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东风放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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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贤人

    门外的人打住要走进去的心思,同那些人一样的疑问:“不?”

    但听岳澜道:“要不要继续做下去,有人提出的意见是为大家着想,而有人是顾自己,如今想来,莫说王爷会不会满意,就算是满意,我们也断断落不到好处的。”

    他们早上还在商议着专为陆陵一人也要继续做下去,可眼见他擅用私权将李牧延夫妇关押,又觉这番心思未必能让人领情。

    这是他第一次,对这从小一并长大的人,产生了些怀疑,他仍关心他的伤势与前途,却不能再不顾一切的顺着他。

    那众人听他的话,亦犹疑不绝:“是,李大人为了我们,他原本就不建议我们一直顺从屈服,现在我们是不是更应该……硬气一些?”

    “可是,硬气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也有人不同意。

    “你要想清楚。”这人已看得通透,“陆大人横插一脚,任务完成,功劳在他,他若是升官进爵,就冲他现在能关押李大人,到时候怕是还要收拾我们这些反对者,这时候不若我们挺起骨气,偏偏不再做了,二十多年咱们没有饿死,这次,也照样饿不死!”

    众人听此话唏嘘不已,想来多年未曾放弃的坚持,这是人生之信念,又何以为了权贵而改变了初衷呢?

    但希望再一次破灭,总归是不好受。

    有些人并不想放弃,他抬首看着岳澜:“陆大人不是从你们这儿出去的吗,你们在他面前说不上话吗?”

    “是啊是啊,跟他说说好话吧,我们也就算了,起码该放了李大人啊……”

    门外的人凝神想在这一群人中听那女子的回应,可等了许久她并没有说话,他嘴角微勾,亦想:是啊,你怎么不问问我呢,就这样直接给我下定论了?

    说到底,就是已把我当成外人,连商议都不想再商议了吧?

    还是说,你已认定我是如此狠心,连余地都不会留?

    他走了进去。

    那犹疑议论的一群人瞬间闭嘴,期待回应的人盯着他的胳膊:“大夫怎么说?”

    他走到他们身边,笑道:“还好,伤势不重,说是两三天就好了。”

    而后又迷惘看着这满屋子的人:“怎么这么多人,在做什么呢?”

    他此时眼中澄澈,恍惚与数年前曾在这台柜后低头读书的少年重合,人群中有人放松了心,冒然开口道:“陆大人,你尽快放了李大人吧。”

    他浅笑,那凛冽眼神竟是没再现:“放了他,没问题啊。”

    “什么?”众人似没听清楚。

    “本官说,既然你们都为他求情,那就放了好了。”他回头看着身后的人。

    骆长清亦问:“你当真会放?”

    “你当真不相信我?”他反道。

    “信,但关押李大人一事,你做的却不大对。”骆长清松了口气,笑起来,“当然,现在你肯放人,让我欣慰。”

    他眼里的澄澈渐收:“放了也不是没有别的要求。”

    对方的笑意也渐收,紧蹙眉头看他。

    他撇过脸:“王爷的纸鸢还是要做下去,师父,此事有劳了。”

    骆长清沉思片刻:“你老实告诉我,成与不成,潍远县的同僚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是不是?”

    他的目光环顾一周,甩袖道:“李牧延以下犯上,我只不过按律行事,何错之有,如何在你们眼中就成了十恶不赦之人?”

    骆长清静静看着他。

    当然不是十恶不赦,只是这个人,他曾道先天下后齐家,而今却为了一己之私不辨是非。

    洁净无瑕的纸张上点了墨迹,总是格外的显眼。

    这样想来,是不是,也不能怪他?

    她悄然一叹,往身边人看去。

    岳澜向她点头:“你决定就好。”

    她便拉了拉陆陵的衣袖,道:“你先放人,我试试看。”

    “如果只是试试看,那我就不能放了。”陆陵急吼道。

    她一怔,这大抵是这人第一次用这般凛冽的语气与她说话。

    周遭众人这下隐约明白,为何他们不愿意跟陆大人说好话了,一人得道,鸡犬没有升天,最亲近的人摆起官威,比起寻常人更易催生距离。

    那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关系,一句话就会破碎。

    陆陵说完亦觉失言,顿了顿,道:“此事对我很重要!”

    “只是对你重要?”骆长清反问。

    他怔怔看着她,心道,这还不够吗?

