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洛阳太学
司隶和豫州东西比邻,洛阳位于司隶东南,而谯县居豫州中偏东,从两地往来距离几乎是跨越整个豫州。因为汉高祖刘邦出身豫州,所以修建的马路更加齐整,可即使如此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也要花上差不多两日左右。如今官道之上有越来越多的灾民逃难,甚至沿途部分地带更是有尸骸出现,好在曹嵩所带护卫足够,不至于被难民冲撞。不过也不可能走其他路径,毕竟唯有公路才鲜有路匪和猛兽侵害,而且经常有诸如亭长之类的官差巡视。
开春时节,途中路人的衣着简陋,远观根本分辨不出差别,而近看脸上都清晰可见他们的欲望,此时无需也无法掩藏。以往成熟世故之人显而易见的精明,年轻憧憬之人不时浮现的锋芒,乃至襁褓之中不知所谓的呢喃,全然无影无踪只剩下一脸麻木寂静前行的队伍。几年来朝廷的赋税逐年增加,其中沛国因不久前戴异谋反一事最为尤甚,加上大将军梁冀祸乱朝政近二十年被宦官联手推翻后,导致宦官侵占着良田美业,如此底层百姓的余粮自然不会太多。朝不保夕的情况下,人人为求自保穷尽各种办法,而在他们眼中唯有向权贵乞食才是最优解,哪怕签订卖身契终身为奴也好过于死无葬身之地。但只要前行护卫露出凶神恶煞的眼神,他们立马神情暗淡丝毫不作挣扎,似乎司空见惯继续沿着既定的道路挪动。
汜水关,因过汜水故有此名,位于成皋一带令更多人称其成皋关,更早也被人们叫做虎牢关,源于周穆王锁虎之地。关卡虽然并不雄伟,但依据山脉建设,与其它七关围绕洛阳形成严密防守,合称洛阳八关,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入关需备好户籍证明和官府文书等,如此方使洛阳做到真正的严防死守,而曹嵩乃是司隶校尉,通过当然简单明了许多。而擅自迁移乃是违反律法的行径,难民不敢自投罗网,只会选择户籍所在郡的城池投奔,因此关口前显得格外冷清。
一路畅通至洛阳,主家见时日尚早也并未催促,颠簸的行程早已让众人心神俱疲,好不容易放松警惕之下行速却慢上许多。闲杂人等难以进入洛阳地界,一旦犯事也难以逃离,令寂静的山水犹如世外桃源,所以途中不太可能会出意外。
洛阳城,如今天下最大的城池,居于八关中心的盆地,北靠邙山,南临洛水,从内到外分为天子所在的宫城和达官贵人居住的内城,还有平民百姓聚集的外郭,共有大几十万人口。一眼望去哪怕是最外围的郭墙都高不可攀,更别说最为雄伟的宫墙,人站在墙下仰视仿佛高耸入云,难生侵犯之意。还有四、五十步宽的官道四通八达,令位于中心的皇城能连接洛阳八关,双辕马车的普及让如此宽广的马路依旧车水马龙。但大多车辆也仅是沿路左右行驶,因为道路中央至少是位极人臣的三公九卿才能驾驶车马通行,即使已是司隶校尉的曹嵩也只可在边路行驶。路旁有人正在发放粮食蔬菜救济平民,从行人交口称赞中得知是新任的城门校尉窦武,其女不久前荣登后位,而他更是将前后俩宫所赐皆赠与太学诸生。
穿过同样宽广的城门,眼底尽收城中繁华锦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刚好赶上朝廷颁布诏令,百姓皆聚精会神地凑在城门口,有一先生正在宣读和解释大意。此诏令是鉴于最近灾难连连,朝廷命令大司农减免今年的赋税,仍在受灾受难的郡停收,其它郡也予以减半,至于过去未收上的则不再追究。听到或看完的众人态度不一,有的哀叹今年粮价又要涨,也有感恩朝廷的政策贴心,更有悲天悯人抱怨天道不公,但终是言语几句后便各自离去。
自光武帝定都之后洛阳历来是大汉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政治中心自然是天下权势的顶点朝廷所在,经济中心源于洛阳凭借官道一直和天下各处都有着贸易往来,北到幽州甚至关外等苦寒之地,西至西域诸国乃至更远番邦,东及高句丽和三韩一带,南下交州与海外,而文化中心则离不开位于洛阳城以南的太学。
