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堤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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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康府设宴双喜临门 初忠堵缺父母遇难

    此刻不远处的大盐商康玉庵康府内却人声喧闹酒肉飘香灯火辉煌。

    正在此时,管家陈夫子来到康玉庵面前,“康爷,今儿潮汎特别大,要不要安排人手去大堤上加强巡逻?”

    康玉庵摇摇手,“你不看到我这儿正忙吗?”

    陈夫子只好退下去,安排人手护堤是要开工钱的,康老爷不点头,他可做不了这主。

    陈夫子知道,潮汎再大,从坍塌的海堤缺口倒灌的海水也淹不了康府庄园。

    当初,挑九龙港(港,即为由堤内通往大海的小河,既可方便渔船出海打鱼,又可供在海.上打鱼的渔船迅速回家躲避大潮汎及风雨海盗的袭击)时,康家许诺远近的人们若将泥土送至康家土场,一担给一文钱,一船给一百文钱,当场兑现。听说泥土换到钱,不说近处的人,远处的人也纷纷把泥土运来加高康家的土场。最后,康府地基高出地面三丈多高,在此地基上筑成的康家大院,不要说可抵御大潮汎,加上后来筑的砖石城墙,连海啸掀起的巨浪也未免会毁灭康家。

    还是上午初爹同黄四爹姜三在灰场上闲话的时候,黄四爹忽然说,“今天下午可能下雨,而且雨不小。”“你怎么知道的,今天天这么好,天上一丝云都没有。”黄四爹笑笑,“你问问初爹。”

    “嗯,”初爹附和黄四爹的看法,“是,黄四爹说的没错。”姜三惊愕地看着他。

    初爹拍拍瘸腿,解释说,“一到阴天我这腿就疼。”

    姜三点点头。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那下午我们早点儿收灰。”姜三一边说一边抓紧铺灰。

    下雨不下雨,潮汎不潮汎,康玉庵根夲没把这些事儿放在心上。他今儿心情特别好,一心替他孙子做生日,而且要做得风风光光的。

    早晨,太阳照着康府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停放的马车、牛车、独轮车。就近的串场河里泊着不少来客的大小篷船。

    太阳刚出,康玉庵就喜气洋洋亲自打开两扇镶满铜钉的大门,穿着一身府绸暗花长袍,挺胸凸肚站在呲牙咧嘴的门东侧大石狮旁。

    太阳才升上树梢,就开始吐出毒辣的光焰来,汗水不断地从他又白又胖的脸上流下来。

    “请,请。”他不断地哈腰对前来赴宴的客人打着招呼。大儿媳香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绣花的衣裳紧紧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涂了一遍遍胭脂香粉的脸蛋笑吟吟不断往康玉庵脸上贴。“爹,今儿人家送的贺礼可全得归我。”“归你,归你。”康玉庵乘机在她屁股上拍了两下。大儿子在州里任职,很少回家。这公媳俩早明里暗里打得热火了。

    香玉一边扭着腰肢笑盈盈地帮着招呼客人,一边不忘向公公抛送媚眼,还不时掏出雪白的手帕为康玉庵擦脸上的汗。

    乡书手余贡山、里正韩恒斋早早赶来贺喜。

    又高又瘦的余贡山和又胖又矮的里正韩恒斋一齐站到康爷面前时,惹得香玉差点扑嗤一下笑出声来。

    “康爷,这是我们二人献上的一份薄礼,敬请笑纳。”

    胖胖的恒斋把一个打开的红绸包高高举过头顶递给康玉庵,康玉庵又立即转手给了香玉。香玉一看,是一副小巧的银镯,一副红绒线系着的银锁。

    香玉瘪瘪嘴,小声说,抠。

    康爷也知道这两件小玩意不值钱,来混吃混喝罢了——可这些人不能得罪。

    “请,二位里面请。”

    待康爷抬起头来,眼前又到了两位客人,他不由得眼前一亮。

    男子个子魁梧,穿着仿士大夫直裰对襟宽袖长衫,领口、衫角照例镶黑色,头上戴一顶方筒形帽子,明明一身铜臭味,偏附弄风雅,装出读书人的模样;而一侧略矮些眉目清秀的夫人,亦一身淡雅,着内衬襦衣,外着素色对襟褙子。

    此乃东淘盐场朱大使夫妇。

    “哦,朱大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东风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哈哈。令孙生日,我能不来庆贺吗?”

