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被馋虫迷了心智吗，怎么会同意这种荒唐行为。”

    在去程宅的路上，秦飞羽攥着一个从上衣口袋中拿出来的小神像，被红绳系着，一路上为自己“忏悔”道。

    那是他小时候从一个饿倒在路边的老道士那儿用一个馍换的，有保财运的作用，据说来自一个香火衰落的古教，这么多年了他还一直戴着。

    对着这尊来路不明、甚至不知道掌管些什么的“财神爷”，小秦叨叨半天，只为图个心安。

    不过一想到马上就能“化到斋饭”了，泪水又十分不争气地从他的嘴角流过。

    “唉，这哈喇子流的……不对，这眼泪淌的，我怎就这么软弱呢♪~~”

    小老板开心哼着歌，跟紧了前面那个因为饿肚子而健步如飞的小东西，来到了一个像是猪肉铺的地方。

    “就是这里！”小家伙两眼放光，隔老远就闻到一阵肉香，兴奋到小手乱挥，指着前方那间门头说道。

    “唔，貌似还挺干净。”秦老板四下打量道。

    木制的简易门头，挂肉的铁架子，以及一头被铁钩挂住、已经解开了的四足野兽，就是那把切肉的刀……

    秦飞羽有意瞥了眼，那似乎不是菜刀，而是一把将近四尺长的环首大刀！

    “这刀刚开刃没多久……”

    他皱着脸陷入沉思，这里不是各路鬼斧天工、神匠后人所聚居的仙家洞天吗？为什么会有杀猪匠？

    而且这和他事先从小五口中了解到的情况不符，据了解，老程应该是一位专精锻造的匠人，而非屠户。

    就在他百思不得解之际，一个大方脸忽然从这间肉铺旁一个瓦顶白墙的房子里冒出来，目色不善，对着两人呼喝道：“谁啊，饭点在俺家门外喧沸？”

    此人虎背熊腰，黑发浓密，一副山里人打扮，粗布衣裤，很质朴，大方脸极具辨识度。

    他拎着热气腾腾的骨棒肉朝二人走来，眉宇间有煞气隐现：“这股不寻常的气息……是外面的人？”

    他凝视虚空，目中似有电光闪过，看到了不属于这座洞天的灵气从那个年轻男子的身上冲起。

    方脸汉子的眼神有些凝重起来，如今洞天势力与外界兴起的修炼山门之间局势紧张，已不是什么秘密，前者代表了末法前执牛耳的仙家势力，后者则是这片天地如今的“主人”，末法将逝，于破败中，会有太多的机缘与变数被孕育出现，这是一块大肥肉，关乎未来的尊位，各方都不想轻易放弃。

    那人眉间的煞气，也让秦飞羽如临大敌一般，内心强烈不安：“那是……刀煞？！这是有多少条性命死在他的刀下，才会形成这般凝实的诅咒。破碎的魂体从中呼之欲出，恐怕……不只有野兽。”

    秦飞羽不会怀疑，倘若他有任何可疑迹象，那根棒骨肉就会像钝刀一样，毫不留情地劈碎自己的脑壳。

    这时，大方脸往那肉铺前一站，魁梧的身型，使其压迫力瞬间拉满！

    “程伯伯！”

    面对铁塔般的汉子，秦老板显然压力山大，方脸男的气场可不是盖的，实打实的黑煞，简直比杀气还教人腿软，犹如一大团怨念的集合体，各种四足生物的残魂隐现其中，只是弥漫一点过来，就令他如芒在背。但小家伙可不管这些，一副不怵他的样子，大方挥手，和“老程”打招呼。

    “鹅哈哈，我当谁呢，这不是咱们村的团宠吗。怎么，大中午过来，莫不是前两天我让孩儿他娘给你送去的雪山锦鸡吃完了？”

    方脸汉子一看有熟面孔在，一身煞气光速散去。他大笑着开口，伸出一只油乎乎的手，想要摸小东西的头，但是被躲开了。

    “嗯，昨晚煲了汤，味道可香了。”小五捂着头顶，身手矫捷的像只兔子，嗖的一声，躲到了秦飞羽的背后。

    “煲汤？”

    “嗯，煲汤。家里没余粮喂它，那山鸡又不耐饿，等我早上去看的时候，它已经趴地上半死不活了。”

