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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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原是眼前人

    杨连祁叹道:“早已经没有杨派,若先人心血还能面世,我也算是夙愿得偿。”顿了一下,他又道,“我想,连星造型你应当是不需要的,但鸣哨你可以考虑一下,只是这些技艺我已记不清楚,好在我那里有制作图谱,待回去看一看,再来告诉你。”

    骆长清还在犹豫,沈芊芊也劝道:“妹妹你听他的吧,杨家现在已经不做纸鸢了,他那图谱留着也是浪费啊,我们都希望还能看见杨派的纸鸢。”

    “是,这是我给你的,不是你窃取。”杨连祁也道,“何况陆小哥……不,是陆大人,他心有天下,难得仁善,我等亦期盼他早日觅得良缘。”

    她只得不再推脱,第二天杨连祁就来与她讲述了鸣哨的安装技艺,装鸣哨不难,但需按照音律规则来装,还要参考纸鸢的大小,泄风与乘风能力,以及不同风力和高度对音色的影响,其中学问颇深。

    光是这一项,杨派图谱上就占据了不少的篇幅,哪怕是杨连祁自己,也研究了好一番才理清楚。

    骆长清采取了他这鸣哨的创意,在造型上又深思熟虑了许久,穆派没有图谱和口诀,他们是最随意的一派,能从世间万物中吸取灵感与经验,他们做过各式各样的纸鸢,无统一的形态,也无特定的限制。

    她走在街上,看那正在修葺的屋顶,工匠用两根绳索拴着一个带有凹槽的圆珠,就能轻松将泥瓦提上,又看姑娘们提着编花的篮子,将采买的胭脂摆进去,一路有说有笑,路过那被吊起的泥瓦边,上头有人一喝,惊得他们打翻了篮子,花钿水粉洒落一地。

    他们举头怒斥,衣衫在风中轻动,映衬着夕阳,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

    半个月后,纸鸢做好了,得在陆陵面前展示一遍,叫他先看看。

    二人来到城外,竹海碧波,清风徐来,她手中纸鸢是一粉衣女子样式,女子眼眸如烟,素手如玉,长袖轻舞若桃花灼灼,裙摆葳蕤若月华流光。

    她提线放飞,那纸鸢随风而起,玉袖生风,双臂轻抬做起舞状,身姿旋转步步生莲,手上腰间所束铜铃随风而动,清泠乐声环绕耳畔,若佳人明媚笑语,又似仙人轻扣丝弦。

    陆陵眼中惊艳尽显,这是从未见过的“风华绝代”,也是唯一所见的“倾国倾城”。

    他就知,她从不会让人失望。

    只是没有牡丹。

    他抿抿嘴,心道她大概是忘了。

    多少有些心酸,这是不是说明,她没有将他的话完全放在心上吧?

    不过能记住一部分,也已是该知足了。

    他微低下头,沉默间,身边人将线轮递了过来,他诧异抬眼,见她正笑看着自己:“你先拿着。”

    他疑惑接过来,才看见她手中还有一个小小花篮样式的桶式纸鸢,桶式纸鸢如其名,类似桶状,比其他类型更立体,当中也更能承风,只是制作者一般不会单独做桶式,独一个观赏性不佳,他们会做成一长串,诸如长龙或者蜈蚣。

    但骆长清只准备了一个,她拿起那凌空纸鸢垂落的牵引线,将小花篮挂上去,再轻轻拉动,当此时,小小纸鸢顺着引线徐徐上升,下缀流苏依次拴着铜铃,随着不同的风力泠泠作响,与上面的美人纸鸢相得益彰。

    纸鸢送至美人手中,那抬起的手臂刚好轻托花篮,骆长清回头笑看他:“如何?”

    他重重点头:“甚好。”

    花言巧语他不会说,且于他二人也十足多余,他由衷之感,就是甚好。

    对方又道:“你手里的线轮上有个环扣,你拉一下。”

    他便找到环扣,不问缘由,直接按下去。

    而后再一抬头,见那美人双腕微动,花篮在袖侧倾斜。

    飒然,朵朵牡丹绢花从篮中洒落,粉色花朵携风曼舞,回旋而下,又有丝线相牵,不曾坠落于地,只将天地相连。

    那飞花如雨幕,远方的尘世被隔断,他只看得见这满目繁花,听得到那轻灵乐曲,他心道:她并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

    乐声轻响,花飞漫天,震撼之中,恍惚遥有仙人来。

    一低头,原是眼前人。

    红花白裳,暮色浅浅,岁月本该如此安宁。

    白衣女子再回头:“郑小姐会喜欢吗?”

