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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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是非在己

    兖州山阳郡发布海捕文书后,唯有张俭、刘表等少数人侥幸逃难,郡中无关被牵连者六七百人,或死或禁或逃。曹节借此抓捕前任党人官员,更是让本就来自五湖四海的党人家乡动荡不止,自此天下有嫌隙怨恨之人常陷害对方为党人,甚至因一些鸡毛蒜皮之事指控其有朋党。

    在如此困境之下,何颙仅是改换姓名,不顾自身安危往返于洛阳和汝南之间,与袁绍一同组织援助党人及其亲属。他原想先去交善的李膺家乡颍川郡,正好在汝南到洛阳的中途,谁知李膺一听闻抓捕通牒早已前去自首。李膺年近六十,一旦出逃难以承受路途艰辛不说,其本意也是愿自己家人能免于牵连,怎知待党人皆死于狱中之后,其家属仍是被发配边疆。而边疆荒无人烟且物产稀缺,途中更是颠沛流离和盗匪猖獗,大多流放之人难以维系,可能在路上就已音讯全无,所以何颙等人主要是帮助他们度过起初最艰难的时段。

    此时袁绍家中来往反而比平常更加络绎不绝,不过如今抓捕的都是地方上的人物,由于汝南袁家向来和士族来往甚密,倒也没人怀疑袁绍有所图谋。许攸自然一直跟随在袁绍左右,张邈自从经历此前交谈之后,如今反而比以往更加大手大脚,可是曹操当下却有些困扰。

    洛阳曹家中堂,曹操恭敬地跪坐于下位,久坐草席不免腰酸腿痛,但其仍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主位之上正是其父曹嵩。东主位不论地位还是实际感受都舒服许多,不仅仅是底下有更为酥软的塌,还是有一木几环绕周身随时可以倚靠。曹嵩出于礼制不会肆意放纵,既是显示父亲的威严,也是身为士族的自我修养,只是如此令曹操更加正襟危坐。

    照惯例报告完功课和境况后,曹操依旧谨言慎行,不知是否是其错觉,他总觉得父亲升迁之后给人的压迫感愈发强烈。在朝廷人员匮乏之时,张奂无法兼任少府与大司农,而曹腾生前曾经举荐过张奂,因此当时投桃报李举荐曹嵩为大司农。况且如今宦官和士族之间的矛盾更为严重,宦官集团当然更倾向于有宦官背景的人出任要职,不会在其中有所阻拦。入京之后虽说父子有所交流不像当初一般生疏,但曹嵩公务繁忙大多也只能每月例行检查一次,唯独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曹嵩本来眯着眼耐心听儿子报告,此时突然凝视着曹操提问,“你最近还是与袁绍、张邈等人走得很近吗?”

    曹嵩从未无的放矢,此话一出顿时使曹操心中一紧,但不得不老实回复,“是,父亲。”说完也不敢打量其父的反应。

    “不要牵扯太深。”曹嵩淡然地说着,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曹操神色略显慌张,好在其中的警告意味并不太重。

    司隶校尉察举百官及以下,在洛阳也有其眼线,如今曹嵩升迁九卿之一,自然曾经的部下会借此讨好攀附。曹嵩仅仅知晓袁绍几人最近的活跃并不正常,而当下朝廷形势又动荡,才出此言略作警告。然而袁绍和张邈都出身不凡,是值得曹操结交的背景,往后对曹家也有助益,所以曹嵩并未把话说死。

    曹嵩提醒后随即闭目养神,以往都是训诫几句再结束,看来此时不想再多说,挥手貌似示意曹操可自行退下。如今曹嵩年仅四十不到就高居九卿之位,按以往如此资历背景不大可能至此,足以称得上破格录取,也因此让他有些劳心劳力。

    然而本应离开的曹操忽然躬身行礼问道,“父亲,孩儿能否请教一个问题?”

    “善。”曹嵩不假思索地回道。

    曹操眼神中流露一丝犹豫,见父亲如此爽快答应,才暗下决心问道,“孰是孰非真的不重要吗?”

    曹嵩未曾想其子竟是此问,有些好奇地望了他一眼,思索片刻后回答,“活下去才有对错。”随后双手插袖闭上双目,作势不再回应。

    曹操行礼后退出中堂,原先他心中只是有些不解,此时听闻其父所言反而让其更生疑惑。既然天下人都觉得宦官不对,为何仍能容忍他们存在,既然太学生和有识之士所学都是圣贤,为何窦武和陈蕃真如圣贤所为,却是招致如此结果,既然是非并不重要,为何从小到大要学习经书,仕途考核要设立经书。他最初以为当时明哲保身才是上策,也为自己出此良策而沾沾自喜,可如今党人却被朝廷予取予求,难道当初应当鱼死网破才是对的吗?