    那汉子闻言，顿时神色古怪了起来。

    那鸡，肉质细腻是不假……

    但那是他费了好大功夫捉住的蛋鸡，本想着小家伙一人生活怪不容易的，邻里帮扶一下，才让内人给送去的鸡。

    白锦鸡的蛋在这高寒山区，算得上一种滋补佳品，纯天然的。随便喂点糠都行，只要泛蛋了，精打细算着吃，就不会让小五饿肚子。

    结果，这才送去没几天，鸡饿蔫了不说，还被杀了煲汤。如此大无语事件，给大方脸整不会了。

    “小五，我只是说笑的，那鸡……哎，你开心就好。”大方脸感到一阵头大，神情略显崩溃。

    现实版“杀鸡取卵”，真心活久见！

    不过，更让他活久见的是，那个小东西居然躲在一个陌生人身后，朝自己扮鬼脸。

    “哔。”

    大方脸见状一怔，他在这座洞天生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啥跷蹊事没见过，但那个人偶师家的崽如此亲近一个外人的情况，他还是头一回见。

    毕竟这孩子极为怕生，一有动静就跑，连朝夕相处的村民都不好接近他，更遑论外界的人了。

    他很好奇，秦飞羽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让这个小家伙对其没有戒备。若是什么蛊惑人心一类的阴险手段的话……

    在这个敏感且又特殊的时期，他也不得不行一些非常手段了。

    ……

    “伯伯，我们是来蹭饭的。”童言无忌，小家伙眨巴着大眼，将这句厚颜无耻的话十分自然地说了出来，就像他和老程打招呼时一样，落落大方，完全没有感到脸红。

    这小子……此情此景，让秦飞羽和方脸汉子既惊愕，又感到无语，他们不约而同的联想到一个人：洺洛，一个烂到骨子里、整日与假人为伴的无耻之徒！这厚脸皮程度，该说他们不愧是师徒呢，还是近墨者黑呢？

    “啊哈哈……欢迎。”

    此时，秦飞羽观察到，方脸汉子的嘴角似乎肉疼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被笑脸掩饰了下去。

    事到如今，他即便再傻也听出来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他们此行的蹭饭目标，老程。

    在小家伙的师父集多年的无耻功力，整理成册的那本指南书上有这样一段评价：春风十里，不如蜜汁烤肉。

    雪山上没有蜂蜜，但这并不妨碍程家先祖发挥创造力，就地取材，还原出中原地区才有的甜蜜。

    食神指南还记载道：老程，本名程大锤，性情敦厚，长于狩猎，家中菜肴偏荤腥，是油水不够时一周三次的可靠饭票。

    另外，这家伙是个刀匠，老祖宗所铸仙兵，名列天下二十四刀，是上古年间一路杀出威名的重宝，沐浴雷电而生，有“渡劫刀”之美誉，正因如此，神话末年，程家先祖向一位大人物献上此刀，得以进入洞天，香火延续至今。

    在那幅精致的烤肉插画旁边，被一条线标注出来的小字则写着：无法理解，他的工坊比起矿石，似乎更需要大量的四足兽……也罢，有肉吃就行。

    ……

    “啊，对了，也欢迎这位小兄弟。”秦飞羽愣了会神的功夫，那两人竟已经走远了，他抓紧迈开步子跟了上去，随着距离接近，空气中逐渐弥漫起一股烤肉的甜香——唔，非常诱人。

    小家伙闻到肉香直接疯魔了，一路飙着口水，像只二哈似的就奔进人家家里。方脸汉子老程则是在自家门口止步，回首望来，眼神中透露着戒备，似乎有话要说。

    “程、程伯？”秦飞羽被那目光打量的浑身都不自在，好像被人看穿了底裤似的，所有秘密无所遁形。

    洞天中住的都是末法前的仙人及其后裔，这里的居民即便不修行，也会受益于此地得天独厚的环境，岁月微痕，往往要比外表看上去年长一些。

    秉着这一“常识”，小秦实在不敢乱叫，只能学小家伙的叫法，称一声叔伯算了。

    “哎，不要那么拘束。咱们昨天见过的，我还夸你骨骼清奇，是块练武的料子。怎么，这么快就把阿叔给忘啦？”老程收敛了视线，咧嘴一笑，牙齿亮的如同上过釉的瓷器，从气势上缓和下来，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他招招手，示意这位年轻人靠近一点，而不是自己每说一个字，他人就朝后退三步。这才一句话的功夫，越退越远，现在上百步都有了。