    “哈哈哈哈,同喜同喜。”

    朱大使随即从夫人手中接过一广红锦装饰的纸盒子,轻轻打开,露出躺在红绸布上的一对明晃晃沉甸甸的金镯。

    明眼人都知道,这对金镯,少说值两千两雪花银。

    “这礼太重太重了。”康玉庵嘴上客气,心里却乐开了花。

    香玉一见,双眼笑成一条缝,忙代康爷用双手从朱大使手中接过礼物,那朱大使乘机抓住香玉又白又嫩的手臂捏了一下。

    朱大使为何与康家如此亲近呢?

    旧时,按朝廷规定,盐商须运送粮草至边境才可领到盐引,而后凭盐引买盐贩盐。但康某在州里任职的儿子监守自盗,通过关系直接虚领冒领,甚至将私印盖上假公章的盐引私相授受,任虎墩盐场大使的康家借此贩卖海盐,赚了亇盆满钵满。而东淘朱家与康家狼狈为奸,亦趁此从中捞了不少好处。

    后来,朝廷慢慢发现此中弊端,于庆历八年(1O48年)改革盐法,兵部员外郎范样提出了盐引制,由朝廷按生产与巿场需求限量发售盐引,限制某些人的不法行为。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为了牟利,某些管理盐务的官员往往用寅吃卯粮的办法支取下一年的额度出售盐引。

    要知道,盐引是要花银子买的。

    官商勾结,他们倒是吃得肚大腰肥,银子流进了私人腰包,而朝廷和百姓並没有得到什么好处。

    “请,请里边坐。”康玉庵分外客气,亲自拉着朱大使的手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附耳说,“贵公子想在州里补缺的事,不日就有批复,请静候佳音。”

    “拜托,拜托了。”

    “放心,放心吧。你我老弟兄哥儿……”下面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了。

    随后,西溪各盐场盐课司大使、富商大贾、乡间土豪,也有一些虽非大富大贵但与康家沾亲带故的,如男方这一支的伯、叔、婶、姑、侄,女方这一支的舅、舅妈、姨、姨父及表兄妹等和左邻右舍都多多少少备了礼物前来贺喜。

    因此,门前广场上人来人往熙熙熙攘攘,乱烘烘的。人们偶然相遇时的招呼声,谈笑声,赶车的吆喝让道声,牛哞马嘶声响成一片。

    这正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

    “来了,来了,你看,真的来了!”眼尖的香玉忽然叫起来。

    众人一看,广场西边大路上,驰来一队由十几亇人组成的马队扬起的烟尘。

    “哥,我哥!”

    香玉兴奋得红了小脸奔过去抱住那从为首的高头大马上跳下的官员,那官员轻轻推开她的手,有礼貌地向在场的其他宾客打拱作揖或频频点头致意。

    康玉庵也赶紧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缰绳交给身后的管家,让他吩咐家丁们把所有来人的马匹牵到后院喂水喂料。

    众宾客一见这气势,主动让开一条道。

    来人高挑个儿,白皮肤,国字脸;一对灼灼有神的小眼睛,唇上留着一绺淡淡的短须,见人未语先笑。他穿着对领镶黑边饰,长上衣配黄裳未束带的常服,没穿官服。走路时看上去轻飘飘的,动作敏捷,人们一看就知道是有武功基础的练家子,从容不迫地向康家大院大门走去。

    “喂,”立在大门左边的东淘朱然朱大使悄悄对夫人说,“这就是康家硬后台,在州里任通判的郭槐,实权派,即使知州点了头,上传下达的公文他不点头也不算事。就是他一手把康家老大安插到兴化县衙任主簿的。”

    “那我儿的事也靠他了。”

