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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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刀俎鱼肉

    “跪下!”曹操跪地直立上身作揖,然后躬身拱手伏地,稽首礼需磕头短暂停留地面,是面见君王或像此时跪拜祖宗灵位的礼节。曹操当日有多志得意满现下就有多不堪入目,任其父曹嵩拿着粗壮的藤条在狠狠鞭打着,并前所未有地大声呵斥道,“往日自任放流我都纵着你,如今你闯下大祸该如何收场?”

    曹嵩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之下,没想到其子竟然敢在京城如此胆大妄为,更预料不到洛阳北部居然有蹇硕的叔父,毕竟宦官作威作福,其亲戚起码在较为繁华的东西市扎根落脚。正当曹家如日中天,自己稳居九卿之位,族中同辈也逐渐站稳脚跟之时,出此纰漏万万不在他计划之内,不免显得气急败坏。

    “犯了王法就要依法处置。”曹操自知无错,往日不敢顶撞其父的他,此刻却似下定决心断然说道。

    “我怎么有你这样的痴儿?”曹嵩本就火冒三丈,遭遇反抗无疑是火上浇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官署里你可以拿着法这把刀杀人,他日别人也可以拿法这把刀杀你,你就知道用刀,难道不想想是谁给你的刀吗?”

    父亲的鞭打和言语刺痛着曹操的身心,长时间的压抑确实让其临场少了一些判断,但依然认为应当执法必严。在他眼中法虽可以容情,但至少是仁义忠孝之类的善,而不是类似徇私枉法的恶,因此曹操即使理解父亲所说,仍是固执地说道,“我没错!”

    “你没错?那是我错了!”曹嵩顿感身心俱乏,索性将藤条扔在曹操背上放手骂道,“是老子我贪污受贿,给你这兔崽子住好的、吃好的、穿好的,是老子贪慕虚荣,把你送进最高学府太学读书,是老子阿谀奉承,左右逢源讨好宦官和士族,才让曹家在京城有立锥之地。你这孽子如今竟然怪起老子来了?”

    曹操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虽痛恨被他人称为孽子,但此时其父所说句句在理,而且其所作作为确实算是违逆不孝。当今世道如此,得罪权贵会为家族带来危险,同流合污方能活得更好,一个人所行道路不得不与他人交集,无论如何至少要顾及同舟共济的家人感受。只是身边之人固然至关重要,但安分守己地做一个看客,屈于权贵然后抱怨世道不公,难道天下就该如此吗?

    “叫你去太学是为以后的仕途做铺垫,你倒好和那些公子哥去厮混。”曹嵩见其不知悔改,便将往日的些微不满都借机抒发,“熟识之后在官场有所照应也好,但你这心神怎么读书读傻了……。”曹嵩一翻旧账就没完没了,正欲一吐为快之时,曹操忽然以头抢地。

    在学业有成之前,家中对曹操可是不管不顾,如今其父却将一切归为自身的功劳,曹操思量至此不禁一阵苦笑。然而此刻一笑必会给人不服管教的观感,所以曹操见事不妙急忙作五体投地状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曹嵩还以为其有所醒悟,言语不免也有些松软,“你什么时候能像你弟弟一样让人省心,如今都已然成家怎么天天就知道和我作对?”说完让曹操随其往外走去,在院子里指地作势命曹操继续跪下,接着又指着天怒道,“我为昂儿取名是让你昂首阔步,好好抬头看看天。”曹嵩见其反应起起伏伏,立即觉得长久培养之下的曹操依旧不堪大用,言辞中仅是余威犹在,剩下失望的情感更多一些。

    曹操双膝跪地举头望天,待其父走后,虽考量父亲所说,但心中思虑更多的是到底往后行事到底该如何取舍。光计较得失不免沦为商贾之流,只顾及是非又损伤家族利益,人生是该为心中最重要而活,但相应失去的汇总之后也是弥足珍贵。所谓“两利相权从其重,两害相权从其轻”都是权宜之计,人生大多数情况是无需对同样重要的事物有所取舍的。

    县尉官署内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自从打死蹇硕的叔父之后,北部辖区内寂静无声,当下差役们有的老老实实照常办事,有的迷茫地四顾彷徨,更有的直接请假回乡养病。而尉丞起初用看死人般的眼神偷偷盯着曹操,直至几日不见动静,此时又是一脸惊惧,兴许是怀疑曹操早就找人背黑锅,而此人很可能是他。不过此事早已传遍京城,明确侵犯到宦官集团的利益,他们不可能无动于衷,即使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洛阳北部尉。

