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是非得失
人生大多面临选择,坚持或放弃的结果可能截然不同,而且顺势之下更需要学会取舍,毕竟习惯常会令人疏忽大意。不仅是顺境之人会由于一直获得,而忘却失去的可能,更是逆境之人会由于一直失去,而妄图得到更多。
顺境使人难以分辨是非,宋氏倚仗家世背景被诸侯王乃至天子选择,凭此宋家一直获得功名利禄,因而以为维持现状便能一劳永逸。一时的得失会蒙蔽人的双眼,宋家自从成为外戚以来一直养尊处优,虽知晓宋皇后不得宠,但除了最初联合曹家再无举措。彼时宋家在京城最是显贵,殊不知与今时今日的落魄一样,其中胜败缘由其实皆是来自于天子。
逆境让人不会计较得失,曹操初入仕途长久积压之下,终于能一展抱负自然用力过猛,继而没有衡量自身行为后果。即使曹操悔悟当时太过冲动,也已经无济于事,连曹操都是免官的罪责,如今曹家遭受的将是更加窘迫的境地。虽说曹家是受宋家波及,但无法界定曹操此前所为在其中影响比重如何,因而曹家族人日后定会怪罪其无端生事。
人欲成其事,必须先有判断,而其中标准有是非或得失,所谓是非就是事情的轻重,而得失则是事情的损益。只以得失判断事情可不可为,不知轻重的情况下往往会因小失大,而仅以是非考虑事情可行与否,常导致覆巢之下难有完卵。
天子至高无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得失无疑就是天下的是非,依赖后位且久在名利场的宋家应当知晓其中关键。后宫宠信的姬妾众多,常对不受宠而居正位的皇后有所诋毁,当时中常侍王甫与太中大夫程阿又从中构陷,天子当然轻信谣言。武帝也曾因巫蛊之事收去卫皇后玺绶,即使以卫子夫几十年得恩宠居正位,更有卫青和霍去病的功劳辅助都是如此下场,宋家如何不以此为患。尽管此时源头是由于王甫当初害死渤海王及宋王妃,其畏惧宋皇后因姑姑之死迁怒,所以先下手为强,不过究其缘由,宋氏不得人心才是首要。哪怕跟随其左右的常侍和小黄门都感念宋氏无辜,收葬宋皇后一家老小及其财物归于宋氏祖坟,依然远远不如在天子心中占有一席之地重要。
此时曹操回到京城,经过往日和宋奇常去的街巷,当初认识的店家甚至路人言必称宋侯,连带与宋奇同行之人也与有荣焉。而如今街边巷尾虽然热闹繁华依旧,但彼时的宋侯却沦为所有人的下酒菜,大多人甚至在谈论之时一笔带过,令人不胜唏嘘。曹操心想曹家当下必定鸡犬不宁,因此一时之间还不知该如何面对,所以他在吩咐曹邵几人带着包袱先行归家后,自己则去符节台上交令符。
律法涉及违逆帝王之事,刑罚大多牵扯其人的三族和五属,三族为父辈、同辈和子辈族人,五属为五服,即行丧礼因亲疏不同仍需穿五等丧服之人。如此酷刑一方面是威慑,另一方面是为了杜绝与之相关的情感或利益关系,因此姻亲虽不在三族之中,更不属五服之内,也时有连坐的情况出现。如今曹家众人仅仅只是免官,相较于武帝时期波及天下死者数万,已经算是法外开恩,毕竟巫蛊之祸是比党锢之祸更为严重的事件。事实上党锢仅仅怀疑士族结党可能图谋不轨,而巫蛊之术尽管在独尊儒术的情况下,厌胜、祝由等怪力乱神盛行如故,所以一旦发现施法者肯定是在图谋不轨。