    “嗯……勉强记得。”

    小秦嘴上说着没忘，但实际上他将记忆倒回去看了能有十几遍，才从开篇那仨说鸟语的村民中，认出这个“搞推销的”来。

    ……原来是见面就忽悠他，欲兜售自家商品的锤叔。

    他暗自擦汗。

    “原来你记得，那话就好说了。咱们开门见山一点，我只想知道，你和那头老狐狸，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段孽缘。”小秦回答的相当干脆，没错，只是一段因半张烧饼而起的孽缘，仅此而已，没有内幕。

    “那就怪了……”老程摸着下巴，喃喃自语，好像不能理解一样，“通关文牒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居然都愿意交给你，这……八拜之交也就这样了。”

    秦飞羽白了他一眼，自己又不傻，几年前的记忆也顺利找回了，关于这座洞天的一些秘密，他当然知晓。

    当年，他听村里的老人提过一种说法，叫：金书如手足，骨肉如衣物。衣物破，尚可缝，手足断，安能续？

    金书是洞天中人穿梭两界的倚仗，存在十分重要，除非破天荒，否则，持有者是不会将其轻易予人的，就算亲骨肉也不给。

    有些疑心病很重的人，甚至连自己的道侣都不肯给，而且这并非少见现象，在部分秘境中相当普遍。

    或许只有灵魂上的另一半，在他们看来，才值得信任与托付。在修仙界，这种人被称为“炉鼎”。

    炉鼎既非亲友，也不是道侣，炉鼎是一种工具，用来服务强者和天才，帮他们提升修为，甚至是延续强族之血的工具。

    炉鼎的契约很牢靠，深深地刻入灵魂，一尸两命，强行被绑在契约主人的战车上，令其永生无法背叛。也正因如此，在修行者看来，这种关系才可靠，值得信赖，一些世家门庭，不乏有强者的心腹都曾是体质极其罕见的炉鼎。

    曾经被施加的禁制破碎之后，关于那个飞天御剑的玄幻世界的种种常识，秦飞羽已经慢慢在消化、找回了，上面这些情况，他心知肚明。

    炉鼎？

    开什么九州玩笑！

    肉体凡胎是特殊体质吗？

    他开口道：“程伯，咱们别闹了。我身上没有那个人的元神印记，也从未被生死契之类的东西约束着，和你想的那种关系，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哪种关系啊？”老程讪笑，脸上一副没憋好屁的表情。

    接着，老程又道：“先说好，叔可没套你话，是你自己全招了。什么关系啊，叔是有家室的人，安分守己，不懂你的意思。”

    这老阴批！

    小秦急眼了，眼看老程打哈哈，这个话题就要被一笔带过了，他能不慌吗，这事要是不当面讲清楚，鬼知道之后会被添油加醋成什么样子？！

    他算是明白了，这大方脸哪里在套话，他根本就是吃瓜之魂熊熊燃烧！

    洞天里的仙人都这么无聊的？

    “哈哈哈，小兄弟，阿叔不逗你了，孽缘就好，那老狐狸鬼着呢，他的话千万不能当真，小心被卖了还帮他数钱呢。”

    “来，敞开肚皮吃，这里别的不敢说有，但是肉料理，管够。”老程大手一挥，揽住小秦的脖子就要往屋里进。

    尽管当事人十分不情愿，很想委婉谢绝这种热情的招待方式，但是不得不说，常年挥锤锻刀的人果然练有一身怪力，胳膊往脖子那块一勾搭，牢固得跟锁犯人用的枷板似的，给他钳制的动弹不得，只能任凭拿捏。

    ……

    老程家是很传统的北地民居，风格粗犷，三四间屋连在一起，呈“凹”字形，有点像三合院，占地绝不算小，一路逛下来，里面的陈列布置等，也很有猎人小屋那味儿。

    “怎样，气派吧？这是我曾曾……曾祖父初来此地后，盖起来的房子，那时我家可是大家族，举族进来的，现在这一片的宅子，最初住的都是程家人，就连隔壁的工坊，约在七十年前时，还是我祖父的起居之所……”