    曹嵩所言不假,曹操顾虑也真,立场不同所看见的景色自然不同,人会根据所见所闻采取不同的措施,是何行动都有其缘由。因此世人所做选择千千万,则天下道路就有千万条,即使南辕北辙,但只要有利可图,便都各行其是。

    正月,坊间传闻河内有一妇人食丈夫,河南有一丈夫食妇人,又逢三月日食,臣下谏议天子应尽早准备行冠礼和立后,如此才能稳定国体使民休养生息。

    汉朝男子二十成年行冠礼,此后便可娶妻成家,对于天子来说更是可以亲自执政,尽管如今天子年岁尚不足,但也有其先例。而汉朝女子十五及笄,便可出嫁成婚,由于立后一事,想自家适龄女子进入后宫的豪门贵族接踵而至,一时间洛阳也因此事人潮涌动。所谓冠礼就是入祠堂加冠帽等礼仪后向世人告知其已成人,而女子及笄也是同样寓意,唯独结发用笄,也就是用发簪贯之不加冠。

    次年正月甲子,天子加元服正式执掌朝廷,赐公卿以下不等,且大赦天下,只有党人不予赦免。然二月发生地震海啸,三月又有日食,灾害都象征着上天的警告,因此按惯例免去太尉闻人袭,诏令公卿下至六百石密函禀告要事。不久又有大疫,诏令中谒者巡行给予施救发放药物,免去司徒许训,以司空桥玄为司徒。五月河东又发生地裂,雨雹,免去司空来艳,直至天子立宋贵人为后,天下不断频发的灾害才有所减少。

    太尉旧称司马和司徒、司空都是位极人臣的三公,身为百官之首所占权重极大,一旦出事其所负责任也最大。太尉主天,天灾自然由其负责,司徒主人,人祸便是他的义务,司空主地,担当诸如地震、地裂等灾害,九卿则是三司各自的下属部门主管。虽说朝廷偶尔也置太傅和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但总的来说日常政务还是由三公九卿统筹。上公权重在于其录尚书事,所谓尚书是四方各部文书归纳总结的地方,上奏和下诏都是由尚书部门执行,如此事情的轻重缓急受其影响甚大。当然尚书到天子仍需通过常侍宦官传递,庞杂浩繁的文件中缺少一份也难以觉察,因而像此前中常侍侯览拦截奏章之事才能顺理成章。尚书事务本来由尚书令担任,也因此让其虽是千石俸禄,但与司隶校尉、御史中丞一般有着超然的地位,朝会时能独坐一席。所以录尚书事也就是相当于太傅帮助年幼的天子批阅奏章,让其拥有总理朝政的权力,相应地需要德高望重之人任职。

    来年春三月,太傅胡广薨,享年八十二岁,经过前几日亲友的祭拜后就是朝廷为其准备的奠礼。天子使五官中朗将持节奉策赠太傅、安乐乡侯印绶,以及东园梓木所做的棺材,谒者护丧事,赐冢茔于原陵,谥号文恭侯,拜其家中一人为郎中。曾是其下属的自公、卿、大夫、博士、议郎以下数百人,皆身穿丧服跟随殡葬全程,只要是朝中叫得上名的大小官员也都参与丧礼。身为人臣如此规模的丧葬自大汉中兴以来未尝有之,能墓葬于光武帝所在的原陵也是无上荣耀,胡广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可以说是风光无二。

    如今党锢之祸虽暂时停息,但朝堂上的诸位大人更加忌讳谨慎,除却朝会已经很少有机会能聚在一起,生怕被政敌树个党人的罪名。此时正是光明正大的私下交流场合,因而曹家和宋家便借此商议一事,毕竟现下众人都在攀谈,无人会在意他们。宋酆任职执金吾,主要职责是维护京城一带治安,和城门校尉一样看守要地,自然都是天子亲近之人担任。自光武帝以阴识为执金吾后,所任之人常是天子外戚,而与曹嵩相谈正欢的宋酆就是当朝皇后之父。宋家官宦世家渊源流长,家中女子多选为诸侯王王妃,如今宋氏贵为皇后也是由于其家世。因此宋酆就任执金吾,封不其乡侯,其长子宋奇也封为濦强侯,而宋曹俩家所谈正是宋奇与曹炽之女的婚事。

