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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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他乡为故乡

    陆陵慢慢上楼去,那房间甫一推开,一股潮湿之气扑鼻,入目之处皆是灰尘,他沉寂片刻,默默回头,对随之而来的几人道:“这我打扫起来该有些麻烦,要不,你们谁的房间让我挤一下?”

    他面含微笑,目光四处扫量着,落到屋檐,落到廊灯,偏不落到那女子的面上:“我记得之前有一次回来,刚好大师哥不在,我打门外过,见他的房间十分整洁干净,不知该说师父你懈怠了,还是偏心呢?”

    他面上笑意尽显,眼中却寒凉透骨。

    骆长清道:“我知道他们离开,总有一天还会回来,而你,另有他乡为故乡,大抵是不会回来了,这儿……收拾了想来也是无用的,但若你能常回,我定日日收拾好,等着你。”

    “可不是么,我公务繁忙,大概是不会常回的。”他点头,“只是你也没想过,我偶尔还会停留,这不怪你。”

    他仍带着笑,目光投入她身后的黑夜中。

    他跟岳澜挤在一起,本就是一夜,将就一下就是了,也没想多停留。

    进得房间,其他的没什么变化,倒是叫他一眼瞥见桌上摆放的手炉,神思又是一怔,他笑叹:“说起来,师父还欠我一个手炉,想必她是忘记了。”

    岳澜回道:“她没忘记,只是觉得你再用不着她给你买了。”顿了一下,又道,“她还觉得,倒是你早该忘记了呢。”

    他面露悲切:“我能买千金之物,也不抵她一片心意。”

    岳澜连忙将那手炉递给他:“这本来也是师父给你买的,还以为你已不需要,如此看来,那还是交给你罢。”

    东西递过来,他没接,却突生了另外的思量。

    既然是给我的,为何在你房间里?

    既然是许诺过送我的,为何先给别人用了?

    这话总归没说出口,嘴上只道:“已给你用了,我就不要了,的确,这些东西我不缺的。”

    对方没有推脱,岳澜纵然心思细腻,也断断想不到这人在因为一个手炉而辗转反侧,久久难寐。

    陆陵觉得自己委实不该像个怨妇一般思来想去,可他没法遏制这百转千回的思量,送给他的手炉先给了别人,他的房间不曾收拾,决定好的事情也没第一时间通知他,还有什么?

    还有她从来不过问他的妻子是个怎样的人,不去问他是怎样坐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不问他口中所描述的小风的境遇,究竟是真是假。

    她只问过王瑾玉获罪是真是假,而他说了是真,她就不再问了。

    她就这么不想多多过问他的事情,亦或者,她就这样,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吧。

    他侧躺在床,攥紧手,忽而想,应该让她刻骨铭心的记着,而不是被忽略。

    这夜与岳澜同床共枕,少时师兄弟之间感情好,也常常会舍下自己的房间不睡,三人或者两人躺在一起彻夜长谈,而如今久别重逢,却是没话了。

    岳澜知他没有入睡,他也思量许久,犹疑是否该将与师父如今的关系讲一讲,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他能够坦然跟孟寻讲,甚至如果隔壁顾掌柜问,他也能大方承认,偏偏身边这个一路共同走来的人,叫他思量不定。

    他最终没有开口,也不知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

    天才亮,有人轻敲房门。

    陆陵睡得晚,这会儿未醒,岳澜悄然起身,与骆长清一并站在廊下,低声道:“师父,可是有事?”

    骆长清道:“的确有事,正好阿陵没醒,我想与你商议,我看得出,阿陵十分在意安郡王,若是能讨得安郡王欢心,对他以后的路也是有帮助的,我们还是把纸鸢继续做下去吧,不为别的,单为了阿陵。”

    岳澜毫不犹疑:“是,我也有此打算……”

    两人话还没说完,那楼下紧闭的大门忽被人一脚踹开。

    听徐燕来在楼下高喊:“姓陆的,你给我出来。”

    这声吼不当紧,骇得周遭街坊们暗暗探头来看,毕竟如今谁也不敢称陆陵一声“姓陆的。”

    陆陵已闻声推门而出,看了门外二人一眼,默不作声往楼下走去。

    两人紧随其后,行至楼梯看那徐燕来浑然无惧,抬鞭子指向来人:“李大人所犯何错,为何被你关入牢中?”

    陆陵向身后回望一眼,也没看清身后女子的表情,他定定神,负手往下走,走得步步生风:“安郡王之令,叫他监管纸鸢制作一事,他擅自违背命令,意欲回绝王爷,其行为胆大妄为目无王法,本官只是将他拘禁,未送京师发落,已是厚待,你莫要生事,否则,只会叫他更陷困境。”

    徐燕来不管:“安郡王这般刁难,是哪一门王法?”