洛阳内城向南越洛河便是太学所在,入眼便能望见自光武帝以来为太史令观察天文所建设的灵台,不远就是用来祭祀上天且象征天子权力正统性的明堂,以及天子宣讲教化的辟雍。孔子招收三千门生使私人教学兴盛,先秦齐国的稷下学宫让官办学校正规化,而最里面的太学正是自汉武帝时期设立至今的官学教育机构,所传授的也大多是五经为主。
景帝时郡守文翁在蜀地开设学官,后武帝时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至平帝时期立官稷及学官,郡、国曰学,道、县、邑、侯国曰校,校、学置经师一人,乡曰庠,聚曰序,序、庠置孝经师一人。官学背后是当地官府乃至朝廷,上下之间也有明确的晋升通道,如此官学所设学官自然无人敢轻易得罪,而像夏侯惇所在私学就不得不面对鱼龙混杂的教学环境。私学的寒门子弟有如夏侯惇一样珍惜学习机会的,也有人会觉得晋升不如官学而自暴自弃,何况汉朝虽重农抑商,但偶尔也有平民子弟依靠财富进入学堂。总之原先泾渭分明的私学和官学逐渐交织发展,地方和中央形成更为完善的教育模式,而太学则是所有私学和官学的上游,教学之人至少是经学博士,学生也大多是地方举荐的人才和王公贵族,称得上是天下最高学府。
汉初对太学生的入学条件比较严苛,年龄限制为十八岁以上且要通过太常和地方的重重考核才能有机会,导致拢共也才几十人。而自汉元帝诏令仅要通过五经中一经考核便能免除赋役担任博士正式弟子,到王莽执政开放公卿之子直接入学,随着历届朝廷政策逐渐放宽使生源越来越多,至今已有三万多人。毕竟如今每两年设科考试,只要取得名次太学生就能被朝廷录用,所以太学自然成为天下学子竞相追逐的殿堂。除却太学每年设科考试录取一定名额,大多学生是通过县一级到郡一级层层选拔上来的,而当下只需要县令或县长举荐即可,县万户以上为县令,以下则为县长。因此其中有部分学生是游学而来,仅暂时占用太学名额,不过在京城闯出名堂一样能得到重用。
如此洛阳虽齐聚天下人才,但花销却与日俱增,因而朝廷也有相应对策。太学中独立开设四姓小侯学,起初是明帝时期为外戚所立,至今是专门给官员子弟学习的场所。往日二千石以上官员才能送子入学,到今时今日士族只要六百石以上便能遣子入学,与此同时也弥补了朝廷在太学上的过多支出。因此士族子弟进入太学,不仅是为求学和晋升,也能提前和未来的达官贵人接触结交。
曹嵩让其子曹操随他进京就是此意,官场上暗潮汹涌面对面难辨吉凶,但从其子弟相处的亲疏远近能旁敲侧击一定的利害关系,况且和士族子弟打好关系百利而无一害。而在官场之中,曹嵩叔父曹褒原先是二千石,曹嵩安排其子曹炽担任太中大夫势必不甚困难,虽是六百石俸禄,但实际上是无关痛痒的闲职。曹鼎则被派去南方扬州的吴郡,尽管偏远且远不如谯县繁荣,可好在没有太多纷争和灾害。曹嵩如此规划都是为曹家未来打算,如今虽升官发财,但难以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李膺。当今天子宠爱姬妾甚多,此前皇后梁氏因与郭贵人互相诋毁而被废,去年送暴室无端死去,随后凭梁氏飞黄腾达的亲戚都被连根拔起,不是入狱亡故就是免去官爵遣送回乡,财产皆是收归朝廷所有。所以让曹嵩觉醒与其依附他人,不如步步为营组织自己的势力,有曹炽在朝中和自己相互策应,再不济留曹鼎在南方也有退路,如此不至于朝夕间让曹家满盘皆输。
四姓小侯学,过往有着太学最好的师资和待遇,除去经书博士开坛讲座外,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太学中与其他人隔离教学。由于六百石以上子弟入学是近十来年的新政策,且其人员过于庞杂,所以和过往的两千石以上子弟分开另设一班。而在原先的班中,即使是一方之首的郡守国相,哪怕他们的子弟在地方上众星捧月,但在此地也仅是起步而已。曹嵩所任司隶校尉是比二千石俸禄,低于二千石,论俸禄算是二千石中最低,因而说起来曹操是勉强够格入学该班。
