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再起波澜
有司举奏长乐太仆侯览专权骄奢,天子因此策命收去其官爵印绶,侯览畏罪自杀,与其结党营私之人皆免官。适逢窦太后因母丧而崩,有人在北宫朱雀门所在的阙楼上书写,“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常侍侯览多杀党人,公卿皆尸禄,无有忠言者。”洛阳皇宫分为南北俩宫,天子在南宫朝会后返回北宫,则必定经过朱雀门,而在南北宫连接的复道之上肯定能看见高耸壮观的阙楼。
然而天子望见朱雀阙楼之后,诏令司隶校尉刘猛在十日期限内抓捕留言之人,只是刘猛认为其言属实不肯以诽谤的名义执法。直至月余后,再下诏令刘猛转做谏议大夫,以御史中丞段颎为司隶校尉,四处抓捕之下光太学生就有千余人。洛阳内城大多是士族,即使平民也无法参与其中,更何况他们一般连字都不识,所以段颎将目标放在往日就不甚安分的太学生身上。不过他也没有肆无忌惮,并未抓捕四性小侯班之人,如此光景已经足以给上面之人交代。此时曹节等人仍是不满反抗诏令的刘猛,使段颎以别的理由检举,刘猛依法本应输作左校,但经群臣谏言才免于刑罚。
京师一时间又起纷乱,只因忽然大雨磅礴,而入狱之人又都是寒门子弟才未波及太广,何况此后发生一件震惊朝堂之事更让人谈新忘旧。司隶校尉段颎举报中常侍郑飒、中黄门董腾串通渤海王刘悝图谋不轨,遂收入北寺狱审问,随后尚书令廉忠上奏郑飒欲大逆不道,立刘悝为帝。天子因此诏令冀州刺史收渤海王拷问实情,又遣大鸿胪持节与宗正、廷尉到勃海国责问刘悝。不久刘悝经受不住自杀,其妻子儿女也相继于狱中自杀,其国辅政之人皆诛杀,渤海国自此除名。
宋酆原本对联姻有些犹疑,见洛阳如此动荡,当即坚定内心加快两家结合的进程,毕竟其女虽贵为皇后,但实际在宫中并不得宠。起初其鉴于上一任执金吾董宠,也就是当今天子的亲舅舅因矫诏被处死,所以不知内情的宋酆忌惮之下欲求外力帮助。而年纪轻轻身为九卿且有宦官背景的曹嵩自然成为其联合对象,尽管从宋奇口中得知曹操的态度很是诡异,不过此时也顾不得其他。没多久宋奇与曹炽之女成婚,有着宋家和曹家的作为靠山,宋奇不论此时婚礼,还是仕途都是繁花锦簇。
反观曹操差点破坏宋奇的宴会,进而危及宋曹两家的大事,虽说没有受到家里的责骂,但其父不再让他每月例行报告,已经说明家中的态度和事情的严重性。而辱骂胡广之人当时乱花迷人眼,此刻清醒之后也担心招受报复,旁观之人更是不敢胡言乱语得罪宋曹俩家,所以对外都是三缄其口。毕竟皆知晓曹家是宦官出身,事后他们也都认为曹操是因为立场才帮胡广说话,便心中自有定论知晓其中利害。当下俩家婚事之时,他们反而担忧由于说错话会被段颎抓捕,婚礼之上不是对曹操惧而远之,就是纷纷前来与其交好。只是曹操向来敬重何颙和袁绍此类言行一致的人,无感他们这些夸夸其谈却毫无行动之辈,不过如今天下多是骄奢浮夸之徒,他也不好过于愤世嫉俗,权当无事发生。
每个人依据自己的是非观各行其道,途中难免有所交集,有人风驰电掣,有人志同道合,有人曲意逢迎,有人擦肩而过,有人路毁身亡。专权独断的自顾前行可能是错,众人信服的康庄大道也不一定就对,然而只顾一往无前肯定难以看清途中的风景。
南方流放之地不像中原道路通畅,像窦武之妻刚到比景就因病亡故之事时有发生,毕竟大多人在途中舟车劳顿加之又有蛇虫瘴气侵害已经很难维系。而窦太后自窦武之事后一直被软禁,心中一直无法安定,忽闻其母身死深感悲痛,不幸离世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去年十月天子率群臣为窦太后贺寿,黄门令董萌趁机为太后诉苦,因此天子对太后的供奉有加。然而不久董萌却因诽谤天子生母而下狱至死,如今窦太后又骤然崩殂,其中蹊跷太多不免让人有所联想。况且宦官集团因窦武一事对太后积怨已久,朝会时以叛逆为由欲用贵人礼制埋葬太后,只是廷尉陈球和太尉李咸携众臣反对才作罢。
