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朋党比周
汉初,朝廷是朝拜廷会决定天下政策之地,直至汉武帝为求中央集权而形成内朝外廷的格局,也就是召集近臣商议决策,进而再宣诏到外廷,届时百官往往只是听宣而已。最初宦官也就是宫廷近臣并不都是受刑之人担任,光武帝中兴汉室后为防止再次发生外戚干政扰乱社稷,因而宫中大多启用阉人。世人都以为宦官去势之后既便于出入女眷众多的宫廷,又没有后代不会有夺权之心,鉴于其中诸多缘由宦官自此占据宫内要职。
历经数代天子年幼登基,导致太后临朝的同时外戚掌控实权,而天子在外部压力之下倚重宦官,待其成长之后更会宠信有加。如此天子幼时仰仗外戚,成年夺回权力则依赖宦官,循环反复之下朝廷实权一直旁落他人,致使天下纷乱不止。虽说仅需嗣位太子年长一些便可,但实际上近数十年来天子寿命大多短暂,致使太子即位不可能成年,甚至如桓帝连子嗣都没有留下。不知期间有意还是无心,天子不论年幼在受迫中唯有声色犬马,还是长大后在吹捧之下只顾声色犬马,总之外戚和宦官都希望权利在自己手中。宦官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五人协助桓帝除去外戚梁冀,因功封侯被世人称为“五侯”,此后结束外戚的干政开始宦官的乱政。当下人人都觉得应该是外戚消灭宦官,开启又一个轮回之时,一切却戛然而止,反而窦武和陈蕃等人被一网打尽。
何颙原想求助于郭林宗也就是太学中声名远扬的郭泰或齐名的贾彪,以图协助救出陈蕃等人,可此时两人皆不在洛阳,唯有退而求其次。袁绍折节下士,只要士族登门拜访便以礼相待,不论是地方上来的豪强,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寒门,他都愿意与之结交。因此袁绍在年轻士族中可以说是一呼百应,而张邈广结善缘更是不遑多让,所以何颙才寻求袁绍几人的帮助。至于许攸往日和地方上的子弟交往甚密,曹操和课业优异的太学生关系颇好,两人对何颙将行之事也能有所助益。
在座之人听到宫中结果依旧一头雾水,不知局势为何变得如此不可收拾,何颙虽救人心切,但也不得不将大概述说一番。诛杀中常侍管霸和苏康后,从小立志扫除天下的陈蕃提议窦武除去余下宦官,但上禀太后却表示没有罪证难以定刑。因而窦武选用自己人担任管理宫内宦官的黄门令,并奏免长乐尚书郑飒入狱,后郑飒经审讯供出曹节等人罪状。正内奏给太后之时,不知是何缘故宫中竟下诏抓捕窦武,而窦武不听诏令且射杀使者,更领兵进入宫中,陈蕃闻讯方带身边人随即也入宫而去。何颙因故留守在太傅府中,以上便是其全部所知,但陈蕃自离去之后如泥牛入海,所以何颙意图在洛阳城中与陈太傅里应外合。
大家此前谈话已经预料事情不妙,现下听完也信了大半,但依然感到难以接受,特别是与之更为相关的张邈。如今党人即将式微,不知身为“八厨”的张邈该如何是好,一旦无故离去,和党人勾结的罪名将会落实,往后再难回京。
“国家倾危,奸佞当道,各位也皆是饱学之士,难道都只求自保,不想做些什么吗?”何颙义正言辞地说道,在座之人都有些面红耳赤。
袁绍立马起身,义愤填膺地附和,“我们身为太学生应当义不容辞!”
