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朝遗留给九州天下尚能谈得上精粹的，便是官制了。

    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随便拎出一个，就是足以改变一方百姓鱼肉米食，生死丧喜的大角儿，如此这般掌控一国命运的重要人物，孙家出了四个，前有大司徒孙思庐，后有太子太傅官至六卿宗伯的孙才厚，是赵剑歌剑下极少数几个活着的儒家门第。

    前朝皇帝尚未投江之时，五朝客卿老孙家便在孙才厚的带领下，从孙莲英卖官鬻（yu）爵的勾当中脱了身，因此躲过一劫。

    不过，偌大一个门楣荒凉至此，起初见到时，孟子凫是不信的。

    三公，司马司徒司空，应配天地人。

    九卿，冢宰，天官，地官，春夏秋冬四官，司寇，宗伯，配四时五行。

    孙家自在天地人五行四时的位置上待了不少日子，自然秉承了些许皇朝气运，即便看上去落魄了，可门前那年迈老人，风骨依旧。

    虽然体态有些佝偻，不过那一身青衫长袍，确实有些富贵神气在里边。

    老人捧书坐在门前槐树青石上，背对着小小门扉，时不时手指沾着口水翻起一页泛黄古本的老纸读得津津有味。

    孟子凫携着陆重阿楚灵儿到了近前，老人方才听到声音，回头一看，眼中露出些许讶异。

    忽闻耳边传来一阵车马声音，眉眼抬高，朝另一边看过去。

    行来带刀的汉子不像是好人，拿刀指着老人言出不逊：“老东西，今儿已经是第三次了，皇帝老子都只换了一茬，你若是再不下山，莫怪我手中大刀认不得人！”

    话音才落，便从马车中传来一声呵斥：“老五！”

    陆重阿举目望去，有人掀起车帘徐徐下车，那青年面带和煦笑容，深深弯腰作揖，低声道：“晚辈赵寿见过孙宗伯”

    走到近前道：“宗伯竟死活不肯出山，那也是没办法，侄儿今日要回宫去了，特来向孙叔叔请辞”

    孙才厚脸上不见表情，一双眉眼微低，像是睡着了。

    赵寿讨了个没趣儿，也不恼怒，笑道：“我听闻江北画圣吴道陵去了仙阳城，还带上了靖国公孙家一双儿女，算盘打得我在洛阳城都听到了，想必叔叔定然知道得比我还早，想我江南士子如林，竟无一人是此人敌手，实在可惜，也罢，古人云：天下久分必合，既然文斗输了，那大不了就是武斗，打一场，杀他个血流成河，也能分出个胜负来”

    青石上的老人闻言，猛咳几声，几乎喘不过来气。

    楚灵儿急急上前扶住那老人，手心放在后背替他顺气，恼怒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将天下百姓性命说的如碗中鱼肉，要走便快走，惹恼了我将你丢到山沟里喂狼”

    名叫赵寿那人似此时方才看见眼前三人，环视一圈，忽然不作声。

    目光放在孟子凫脸上呆看许久，脸色阴晴不定。

    身后几个带刀侍卫手握刀柄，还未动手，听见孟子凫传来一句：“想动手？”

    几人面面相觑不肯松开刀柄。

    陆重阿忽然像是听到了关键信息：公孙家一双儿女？急切问道：“你说的可是一个名叫公孙柔的姑娘？”

    孟子凫闻言一呆，转身看着陆重阿，低声道：“怎么？你认识她？”

    陆重阿叹息道：“岂止认识，柔儿乃是在下妻子，太岁山一行，只听灵儿说被她师傅带走了，去了此处还尚不知，因此与子凫兄通行上京城寻找，不想在此处听到了踪迹，实在是老天有眼”

    孟子凫似是被人在脑中敲响一记洪钟，脸色阴晴不定。

    赵寿道：“你是何人？”

    陆重阿朗声道：“蜀山玄宗弟子”

    赵寿恍然大悟似的“哦”一声，拱手道：“原来竟是蜀山真人，恕在下眼拙”，笑道：“世人皆知公孙家子婴若兰兄妹乃是天下大才，那自然不是别人，既然与真人口中那人同名同姓，想必是了”

    赵寿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道：“咱们走！”

