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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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相误

    京师这晚雨下得很大,行在雨中几乎看不见路。

    而千里之外的潍远县,是个风清月明的好天气。

    只是,潍远县其实应该下点雨,因为长清斋隔壁的春风顾走水了。

    顾掌柜大呼小叫着跑了出来,“砰砰”敲长清斋的门,孟寻义不容辞,一把将他揽了进来:“顾掌柜,您放心,您已经安全了。”

    “安全什么啊,去给我救我那些字画,快去!”顾掌柜横眉怒目。

    孟寻吹胡子瞪眼:“字画有那么重要吗,你不怕我烧死啊?”

    “当然重要啦,你以为我创作个东西出来容易吗?”

    孟寻敬他是个老人,憋着气钻入火堆中,抓了一把字画出来,才刚要喘口气,又听顾掌柜一拍大腿:“啊呀,我房间里还有块抹布,不行,这个必须要救出来!”

    “抹布?”孟寻摩拳擦掌,想揍人。

    “那是小风身上的,没准他能凭这个找到他爹娘,不能烧掉,你不救我自己去救。”顾掌柜喊着便要往外冲。

    孟寻只得拉住了他,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再度窜入火里,这次为了以绝后患,他提了几桶水,把这不算大的火,给浇灭了。

    看着火星子迅速消失,他有点疑惑,刚才都在干什么,怎么没想起来先救火再救东西呢?

    但不管怎样,这个火对于顾掌柜来说几乎没造成什么损失,而且他还有收获,他发现孟寻这人不错,值得深交。

    他向孟寻投来赞许的目光,孟寻却没好气一摆手:“先别扯其他的,小风这抹布怎么回事,如果他要找他爹娘,那你是什么啊?”

    他拿起那块抹布……其实是一块丝帕,只是常年未洗,白帕子变成了灰色,又日常垫在桌角下,与抹布的确没什么两样。

    “小风是我捡来的。”顾掌柜轻轻一叹,“我捡到他的时候他目光呆滞,人糊里糊涂的,说不出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又很瘦很小,我带他去看郎中,郎中说他应该有五六岁了,我当时很惊讶,因为他的个子看上去顶多像三岁,郎中说一定是长期吃不好睡不好导致身体没有正常生长,哎,不知道这小孩遭过多大的罪。

    可这些年我怎么给他补,他也没有长太好,郎中说错过了时机就补不回来了,也许吧,孟小哥,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你别看小风个子不高又长得清秀,就以为他年纪小,要真按照那郎中说的当时他就有五六岁,那么现在他应是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了,怎么样,是不是比你们还大?”

    “对啊,他居然,比我们大?”孟寻听到这个消息,比听说他是捡来的还要震惊,“那他还整天哥哥长哥哥短的叫我们呢?”

    “哎,也许还是小时候经受过什么吧,他的心智一直不大成熟,自己也愿意把自个儿当小孩,不知道在我捡到他之前,他到底过了什么日子,有时候我去想一想,都觉得心如刀绞,连我这个非亲非故之人都会难过,你说,将来他要是找到他家人了,他家人该有多心疼啊。”

    孟寻低头思量须臾:“你养他多年,如何算是非亲非故之人,即便他找到了家人,也应当不能抛弃你的。”

    “我不图他回报,但我想把我这些字画的艺术教会给他,也好叫他有一艺之长,要是找不到家人,将来我死后起码他能养活自己,要是找到了,那就好了,他家应当是个有钱人家。”

    “哦?”孟寻侧目,“何以见得?”

    顾掌柜接过丝帕:“你瞧瞧这个料子,上好的蚕丝,寻常人家用得起吗?”

    孟寻瞥着那丝帕,挑挑眉,料子没怎么注意,他先看到那丝帕一角用红线绣了一字,得亏是红线,要是灰线,眼下只怕都已经看不出来了。

    那绣字为“风”字。

    这大概是顾掌柜为其取名“风鸣”的缘由了,不必多问,他这才留意了一下丝帕的料子,虽蒙尘但任有光泽,的确是不菲的物料,他想了一想:“不过单凭一块上好丝帕,也不能说明什么。”

    顾掌柜道:“他身上还有一块玉佩,那玉佩……”他故作神秘状顿了一顿,方继续道,“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只是世人多不识货,那玉佩太脏,多半人看不出其价值,我想,也一定因为蒙了尘,它才能如同这丝帕一样,一直戴在身上,没有被人抢夺去。”

    孟寻听到“价值不菲”,眼都亮了:“什么样子的玉佩,拿给我开开眼界。”

    “不在这儿,我叫他随身戴着。”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叫那缺心眼自己戴着呢,外面不是人人都不识货的啊!”孟寻跳起来。

    “哎呀,佩玉能驱邪避灾的,还是戴在他自己身上比较好,我一直都有叮嘱,叫他戴在里衣里,不许露出来的,他还是很听话的,没事儿。”

    “哦。”孟寻冷静下来,却抖听身边人又拍着桌子喊,“哼,这个小风,还说回来就跟着我学字画,一出去就玩野了,到底什么才能回来啊?”

