快快付了钱,完全没有了心疼的感觉。这副药还真好使,吃完后小作祐的眼睛消肿了,但看东西还是模模糊糊。后来杨大姑知道了这件事,专门回一趟娘家来看侄子,她自称跟婆婆学会了看眼睛,还会拨眼睛里的玻璃花。她仔细看了侄子的眼睛,说不是玻璃花,是有个小东西坐在眼睛里了,已经成型了。听完谷佟氏描述的得病缘由,杨大姑断定那个小东西是小燕子。她说燕子坐在眼睛里不好治,燕窝眼窝,二者叫起来一个名,小燕子恋窝,要想从眼窝中拔出小燕子不是件容易的事。听了杨大姑的说法,家人都将信将疑,但小作祐的眼睛确实后来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治好。可怜的小作祐从小就被爷爷寄予厚望,无论是大名还是小名都寄托着爷爷无限的希望,希望他以后能够光祐门庭旺人旺家。没想到小小年纪眼睛就落下了残疾,从旺儿变成了瞎旺。

    虽然旺儿的眼睛没有治好,但没影响到家里的正常生活,日子还和过去一样,家里的大人小孩该干啥还干啥。谷振河十岁了,大爷给他安排的活除了给家里放猪外还要往家里抱柴火。柴火垛不在院里,而是垛在泉溪边上的大榆树旁。柴火垛里的柴火一年压一年,垛底子多少年都没动过。这个季节柴火垛已经烧了一半,谷振河人小个子矮,站在地上够不着上面的柴火,只能拽下边的柴火,时间长了柴火垛下面被掏空,垛尖就高高地悬在上面。也是谷振河人小没经验看不出危险,他没有跟家里人说柴火垛下边已经空了,要不然大人会用长木杆支住柴火垛或把垛顶的柴火先取下来。这天谷振河像往常一样去抱柴火,他刚从垛底抽出两捆柴火,上面的柴火轰隆一声塌了下来,他来不及躲闪,被一大垛柴火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里面。

    谷刘氏正在院子里喂猪,她看见泉溪边冒起一股尘土,紧接着又听到轰隆一声。她知道二儿子去抱柴火了,心想不好一定是柴火垛倒了,就大叫一声喊着往溪边跑,等到地方一看果真是柴火垛倒了。她踮着小脚冲上柴火垛去扒柴火,随后赶到的家人也上来扒,听到消息的村邻们也纷纷跑过来帮着扒,大家七手八脚地搬开柴火垛,等到把谷振河扒出来时他已经没了动静。众人喊着把他抬进屋里放在炕上,又掐人中又揉心口窝,他还是一动不动。谷刘氏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她突然跑到外边冲天磕起了头,嘴里叨咕着:“老天爷呀老天爷!求求你快让孩子活过来吧!我给你磕头了!”她正祷告着,突然听到屋里有人喊她:“老二家的快进来,孩子醒过来了!”谷刘氏跑进屋里看见儿子真醒过来了,她破涕为笑地说:“我一想这孩子就死不了!这孩子能扛住大事,那年家里失火我把他倒着抱出来他都没醒,他刚才就是睡着了。他心大,心大的人能做大事,这孩子以后还要做大事呢!”

    谷振河醒过来后讲述了他被砸在柴火垛里的经过。他刚被砸的时候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过了一会儿恍恍惚惚地醒了,先是看见了一座大院,看见一个小孩在门口玩,他叫住小孩问这是哪里,小孩没吱声领他进了院。院里青堂瓦舍,很多人走来走去不知忙些什么,这些人黄衣黄裤,头戴红疙瘩小帽,看见他也没人打招呼。小孩领他进了二重院子也是如此。进到最后一进院子,北屋出来一个老头,也是黄衣黄裤红疙瘩小帽,只不过是胡子全白了。老头看见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问小孩这是谁,领他进来干什么?小孩回答说看见他在门口转悠,以为是来找你的,就把他领了进来。老头训斥小孩:“不知道干什么的你就往家里领?以后再这样打折你的腿,快把他领出去,让他快点回家,回家晚了人家家里好着急了。”小孩急忙把他领出院子,带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告诉他往北走就能找到家。他沿着路往北走,走着走着感觉自己累了,就想坐在路边歇一歇,没想到一坐下来就不知不觉睡着了。睡着正香,听见有人叽叽喳喳地说话,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听到的是家里人围着他喊叫的声音。