    眼前人也暗道,原本只为你一人,就够了,可是现在看来,你眼中也只有你一人,甚至不惜危及他人。

    她没法否认,心内隐隐失望。

    半晌后,她方道:“好,我一定做成,你先放人。”

    陆陵顿了顿:“师父,你做好了我会放。”

    这句话的语气里忽带了些哀求。

    骆长清心软了,叹了口气:“给我一点时间。”

    “我等不及。”

    她望着他,慢慢道:“你当初因为籍贯不能参加乡试,是李大人为你寻了好些门路,一层层找人,为你改了户籍,当时我与他说,阿陵将来若飞黄腾达,一定不能忘,这条路能走,是大人为他开的窗,若没有大人,他空有满腹经纶,也无缘题名金榜。”

    陆陵沉寂须臾,终是点头:“好,我先放人,但三天后我要看到成品。”一阵疼痛袭来,他按了按手臂,往楼上走去。

    行至楼上脚步微顿,透过窗棂看见自己原先的房间已收拾整洁,窗边放着一束花,还有个崭新的手炉。

    这个时节,买手炉想必不大容易。

    他推门进去,坐在久违的床边,恍觉陌生。

    有些事情,只是晚了那么一点点,就都不同了。

    屋内的东西没有动,这晚他回了驿站。

    翌日李牧延被放了出来,但还有一人尚在牢中。

    县衙大牢本关不住徐燕来,但她如今肯老老实实呆着,因李牧延口口声声告诉她,不可自行逃脱。

    他们同处一室,之于李牧延先前说的,会好好了解她,此下却是没有心情,两人没说上几句话,除了李牧延一再警告她,不能擅自离开,也不能强行带他走,而后便是各居一处,各自思量。

    可是天一亮,李牧延出了大牢,那为他鸣不平的女子却还在内。

    陆陵白日里就呆在县衙公堂,他给出的回应很简单:“我只答应放你,可没有答应放其他人。”

    昨日众人求情时,似乎的确只提及了县令,未曾提过县令夫人。

    骆长清也没有提,她自是认为这不用提及,要放人,当然是两人一起放的。

    不管有无情愫,李牧延做不来让妻子替他受罚这般事,而陆陵并不理会,他向那堂下人道:“有人为你求情,本官已经网开一面,你莫要得寸进尺。”

    李牧延不动,他便又道:“你若站,就到门外站着,或许多待几日,本官就改主意了。”

    李牧延想起那时莫离与贺郎在门外久跪,世间有诸多情与义不能负,那二人殉情身亡,如今临到他头上,也算是报应。

    他在县衙外静立两日,来往百姓议论纷纷,谈及县令夫人还身陷牢狱之中,却没多大反应,这人自打进城门就不受欢迎,进大牢自然也无人在意。

    他们甚至不明白,县令大人为何这么在意。

    他们摇头叹气走过,第三天,骆长清与孟寻带着制作好的纸鸢来到了县衙,岳澜今日没空过来,协会里一群人日日光顾长清斋。

    这纸鸢不要双翅,那就改成串式,龙首蜈蚣的长串纸鸢,三条线相连,兼有杨派的鸣哨如龙啸,能在空中做出长龙流转,花样特技虽不同于寻常竞技纸鸢,但长尾纷舞,另有一番趣味。

    只是这纸鸢还没来得及往京师送。

    陆陵瞥了几眼,道:“如若他再拿惧怕蜈蚣来刁难,又要如何?”

    骆长清道:“你也知他是刁难人?”

    陆陵淡淡道:“世人多艰,就算是堪透,既居人下,就得身不由己,这都是寻常事。”

    孟寻在旁来了脾气:“如此,那我们决计不再做了。”

    他扬眉往外看:“那有个人还在站着呢。”

    “公道自在人心,潍远县的百姓也都在看呢。”

    他险些笑出声:“本县的百姓?呵,我倒是记得,本县的百姓将性情良善的杨家少爷传成恶霸;他们还意图轻/薄女山匪,从而逼死了她的相好,并在这人下葬之时冷眼相看不尽讥讽;我还听说,他们不许县令夫人进城门,又逼得一对恋人在潍远县呆不下去,最后双双殉情,这样的百姓,你指望他们心中有公道?”

    孟寻摇头:“你不信,我信。”

    他承认陆陵看到的是事实,可他也记得,曾经顾掌柜家中走水,有百姓们冒生死来救火,曾经县令要求六渡街全面清洁打扫,有年轻力壮者一言不发替那妇孺老弱门前收整,每到除夕,店铺关门,但谁家有个短缺的物件,来六渡街能免费拿,县令有时下发些礼品,他们会自觉留给孤寡老人。

    他继续道:“世上人不是非黑即白,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师父能给你机会,你如何不能给他人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