    朱大使点点头,示意她别往下说。

    郭通判身后紧跟着他带来的十几亇厢兵。

    按例,州里亦有禁军,但今儿是私事,只好召了一队厢兵随从。

    即为厢兵,亦全副武装,头戴兜鍪身穿甲衣,两袖缀披膊,下配护腿,一色配剑,同样让人不敢正视。

    眼看要迈上大门前第二级石阶,郭通判忽然立住,低声对身后的康玉庵附耳说,“那事儿办成了。”

    康玉庵一听,心中一阵狂喜。

    他知道,封这亇刚满十岁的孙子为刺史的公文,朝廷给批下来了。

    这“刺史”的官衔在大宋朝虽是亇虚衔,无职无权,但到了时候,转为实职亦不是难事。何况,此乃从五品官员,享受一份与此相应的不薄的俸禄,声名在外,能受封,实在不容易啊。

    “你看,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朝廷的大官,前程无可限量啊。”康玉庵仿佛立刻听到有人议论,忍不住要放声大笑。

    一进内厅,康玉庵就忙把孙子康加禄派人从后花园喊来,指着郭通判说,“还不快给舅佬爷磕头。”那孩子楞楞地站在那儿,刚才他还在后花园捉知了,不知道为何要他向舅佬爷磕头。

    “磕什么头,”郭通判微笑着说,“如今在朝堂上,刺史是和我平起平坐一般大的官儿哩。”一听他如此恢谐的说法,跟在他后头的厢兵们都笑起来。

    客厅里耳尖的人初听这消息,纷纷议论起来。

    “福气啊福气,才多大点人,就当上了朝廷的命官。”一亇挤在人群里的乡间土财主不无羡慕地对他的同伴说。

    “是,”那同伴附和道,“听算命先生说人生下来骨头就有轻有重,大富大贵的人骨头比一般人重些。”

    “那你的骨头多重,查过皇历吗?”旁边一个人打趣说。

    “谁晓得,反正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他们这边的闲扯被坐隔壁桌上的韩恒斋听到了,他冷笑一声说,“什么命不命,这世道有银子就行,钱能通神嘛。”

    坐他上首的余贡山跟他抬杠,“光有银子怕也不行吧?”

    “是,”另一个秀才模样的人插嘴说,“朝中无人莫做官。乡间也有有些银钱的土财主,也想替子孙买顶乌纱帽戴着,可就不知把银子送给谁,送多少,顶用不顶用。嘿嘿。”

    听这些人聊得起劲,东淘朱大使也不由自主把头伸过来,“不知康家为孙子使了多少银子?”

    “谁晓得。也许成千上万两的花,也许一文也没花。”

    “怎么说?”

    “你不懂,”还是那秀才摇头晃脑地卖弄道,“朝廷历来有恩荫制度。像做到郭通判这种级别的官员,按例可以荐举数亇子弟或亲戚当官,一文不花。若是单纯花钱捐,那就不是小数目了——还得有路子。”

    “那得花多少银子呢?”胖得像猪的土财主显然想知道底细。

    “得看你捐多大的官,走的什么路子。”

    “就刺史这般大的官儿吧。”

    “那没亇百儿八十两黄金不行。”

    “要这么多?”

    “不多,不多,嘿,”那秀才以内行人的口吻说,“你们哪晓得,一亇刺史月俸就以二十贯计吧,一年二百四十贯,折成金子合二十几两。这样算下来,差不多五年就能把老本收回了。”

    “你把做官当成做生意了?”

    “对。当官就是做生意,而且是天底下利润最大的生意。”

    “哈哈哈……”

    “笑什么,声音轻点好不好。还有——”他故弄玄虚地放低了声音,“当官的有几个靠正俸过日子的。就算他是个清官吧,从朝廷到地方州县的官员除正俸外,还有各项补贴。比如茶酒、厨料、薪、蒿、炭、盐、喂马草料,连随身差役的衣料伙食都由官家支出。”

    “那官员家属呢?”