    陆陵已走至她身边:“那又如何,李牧延还不是要乖乖的就范。”

    徐燕来忽而无言以对,是,那又如何?

    她以前占山为王,什么也不怕,如今心有牵挂,担忧甚多,瞻前顾后,这手中的鞭子抬起又放下。

    岳澜和骆长清已从楼上走近,在他身边诧异问:“你把李大人关起来了?”

    他看那女子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显现些惊异,哪怕是带着质疑,这也是因他而生啊。

    他便坦然点头:“是,我不能让他去忤逆安郡王。”

    “可李大人此举是为了我们。”

    “纵然是为了你们,此举也是下策。”

    “这……”骆长清语塞。

    而那徐燕来见他连解释都懒得解释,怒火丛生,终是一鞭子挥来。

    她的速度快,在气头上鞭子也不大长眼睛,一甩手扬起,电光火石的袭来,当此时岳澜一把将身边女子拉入怀中反身一转,那鞭子贴着他的后背拂过,未曾沾衣,才刚站稳,但听“啪”的一声,鞭子落在一人的手臂。

    陆陵抬手挡在面前后退了一步,却是无用,锥心之痛已袭来。

    他不看自己的手臂,只怔怔看着那两人,未看出端倪,只是一瞬间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他想,自己大抵已不属于这里了。

    徐燕来再抬一鞭子,这回被岳澜抓住。

    岳澜有些许后悔刚才没来得及护他,要是重来一次,他应该两人都护。

    可要是来不及护住两人呢?

    他愧疚看向陆陵,那手上的一道皮开肉绽的长长印痕,触目惊心,他要掀开来看,陆陵却收回,咬牙向他们道:“皮外伤,不要紧。”

    他的目光阴寒,无端生了距离,楼上还在瞰睡的某人已惊醒惶惶下楼来,三个人望着他,却莫名不敢近一步。

    他将视线移向徐燕来,徐燕来的鞭子已被岳澜夺过去,不再动手,却也不肯走,愤恨看着他。

    他一字一句道:“你既这么心疼李牧延,不若去陪他吧。”

    徐燕来冷笑:“去就去。”

    县衙已被陆陵的人管控,没人敢优待牢中的人,唯一的通融,是按陆大人的话语逐字解读,当真把两人关在一起,叫她去陪他。

    外面暗戳戳观望的人们收回了探出去的视线,消息不胫而走。

    县令被关押了,县令夫人也被关押了。

    等等,县令夫人这个祸害精被关就关了吧,本就是山匪,进大牢不是常事吗?

    不过,说到底,这一回,他们的确是为了大家出头,才惹来了祸端。

    厅堂内归于安静,孟寻道:“二师哥你的戾气也太重了。”

    “殴打朝廷命官,难道我该原谅?”他反问。

    “先不提此事,让我看一看你的伤势如何?”骆长清道。

    他的伤的确疼痛,本已伸手,而眼前再浮现方才景象,想了想,又收回:“没有大碍,不用担心,找大夫上上药就行了。”

    他偏偏不肯让人陪,怕那凛冽气势之下的惊惧与示弱被瞧出来,伤口比表面看到的严重,血已浸透衣袖,胳膊几乎不能抬起,大夫说,怕是动了骨头,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疼痛只能忍着。

    伤口处理上药包扎,一番下来他已是大汗水涔涔,但面不改色,不看这伤口,目光向前,盯着手背上的疤痕看,无端想起那时候一两处烫伤还专程去一趟医馆,也真是够娇气的。

    有人嘘寒问暖的关切,自然是会变得娇气。

    待他上完药回来,已过了晌午,那街上熙熙攘攘,似乎比平日里热闹了些。

    他懒得过问,回到长清斋,见这儿也聚集了不少人。

    那些人不时喊着岳会长,想来是这些纸鸢艺人们了,还没进门,但听有人道:“陆大人为何要关押李大人,李大人不是说了会为我们请命吗,他被关了,谁来管我们?”

    “陆大人啊……”是孟寻的声音,他故意拉长语调,这三个字喊得极具讥讽,“他主张继续给安郡王做纸鸢,李大人不同意,所以就被关啦。”

    “这……”这些人已焦头烂额,“那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岳澜沉寂片刻,道:“李大人是为我们而身陷囹圄,我们应知恩图报。”

    众人议论须臾:“那么我们现在是要顺着陆大人的意思吗,是不是这样,他就会把人放了?”

    岳澜摇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