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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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跟晚辈抢人

    余老先生扬手大喝了一下,叫嚣的村民齐齐住了声,岳澜回过头来,正见骆长清接过他手中的信封。

    他无奈一叹,听周边说些什么,心不在焉也没听清,只看自己身上的绳索被解开。

    余老先生又对他道:“我也不是要你现在就去找她,我家嫣儿如今有人照顾,宅子里留守的下人多,她在那儿暂时安稳,只是一个孤女,总需托付给放心之人,再过几年吧,过几年,我也是时候了,你们千万要记得,将她接到身边。”

    他泪眼婆娑,那神情在旁人看来,不免要怪这执意拒绝的两人太过绝情。

    但东西他们已经收了,绝情不绝情,都会照做。

    骆长清将信封递到岳澜手中,垂眸道:“你收好吧。”

    岳澜默不作声接过来,塞到袖中。

    再停一夜,他们就要回去了。

    村民们虽然放过他们,但仍带着怨气,他们来时看了满目缤纷,走时都荒芜,这最后一晚,小院冷清,无一人前来相送。

    这夜仍宿在南屋,两人起先未觉异常,然推开门就反应过来了:既然已知晓是假扮的,为何还要安排他们住在一起?

    岳澜退了出来,余老先生在外看得稀奇:不是说下次来就有可能带着孩子吗,怎的,莫非现在都还未同房,那如何这般确定?

    他没有精力去费劲猜测两人之间那道不明的感情,他凭自己思量,只道:“这小两口是闹别扭了吧?”

    为何会闹别扭,大抵还是因为白日里她私自替他接了那封信。

    他轻咳一声,走到院中,挨着岳澜坐下。

    岳澜行了礼,紧锁眉头,一言不发。

    他问道:“你是不是跟你师父吵架了?”

    岳澜淡淡道:“我们从不吵架。”

    他十分纳闷:“知道你们感情好,但这别扭闹得也太奇怪,你们为何都不肯照顾我那重孙女?”

    岳澜也奇怪:“您既知我对她有感情,又为何非要强人所难呢?”

    “这……其中有什么关系吗?”老先生摇头,“我是看你十分会照顾筝儿,道你心细,方想把我那六岁的重孙女托给你,可你……”

    “等一下,六岁?”岳澜一惊。

    “可不么,不然还能多大,得亏你们过来找我,你们不来,过几年我也要托人去找你们,原本这任务该是给筝儿的,可是这丫头……这几日我是看出来了,她身边要是没有你,怕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实在不放心,还是交给你最稳妥。”

    老先生看着身边人瞪大的眼睛,继续道:“帮我把嫣儿养大成人,再为她寻个好人家,平平凡凡过一生就行了,我也就这么点期望。”

    岳澜的心若从高处跌落,虽平稳落地但其过程委实不大好受,他又想气又想笑:“是我们误会了,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嫣儿小姑娘,只是……您怎会想要将一个小丫头交给我呢?”

    “我交给你,不也等于交给筝儿了吗,你们不是在一起的吗,这有什么区别?”

    他愣了一下,伪装已被揭晓,虽然心中亦有所期,但终归要面对现实,他淡淡一笑:“我们不是在一起的。”

    “呵。”

    “您笑什么?”

    余老先生笑而不言,缓缓起身,负手往房里走:“你赶紧回南屋睡觉,不要在院子里呆着,吵我休息。”

    他连忙道:“我不出声响。”

    “那也吵我,我睡觉轻。”

    “可是您这里前两天不是有很多人都在院子里……”

    “所以我几天都没睡好啊,今晚要好好补觉。”余老先生已走进正屋,回头看岳澜还未动。

    那人神情有些荒凉,正轻声道:“我们真的不是一对。”

    他站在跳动的烛火前,笑对着那人:“早晚的事儿。”

    岳澜微一叹,思绪流转,那些成长的时光,后来游走的岁月,一一垄上心头,他静默片刻,问道:“您不觉得……我们不该在一起吗?”

    “为何?”

    “我们是师徒。”

    “呵。”

    “您又笑什么?”

    “世上伦常,我这老家伙尚不在乎,怎的你这小辈还堪不破?”