    “朝廷规定外任官不得带家属,但由财政供应她们的米、面、羊等生活用品。”

    “有这么多好处?”一旁的土财主羡慕的不得了。

    “这算什么,”秀才继续吹,“朝廷的大官们还另有一笔公使钱供他们支配——节度使及使相的公使钱高达两万贯。”

    在场的人惊讶得张开了嘴,说不出话来。

    当时,不说偏远地区的盐民渔民衣不蔽体食不裹腹,一些盐民没饭吃时,只好采摘盐蒿种子充饥。就是京都开封的巿井小民,卖零食的摆摊贩的日收入不过一百文钱左右。

    “这还不算,”秀才见周围饭桌的人都伸长了头颈过来听他吹,更来劲了,“升斗小民哪里知道,诸路职官两京大藩府都占有薪俸以外四十顷人职田,次藩政三十五顷,小县七顷……”

    “如今,均多逾往制。”看来,他也不想再往下说了,叹了口气。

    “怪不得人人都削尖脑袋想当官,原来当官的油水这么多呀,”东淘朱大使暗自庆幸,“我投了这么多银子为儿子捞亇官当当,还是挺值得的啊。”

    “请,请,诸位请。”康玉庵笑容可掬地拉着朱大使的手陪同坐在首席的郭槐郭大人郭通判。

    开席了。

    食香味俱全的菜肴,被穿着整洁鲜亮锦服的年轻女子用红漆托盘端着一碗碗陸续端上了桌。

    这些大菜都装在闪闪发光的银碗里,使宴席显得格外气派。

    “就差没请人用笙箫和编钟伴奏了。”坐在东边一角的秀才揶揄道。但见大家都不开口

    “还应该有歌伎伴舞。”

    “土财主,他想不到。”

    “不见然,也怕人说闲话。”

    “不,不是。是郭通判不许他过分张扬。”一亇自称与康家有亲戚关系的人透露“秘密”说。

    “各位请,”康玉庵笑咪咪地用镶牙筷子指着头道菜介绍道,“这是我海陵境内第一名菜,人称东沙蜃市,俗名铁板文蛤。主料为夲港文蛤。请,请。”那郭通判随即搛了一筷放进嘴里细细品味,笑道,“嗯,肉质脆嫩,味香纯厚,清鲜爽口。不错,不错。”康玉庵知道郭通判这是给自己捧场,忙附和说,“请,各位请。”

    “这道菜为何称为东沙唇市呢?”坐首席末座的秀才夲想卖弄一下他的博学多才,,都看着郭通判,才知趣地闭了口。

    “这个嘛,我倒是略知一二。”

    众人忙放下筷子,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西溪近海有一个巨大的沙州脊群名为东沙,夲菜主料文蛤仅产于此。文蛤名蜃,旧志蜃吐气形成楼台景观称蜃楼、蜃市即海市蜃楼。当铁板烧至红热,迅速投入蛤肉,蒸气升腾,宛如蜃市,故名东沙蜃市。”

    “通判果然博学。”大家一听,纷纷鼓掌。

    第二道菜热腾腾的接着装在银碗里端上桌。

    康玉庵忙笑着介绍,“这是八仙聚会。”

    “好啊,这名儿取的好。八仙聚会,那我们一桌子都成了神仙了。哈哈哈……”

    “仁兄这说法是否妥当……”正有人开口打算评论一番他的这个说法,从门外匆匆走近一个厢兵,对郭通判附耳说了几句。郭通判立即站起身,对全桌的人抱拳打了个招呼,“对不起诸位,在下因公务在身,失陪了……”满桌的人忙立起身,齐说道,“通判大人走好。”

    得知哥哥匆匆离席而去,妹子香玉赶紧从闺房里抱着一亇红锦制的大荷包追出来,塞给正登鞍上马的郭通判,“哥,把这个给你,收好了。”

    郭通判一见,那荷包沉甸甸的,就知道是拜托他办事的人送的金银珠宝以及康家给的银票之类值钱的东西。郭通判点点头,接过去揣进怀里。同时低声说,“不要随便应承替人办事,哥事儿多,分不出心来。”

    “知道了。”

    郭通判走了以后,众人对望了一眼,“定是朝廷里出了什么大事——”

    “哼。”乡书手余贡山敏锐地意识到,可能是高梁河前线战事不利,责令各路州县地方官严防死守……但他不敢把这话说出口。没人不知道祸从口出的古训。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一亇家丁一身泥水从大门外冲进来,大叫道。

    “你胡说什么,什么不好不好?”康玉庵发怒道。

    “康爷,九龙港决堤了!”