    大概是家里太久没来过外面的客人了，老程不由地有些兴奋，恨不能把这房子的每一处角落都深挖出点故事来，而且越说越起劲，介绍起来滔滔不绝。

    确实，从远祖程偃那辈算起，在这工匠村里，程家确实是大宗族，早年人丁兴旺，在神话年代亦有着不俗的成就。

    只不过，末法降临后，超过千年的动荡，对修仙者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即使躲入各大仙山福地、秘境洞府中，在神话枯竭的寒冬期所要面临的劫难，最终也还是会到来。程家日渐凋零的香火，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们循着烤肉香味，来到主屋。

    这里几乎没什么家具，很空旷，对着门口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些山兽的头颅，阔口獠牙，纵然死了很多年，也寒光依旧。这应该是历代屋主人的战利品，秦飞羽认出其中一颗兽首，属于一种雪山上绝迹了很久的灰背野猪。

    主屋中央有一口火塘，老程的家人围坐在火塘边有说有笑，小家伙也在当中，挨着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俩娃你戳戳我，我碰一下你，彼此小动作不断，玩的不亦乐乎。他们似乎是很要好的玩伴。

    这时，火上架着的烤肉已经滋啦啦冒起了油花，诱人香气扑鼻而来。一位和蔼的妇人正在将一种色泽金黄、宛如蜂蜜一般的蘸料刷在那些肉串上，顿时，本就勾人食欲的肉香，像是风涨火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绝了。”秦飞羽忍不住咽口水。

    这就是那只老狐狸在《食神指南》中对此评价赞不绝口、并且奉为圭臬的美食吗？……阳光，沙滩，海浪，堪比白壁佳人的诱惑，嘶溜，确实有两把刷子！

    小秦在心里默默点评道。

    仿若被神光普照的烤肉，别说修士的胃了，就是太古饕餮的胃，恐怕都无法抵挡这等美味，要猛撸三千串！

    “哈哈，馋坏了吧，这可是老程家祖传的秘方，还起了个雅称，叫什么白玉佳人，若能体会到那种圣境，啧啧，那可就神了。

    ……不说了。来，尽管吃，别客气。”老程从火塘中拿起烤串，亲手递给他们，并招待道。而秦老板和小五也没带客气的，俩人抢过串儿去，和饿死鬼投胎似的，开始猛吃起来。

    从懂得矜持，到看见食物后的“抢食禽兽”，两人的画风瞬间崩坏！这戏剧性的一幕，着实把老程一家惊得不轻。

    ……

    一段愉快的用餐时间之后。

    “嗝！”

    “饱了饱了。”这两个饿死鬼投胎的家伙在胡吃海喝一通之后，摸着自己溜圆的肚子躺在地上，一脸幸福之色。

    屋外，老程割肉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一头五六百斤的山猪，足够他们一家人吃一周的食物，竟被一顿饭消灭了，如今只剩下一具新鲜的猪骨架，挂在屋外空地的肉架上。

    这两头人形饕餮的食量，简直比他们那位无耻的“大前辈”还恐怖！

    老程把持不住了……

    送客，马上……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最终，老程一阵哄，摆平盛情挽留的家眷，又转头劝说这边，嘴皮子都磨出血了，才总算将两尊大佛给请出家去。

    “伯伯，谢谢招待。”小家伙挥手告别，背过身去偷偷抹泪，然后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和玩伴道别。

    “东东，我……”结果，俩娃相拥而泣，不晓得是感情真的好，还是单纯没玩够，总之，不想分开，哭声很响亮，搞的附近街坊都探头凑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娃娃分开后就要天各一方，从此再也见不到了呢。

    “……”被一群街坊瞪着眼围观，老程一时有些局促，被注视的老脸羞红，别提有多尬了。

    整得没法子啦，他赶紧嗷唠一嗓子，故作后知后觉的样子，说自己忽然想起个很重要的事情，忘跟这位小兄弟说了，然后拽着秦飞羽，狂奔到一僻静处。

    “啥事？”秦老板一脸懵圈。

    这难道不是解围用的幌子嘛，咋还一脸郑重呢……

    “嘶……”老程深吸了口气，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他神秘兮兮的凑到小秦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但使龙城飞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