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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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宜其室家

    阿素摇头:“我今日在六渡街,听人说起你,话可不好听。”

    “这不是很正常吗?”哪个百姓会说山匪的好话?

    “以前说我们烧杀抢掠,这的确是正常的,现在多了别的事情,若说以前是怨恨,如今,却是羞辱。”阿素道,“上一回,他来下聘礼,那时你若答应,还算是一段佳话,当时有些文士赞你们不畏世俗,勇追真爱,如今那刺史大人已经发了话,说你应该像大多数妇人一样,围着灶台锅炉转,这个时候你却答应了,你实在是……”

    阿素深深一叹,继续道:“那时候合适的时机,不该想这么多,你偏要想,如今不合适的时候,你又不肯想了,你此时嫁过去,寨子里的兄弟会道你放下了尊严与气势,去给别人当使唤丫鬟去了,你这样还如何当寨主,如何让他们服你?而外面的人,都认为你有意为难他,还劳他母亲前来求你,说你不识好歹嚣张跋扈,他们甚至说,往后潍远县要是有个什么不太平,一定就是因为你这祸水嫁入县衙的缘故,你……愿意承受这样的质疑吗?”

    徐燕来举目看窗外风过丛林,有飞鸟惊起。

    这山上万物,都是她家中景。

    可惜她不爱。

    她莞尔道:“我不是高飞的雁,我是檐下的燕,该依附朱堂前。”

    阿素见劝不得,默默裁衣。

    在她身边多年,知她向来不是心有天地之人,她能做到寨主之位,凭的是本事不是气魄,她很多事情都害怕,时常觉得不安,内心甚至比那些深闺小姐们脆弱。

    她这样的人,要么该生于权贵家,受诸多下人仰望的尊敬,叫她内心不再怯弱,要么,该嫁入平凡百姓家,受一人平等的宠溺,叫她不再缺乏安全感。

    可她身在土匪窝,还偏要嫁给为官者。

    这婚礼不受百姓们欢迎,说是风光大嫁,可大红花轿进了潍远县,就肃然冷清了下来,没人欢呼,没人高兴,那丝弦响在长街,轿子里的人似乎听到了回声。

    周围有些私语,她按嘱咐不能掀开帘子,但习武多年,听力灵敏,两边难以入耳的风言风语,声音不敢太大,但也绝不想刻意避讳她。

    也听得有人暗搓搓丢菜叶子,摔鸡蛋,李牧延乘马在最前方,迎亲队伍甚长,两人相隔较远,那些人动作不大,只冲着轿子来。

    她攥着手中团扇,想自己早就被骂习惯了,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她管不住自己,偏能听到那些声音,还听得无比清晰。

    轿子慢慢前行,丝弦之声依旧回荡,像是深夜中走在望不到前方的长路,耳边不断出传来这幽幽的声响,明明是欢喜的曲调,却叫人无端心沉。

    忽而,连这曲调都断了,她心一慌,听外面接连几声喊:“不好,砸到大人了。”

    “大人不是在前面吗,怎么砸到的?”

    “谁知道他怎么过来了啊,你也是,怎的用那么大一个瓜去砸啊……”

    “我……我还是赶紧跑吧。”

    又听有人叫:“不好了,大人被砸晕了……”

    “快救大人,就说么,这女匪是个祸水……”

    她顾不上那些嘱咐了,掀帘子下轿,还没看清李牧延在哪里,忽被媒人劈头盖脸地指着脸:“哎呀,新妇不可脚沾地,你这不吉利啊,将来要给夫家带来灾难的……”

    她连忙又钻回轿子里,余光瞥见了李牧延,周边有许多人围着。

    大抵用不着她担心。

    才跨进轿子,听媒人嘀咕:“出都已出来了,现在进去又有什么用?”

    她听到了也只能当作没听到,没了新郎官在前引路,但轿子还是得抬进县衙。

    也没人拜堂,一切都省了,入了县衙大门,百子帐也没去,直接到了新房中,李牧延被送去医馆,到天亮才回来,但不是自己回来的,他还没醒,被衙役和一些百姓们抬着,旁边跟着好几位大夫。

    听说不只是被砸了一下,也怪他连日操劳,休息不足,大夫说问题不大,但他既然在睡着,就不要急着叫醒,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县衙上下放了心,李老太太来看新媳,带她在院子里散步,她转了一圈,才想起来:“昨夜没看清楚,我方才是从正厅出来的,我记得这以前不是您住的吗?”