只考虑其中得失的话,曹家姑且算是全身而退,可曹嵩并没有视眼前利益见好就收,反而以五百万高价续下九卿之位。天子诛灭宋家是开端还是结局鲜有人知,此前的党锢之祸后患犹在,猜测巫蛊之祸将危及天下的大有人在,然而曹嵩此刻唯有倾巢而出。一旦失去九卿背景,以及家中无一官半职之后,曹家的所有产业都将朝不保夕,于是曹嵩不得不付出一些代价将重要之物留下。即使会令曹家成为众矢之的,背上一朝覆灭的可能,他现在也只能赌上,来赢得往后的昌盛。
相同的得失观能吸引同类,一样的是非观也会让人志同道合,而以为自己不计较得失的人眼中一切皆是非,缺乏是非观的人生命里唯有得失。
宫中,交接结束的曹操遇上一队正好换班的郎官,他与在场众人大多熟识,见周遭并无行人经过,便顺势攀谈起来。除却孝廉郎等待发配,大多郎官经过一定年份都有考核,通过之人才有机会从郎中晋升侍郎甚至中郎,当然统管的中郎将一般是由朝廷任命。资历、背景等各种因素影响导致郎官内部晋升十分困难,此时宋家一事人尽皆知,且清楚曹操被罢官后,众人纷纷表示感同身受。
“来人了,来人了!”见有人过来,众人迅速站列成队,不自觉间与曹操拉开距离,而曹操也只好躬身向来人行礼,毕竟如今其被免官,宫中无论何人对他来说都是达官贵人。
“拜见桥公。”“见过桥大夫。”其中几人率先喊道,但匆忙之下叫法不一,只见众人身形都不禁又低三分,曾经位列三公都可尊称为公,且在任上的桥姓大夫,眼前之人应当是光禄大夫桥玄。
桥玄年少时任县功曹,他拦下当时正在巡视梁国的刺史周景,越级上报临近陈国的国相羊昌罪行,并跪求成为刺史从事督办此案。在周景授权之下,桥玄抓捕羊昌的宾客拷问罪证,但彼时梁冀掌权又亲近羊昌,因此示意之后周景想就此作罢。然而桥玄仍是将羊昌绳之于法,如此可见桥玄的嫉恶如仇和雷厉风行,所以众人都对其有些敬畏。
“你可是曹操,曹孟德?”桥玄温文尔雅地向众人稍作欠身回礼之后,随即对唯一不穿郎官服饰的曹操问道。
“见过桥公,在下正是曹操,字孟德。”桥玄任职次两千石的光禄大夫,何况长者闻讯,曹操也不敢放肆,恭敬地回答道。
“后生,可否陪老夫走几步?”未等其回复,桥公不管不顾直接牵引着曹操离开,虽早过六十花甲之年,但步伐依然气定神闲。
曾是三公的有名望长者,为官时曹操都从未接触过,更不用说现下,自然有礼有节,以半步距离趋步其后,惜字如金等待对方问话。桥玄素来以正直廉洁闻名,见其出行只身一人未带随从便可知一二,曹操情不自禁佩服其为人,但此情此景更让他谨言慎行。不过幸好桥公考问的都是一些课业和学术上的知识,曹操毕竟日常学业并未落下,都能对答如流,但是其在太学的名声略显不堪,因此不敢造次句句照本宣科。
桥玄出身梁国比邻沛国,他的个人事迹曹操也有所耳闻,即使贪腐之人与当今天子有旧也依法追究,所以如今才就任位高权轻的虚职。曹操身为九卿之子,虽然不及袁绍的家世渊源,更不如张邈慷慨解囊,但借机亲近和讨好之人也不计其数。因此曹操尽管难以分辨其中真心或是假意,可明白何人意图亲近自己,而桥玄却是给人如沐春风的感受。何况当下宋家之事刚起,人人表面上碍于九卿颜面或是好事之徒,然而实际上对曹家之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桥玄听完曹操的回答一抚长须,看似还算满意,侧身回头又说道,“如今你初入仕途受些波折也是难免。”曹操心想兴许桥公还未知晓其被罢官,他的仕途说不定已经到此为止,紧接着桥公又娓娓道来,“你们太学之前的许氏兄弟弄的月旦评挺有影响,你可以借此扬名,以后的仕途才好铺路。”