“这可是赫赫有名的张芝笔。”班中学生许攸拿着一支笔大肆宣扬道,张芝是当世最有名的书法大家,尊称其为张有道。闻声立即吸引满堂学生围观,见此许攸才继续慢悠悠说道,“有道先生亲手制作的笔在太学可是绝无仅有,其本人大作也是用这支笔挥墨泼毫。”随着许攸环顾四周张芝笔缓缓展示在众人眼前,的确做工精良不似往日所用一般,但常人也瞧不出门道来。
“你许攸还能弄到张有道的笔?”旁人尽管有些狐疑但不敢随意出声,唯独往日和许攸有所交集的张邈直接问道。
“你东平张家莫要小瞧人!这可还有天下闻名的蔡侯纸呢!”和帝时期宦官蔡伦改进纸张工艺,虽制作精良但产量一直有限,许攸向下一指,只见一叠明显比平常所用更为光滑平整的纸。众人虽说平时都是用未改进过的粗糙纸张,但出身名门自然或多或少用过蔡侯纸,当下对张芝笔也信服许多。此时许攸急忙介绍道,“不过这纸笔的确不是我的,而是袁绍兄特意带来让小弟开开眼的。”
“哦……,原来如此。”众人一齐望向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袁绍,乃一气定神闲的俊朗小生,见其起身欠身行礼笃定的模样顿时让人觉得理所应当。
袁家自袁安到袁敞再至袁汤,已经三世位列三公,和袁敞同辈的袁京更是闻名遐迩的隐士,如此使汝南袁家的名声在当世鲜有几家可以相提并论。而官场上这一代袁家最为出名的是袁汤嫡长子袁成,彼时虽是次二千石的左中郎将,但包括大将军梁冀在内所有士族无不想与其交好,只是不幸英年早逝,袁家因此让袁绍继承其香火。
“让开,让开,你们也配用这笔,先请我们的袁遗兄小试牛刀,看看张芝笔是否名副其实。”年纪轻轻就声名显赫的孔融一贯恃才傲物,直接拉着一文质彬彬的同学上前,唯有袁绍神情似乎有些不快。袁遗是袁绍堂兄,课业又一向优异,此时试笔必然为大家所推崇。
袁遗先是依礼退让一番,见众人盛情难却才向诸位行礼示意,当提笔正要落下之时,忽然被堂外一喊叫声打断,“还去不去打猎了?”说话之人也是来自袁家,袁术是当今九卿之一太仆袁逢嫡次子,历来朝廷春秋都会举行乡射礼,届时诸多达官贵人都会出席,学堂中众人本就说好在此之前先游猎训练以做准备。
“对啊!袁二哥都准备好细犬了!”同样站在堂外的袁胤附和道,他是袁术的堂弟一直跟在其身边。原先聚集在袁绍周围的众人,一见袁术的确牵着一只细长头部修长四肢且皮毛铮亮的细犬,瞬间一哄而散转头又围绕着袁术。
四周人还没夸奖几句,袁术顿时兴致高涨,刻意大声嚷道,“这可是皇宫里都少有的品种,迅如离弦之箭。”说着很是自豪地摸了摸细犬耷拉着的长耳,可细犬却很是不耐烦地晃了晃头。
未等袁术接着介绍下去,众人皆是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赞叹起来,反观仍在原地的袁绍和许攸等人脸色明显不太好。袁绍和袁术同父异母从小明争暗斗,至今谁也不服气谁,所以像袁遗这样清楚内情的早就回去安心读书,并不想参与其中。
“你怎么不去?”许攸见身边的张邈没去,不禁轻声询问。
“我家有。”张邈轻描淡写地说道,许攸只能自讨没趣地耸耸肩。
“那人是谁?”有一人只是远远观望并未加入,袁绍因此向许攸问道。
“哦,新上任司隶校尉曹嵩家的庶……。”许攸顺口回答,可是突然想起袁绍本是袁家庶子,向来厌恶嫡庶之分,急忙捂住自己的嘴。
袁绍似乎并未在意,只是向前走到曹操身边,行礼问道,“曹兄,你为何不去观瞻一二?”
“不就是条狗嘛!”曹操随口回道,转头见是袁家袁绍,连忙作礼问候。
袁绍几人闻言放声大笑,一时引起外面众人注意,见袁绍自顾自仍是有说有笑,袁术十分不满地瞪了一眼。袁术完全不明白袁家为何安排袁绍这个孽子给袁成嗣位,而自己身为嫡次子却要从嫡长子袁基的手中分馋羹冷炙。袁绍则是看不惯袁术自恃嫡子身份,但他与袁术不同,仅仅在心中暗暗较劲并不表现出来,毕竟有损袁家世代官宦的名声。
饥荒数月后,朝廷遣三公府中掾属带赈灾粮到司隶和豫州各郡救济百姓,只是如今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