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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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家家扶得醉人归

    村落不大,走过幽长小道入目便开朗,良田美池屋舍俨然,往来种作之人怡然自得。

    师祖余齐老先生住在村子最后面,寻着人问很快便找到,一个单独的院子,悠闲地走着几只鸡与鸭,从里到外摆了长排的桌椅,小院里聚了一群邻里街坊。

    听他们所言,正好赶上了本村的社日,这个为了丰收祈福而自发成立的活动,是这村里每年的盛大节日,先祭祀社神与稷神,祈望丰收,感谢神佑,喝了福酒,掩埋器皿后,再将上供的肉食存放好,祭祀就完成了。

    他们来的时候祭祀已过,就是后续的“赛神”也已经过了,那宝盖幡幢的彩车巡街没看到,舞狮舞龙踩跷杂耍也都错过,只遇上了活动后的宴席。

    本村宴席与别地社日习俗略有不同,村民自发携带家中吃食酒酿,一起汇聚到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中,本着添福寿的原则,一聚三日,三日后,这社日才算结束。

    这是第一天,他们进得小院,看见了余老先生,老先生白发白须,精神尚好,他看了骆长清许久,一时诸多前尘往事涌上心头,眼眶微湿却不肯被人瞧见,只感慨道:“筝儿,原来你都成亲了。”

    当此院里屋内都有村民人来人往,岳澜同骆长清一般跪在他面前,只得道:“是,晚辈岳澜,拜见师祖。”

    余老先生眯眼看了看他,似笑非笑,听他二人道明来意,他捋着白花胡须,拉长声音道:“我在此处甚好,外面纷扰不愿多管,后浪推前浪,此行也该有新的带头人,如果定要我出面,那你们便白来了。”

    两人相望,一时沉默。

    但看他在这若尘外桃源一般的地方颐养天年,也是好事,既如是说,谁又狠心让他离开?

    老先生又道:“我虽不能走,但你们来了,我倒是正好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们。”他向骆长清看,“本是要留给你爹的,可还没来得及给,他却走我前面去了。”

    他说着起身,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我放哪去了……”一面寻着,一面还嘀咕,“另外我还有件事要你们……狗蛋,你是不是又拿我东西了?”

    两人想问他找什么东西,是否要帮忙,还想问他要他们做什么事,忽又听他猛然一声吼,那要问的话直接咽回肚子里了。

    继而看一个小娃跑进来,挠挠头道:“是我拿了,我……过两天回去找找不就是了。”

    看样子他这两天是准备留在宴席上不回去了。

    余老先生没法子,只得横眉怒目:“过两日赶紧给我还回来。”

    小娃不怕他瞪眼,反而做了个鬼脸,跳着跑开了。

    余老先生向二人摇摇头:“你们要是没事,不妨就等几天吧,正好这几日热闹,你俩就住我这儿,南边那间屋子很干净的,被褥都齐全。”

    他们不赶时间,也就应允了,但那只一间屋子,似乎有些不妥,可也不好多说。

    恰听村民在外招呼:“开席啦……”

    他们暂且走出来,与余老先生挨着,坐在长排宴席的中间。

    宴席上是家家户户自己带来的拿手菜,土里种的,树上长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是自产自足,村民们心情好,也好客,有妇人笑问骆长清腹中孩子几个月了,她的筷子一停,忽然想起来,自己差点把这茬给忘记了。

    按照那客栈老板娘的说法,有孕之人口味挑剔,喜酸喜辣,不爱荤腥,她瞥了一瞥,有一道酸辣白菜全囊括,她怕露馅,只夹那一盘白菜来吃,一会儿辣的咳嗽,一会儿又酸得牙倒,如此几口下去,由衷感叹起母亲的伟大。

    她撂下筷子,想去抿一口酒,又想起酒也是不能喝的,只好捏着另一个杯盏看里面的茶。

    再低头,碗里忽然多了块鱼肉,她拿筷子挑了一下,还是剔了刺的,旁边岳澜正在剔第二块鱼肉,低着头跟她道:“这个能吃的。”

    将鱼肉夹给她,岳澜另一手拿过她的茶,莞尔道:“但这个不能喝,你若是渴了,我给你盛一些鸡汤。”

    她想了想:“我想喝那个小圆子糖水。”

    “甜食不可多吃。”

    “那酱鸭呢?”

    “鸭寒凉,也不可多食。”

    “菌子?”

    “可,我给你夹。”

    “我不想吃,我只是学学……不,问问,蟹?”

    “不可。”

    “牛肉?”

    “可。”

    ……

    待他二人说完,周围都没了声响,众人愣愣看他们,好一会儿,有人露出艳羡神色对骆长清道:“你夫君这般上心,平日里待你一定很好吧?”