余人不可思议地望向袁绍,见其神情凝重眼神坚定,顿时深感汗颜,想不到往日好友居然如此大义凛然。曹操更是黯然低头,回忆自己当初面对党锢之祸只念及和夏侯惇的个人情义,怎比得上袁绍不顾个人得失,追求国家大义,不禁对其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可我们也只是莘莘学子,此时又何堪大用?”一时接收太多信息,此时突然提及和自身相关,许攸不自觉地疑问。
何颙观察众人并没有抱坐山观虎斗的心态,趁热打铁劝说,“永兴元年刘陶等数千太学生上书拯救被宦官迫害的冀州刺史朱穆,延熹五年张凤等三百余太学生集会使皇甫规将军得到赦免,太学生的清议也无疑影响着朝廷的风气。”此话铿锵有力、鼓舞人心,让在场之人心血骤然升温,深切感受到太学生的使命,“如今我们的先辈再次受难,我们的国家屡次蒙尘,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太学生清议评出“三君”、“八俊”等,正是以这些人为榜样,假如盛时推崇,败时唾弃,岂不是令众人枉为太学生。所以待袁绍第一时间响应之后,其余之人立马赞成,都表示愿意付出自己的一份力,往日在青楼嘻嘻哈哈的众人绝对没有料到会有一日竟如此郑重其事。
“我蒙受陈仲举先生和李元礼先生的恩惠,今日两位前辈要被奸佞所害,正是以身报恩之时。”一旦陈蕃遇难更会波及所有党人,何颙平时与李膺等人交好,对于他来说陈蕃犹如恩师,李膺则是挚友。他此刻心急如焚,见大家都应承下来,马上起身斩钉截铁地表明,“各位组织太学生在宫门前集会静坐,号召更多的有识之士加入,而我愿带着众人的上书死谏当今太后和天子,至少以我的性命让全天下知晓我们是真心为了国家,陈太傅和窦大将军是蒙冤待洗,宦官佞臣才是人人得而诛之。”
何颙壮志凌云,所言更是情真意切,当初其曾答应为病重好友报杀父之仇,后将仇人首级置于墓前,因此众人也相信他能言出必行。只是此事牵扯过多,如若加入不仅仅涉及个人,每个人仍需考虑对身后家庭乃至家族的影响,一时间难免会有投鼠忌器。
袁绍立即起身作揖,慷慨激昂地倡和,“此次我招集各位同仁来就是为了这件大事,值此国难我们应当号召太学同窗共同为国家献出一份力,我袁绍第一个站出来响应何兄的壮举。”
袁绍身后代表的是整个汝南袁家,许攸闻言也起身行礼表态,“在下赞成。”
“同意。”张邈随后也如法炮制。
大家将目光望向剩下的曹操,见其仍不为所动,顿时疑窦丛生,如果他有异心此事很可能无疾而终。虽说众人都顾及到曹操的宦官背景,但实际上曹家和宦官的联系并不紧密,反而因曹腾和士族之间来往更多一些。宦官的权利皆来自于宫中,谁人多得谁人就少得,自然容易招人眼红,而曹腾在顺帝时期就因此与梁冀父亲梁商一同被宦官诬告。况且宦官更比一般官场世态炎凉,它独立于官场又植根于官场,仅需外人来巴结他们,而无需他们去结识士族巩固地位,所以曹腾一死宦官根本不会在意曹家。
“恕在下略有异议。”曹操此言一出即使其身后不是曹家,他人也会浮想联翩,因此曹操紧跟着行礼进一步解释,“永兴元年和延熹五年都是为有功之臣平反,如今陈太傅和窦将军在宫中锄奸,必会被奸佞污以造反的罪名,我们再推波助澜,无疑是火上浇油。”
在座皆非泛泛之辈,马上有自己的考虑,曹操顺势继续叙述自己的观点,“小生斗胆妄言,此时我们应当在奸臣未残害其余同仁之前,尽力去救助他们,以备来日东山再起。”众人讶异于曹操的表现,但一时又无法反驳,进而纷纷坐下身来开始权衡其中的得失。
不消片刻,何颙率先拍手叫好,“曹君所言甚是,是我关心则乱,此时的确应该保存实力,待日后积蓄力量再打倒宦官。”他并不反感有人推翻自己的方案,甚至感概万分地指着曹操赞叹,“汉家将亡,安天下的必此人也!”
