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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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脱困

    刚刚碰到脸,岳澜立时一僵,他的身形亦无力,连退后的动作都难以做到了,也或许,某样神思重新掌控着他的躯体,叫他潜意识里根本不想后退。

    可他还是强迫自己转过了脸,轻声呼道:“别。”

    骆长清的手陡然顿住,她忘记了他饮过一盏茶。

    她收回手,在他面前,不退不进。

    看那极尽隐忍的脸上,血与汗混合,滴滴落下。

    她猜到他很难过,又痛心他本不该在此处。

    她走过的这些年,往远看,是刘叔带着三个小家伙一路陪她,往近看,是这三个小家伙一路护着她。

    什么为人师长,她还好意思答应刘叔以后会照顾他们,她哪里尽到做师长的责任了?

    倒是往往给他们添麻烦,叫他们担忧,叫他们犯险。

    她就这样静静看着岳澜,不语也不动。

    门外雨珠飞溅,忽而脚步嘈杂,夹杂着山匪的嘶喊:“老大不见了,老大不见了……”

    沉寂被打破,他们欣喜抬眼:“李大人胜了?”

    而须臾后又听另一波人喊:“大人不见了,大人不见了……”

    两人的喜色瞬间消散。

    “先前见他们到菜园子那边去了,快去找!”

    窸窸窣窣地声音慢慢远去,窗外风雨几番疏狂,终将窗内几许情涌慢慢消退,身上的力道逐渐复苏,岳澜看向门上的锁,无奈一叹:“那女匪我领教过,功夫很好,李大人看上去……好像不是练家子,应该过不了几招。”

    “不知人怎样。”骆长清覆上一抹担忧。

    “李大人是朝廷命官,她若敢伤他性命,不会等到现在,你放心。”

    骆长清闻言一怔,“你放心”这三个字今晚听了数次,她痛也好,惊也好,怕也好,只要听他说这话,就似一剂良药,真的能安下心来。

    只有此刻,叫她有些彷徨。

    她的确不放心,要是李大人因为救她而有闪失,她没法跟官府交代,但莫名的,并不想听岳澜因此事说这句话。

    她想和以前一样解释清楚,而话至嘴边又停住,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是真的想多了。

    思绪万千,平添烦扰。

    门外又有响动,将她的神思拉回,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冲着他们的房间来的,岳澜警觉抬起手臂,习惯性地护在她面前。

    那声音在门边就停了下来,但听“哗啦”一声,一串钥匙自门缝中丢了进来,说话之声响起:“你们试一试哪个能用。”

    声音温润如朗月,并非山匪,也不像是衙役,县衙里的衙役们他们多少会有些耳熟。

    岳澜捡起钥匙,问:“你是何人?”

    “过路人,原是要上京寻亲,却被困于此处数日,今日好不容易寻得逃脱机会,我便要走了,望你们亦尽快脱困。”

    两人看了一眼,心领神会,这大概就是传说中那个被女匪抓住且软硬不吃的“小白脸”了。

    他逃跑之余还想着来救一救他们,良善任心叫人佩服。

    两人当即道谢,而那人的脚步声已远。

    乌衣寨的大当家兴许是个心大的人,钥匙成串的放,一串上数十把,门上的锁手上的锁都能打开。

    她就不怕一丢丢一串儿吗?

    两人出了房门,风雨未止,堂前叫嚣之声不断,后院倒还安静,岳澜路过一敞开着门的厅堂,往里瞥了一眼,顺手抓下挂在墙上的裘衣,将骆长清裹住,而后揽在怀里,用商议的语气道:“我们如果不能自保就是给李大人添乱,你的伤口要尽快处理,我先送你回去,行吗?”

    她诧异看他:“行。”

    这种事情本不用问过她的意见,她也并非意气用事的人。

    他们不能从前堂走,岳澜揽着她翻上屋檐,携她点水轻跃,踏雨而行。

    “你为什么要问我?”耳边风声渐息,大抵已出了乌衣寨,行在平稳路径上,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岳澜答:“我见李大人待你似乎不同。”

    “如何不同?”

    “姑且不说前些时日提亲一事,单说这次,他最重律法,原本已告知我们,人不见的时间不及十二时辰,他若提前动用县衙人力算是徇私,可他还是命人出来寻找了,他又告诉我们,不确定你在乌衣寨,若带人冒然上山会让两边结怨,山匪生乱唯恐百姓遭殃,可今晚他还是来了。所以,关于他的事情,我总应该问一问你。”

    骆长清垂眸:“我想,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额间雨渐弱,她温声道,“他见我衣上有墨点,便不能忍,恨不得要离我万丈远,这是待我不同的表现吗,你若待一个人不同,会嫌弃吗?”