    老太太笑道:“牧延平日里住在三堂旁的侧屋内,这后边没安排住处,平日是我一人住,如今你来了,我把我先前住的正厅给你们,我搬到侧厅去了。”

    “这……”

    “这是应该的。”老太太拉着她手道,“不过衙役们习惯了,早上还是把牧延送到了他原先的住处,你夫妻二人新婚就分开,委屈你了,等他醒来我一定要他好好补偿你,对了,你们还未拜堂,按理说婚姻未成,醒来后咱们给补上。”

    她心内一阵暖意,想来,自己承些骂名,以及,弃刀剑举针线,绕着锅碗瓢盆转,都没什么大不了,这不是挺值得的吗?

    李牧延在第二天早上才醒来,头昏昏沉沉的,本还不想醒,可被一阵叫声吵到,那声音一遍一遍喊:“燕燕,燕燕……”

    正是他母亲喊的,满院子叫,一会儿说:“燕燕,我带你看看他们送给牧延的匾……”

    一会儿道:“燕燕,我给你瞧瞧牧延小时候写的诗……”

    又说:“燕燕,你去看看牧延醒了没?”

    他适才回过神,刚坐起的身子正欲重躺下,门“吱呀”一声,人已经进来了。

    四目相对,他差点摔下床。

    昨日婚服他没看到,不知徐燕来是怎样打扮的,只是今日,他看到这一身灰色布衣,前面绑了个围裙,那发上还包了蓝底白花的布巾,与她平日里高高竖起的发髻,扬风而起的红披风模样,相去甚远。

    县衙里没有丫鬟,他自己不需人照料,只有一个婆子伺候老太太,即便是那婆子的头发都已白了,却也没有像她这般装束。

    他起身披好外衣,朝来人微微颔首,不言一字,从她身边走出。

    徐燕来料到他不会搭理自己,也就没什么好失望的,但有一事要问,在背后叫住了他:“昨天你在前头走的好好的,突然往后跑干什么,你要不过来,也不会被砸晕啊?”

    他纳闷回头:“他们欺辱你,我不应该干涉?”

    身后人愣了一下,怔怔看他。

    他转身欲走,想了想,又问道:“你的身手不是很好吗,怎得任由他们欺负?”

    “他们说我不能下轿子,这是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李牧延脱口而出,却忽而怔了怔。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简直破天荒了。

    静默片刻,他出了门,单独叫来县丞秦六:“帮我找个丫鬟。”

    秦六听罢冷嗤了声:“怎么,才成婚就变娇弱了,需要人伺候?”

    他淡淡道:“这是应该的。”

    秦六没好气道:“找个伺候的人还不容易,我家那口子正好在家无事,不过我话先说在前面,要是她难伺候,别怪我们中途走人啊。”

    秦嫂很快进了县衙,本以为是来做饭洗衣照顾县令夫人的,可是没几天,她就发现,自己是当少奶奶来了,还是能指手画脚的少奶奶。

    这县令夫人干起活来比她跑得快,虽然是什么活都不会,但也决计不许她插手,只需她在旁指点,若是做的不好,还非要她提出批评不可。

    秦嫂在县衙“养尊处优”两三个月,心内过意不去,也发现县令夫人完全不似传言那般嚣张骄纵,眼看着她什么都学会了,她盘算着哪天寻个理由请辞。

    只是有一件事好奇,又舍不得走,非想看个究竟:县令大人一直住在三堂那儿的侧屋,从没宿过这厅院。

    她一直以为是新婚那天,县令昏倒没有进新房,惹得夫人生气,不许他过去,她到底要看看这两人能闹到什么时候。

    但又过月余,两人还没和好的迹象,她终于觉察出了些端倪。

    这两人浑似陌生人,见面生疏得可怕,她犹记得前几年看过这女匪当街调侃大人,那时候她是意气风发的,如今站在他身边,却这般小心翼翼,好像换了一个人。

    她还知道,他们的拜堂礼一直没补上,不知道是谁忘记了,还是谁不情愿。

    他二人鲜少说话,厅院冷清,每天最多听到的声音,便是老太太时常喊:“燕燕,燕燕……”像是咒语一般,眼一睁就在耳边回响,入睡前还在脑海回荡。

    秦嫂还是走了,县令夫人太能干,用不着她了,有朋友介绍说杨家临时要下人,那杨少奶奶搬出了雅香阁,新院子单独找厨房里的人,她去了那儿。

    她心道这小夫妻莫不是吵架了吧,而当她第一天去给少奶奶送饭时,正巧看见杨少爷也在这儿。

    两人是不是在吵架,她听不出来,那杨少爷说话一贯温声慢语的,想来应该跟谁都吵不起来。

    只听到两人在争辩什么,生意上的事听不懂,到后面少奶奶忽然哭了起来,她连忙在旁劝着,这时听了些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