因而有人从侯览之死看到宦官式微,以为侯览只是一切的开端,便书于朱雀门前愿天子诛灭宦官。也有人从侯览后续处理中看出宦官势大,在他眼中侯览象征事情已结束,转而投靠于宦官。几年前侯览兄益州刺史侯参,在地方上频繁以谋逆罪侵抄他人家产,被太尉杨秉参奏后侯览连坐免官,但是不久就官复原职。如今侯览看似被清算,但前后验证之下实则是保全了其背后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整个家族,使他们下场仅仅落得免官而已。当初侯览及其家族所作所为确实人神共愤,不仅招致百姓和士族的强烈抗议,也令其他作威作福的宦官无端背上许多风险。先前得罪士族,宦官集团尚能抱团取暖,而一旦损害所有人的利益,天下必人人得而诛之,因此侯览的覆灭其实是必然。
渤海王刘悝早先桓帝时就有传言意图谋反,被贬食邑仅剩一县,后来许中常侍王甫五千万钱助其复国。桓帝遗诏令其复为渤海王,他认为桓帝是临终念及兄弟情谊才会如此,而不是王甫的功劳,所以并未支付酬金。到今时今日失去党人这个大患之后,王甫便放心对其实施报复,而中常侍郑飒、中黄门董腾知晓当初太多隐秘,不过是顺带除之罢了。亦或者窦太后生前想借渤海王之手报仇,通过郑飒等人联络也未尝不可能,只是如今知情之人尽数消亡,真相已是永远未可知。
世人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皆轻视宦官此类残缺之人,然人与人之间有所不同,而宦官也是如此。相同的是一样身为人的宦官,会因缺失寻求其它方面的补足,但由于天性不同会选择不同的方式。
曹节、王甫等人因渤海王一事封赏有加,父兄子弟不是位列公卿,就是在京师附近掌握兵权,至少也是郡县上的一方之长。尽管曹节等人日常所行也是罪恶,但比之侯览却是名正言顺,更不如其胡吃海喝,分别人一杯羹的同时不至于被群起而攻之。而与之相对,宦官里仍有中常侍吕强之辈,其为人一向清忠奉公,不仅天子登基时封其都乡侯固辞不受,更是直谏曹节、王甫等人为奸佞,但是天子终不能用。而与胡广联姻的丁肃也是如此,不与他人争权夺势只行自己分内之事,但天下人完全接触不到真实的宦官,又如何区分他们。宦官中大多数的是既会贪图小权小利,又不敢明目张胆为非作歹之流,实则和常人无异。
毕竟天下不止善良、正义、公平等美好在被宣扬,更有残暴、罪恶、偏见等丑陋也在肆意增长,人在混沌的环境之中难以保持纯粹的好或坏,但人心却可以。将美好赋予自己所喜欢之人,让厌恶之人只剩下丑陋,仅仅看见一面便草草下结论,但唯有综合另一面才能知其为人。
段颎与张奂、皇甫规曾被称为“凉州三明”,皆是身上有着赫赫战功能攘外安内的大将,连年来天下的动乱也多由他们领军平定。然三人都是凉州边远人士,又身为武将,因而不被学文习经的太学生所推崇,没有进入党人之列。破羌将军段颎征战中身先士卒,与将士共患难,兵卒有疾病一向亲自探望,受伤帮其包扎,战时无人不为其奋战到底。可是此时不像当初张奂被宦官利用,更不如皇甫规在党锢之祸时上书称自己为党人,如今加官进爵的段颎是确确实实和曹节等人勾结。相较于宦官往日的作威作福,段颎的助纣为虐更让世人记恨,往日的辉煌反而成为其被辱骂的谈资。不过并未实质对段颎产生影响,明年其便升任太尉,只是半年后就因病罢官。
世上有如段颎一朝失足前功尽弃,也有像胡广因往日污点被人指指点点一生,是非功过难以一言以蔽之。更何况另一面往往会被掩盖,窦太后之死究竟如何,早已分不清有心还是无意,有心认为宦官参与其中就是阴谋,无意将事情复杂化便是巧合。天下之事大多晦涩不明,然事态不会因尚未清晰就此停转,人依旧凭眼前所看见的是非采取行动,有时也不得不动。哪怕大多数人的道路错漏百出,只要你对的比他人多,就能拔得头筹,但往往直到事后才能发现到底谁是谁非。
转瞬间曹操年满二十,成年后在谯县祠堂将要举行冠礼,如果是没有祖先祠堂的庶民举办的话,大多会请三老级别的乡官于屋东面集体行冠礼,而士族的冠礼则明显精致许多,更别说是谯县曹家。