    谷德升谷德有听完谷振河述说,都说这孩子砸蒙了,砸得稀里糊涂像做梦一样梦到了这些。可谷刘氏相信孩子说的是真的,她相信孩子在柴火垛里看见的那些人都是老黄仙,是老黄仙保住了孩子的命。第二天她蒸了几个馒头带着三炷香领谷振河到柴火垛前,摆好馒头烧上香,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保家仙哪保家仙,多谢你保佑孩子大难不死,求求你以后还保佑他,让他一生都平平安安的,一会儿我在家里给你立个牌位,逢年过节给你上供烧香。”回到家她就去后院央求二东家陆佩先给写了个黄仙牌位。开始时陆佩先不给写,说:“哪有那玩意儿,君子不语乱、力、怪、神,我不能写。”最后他媳妇帮着说情:“给她写一个吧!这黄仙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你信它它就有。万一有的话她在前院里供着也能保咱们家平安。”陆佩先这才给写了。牌位上部横着写“供俸”两字,下部居中竖写“胡黄二仙之位”,左右有一副对联,左联是“进深山修真养性”,右联是“出古洞四海扬名”。谷刘氏在自己屋里选了一个背静的地方把牌位供奉起来。

    谷家柴火垛里有黄皮子的事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清水沟的刘定乾是个神神道道的人,外表就和普通人不一样,瘦高的个子无论冬夏穿一件分不清颜色的长布袍,稀疏的头发在头顶绾了一个卷,卷上横插一支桃木簪子,黑眉毛下一双眼睛总眯缝着让人看不出大小,鹰钩鼻子下是一张大嘴,嘴巴上长着蓬松的胡子,胡子从嘴中间分开,一半黑一半白,嘴里总是在不停地叨咕着。早年间刘定乾自己雕了个小木猴,一巴掌大小,天天用手摩挲,日积月累把小木猴摩挲得油光铮亮,他称木猴已经通了灵性成了神猴,自己也练就了掌心雷。从那以后他就打扮成现在的模样,说自己黑白两道都会,胡子就是证明。白道可以给人算命,黑道可以降妖除怪。后来他又到坟圈子里收过几次池,功力大加长进,宣称自己能让所有的妖魔鬼怪闻风丧胆。据他自己说有一年年三十晚上他到坟圈子里去收池,看见一个大院灯火通明,他心知有异,前去叫门,开门的是一个黄袄黄裤的小孩。他对小孩慌称自己从外地赶回家过年,路上耽误了行程,赶不上家里的年夜饭了。现在天色已晚,月黑头不好走路,看见此院灯火通亮,想借个偏屋歇歇脚明早再走,不会打扰主人家过年。小孩喊爷爷,一个老头从院里出来把他堵在门口,说:“老客,这院里的主人没在家,我们都是这家的客人,不方便招待你,你还是到别人家找宿吧。”说完动手往出推他。他见已经赚开了院门,到此地步哪能善罢甘休,就撞开老头冲进院子里。进院后他看见院内两侧厢房亮着灯,各屋门前都挂着红灯笼,而北房却黑乎乎地没有灯光。老头在他身后高喊:“强贼闯进来了,大家快出来!”就见亮灯的屋里冲出二十多个人向他扑来,扯胳膊扯腿想把他撂倒,他挣扎着站住身子扬起手中收池用的马鞭啪啪甩了几鞭,但没人害怕,这些人不退反进上前勒住他的脖子就要扳倒他,他死逼无奈只好使出了杀手锏,一扬手把掌心雷放了出来,只听轰隆一声院子里房倒屋塌,砖石乱崩,飞起的砖头瓦块把他掩埋起来。他拼命挣扎半天才从砖头瓦块中拱出来,站起身四顾一看哪有什么房舍,周围都是坟圈子,自己是从一座已经塌陷的券坟里钻出来的。经过这一番折腾他已经精疲力尽,赶紧回家吃了年夜饭,第二天大年初一一大早他拿着锹镐来到坟圈子,从券坟里抠出二十多只黄皮子,其中一只已经长出了白胡须。他说这些黄皮子借住在券坟里,在棺材两侧做起了窝,他在院子里看见的两侧厢房就是黄皮子的窝,而黑灯瞎火的北房是坟主人的棺材。大年三十坟主人被子孙后代请回家过年,坟里只剩下了这些黄皮子,它们想趁着主人不在家在这里张灯结彩过大年。可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到坟圈子里来,更没想到来的人是他。也是该着这些黄皮子到了劫数,偏赶上他去收池,又碰上小黄皮子年少不知道防人给他开了门,老黄皮子仗着人多势众以为能收拾了他,没想到他法力超群端了它们的窝,自己也是搂草打兔子一举两得,既收池增加了功力,又得了一堆黄皮子。刘定乾讲的故事人们半信半疑,但他卖了不少黄皮子的事儿大家都知道。打那以后他多了一份营生,到处寻觅黄皮子打死扒皮卖钱,年年都有一大笔收入。村里人都说他发了黄皮子财,而他自己却声称是为民除害。说来也怪,刘定乾平时走路总眯缝着眼睛,别人都说他闭眼走瞎道,但他跟踪黄皮子却十拿九稳,从脚印上就能分辨出大小公母,这使他成为远近闻名的一个人物。