    可是待官署得到上面回复,来的却是一纸调令,曹操不降反升,居然由四百石的洛阳北部尉直接调任一千石的顿丘令。众人知晓后表情各异,其余之人倒是顿感一脸轻松,唯有尉丞是神色更加慌张,瞪大眼睛生怕看漏公文上一个字眼,终于信服之后才满是不可思议地望向曹操。尉守治安,令管行政,看似差距不大但尉官一般听命于县令,所以尉丞即使知晓曹操有背景,也完全料不到得罪宦官的下场竟会是高升。只是曹操并未细想其中关键,毕竟在外治理一方正合他意,与其在京城受各种掣肘,自然在地方更容易有所作为。

    然而彼时曹操依法处置蹇硕的叔父以儆效尤,此时宦官集团便定会拿曹操杀鸡儆猴,前车之鉴更是数之不尽。桓帝时期“五侯”之一徐璜,其兄子徐宣任下邳令时求前汝南太守李嵩之女不得,直接带吏卒入室强抢民女,载其离去途中戏弄过后将之射杀,并埋于官署内。当时有人将之上告东海国相黄浮,其不畏强权抓捕拷问徐宣一家老小,待罪证明确之后弃市暴尸以示百姓,但黄浮因此坐髡钳,输作右校。当今天子治下,中常侍侯览和小黄门段珪在济阴霸占田产放纵仆从,时常侵犯当地百姓劫掠过路行商。济北相滕延收捕并杀数十人,后来也被征至掌管刑狱的廷尉,终是免官。以上两人所受责罚已是较轻,而曹操的结果无疑更是令人咂舌,尽管他知道肯定是其父在暗中操作,但无法清楚其中差别,毕竟曹操从未真正进入官场。何况此事发生不久,朝廷在内城官邸西面开设场所售卖关内侯、虎贲、羽林等,各级官员出价不等,价高者得,天子左右甚至有三公九卿的价位,公千万,卿五百万,所以曹操此事的舆论转瞬就被覆盖。

    如今洛阳人满为患,曹操想早日上任,以图尽快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忙碌着,来弥补自己初入仕途的无力感。一直跟随其左右的曹邵,还有几个护卫与曹操一起骑马赴任,虽没有牛车或马车舒适,但能在更多地形奔走。况且两人从小打猎骑术尚可,如此也能一定程度规避道路上的风险,而护卫自然喜闻乐见,如果要保护马车伤亡肯定在所难免。毕竟汉高祖是沛国人士,而所去兖州不如豫州的官道一路畅通,有盗贼或猛兽等在所难免。

    洛阳北上渡过洛水,沿着洛水向东骑行快两天,再北上渡过黄河,最后向东北方向约莫七八天就能到达东郡治所濮阳地界,其附近就是顿丘县。往年常有大水灾害,虽最近一次大规模的水灾已两年有余,但岸边乡村受灾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连官道上都有波及。由于去年旱灾和蝗灾严重,百姓生活尚且来不及适应,更谈不上去补整建筑和路面,即使朝廷有下令修渠,可落实却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曹操过去路途总是行色匆匆,往返又都是繁华之地,从未像此时一般细致地观察洛阳和家乡以外的天下。京城洛阳的鼎盛无需多言,谯县是豫州的州治,所经豫州也是自古中原丰饶之地,所以曹操自出生所见都是大汉的强大奢靡。似其一路行来的境况曹操仅在书中读过,确实增长其见闻,可因此也让曹操完全低估了骑马一路颠簸的难度,使之前被其父所打旧伤隐隐作痛。

    治理一方土地,首先要体会当地的风土人情,约莫到了顿丘地界,曹操想沿途找个懂得官话的人来提前了解大致情况。洛阳至此地和到谯县虽差距不大,且谯县与顿丘地理距离更为相近,但沟通起来还是略显生涩,因此仍需找寻当地较有身份地位之人,才多少会说一些官话且清楚当地状况。只是众人一路上搜索半天,路人大多不是急于前去劳作,就是衣不蔽体大字不识,唯有曹邵终于找到一个略识官话的老者。

    即将入秋的天气,眼中些许呆滞的老者依然穿着短衫,似乎也不觉得冷,曹邵向老者行礼问好,客气地问道,“老人家,请问此地可是顿丘地界?”