    所谓封侯,取名代表其封地,如同沛王食邑是沛国,不其乡侯便是受不其乡的供奉,濦强则是收此地的税供,曹嵩的费亭侯就是费亭一带的上供。汉自上而下地域划分州郡县乡亭,汉初时诸侯王封地仍有近一州之大,如今封国大多是郡大小,而县乡常有王公贵族之女受封,称之乡公主或县公主,偶尔也有郡公主,因此乡一级别已经是地位斐然。

    不过宋家即使声名远扬,出身扶风郡的他们来到京城依旧须要凭仗,虽说是天子外戚,但身居高位又人生地不熟很可能会招致飞来横祸。而宋奇与曹炽之女结婚,实际上是皇后之宋家和九卿曹嵩之曹家的联姻,更何况曹嵩还有宦官背景,对于两家来说无疑各自都是成就秦晋之好的最佳人选。有趣的是此门亲事却是宋奇自己找来,他熟读经书在太学里也功课优异,因此和曹操关系较好,几番周旋下两家一拍即合才成此事。然而当下已是双方家长敲定在商量细节,后续无需两个后生参与,所以此时两人并不在此处。

    青楼最豪华的雅间,宋奇坐在主位上热情地招呼着宾友,在场之人除去曹操都是家教甚严,平时不敢来此玩乐,又常听闻同窗吹嘘因而心生向往。街坊闹市之中即使有人不知晓当朝三公是何人,但绝对清楚与其生活息息相关的执金吾是谁,故而对宋奇是待遇非常。往日曹操跟随毫不吝啬的张邈来此也绝无此刻景象,仿佛宋奇的到来令青楼蓬荜生辉,不论是婀娜多姿的群舞和交相呼应的音乐,还是层出不穷的佳肴与美酒,每一项都令人眼花缭乱,但皆是礼制约束之下的最高规格。众人不仅吟诗作对,更是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甚至其他房间的客人听说是皇后的哥哥婚前宴请,纷纷前来祝贺敬酒,无休止地觥筹交错不禁使人得意忘形。

    “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太傅胡广去世不久,丧事又办得十分隆重,众人难免提及,一人明显兴致正高想带起场上的话题。

    此话虽然明面上夸赞胡公,但实际上表达的尽管胡广知识渊博但只顾明哲保身,所以京师里常有人用此话来揶揄胡广胡伯始。太学生中推崇陈蕃和李膺等清流名士,而胡广当初与李固一同反对梁冀却中途变卦,又与中常侍丁肃家中有婚姻,因此为人所讥讽。

    “只顾中庸之道怎会做到如此高位。”众星捧月的气氛令人陶醉,另一人顺势嬉笑着说道,“胡公自然有胡公的门道,这陈太傅不走,又怎能有胡太傅?”

    “放你娘的狗屁!”见两人如此嘴脸污蔑,曹操起身止不住爆粗,指着两人怒骂,“陈太傅师出于胡公,两人虽然政见不一,但两人毕竟是师徒,而李膺李元礼也是受胡公征辟,连窦将军都称其为国之贞士,岂是你们可以随意置喙的。”

    胡广虽在朝堂常因自保而不敢仗义执言,但也仅是屈服于淫威之下,从未同流合污攀附他人。政务上历事六朝,兢兢业业地奉法守礼,虽不及知人任用,但也提拔了一批有识之士。学术上作《百官箴》四十八篇,熟知典章制度,授徒无数,教的也是圣贤之书,绝对称得上是为国为民之士。然而彼时陈蕃每次上朝,都托病避开胡广,因此太学生常以效仿陈蕃为荣,但其实陈蕃只是性情刚烈,不想当面指责长者才如此。

    那人一时酒精作祟,又生怕在美女和同窗眼下失了颜面,不管不顾地叫道,“你曹操不就是靠宦官才……,你这阉人之后还帮别人说话?”他未说完便有些后悔,毕竟曹嵩可是九卿之一,当今权势也是少有,况且还是宦官背景。

    局面顿时从欢腾雀跃降至冰点,本是众星捧月此刻却颜面尽失的宋奇并没有恼怒,反而是他最先冷静下来开解双方。东家又是外戚的宋奇亲自来劝,旁人也些微醒酒顺势说上几句好话,不至于让任何一人下不来台。不过宋奇如此作为是因为立宋氏为后和胡广有关,而曹操又是为何对胡广的非议暴跳如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