    刘定乾听说谷家柴火垛里有黄皮子,就不请自来找到谷德升,说:“谷当家的,我过来帮你们看看柴火垛里有没有黄皮子,如果有的话咱们得想办法尽快把它们整走,不然的话它们祸祸小鸡小鸭不说,还容易迷惑家里女人。这玩意儿你让它在这里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祸害,还是快点整走为好。”谷德升本来就不信黄皮子有神有灵的说法,对那天谷振河醒来后说的那些话不以为然,对谷刘氏给柴火垛里的黄皮子上供烧香更是反感,只不过他作为大伯子没法阻拦。今天刘定乾主动找上门来抓黄皮子,这正合他的心意。他想柴火垛里如果真有黄皮子的话真得快点整走,一是让谷刘氏快点别整这些没用的事,二是家里的鸡鸭也能安全些。谷德升领着刘定乾到柴火垛转了一圈,刘定乾用鼻子闻了闻柴火,嘴里念念有词,最后点点头说:“我明天过来。”

    谷家人都知道了刘定乾要来抓黄皮子的事,谷刘氏央求大伯嫂谷杨氏求求大伯哥别干这事。谷杨氏对谷德升说:“当家的,别让刘定乾来抓老黄仙了,人家都说老黄仙是保家仙,能保家里平安。你看西厢房的老四,那么一大垛柴火压在身上没事,搁平时不早就被压死憋死啦,能活过来还不是人家老黄仙保佑!都说老黄仙造害鸡鸭,咱们家的鸡鸭这么多年也没见少过,说它迷惑女人更是没影儿的事,你看咱们家哪个女人被迷过?”谷德升说:“老娘们家家的见识短,人家说啥你信啥,自己就不会用心想一想。保家仙保家仙,自己不行什么仙能保得了你,二份的老四能活过来那是人家孩子命大不该死,保家仙要是能保人命世上就不会死人了。你说它不吃咱们家的鸡鸭那是它没饿着,要是饿着了没有别的东西吃你看它吃不吃。说女人得黄仙儿更是瞎扯淡,你看那些自称有黄仙儿的女人哪个不是病歪歪的,都是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净瞎想,把自己想成了仙儿,要是天天忙活干活你看她还能不能成仙儿?这个仙那个仙的,都是一帮畜生,得赶快让刘定乾收拾走,省着你们都神叨叨的。”谷杨氏再没话说,只好告诉谷刘氏自己没劝动汉子。谷刘氏在下午傍黑前领着谷振河来到柴火垛前,跪地祷告:“保家仙呀保家仙,你们能保佑我们,可我们保不了你们。你们快搬走吧,明天就有人要来抓你们啦,你们另选一个地方住吧。搬家时路上要注意点,过山过水慢着点走,别让恶人截了道,不管你们搬到哪儿我都给你们烧香上供,你们也要保佑我们全家人平安无事。”

    第二天,刘定乾带着法器来到谷家,围着柴火垛转了一圈对谷德升摇摇头说:“这帮黄皮子已经跑了。”他不无遗憾地告诉谷德升:“听说这窝黄皮子已经戴上了红疙瘩小帽,那可是宝贝,是它们多年修练成的宝物,这要是抓到它们咱们得了小帽,那咱们这一辈子吃穿就不用愁了。这帽子凡人戴上能隐身,不管用它装什么东西,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只能用三次。”

    过后有村邻说,那天晚上半夜他看见一大帮黄皮子排成队往南走,后一只咬着前一只尾巴,浩浩荡荡过了泉溪向南山去了,他没敢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