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国营服装厂，一辆挂着珲南牌照的燕京吉普停在门前，从车上跳下来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东子，真能行？”杨立军有些没底。

    梁文东笑道：“行不行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梁文东大步走到门卫室跟前，敲了敲窗户。

    门卫室里，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小年轻双脚搭在桌子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跟着录音机里的节奏摇头晃脑，根本没搭理梁文东。

    咚咚咚。

    梁文东又敲了敲窗户。

    里面的年轻人不耐烦地从凳子上坐了起来，叫道：“谁啊！刚吃完晌午饭，不能让人眯一会儿了！”

    他没好气地拉开窗户，问道：“干啥啊？找谁？”

    梁文东听到录音机里正在放的的士高笑了，说道：“曲儿挺嗨啊，老弟！”

    年轻人骂骂咧咧道：“叫谁老弟呢？咱俩不定谁大呢！”

    梁文东笑笑，也不和他计较，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扔进去，说道：“打听个事儿，你们厂长在么？”

    年轻人拿起烟一看，嚯了一声，态度马上变了。

    “大云！

    行啊哥，看着跟我差不多大，抽这么好的烟！

    我们厂长在呢，不在能上哪去。

    他现在上下班恨不得捂着脸走，生怕遇见要债的。”

    梁文东问：“你们厂长还欠别人钱？”

    年轻人道：“是啊！欠纺织厂二十几万，欠纱线厂十几万，之前搞什么牛仔裤，不知道从哪整的布料，让印染厂帮忙上色，又欠了人家好几万。

    你今天是来晚了，要是早来一天，嘿嘿，就能看见纺织厂的厂长带着那帮娘子军，杀气腾腾的模样了。

    我们厂长愣是躲在办公室里没敢出来，被逼急了，就让她们去仓库里搬衣服顶账，结果人家根本不吃他那套。

    你自己都卖不出去的东西，人家搬回去卖给谁去？”

    杨立军在旁边都听傻了。

    他真想把梁文东的脑袋掰开看看，他怎么就知道延州国营服装厂的东西卖不出去？

    真是邪了！

    “大哥，你俩别在外面站着了，怪冷的，进来唠。”年轻人热情地邀请道。

    梁文东和杨立军对视一眼，笑道：“不好吧？被你们厂长看见，不得说你？”

    年轻人脖子一挺，叫道：“他敢？反了他了！想骂我，先把欠我和欠我爹的工资还上再说！”

    梁文东和杨立军笑呵呵地走进门卫室，年轻人殷勤地给他俩搬凳子，让他俩在炉子旁边暖和暖和。

    自己把录音机关了，然后从梁文东刚给他的大云里抽出三根，给三人分了。

    三人都是同龄人，抽烟的功夫，年轻人就把自己和厂子里那点屁事都说了。

    他叫金思远，他爸妈都是延州服装厂的职工。

    他爸本来是烧锅炉的，后来调到门卫岗，八八年退休了，他就顶了他爸的名额，进厂继续当门卫。

    搁十年前，一家双职工，在东北绝对是殷实人家。

    可四五年前开始，情况就变了。

    厂长说厂子效益不好，工资从一月一发，改为两月一发，然后是三月一发，到最后干脆是不发。

    还有说好要盖的家属楼，地皮都批下来了，结果没钱，不盖了。

    为这事儿服装厂的职工没少到厂里来闹。

    金思远恨很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道：“你说这日子咋就这样了！

    我表哥初中都没毕业，在深城混了两年，前天回来，都挎上BB机了！

    我和我妈说过完年跟表哥去深城，我妈死活不让，说啥都不如铁饭碗稳定。

    哥，你说这发不出来工资的铁饭碗，还叫铁饭碗么？”

    梁文东知道未来三十年深城的发展堪称奇迹，就说道；“我觉得去南边闯荡闯荡行，年轻么，别的没有，就是输得起！

    不过你也得想好，赚钱的路子多了，但最后真正能赚到钱的人还是少数。

    你不能光看狼吃肉，不看狼挨揍啊。”

    金思远觉得梁文东说话中听，站起身道：“你说得对！走，东哥，我带你去见我们厂长。”

    梁文东笑着站起身，说道：“好，走！”

    三人肩并肩往厂子里走去，金思远这时才想起来问道：“东哥，你和军哥找我们厂长干啥啊？他不会也欠你们钱吧？”

    梁文东心思一动，摇头道：“他不欠我们钱，我俩是来找他买衣服的。”

    金思远眼睛一亮，说道：“真的？”

    “嗯。”梁文东点头。

    金思远傻笑道：“那可怪好的，账上总算能见着点钱了。那东哥你们可得多买点，然后让他先把欠我和我爹的工资发了。”

    梁文东哈哈笑道：“那得看你们厂长给我多大的优惠力度啊！”

    金思远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多少钱都卖，不卖堆在那里就是一堆臭大粪。他要是嫌价钱低，你跟我说，东哥，我把大家伙撺掇起来堵他办公室大门去！”

    梁文东拍着金思远的后背，哈哈大笑道：“好！那哥就信你了！”

    厂长办公室。

    金思远砰砰拍门，叫道：“厂长，我是金思远，有人找你买衣服，我给带过来了！”

    梁文东听见办公室里噗通一声，好像什么重物摔在地上一样。

    紧接着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一个顶着地中海的中年白胖子出现在三人眼前。

    他戴着一副眼镜，头顶仅剩的几根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脸上的笑容堪称恰到好处。

    但在看清梁文东和杨立军的年龄后，他脸上的笑容迅速垮了下去。

    “金思远，我没工夫跟你逗闷子，带着你的狐朋狗友给我滚蛋！”周长文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训道。

    金思远急道：“厂长，他们不是...”

    金思远话还没说完，就被梁文东打断。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刚印好的名片递给周长文，说道：“你好，我是珲南东立商品贸易公司董事长，梁文东。

    我身边这位是公司总经理，杨立军。

    我们这次来，是想和贵厂谈合作的。

    我们准备收购一批衬衫对外销售，不知道贵厂是否有这个意向和能力？”

    周长文接过印刷精致的名片，才知道自己冒昧了，赶紧和梁文东还有杨立军握手，说道；“哎呀，你们好，你们好！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看你们年轻，还以为是思远的朋友，哈哈哈。

    那啥，快请进，快请进，喝水还是喝茶？”

    梁文东和杨立军在沙发上坐了，笑道：“不用忙活，厂长同志，我们还是先谈生意吧。”

    周长文一拍脑门，说道：“哎呀，你看看我，一激动忘记自我介绍了。

    你们好，我是延州国营服装厂的书记兼厂长，我叫周长文。”

    虽然梁文东嘴上说不用忙活，但周长文还是给两人泡了两杯茶，然后才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梁董事长，杨总经理，实不相瞒，你们可是我的大救星啊！”

    杨立军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听见周长文叫自己杨总经理，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这称呼，好像拍电影似的。

    不过…

    真的好爽啊！

    杨立军仰靠在沙发上，看着和周长文侃侃而谈的梁文东，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