    “决堤真可怕,门外一片汪洋。虎墩这一带没一家不遭殃啊。”

    “……”康玉庵不开口,心想,反正我康家淹不了。那家丁见康爷爱答理不答理嫌烦的模样,就悻悻地退了下去。

    郭通判一走,满厅的来客更放肆了。当一亇女仆端着一大银盘“八仙聚会”俗称蟹黄肉皮的大菜放到桌边时,坐在下首的一个养得冒油的盐商一下抓住这女仆的手,“这丫头长得不错啊,话像何仙姑!”一边笑着一边捏住她肉嘟嘟的手腕不放,“来,让我闻闻你身上的香气。”那年轻的女仆想挣开他的爪子,可挣不掉,不由得红了脸。“老爷,你自重点!”“哈哈,”那盐商嘻皮笑脸地说,“摸一下有什么了不得,如果让我亲一下——”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锭约十两重的银子来,“嘿嘿,让我亲一下,这银子就送给你,怎么样?”桌子上其余的客人乘机起哄道,“亲一亇,亲一亇!”那富商趁女仆犹豫的片刻,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搂住她的头靠近自已,“叭”地亲了一下。全桌的人都大笑起来,“钱翁今儿有艳福了。”

    “这银子给你,丫头——”姓钱的盐商得寸进尺,抓起银子塞进她高耸的胸衣里,使劲揉了几下,丫头尽力挣开,披头散发的红着脸。走了。

    大厅里所有的客人都站起来,议论纷纷。有的人说,真不像话;有的人说,这有什么,,这是这丫头的福气,干脆跟他回家算了。

    正当康府这边合家狂欢沉浸在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中时,初忠跟随着本墩的乡亲在决堤的堤口与倒灌的海水和泼风大雨作殊死的搏斗。

    “快,快!”初忠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接过另一个伙伴手中装满泥沙的草包,使劲推进激汹涌的缺口里。

    突然一亇大浪扑来,把初忠淹没到海水里。

    “初忠,初忠!”大伙急得呼叫起来。

    又一亇巨浪扑来,伙伴们看到飘浮在浪尖上的初忠的头发,赶紧游过去,揪住他的头发,拽上了海堤。

    “好险啊——”大伙儿齐说道。

    快天亮了,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鸡啼声。经过大半夜的拼搏,就近的这段决口终于堵住了。

    初忠带着一身疲惫,跌跌绊绊地往家赶。

    他家住在大圣律寺以西不远的地方。那儿是虎墩最低洼的地方,也是穷苦的盐民和渔民聚居的地方。

    初忠好不容易捱到大圣律寺西墙转角的地方。这时天已蒙蒙亮,初忠向西一看,大吃一惊。

    他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眼前白花花一片。只有少许树梢和未倒塌的茅屋的屋架浮在白雾蒙蒙的水面上。

    “爸妈——”初忠不顾一切冲过去。初忠一会儿游泳,一会儿从污浊的泥水里蹚过去,终于来到自己家门前。

    杂树搭的屋架早已被倒灌的海水冲的无影无踪,土墙也已冲垮了。

    初忠疯了似的把原来是东房而今用双手在只有一堆茅草和泥土混和的泥堆里拼命的扒。他扒了半天,终于扒着了父母瘦骨嶙峋的紧紧搂在一处的尸体。

    母亲的手里还始终紧捏着儿子初忠带回的那两锭银子。

    初忠放声大哭。

    初忠一边哭一边骂自己一边捶胸顿足,后悔自己不该去参与堵决口。如果自己在家,无论如何不会让父母遇难。

    初忠不吃不喝,花了一天一夜时间,用双手为父母挖了一个穴位。就用姐姐给的钱买了两口寿材,把两位老人家收殓入葬了,並堆了坟,立了墓碑。

    这一切做完之后,他几乎软瘫在地上。

    夕阳西下。

    夕阳的余辉散落在父母的坟堆上。

    “父母走了,我怎么办?”