    他拂去肩上一片叶,回道:“我原先未见过万千世间,本来是看得透的,那时候唯一挡在我面前的,是我妄自菲薄的心,总觉得不如旁人,时常让自己远远观望着,后来情意难持,也曾表露心迹,可我一看到她身边的人,还是自惭形愧,再不敢面对。

    那时我远走,身边跟着一个话痨,我们每走一处,他就要向我介绍当地的壮阔山河,英勇之史,他想让我看到山河壮阔,领略江山秀丽,可我偏爱看民间风俗与匠人工艺,每每受他鄙夷,时间长了,我却想通了,江山天下与艺人匠心,没有什么大小之分,我不看山河辽阔,也未必就是心胸狭隘,我有我自己的活法,我自己所爱所护的,在我眼中也是天下。

    所以我回来了,我不再觉得自己卑微,我敢于面对了,但……我多了顾虑,我看世间百态,就知世间诸多规矩,人不是单独的个体,要融入这大千世界中,与芸芸众生打交道,就不能不顾那些规矩,我若再一厢情愿,带来的只会是负担,我没有理由让身边人来为我的离经叛道经受磨难,走一圈回来,若还是只顾自己想法,丝毫没有长进,那这三年就是白费了。”

    余老先生挑了一下灯芯,幽幽道:“你说的全都不对,你原先未见大千世界,那时候不是已看透,而是如那初生牛犊,浑不怕罢了,后来游历山河,你以为心胸已宽,实际上却将自己困在俗世中,也许你是有了些长进,可也被蒙了双眼,你待再多看看世间百态,就知你此时所想,才当真狭隘,哦,我需提醒你,百态就在身边,世间走一遭,无处不修行,不是只有远离游历,才能看得清。”

    岳澜将这话仔细品量,良久无言以对,只躬身道:“还请再赐教一二。”

    对方道:“那我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我那嫣儿的祖辈……我就直接拿我来做例,如果我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我给许多人带来过灾难,你还会去照顾嫣儿吗?”

    他未犹疑:“幼儿无辜,定还会好生照顾。”

    “你既如此想,我信你有朝一日会挪开遮眼的屏障,那再问一问,仍旧是如果,你那二师弟陆大人,他的确救本村脱离苦海,可他若以后成了贪官污吏,伤了你身边的人,你又如何?”

    “阿陵不会成为贪官。”他也未犹疑。

    老先生悠然一叹,摆摆手:“罢了,你去休息吧。”他掩门,又斥道,“不许睡院子里。”

    岳澜看他吹灭烛灯,沉寂半晌,话语在耳边回响,没有醍醐灌顶,可足够让他思量。

    他轻轻推开南屋的门。

    骆长清还未睡,从床边站了起来:“我看到师祖在拉着你聊天,说什么也听不见,他没有为难你吧?”

    他想起他说的一叶障目,又看眼前人神色,心中不禁一动。

    那眼中有关切,也有伤神,她的悲喜掩藏不住,以前倒是他关心则乱,从来都看不清。

    原来已耽搁这么久了。

    他不由自嘲一笑,阴郁之心忽然就消散了。

    就在这一刻便想通:的确该好好听一听余老先生的话。

    他抬手抚了抚她额前的发,笑道:“怎会为难我?”

    “他要为难你理由可是太多了,那封信……”

    “信不是已经收了么,他何必还要恼呢?”他一垂眸,看眼前人双颊微红,知她挂心此事,又思及白日她原本要替他回绝,问道,“你为此事不悦?”

    她的确不悦,这话原本该说,可信已收,此时却不能了。

    她转过身,悲凉摇头:“没有啊,我该高兴。”

    那面上没有半点高兴之情,岳澜见她嘴硬,心中有些许欣喜,也有些苦涩。

    他在她身后戏道:“那正好,等我们回去了,就把嫣儿接过来。”

    她攥着衣襟:“师祖不是说可以过几年再去吗?”

    “现在去与过几年再去,也没什么区别。”

    她深吸一口气:“的确没有区别。”

    “对呀。”

    “但你还是等几年再去吧。”她忽而回头。

    “什么?”

    “因为我想再留你几年。”她对着他道。

    岳澜怔了一怔,笑看她:“留几年又有何有?”

    她又垂了眸:“是啊,又有何用?”

    “你要留,就该留一辈子。”岳澜温声回。

    她的手一颤,该留的时候,来不及开口。

    “而今已晚,如何能留?”她匆匆回了一句,拉了被褥侧身躺下,闭上眼睛想要屏蔽这烦心的纷扰。

    岳澜拉了另一半被褥,依旧躺在她身边,看着房梁上摇晃的草须,掏出信封把玩:“我可以赖账啊。”

    半晌后,听她道:“你能赖账,我却不能跟晚辈抢人。”

    他神色微变,叹道:“怎就不能了?”

    身边人却不再回应,长夜又归于沉寂。

    天初亮,他们踏上归途,村子还在沉睡中,偶有鸡鸣犬吠,是此时这村子唯一的动静。

    这里的确是个祥和的村落,自娱自乐的村民,悠然自得的生活,总叫外人向往,想着法的往里进,可世上总有些事情容易矫枉过正,他们走出村子,没有失落之感,只有庆幸。

    庆幸他们的生活没有只能叫人孤芳自赏的高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