    带着一众人徐徐下山离去。

    原先丈刀那汉子小声道：“公子，咱们就这么走了？”

    赵寿微笑摇头道：“既然有人来了，那就不用咱们出手，不论是孙厚才，还是他那个儿子孙远章，总得有一个下山的”

    老五道：“这也太麻烦，倒不如教我一刀砍了那老小子，免得他逃去靖国带来麻烦”

    赵寿摆手摇头道：“堂堂孙家的人，怎么会做那种勾当，一山容不下二虎，靖国既然已有吴道陵这样的阴阳家，孙厚才又怎么肯去，我只是可惜他不能下山为我所用，学成文武艺，献与帝王家，这是道理，他不会不明白，只不过他还在作壁上观而已”

    倏尔停下脚步，举目四望，眼中闪出许多迷茫，喃喃道：“千里江山，英雄无觅啊”

    “那他要是投入四爷门下，我等岂不是失了先机？”

    赵寿不答话，闷声往前走。

    连咳了许多时间的孙厚才将将止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身边女子搀扶下站起身来，走下青石，指了指身后门扉。

    示意几人进去说话。

    此间三人一并跟上，那屋中独坐一青年儒生，奋笔疾书，不知写着些什么。

    眼见父亲带人进来，慌忙搁下纸笔，急急迎了出来。

    “不知贵客原来，还望几位恕罪”，招呼妻子出来端茶奉水。

    书呆子孙远章自小便像个大户人家小姐，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罕见看见父亲带人进门，便知是贵客。

    老人坐在竹椅上，笑道：“幸亏遇见三位，否则老朽这一把老骨头，说不定经不住他折腾”

    笑道：“几位喝茶，清茶淡水，聊表感激”

    询问道：“子凫今日怎么记得上山来了？莫非家师派你前来的？”

    江南士子与赵剑歌自有深仇血海，恨不得生啖其肉，奈何儒林泰斗孙家自赵剑歌祖辈开始便是同门师兄弟，一脉相承，只是从赵剑歌这一辈分道扬镳，赵剑歌握了兵刀，孙远章还是和祖辈一样，因此两人说不上亲近，只是父母爷爷一辈对那疯子略有耳闻。

    即便如此，人人唾骂之下，两人其实生疏许多。并不如父亲那般念着。

    此时听闻自己父亲言语，一声不吭出门，不见踪影。

    孟子凫道：“倒也不是，只不过晚辈自太岁山来，路过此地，想起来孙爷爷，就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遇上此事，不知那人是谁？叫爷爷如此烦恼？”

    孙厚才摆手道：“倒也不烦恼，只是年轻人气盛，不知天高地厚，老朽和这小姑娘一样，有些发闷而已”

    又道：“那是如今京城八皇子，说是皇子，其实也是那窃国门楣下的草人一个，不堪大才”

    说着喝了一口茶。

    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此番吴道陵去仙阳城和你说了些什么？”

    孟子凫摇头道：“我和他们能说些什么，您是知道我的，向来不喜欢应酬，只是一起吃了一顿饭，第二天我就跑了”

    孙厚才点点头，低声道：“吴道陵虽是阴阳大家，可太看重功名利禄，有违道心，这些年迟迟不能再进一步，可惜了天资”

    问道：“你师父他怎么样？”

    孟子凫回道：“师傅还好，才闭关出来，只是此次闭关那套剑法实在不怎么样，跟我说是剑道精粹，结果我让小林子和小川子对打，竟没能敌过，还不如逍遥七十二式来的厉害”

    孙厚才点点头道：“你师父已是天下第一，习武对他来说没有太大意义，只是巴望着你们几个成才，有时候急中出错，也是免不了的”

    又问：“你师父没跟你说些什么？”

    孟子凫摇头道：“能说些什么”

    孙厚才扑哧一笑道：“你爷俩真像是亲生的”，从旁边烟袋中拿出烟枪，点上吸了一口，喃喃道：“你命中尚缺生死关，一路顺风顺水，不见得是好事”

    “我年岁太老了，就想着……”

    “诶，您老打住，昔年神刀门上眼见歌儿投身清风岗，我便死了心，自斩了情丝，破了不惑心境，您要再提，我可得走了”

    孟子凫眼神空洞，喃喃道：“唉，想歌儿了，等这一趟走完，该去看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