事前需要筮日筮宾,也就是挑选时日和邀请当日的宾客,主人家头戴玄冠身着朝服腰系黑带,与筮者一番繁杂且明确的流程占卜吉日,一旦结果不详则延期再次占卜。定下来便是三日戒宾,主人家亲自登门拜访宾客,双方依礼互相礼让拜谢后,举行占卜仪式确定再正式邀请宾客。所谓拜礼分三叩九拜,稽首、顿首和空首为三叩,在不同礼仪场合组成九拜,现下就是平辈之间的顿首拜礼。施礼者跪地直立上身作揖,然后躬身拱手伏地,头稍微触及地面而抬,如此等对方还礼即礼成。次日曹家在祠堂外搭设相应场景,主人家身穿朝服拟定冠礼于明日清晨举行,将之通告亲戚及宾客。
当日,曹操早起沐浴更衣,梳洗和服饰等细节都有讲究,方位以及规格等等也是遵循礼制,所以曹操都需提前牢记。士族可加冠三次,与之配套的则有三身着装,初加缁布冠,次加皮弁,再加爵弁分别代表不同的寓意。祠堂外年青一辈与来客几番拜礼之后,再招呼着众人入座,其中仍有诸多繁文缛节需要应对,毕竟曹家第一次举行如此盛大的冠礼也是严阵以待。以曹家在谯县的背景,来宾至少是本地有头有脸之人,此时个个脸上都是喜笑颜开,纷纷身穿最华丽的服饰前来,都以成为曹家座上宾为荣。台上主事人正是族中最德高望重之人,也是曹家在谯县的管理者曹伯兴,如今在曹家辈分和岁数都是最高。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完成之后,主事人开始宣讲和介绍来宾,再由司仪赞唱冠礼的具体流程,自此冠礼才正式进行。
主事人和赞冠者、曹操等皆站在指定方位,与宾客互相行礼后落座,而正宾洗手后上前为曹操致祝词加缁布冠。赞冠者为曹操系上冠带整理妆容后,曹操与正宾互相行揖礼,待曹操换完对应的衣服正宾再按程序为其加皮弁,最后则是加爵弁。如此反复三次后主事人宴请宾客入堂,筵席上正宾对曹操作揖行礼,曹操行拜礼应答入席,左手持酒杯,右手拿着赞冠者取来的肉干和肉酱,用小匙祭醴三番,再到西席入座尝醴,最后小匙插入酒杯离开筵席对正宾行拜礼,正宾答拜。曹操是向长辈所行的稽首拜礼,与顿首不同的是头磕地后需做停留,而长辈答复的空首礼手和头跪拜于半空即可。
曹操拜见里屋的母亲,也就是其嫡母丁氏,曹操将筵席上带来的肉干拜奉,其母拜受,最后互相拜送。待其归来主事人和正宾下堂,各自站定方位才郑重其事为曹操取字孟德,曹操应答后由主事人送出正宾。而曹操前去分别拜见亲戚和赞冠者,礼仪略有差异,还要携礼物晋见在座的乡绅士族,如此筵席才正式结束。
此般盛典不仅是象征冠礼的重要性,也是加深曹家和当地势力的交流,越是奢华铺张的仪式,越是证明家族的底蕴强大,因而曹家在谯县会更加畅通无阻。越是繁琐的礼节,越是诠释家族的文化内涵,如此各方士族更看重曹家,会有更多人选择攀附或合作。
冠礼结束不久便是婚礼,虽显得有些突兀,但名门望族之间提前订婚是平常之事,如同宋曹俩家一般,而曹家已经早早和丁家约定。婚礼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其中的礼节比之冠礼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涉及的不仅是曹家还有丁家,自然规模更是宏大辉煌。
曹操恍如隔世般转眼又站在婚礼的流程之中,尽管四周一切的人和事都因你而起,却丝毫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亲戚兴高采烈地向曹操祝贺,他恭敬地回礼感谢,朋友热火朝天地与曹操敬酒,他嬉笑着回酒致意,世人眼中喜庆的宴会似乎和此刻的他无关,但又不得不依循礼节给予回应。酒过三巡,即使新郎曹操迷迷糊糊地依旧被人流推动着,迎来一桌客,又送走一桌客,可不记得任何一张脸,别人也无需记住他。
曹操终究难以沉醉其中,反而更加迷茫,仿佛此刻的他不过是一叶行舟,不知究竟是该逆流而上,或是顺势而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