    京师淋淋漓漓的雨声中,小风打了一个喷嚏。

    他颤颤巍巍从衣领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佩玉,对着烛火迷茫地看。

    佩玉中间那一镂空的字端端正正,他的眼睛被烛火熏的有些刺痛。

    为什么叫“华”呢,这是他原本的名字吗?

    他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颤抖着向面前瞪大眼睛的人喃喃念道:“那天我跟王公子喝多了酒,衣服随便一脱躺在了一张榻上,第二天他要去纳卷,早上起晚了,时间紧迫,他随意抓了配饰携带,我们都没有细看……直到晚上宽衣时,他才发现拿错了我的东西,那天晚上他就已经还给我了……”

    陆陵随着他惶恐起身,将那玉佩拿在手里看:“所以,这东西是你的,你……”

    “我是我爹捡来的,我爹说我今年应当二十有一,我其实与王公子一般大的,我其实……”这一句话他怎么也说不出来,生怕这只是美梦一场,一旦点清,梦就碎了。

    陆陵没比他好哪去,他也瑟瑟地,支支吾吾:“其实,你……才是我师父的弟弟?”

    但听此言,小风浑然一震,他大口地喘着气,郑重又虔诚地点头:“对,我才是她的亲弟弟,她认错人了,我才是,我是她弟弟,她是我姐姐!”

    他说到姐姐二字,情不自禁笑起来,跳起来往外跑:“我要去找姐姐,我要见她,我要告诉她……”

    雨帘遮挡不住他雀跃与焦急的心,他顾不上拿伞,冲入雨幕之中,在这迷离的长街上踉跄奔跑。

    留在屋内的人刚从震惊中回过神,佯做气定神闲地一叹:“急什么,师父又不是不回来了,她送完……”他“腾”的一下站起来,冷汗浸了手心,“不,不行,现在不行。”

    他撑起一把伞,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出去。

    小风不知道王瑾玉住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们几人往哪个方向走,即便是知道,他也一定找不到,他向来不认路。

    他在雨中狂奔了半晌,衣襟与发丝滴落水滴连成了线,他跑不动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一抬头,发现自己还在这条街上。

    也许是压根就没走出去,也许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转回来了。

    于是陆陵举着伞,没走太远,就追到了他。

    陆陵在他面前一挡:“小风,你……你现在不能去找师父,我们先回去吧。”

    “为什么?”

    “为了……你就当帮我一把。”他将伞举至小风的头顶,任雨水打湿自己的眉眼,他的眼中带着乞求,却又隐忍着坚定决绝。

    他的官职还没正式确定下来,他还需要王瑾玉再说好话,还需要胡大人拍板定论,王瑾玉以为自己是他的师叔才如此热心,胡大人以为他与王瑾玉是家人才如此上心。

    这个节骨眼,难道要让他们知道,他其实跟王瑾玉什么关系都没有?

    那么这些天的期待不就泡汤了?

    要是没有希望也就算了,既然有了期望,谁也不想要落空!

    身边人都道他一片赤子之心,可他自己知道,他终归没那么大度,他苦读数载又如何能接受一番辛劳都白费?

    他明明比谁都希望自己能得贵人相助,继而平步青云!

    “小风,就差这么一点点了,你只不过是晚一些时候再认亲罢了,而我的前途,就有可能会彻底改变!”

    小风木讷地听着他的话,抬头看着自己头顶上的伞,迷惘地点了一下头:“好吧,听你的就是。”

    其实耳边哗啦啦的雨声叫他听得一知半解,他没能理解陆陵的难处,但他信陆陵,这人请求他晚一些时候再说,那就晚些时候吧,至于为什么,没必要问清楚。

    “那我们回去吧?”陆陵道。

    他摇头:“不相认可以,但我现在想见我姐姐,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想见她,我不回去,我还是要去找她。”

    再见她,当是另一种情感了,他一想,就觉得心中无限暖意,连周身的雨都化成了霓虹,丝毫不觉冰冷。

    陆陵心知师父还与王瑾玉在一起,怕他们一碰面就有变:“你若是不知道她在哪儿,就先回去吧,何必漫无目的瞎转,说不定师父人已经回了。”

    这个想想也是,小风犹豫了一会儿,听了他的话,慢慢往回走。

    可是骆长清并没有回来,岳澜也没回。

    小风被雨淋生病了,裹着被子在床上打喷嚏,昏昏欲睡却不肯睡着,但听个动静,总要伸头去看一看。

    只是这夜任他如何翘首以盼,要等的人始终没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