    “此地是顿丘。”老者说着流利的官话,但因为口齿些微漏风,听不出是否标准,“许久没有来人了,官家可是要去哪?”见来人不少,衣着又是齐整,老者下了自己的判断,看来只是长久没和人说话导致眼神凝滞。

    曹操行礼后接过话头说道,“长者,我们此行正是来这公办,尚未至秋收时节,为何人人都忙于在田间劳作?”曹操虽无农桑的经验,也没怎么见过,但毕竟民以食为天,主要还是关心粮食问题。

    “嘿嘿,忙点好啊!”老者仿佛在描述乡间的趣事,一直有说有笑,“去年大旱又蝗灾早糟蹋完了,今年好不容易才播种上,边境骚乱上面又来征兵,拿得动刀的都跟着跑了,嘿嘿!”言语内容却让人丝毫感受不到乐观。

    一路上似他们这般年纪的确实较少,而且曹操又分不清耕种之人到底处于哪个阶段,所以心想肯定是问题过于唐突,显得有些愚蠢令人发笑。曹操思量再三,又换个自己了解的角度问道,“朝廷不是有些赈灾措施吗?难不成被贪官污吏给没了?”

    “嘿嘿,还有贪官污吏就好了!”老者感觉在嘲笑几人不谙世事,但措辞还是事不关己地说着,“这地方贪官都不稀罕来,赈灾也只是一纸公文,嘿嘿,历年水灾旱灾能走的都走了,没人种的田即使免租也出不了粮食,嘿嘿嘿。”

    听完老者所言,曹操突然明白为何会被安排到此地来,看来自己往后的施政必然不会顺利,此时只想尽快到官署交接。况且老者虽说语言态度都十分诚恳,但一直伴随着嬉皮笑脸,不禁令曹操对自己的无知有些惭愧,礼貌地和老者道别后,众人随即纵马继续向前行进,

    “嘿嘿,如果有贪官污吏就好了。”曹操疑惑地回头一看,老者依旧对着原先他们的位置,神色泰然地喃喃自语道,“把孩子卖给他们就不会死了,家里也有饭吃了,嘿嘿嘿……。”老者似是对某个人诉说着过去,后面好像追忆起家人,开始说起家乡话,只是随着曹操几人渐行渐远,既听不懂也听不见了。虽说其中必有隐情,不过待到官署交接完方能便于行事,曹操也不急于一时。

    经顿丘县丞和长吏解释才知晓,当地的乡绅士族在连年天灾后陆续搬走,留下的大多是无力迁移的佃户。对于士族来说,附近的郡治濮阳在面对各种灾害的时候无疑更有优势,亦或者移居他乡也并不困难。天下各处的经济一般是围绕乡绅士族建立,一旦缺少上层提供额外经济来源,下层百姓唯有通过农作才能生活。如此灾害之下,朝廷减免田租非但处理不了实际问题,反而致使佃农租用更多的田地,意图解决温饱或者积攒财产以备不时之需。而暂时提供经济补偿也只会成为囤积粮食之人的收入,所以如今顿丘佃户签下诸多田产,等待他们的是死命劳作才可存活。

    路上遇见的老者是本地有名的退休吏员,长年累月也有些田产,到干旱赤地千里之时,原先可以像其所说“卖孩子”给士族,既解决孩子的温饱问题,长大后也能提供一定的经济来源。但其不愿因此让子孙沦为奴籍,最终唯有通过变卖田地换取粮食,谁知随后便是蝗虫漫天,与此同时鲜卑侵犯边境朝廷征召壮丁,就此断了家中的生路。曹操听县丞将来龙去脉说明,顿时想起来他从未问过老者吃得如何,家中环境怎样,又是姓甚名谁,更没有下马亲身与其接触。

    不过世事往往接踵而来,曹操已无心于此,朝廷诏令天下宋皇后因诅咒被废,其自请入暴室后忧虑而死,宋家随即受到株连,其父宋酆和兄长宋奇入狱而死。曹操正是因此被波及免官才能及早知晓,此刻木然望着下发的公文不知该作何反应,毫无疑问以两家的联姻关系,曹家此时是岌岌可危。究竟是蹇硕叔父一事导致后续发展,亦或者巧合,答案无从得知,可能唯独权力中心的“持刀人”才明白案板上为何是这块“鱼肉”。

    人生之路大多蜿蜒曲折,途经崎岖险阻或者激流勇进在所难免,每个人看似相同的路程所经历的却是各有不同,只是顾此失彼之下如何寻求所谓的公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