    岳澜不用想:“当然不会,无论那个人是什么样子,都不会嫌弃的。”

    “这便是了。”她虚弱地笑,“往后这些事情不用再问我了。”

    岳澜紧锁的眉舒展开来,风雨慢慢停了,抬头间,六渡街已到。

    他们回头望了一望,说归说,不知那县令大人究竟怎么样了。

    乌衣寨还陷在乱斗之中,但比之前要“友好”许多,毕竟两边的老大都不见了,他们拼斗给谁看呢?

    有人说他们打到了菜园子里去了,于是两拨人马一边敷衍打着,一边自左向右穿过练武场,跨过一处田,往菜园子去了。

    乌衣寨是有菜园子的,规模还不小,毕竟这么多人吃饭,自给自足能节省不少。

    他们站在田埂上,似乎没看到什么人。

    刚下过雨的菜田沟壑里哗啦啦流着水,浇灌了泥土,雨后没有清新,反倒涌出阵阵臭气。

    “我去,你们的菜田里都有什么啊?”衙役们捂鼻。

    “粪土啊,不然还能有什么,金钱吗?”山匪们回答。

    “你们吃粪土啊?”

    “我们吃粪土养的菜。”山匪们翻白眼,“那头有一块沼泽地,臭气是从那儿传来的。”

    “沼泽地里都有什么?”

    “粪土啊。”山匪们觉得遇上了一群傻子。

    “我们大人一定不在这里,那个……商量一下,我们先离开这里再打行不行?”傻子们开口。

    “我们老大……就算在这里也吃不了亏,行,我们走吧。”两边意见出奇的一致。

    “但那边怎么好像有声音啊?”

    “风吹的吧?”

    “没错,一定是的,山上吸风,风声一向不小,我们走吧。”

    人声很快散去,幽黑的菜园子里一片安静。

    徐燕来半个身子陷在沼泽中,方才他们的叫喊声都隐匿在了风里,再怎样出声也没把人喊回来。

    她没好气地抬头,看着伏在一颗歪脖子树上的李牧延。

    这棵树长得不错,枝干正好蔓延到沼泽池上方。

    就在方才,要擒贼先擒王的她把李大人逼到此处,自然是轻巧抓住,本想让他开开眼界,叫他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于是提着他显摆轻功凌空而起,然而这位大人即便被抓住了仍不屈不挠,奋力抵抗之中,她的身形一个不稳,两人掉了下来。

    偏偏是在这沼泽池上方掉下。

    李大人眼疾手快抓住了那棵树,她却直接窜进了沼泽之中。

    确切说,是她运气不好,没人家掉落的位置取巧罢了。

    她越动就陷得越深,饶是再有身手也使不出一分。

    她只好放弃挣扎,抹了一把脸,这味道……让人有些头晕。

    反正都被困着了,她决定利用这个空隙,跟树上那位好好谈一谈。

    要谈什么她都想好了,她知道对方饱读诗书,于是尽力话语说得文气一些:“吾常闻受人所托必定忠人之事,人吾定不放,你勿插手,王晓红之事便可一笔勾销,往后你我各行其道,互不招惹,岂非……你要干啥,你听没听我在说话?”

    她瞥见李大人正顺着树干往回挪。

    “你要走?”她吼道。

    “本官要走很奇怪吗?”李牧延压根不想张嘴,“你的话留到衙门去说,本官现在不听。”

    “我才不会去衙门呢,你不听也得听。”她甩了一下胳膊,池里的东西顺着她的甩动飞溅。

    李牧延的袖子被溅上数点,他瞬间面如死色,手上一松险些掉下去。

    幸而及时抓住,他稳了稳身子,逼迫自己不去注意袖子,继续冷脸向前。

    “你别走。”下面的人又甩胳膊。

    他的动作更快了。

    “你……你要走,那先拉我一把。”徐燕来的语气微软,她觉得头比方才更晕,不知是不是错觉。

    “拉……拉你?”李牧延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就让你拉我一下,你那是什么表情,怎么跟死了老婆一样?”她伸出已看不见衣袖的胳膊,“你不能让我就这样死了吧,就算我是山匪,你也得对簿公堂后才能定罪行罚。”

    “本官去找人来拉你。”李牧延不跟她多说,继续往前挪动,生怕一不小心自己也掉进去,那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你……”徐燕来还要说什么,而头昏之感愈发强烈,她倒轻视了这个沼泽池的呛人气味,思绪慢慢模糊,勉强抬头望着那人,断续发声,“救……救……”

    树上的人茫然低头,愣了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