余人尚未消化事情的变化,又听闻何颙对小小年纪的曹操如此评价,都是目瞪口呆难以言表,但曹操被长辈夸奖又不得不守礼,忙躬身行礼连称不敢。
不日,朝廷诏令天下以谋反罪诛杀太傅陈蕃、大将军窦武等人,皆夷其族,鉴于立天子有功,太后移居至南宫云台,而窦武和陈蕃的家属则迁徙至天下最南端的交州比景,其余相关人等皆禁锢不得为官。除却宦官各有封赏外,张奂因率军护驾有功迁九卿之一少府,封侯,但其坚决辞让爵位以及印绶,几次三番之下仍不肯当。随后宦官集团谮言“三君”之一的刘淑同谋,入狱不久自杀,自此开始第二次党锢之祸。
谋反的罪名将窦武和陈蕃一众党人立于天下的对立面,不同于上次党锢之祸有大臣即使罢官依然敢据理力争,此次由于宫中秘而不宣的争斗,哪怕有人相信窦武和陈蕃为人,也没人能说出全貌来。何况李膺等被窦武和陈蕃提拔之人都被免官禁锢,如此尽管世人皆知定是宦官使诈,也无人敢多嘴一二。一时大量人员的裁减导致官场骤然腾出诸多空缺,朝中例如张奂就不得不暂时兼任九卿之一的大司农,随后朝廷才一步步落实升任一些资质尚不足的官员填补。
党人失去领袖,又被釜底抽薪,再对抗宦官已经不成气候,当然大张旗鼓地召集太学生示威更于事无补,此时需要的确实是暗中行事保全更多人。自青楼商议结束后,何颙等人一直组织救援党人,许攸和曹操等人的身份太过显眼,因此只是参与谋划。张邈则命其往日所结交值得信任之人联络党人,再将党人接送至平日里人来人往的袁绍家中,最后由何颙接应出关,分批安置在袁家汝南郡。
恰逢日食出现,宦官见党人没有反击,可能惧怕天罚或者是见好就收,党锢一事大体告一段落。唯有过去大将军府中掾属胡腾独自为窦武殡敛行丧,陈蕃旧友铚县县令朱震弃官为其收敛遗骸,导致两人都获罪禁锢。
次年春,郭泰人称“郭有道”,自从太学游学时期被李膺赏识,一直推崇如李膺一般的清流名士,听闻窦武和陈蕃之死加之朝廷腐败对其打击太大,病情愈发严重最终在家中遗憾离世。即使在如今境况下,四方之士前来葬礼的依旧有千余人,同志者为他刻石立碑,更有名士蔡邕于其碑上行文,广为天下人知。
上一次党锢之祸初始便是郭泰与贾彪带领太学生针砭时事,致使公卿以下不敢踏入太学,都担心因此沦为天下人笑柄。毕竟太学生来自天南地北,逢年过节都有机会返乡,自然会将京城见闻传至天下,所以在太学里出名相当于天下闻名。之所以被评为“八顾”之一的郭泰没有受党锢波及,一方面是他不入仕途,另一方面则是其并不危言耸听,所说都是实事求是。但也正是因此,有人曾说郭泰不敢得罪权贵,看似中正实则是故意避重就轻,并未受党锢之祸波及之时非议更是尘嚣甚上。
四月,出现大风和雨雹灾害,朝廷诏令公卿以下各上封事,即用密封的奏章来禀告,如此便不用担忧传输过程中有意外。张奂自从被宦官利用,一直被人所诟病,正好借此为窦武和陈蕃之事平反,也证明自己的清白。然天子虽赞同,但被宦官阻止,后张奂被调任为九卿之一的太常,主管宗庙社稷等礼仪事项。
不久,张奂与尚书刘猛、刁韪、卫良共同举荐王暢、李膺可参三公之选,令曹节等宦官愈发痛恨,天子遂下诏严厉责备。因此张奂等人皆自囚于主管宫中刑罚的廷尉,数日后才得出,并罚以三月俸禄赎罪。而同时宦官出身的张寓想升任公卿之位,唯有张奂拒绝,随即被构陷党人罪,禁锢后回乡闭门讲经,不过也因此和宦官划清界限。
与此同时天子因长乐太仆曹节病重下诏授命其为车骑将军,百余日后痊愈,曹节上交印绶并辞让车骑将军之位,官复原位后不久调任为大长秋。
十月,“八及”之一督邮张俭举报中常侍侯览强取豪夺请诛杀之,侯览中途得知昧下不表,不久其同乡朱并上书诬告张俭与同郡二十四人结党,遂朝廷发布文书批捕。曹节又借机上奏抓捕诸多窦武和陈蕃所任用的前官员,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长乐少府李膺、司隶校尉朱宇、颍川太守巴肃、沛相荀昱、河内太守魏朗、山阳太守翟超等共百余人,皆为钩党死于狱中,家室迁徙至边境,追随他们的人亲属五服以内都遭禁锢。
宦官集团本就是汇聚而成的散沙,但在压力之下却是一致对外,为了除去梁冀可以成为“五侯”,面对窦武和陈蕃也能齐心协力。可表面上都是一群人合起来做一件事,然士族以朋党比周定罪,而宦官以结党营私立功,如今天下到底孰是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