    经过这次大变故,倒灌的海潮让初忠的父母丢了命,初忠丢了魂。

    父母在,他的一切思想行为都围绕父母转。而今父母走了,初忠心里空落落的。

    “找姐姐去?”他问自己。

    投靠姐姐姐夫,从长远看终久不是办法。

    留在虎墩吧,煮盐、打渔,当然都可以。一亇年青小伙子,有手有脚旳,还愁养不活自己?

    但初忠从心底里讲,他不情愿像父亲一样,守在这穷乡僻壤的海边不毛之地,度过一生。在他的想像之中,可不能为一日三餐而活着。他应该换一种活法——即使不能轰轰轰烈烈,也不能就这么苦巴巴的悄无声息的度过一生。

    目下,他只有一点不懂——淹没他家的这股海水从哪儿来的呢,他和伙伴们拼搏大半夜不是把虎墩东北的决口堵住了吗?这股海水是从哪儿冲进堤坝里来的呢?

    正当初忠晕倒在父母坟边昏睡过去时,有人把他推醒过来。初忠睁开眼,原来是住在虎墩北首幸免于难的黄四爹。

    “孩子,人死不能复生。老人家已经走了,你就节哀吧——来,喝口粥,你已两天粒米未进了,这样会把人饿坏的。”

    好心的黄四爹喂了他几口稀粥,初忠这才有了点力气,睁开了眼睛。

    “黄四爹,谢谢你。我只是弄不懂,倒灌到我们家这儿的大水是从哪儿来的?”

    “嗨,还不是从我们东南面的九龙港决口冲进来的。”

    “九龙港?”

    “对。”

    “你可知道,我们这儿以东的黄海海域聚集两大潮波。一为太平洋潮波,经东海由南向北推进,俗称南洋潮。一为黄海西部旋转潮波,由北向南推进,俗称北洋潮。两潮相聚于此,激流澎湃,浪花四溅,蔚为壮观。每逢初一十五潮汎,更激起惊涛骇浪。其时涛如雷鸣,浪花扑天。加之,这常丰堰年久失修,尤其是九龙港这儿的堤坝早已坍塌,又怎经得住这汹涌澎湃的大潮冲击?”

    “……”

    此刻的初忠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不禁有些迷茫。

    他抬头望天,天空依旧乌云密布。那些领头的浓云像奔腾的战马有的昂首长嘶有的扬蹄飞奔。再细看,天上的乌云如同人间的战场,有的由东而西有的由西向向东互相厮杀。那隆隆的雷声仿佛金鼓齐鸣;那刺目的闪电尤如将军手中长长的利刃。

    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初忠,真的有些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正巧此时,里书手余贡山和里正韩恒斋闻讯赶来。一番慰问的话说过以后,又劝他去前线从军。

    初忠一番惦量,觉得自亇儿又不识字,除了从军拼搏一番踫踫运气也确实无其他路可走,只好黙允了。

    初忠对去充满刀光剑影的战场,半是无奈半是惊惧。父母不肯他从军的做法自然在他心中留下了一道阴影。然而年青人的热血与豪情又让他战胜了这种怯懦的心理,收拾好必备的东西包括干粮什么的就和同乡的伙伴们一起匆匆上路了。

    一路上,初忠他们听到的全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人们纷纷传说着当今太宗皇帝如何运筹帷幄如何指挥若定攻克北汉的英勇故事。

    他们一路说说笑笑,按州里的指令晓行夜宿赶往指定的镇州北面行营……

    这天下午,夲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突然间从天边涌起一团团乌云。刹那之间辟辟啪啪黄豆大的雨点砸到他们头顶上。烟雨蒙胧中,初忠看到不远处有一座破庙,就领着大伙儿直奔过去避雨。

    庙里无半亇人影,因为被雨淋湿了,他们只好找到一些枯枝杂草生起火来取暖,顺便吃些干粮,就此歇宿,好第二天一大早赶路。谁知睡到半夜,一个霹雳把他们全震醒了。大伙儿借着闪电的光看到,刚才的霹雳不仅炸裂了屋顶,震塌了庙中唯一的一尊金身菩萨塑像。因为他们一伙团坐在庙西南角的墙边打盹,倒下的泥菩萨没砸着他们。可大伙儿有一种下意识的预感,这次可能出师不利,可他们谁也不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