    她看看身边的人,重重点头:“的确,没有人比他待我更好了。”

    岳澜眉眼微弯,便回道:“你值得。”

    她的筷子一顿,收回了目光,她分辨不出这话是敷衍大家,还是像她一样,出自真心。

    对面人调侃道:“孩子都快有了,还这么腻啊。”

    岳澜又笑:“既为夫妻,当一生如视珍宝。”

    对面的人笑着,同时又推身边男人:“你看看人家。”

    男人只笑,其他人也笑起来,宴席中谈论打谷碾麦,播种收成,也话家长里短,谁家盖了房,娶了亲,话到桑拓影斜,披星戴月,有人开怀畅饮酩酊大醉,于是宴席散,离得近的归了家,稍远的就随意借住别家。

    余老先生这院子里就挤了几个小伙子,桌子一搭就能睡,反正明天还要继续。

    远道而来的人没空多叙叙旧事,大多数人睡去后,也已是深夜了。

    余老先生道:“来日方长,你俩先去休息吧。”

    他们只得去了南屋,屋子比在长清斋的房子小了不少,一张床一摆,床头再放一个柜子,剩下的地儿就只够走个人。

    岳澜本想学那些小伙子们摆了凳子在旁边睡,但这屋子摆不下,而也没有多余的被褥,他临着床边站了会儿。

    骆长清在他身边,浅声道:“当初在京师,我们也曾同床共枕,没有关系的。”

    她说罢,便准备褪去鞋子入睡,才一俯身,岳澜也俯下来,将她的手一档:“我帮你吧,你不方便。”

    她低头向腹部瞥了眼:“假的而已,还好……”

    话未说完,岳澜已轻轻攥住她的脚腕,她微微一愣,后话再说不出,面红耳赤地看着他缓缓将鞋袜褪去,又看他抬头,她连忙拉过被子,侧身向里躺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

    岳澜顿了会儿,默默坐在床边,回头看窗外的月已西沉。

    在京师时的确同床共枕过,不但同床,还相拥而眠,只是那时他道心意无人知,只要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够掩藏了满心的情。

    如今却不是那般回事了。

    心动早已被她知晓,再掩藏不了什么,他的泰然处之都已摆明了是刻意。

    唯该庆幸的是,她还肯将另一半被褥分给他。

    只能继续欲盖弥彰的泰然处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垂了垂眸,也褪去鞋袜,拉开被子,静静躺下。

    动作很轻,但还是感到旁边的女子抖了一下,他双手枕着胳膊,不看她,只看着屋顶,屋顶是什么颜色也没看清:“你……没睡着吗?”

    女子点了一下头:“还没。”

    “是不是肚子那样绑着不舒服,要不要……”

    “算了,不解了,免得露馅。”女子摇头,“不碍事的。”她又想起方才他为她脱鞋,摸着脸颊,笑道,“你刚刚是不是都忘记这是假的了?”

    岳澜回道:“没忘,但即便是假的,你弯腰俯身也是不方便的,这几日……辛苦你了。”

    “我却觉你更辛苦。”她只在肚子上绑着一个枕头,倒叫他无时无刻劳心操神。

    她忽而想,若他有朝一日当真要做父亲,那妻子定是十足幸福的。

    岳澜听她的话,打趣道:“处心积虑的哄骗他人,倒是有些累。”

    她也笑起来,须臾后又敛了,脑海中闪过宴席上的话,她道:“吃饭时你与他们说的那些假话,像真的一般,他们都信了。”

    “那你信吗?”

    “既是假话,我自然不能信。”

    说完,听身后半晌没有声音。

    大概人已经睡着了,她的心有些凉。

    她也慢慢合眼,这时听身后有了声响:“嗯,的确是假话。”

    “所以不能信啊。”她笑。

    何必还要强调一遍?

    岳澜微微侧目,继续道:“不是夫妻,也一生视为珍宝。”

    她的呼吸一窒,顿然忘语。

    身后人又回了眼,重看向屋顶,才看清那屋顶上有两根房梁,上面落着几根草须。

    其实不必欲盖弥彰,也可泰然处之。

    他这次真的没有声响了,舟车劳顿,也该早些休息。

    骆长清这一回也真的慢慢合了眼,伴着窗外偶尔蛙鸣,静谧村落带着天然的宁和。

    一夜清梦,转眼天亮,持续的热闹又开始了,村民们乐此不彼,好像要将之前所经受的苦难全都补偿回来。

    又连着吃了两日的宴席,社日活动终于结束了,村民们散得差不多,那叫狗蛋的小娃也把东西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