    他已忘了此事,却无可奈何地要回到现实。

    只好微起笑意:“会喜欢的。”

    “那就好。”

    铃声萦绕耳畔,飞花落入心扉。

    他很快就启程回了京师,怕再多呆一些时日,就不愿意离开了。

    这种纸鸢没有特定的名字,依靠牵引力将其他纸鸢依次滑到空中的类型,以前是出现过的,民间有个俗名,叫“送饭纸鸢”,只是做工复杂,如今的纸鸢坊没有兴致琢磨这些,近些年慢慢少了。

    但此纸鸢本身的名字骆长清有取,她说,就叫郑小姐的闺名。

    可陆陵不知道郑小姐闺名,也懒得去问。

    郑小姐对这纸鸢一见倾心,爱不释手,她在许多小姐闺秀面前洋洋得意展示过数次,时间长了,纸鸢在他们之间慢慢有了名字。

    一个显而易见的名字:天女散花。

    “天女散花”引来小姐们的追捧与艳羡,郑小姐炫耀道:“你们也想要?这有何难,我们陆大人家里就是做纸鸢的。”

    陆陵自是不会再为了他们跑回去一趟,可他转念一想,没准这些小姐们能带动纸鸢在京师的盛行,未尝不是好事一件。

    他已复职,便派人回潍远县办此事,骆长清听了始末,又做了一批“天女散花”叫他们运送到京师。

    有那诸多官家小姐们助力,这纸鸢果然一时风靡,而京师汇聚四方之人,他们又将盛行之势带到各地。

    一时间南来北往有不少客户涌向长清斋,生意人眼光敏锐,他们看到的不只是“天女散花”,其他各类纸鸢都被带动,人们重新勾起了对纸鸢的喜爱记忆,这几乎被掩埋于泥土的行业,渐有复苏之气。

    长清斋按照之前的商议,但凡与鸿渊坊擅长种类相关的,都会引荐过去,鸿渊坊偶尔忙不过来,还会引荐潍远县其他的纸鸢坊,外地商人当他们是一家,也有人认为,整个潍远县的纸鸢都是一家的。

    其他的纸鸢坊大多师从鸿渊坊,他们有生意自是高兴,遇到疑问也会相互讨教,慢慢的,他们自己也把彼此当成了一家,客户的要求都是共享。

    再有后来的客户,也就不用去特定找谁了,只要来潍远县,任何一家纸鸢坊都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类型。

    这亦是李大人喜闻乐见的景象,他一直希望潍远县有一业名扬,如今这起色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放眼远处,振奋握紧拳,期待这条路能走得长久。

    远方,游历的人看了山河天下,心中一片澄明碧澈,他又遇见一位纸鸢艺人,那人留他们做客,不吝将自己的心得娓娓道来,他还笑谈,哪怕是当年四派之首的穆家家主穆荣,手艺在他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他们便多留了些时日,听老者捋着花白胡须,说那时纸鸢一艺的盛况,说起穆家的乘人纸鸢,那时惊鸿一面又引灭门之灾,还有陈家的沙燕,杨家的连星,唐家的软翅,他眉飞色舞喋喋不休:

    “那穆派擅创新,没有特定规则,他们能够时常改进,放飞技能总是最好的,还花样颇多层出不穷;陈派相反,他们最重规则,每一类都有口诀,非特殊情况绝不更改,也正因如此,他们的纸鸢做工最细致精湛;杨派注重材料,他们的纸鸢最不易损坏;唐派重观赏,善将书画融入纸鸢之中,是艺术性最佳的,想当年啊……”

    他又叹着,叹穆家满门被斩,叹陈家苟延残喘,还有杨家改行,唐家失踪,叹了许久,眉头不禁深皱,映着他被岁月侵蚀的脸。

    消弥二十余年的行业,对其中大部分人来说,那是惊天动地的无妄之灾。

    旁边安郡王学他捋着下巴:“都是穆家的祸,你们应该恨他们吧?”

    “四派不知,但民间所恨者甚多,我也没法原谅,若是叫我遇到穆家人,势必要将他千刀万剐。”老者道,须臾后,又喜,“不过现在有希望了,潍远县有个长清斋,他们所出‘天女散花’重勾起了人们对纸鸢的喜爱,如今纸鸢一艺已大有起色,相信很快就会重新盛行在各地,这对我们这诸多零散艺人来说,是‘尘封已久,重见天日’的大好时机。”

    他拍了一下手,笑道:“长清斋立了大功,若是叫我遇到那里的掌柜,势必要好生感谢一番。”

    面前的清俊男子淡淡地笑:“会越来越好的。”

    谈完后,他们再扬尘策马,安郡王笑看他:“我记得长清斋是你家?”

    “对啊。”

    “如今再提家中人,你面上倒无任何变化了。”

    “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如今只是出行,不是远离。”他拉起缰绳,又皱眉,“你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到你决定回另一个家的时候。”

    他不耐摇头,策马往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