曹操幡然醒悟,桥公是有提携之意方有此作为,能被桥玄看重,让曹操即刻眼中一亮,不禁感到心潮澎湃。曹操早就听说桥玄有爱才之名,哪怕素有嫌隙的南阳太守陈球,他任三公之时都推荐其为九卿之一廷尉,可自己又是为何让其有了惜才之心。
“不敢,学生谨记桥公教诲。”曹操一时有点摸不着头绪,但毕竟一片好心,还是顺从地回道。
许靖和其从弟许邵在汝南办的月旦评极富盛名,对当代的人物以及诗书字画的品评为人津津乐道,常有人借此举荐入仕。当初袁绍辞官回乡,身边慕名而来之人数不胜数,他也会顾虑许氏的评价而让随行车架悉数归去,独自一人回乡,如此月旦评影响可见一斑。
不过曹操更重视实际的政绩,认为名声仅作参考,因此在太学与之接触不多。像起初评选党人中的“三君”、“八俊”和“八厨”之类名号,桥玄比其中大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仅因其曾强迫征召一归隐之人入仕才招士族讥讽,不在党人之列。如此众多太学生所评都不以为然,更何况是俩人设置,不过此时桥玄确实有借此点拨之意,只是曹操不知以桥公如今职位又该如何突破曹家的困境。
“此处就是老夫如今的府邸,孟德闲时尽管来找我聊聊天。”桥公和蔼可亲地说道,言毕并不多客套就径直往里走去。
曹操闻言有些疑惑,此段路程居然如此之快,但不敢怠慢急忙躬身行礼作别,“恭送桥公。”即使他背身远去,曹操依旧全身拘谨俯身行礼。
待桥玄完全离开视线,曹操方抬头望去,毕竟身为郎官巡视多年,略一沉思就能有所察觉,此处竟是三公府后门。平时官员公办都是正门而入,照理来说后门并不是正规渠道,而桥玄又不可能是如此之人,曹操一时茫然不解。反复斟酌之后,曹操忽然发现桥公似乎曾说过此地是他的府邸,顿时令其满脸不可思议地四处张望,来证实自己确实是在三公府。
几日后,朝廷诏令光禄大夫桥玄迁为太尉,司掌天下兵事。
曹操虽早有判断,但此时才真正接受现实,按照桥公的想法,如果其因月旦评小有名气,可以顺势征辟入三公府。往日曹操寻求推荐都要卑躬屈膝,今日如果有三公的力捧,必定能一帆风顺,如此德高望重之人实在没必要诓骗一个无名小子。随即曹操顾不上家中的混乱,又带上曹邵等人前往许邵所在汝南郡,离京城也就和顿丘县差不多,但官道上属实便利很多。
不久前许靖和许邵就因品评意见不同而矛盾,本来同为郡吏的兄弟,最后许靖只能落得黯然离开,毕竟是非和得失观过于相同的两人多是格格不入。经过曹操几人快马加鞭之下仍是花了三四天才寻到许邵居所,然而是非和得失观截然不同的两人一时间也是难以磨合。
曹操刚将厚礼拿出表明来意,连席榻都尚未坐暖便立马被许邵赶出来,丝毫不顾及往日的同窗情谊。许氏兄弟向来重视名节,以曹操在太学时的声望是不值得予以置评的,更何况用厚重的礼物来讨好,不免有辱其经营许久的名声。不过曹操此行使命必达,自然不能轻言放弃,索性让其见识所谓纨绔子弟的手段。
隔日天色未亮,曹操在其院中放上一只壮年的雄鸡,毕竟是京城带来的贵重礼物果然不同凡响,又加上水土不服即使日上三竿仍啼叫不止。到了正午,曹操带上洛阳知名酒楼的肉干和美酒去许邵所在官署,也不打扰只和他同事相谈甚欢。而晚上早已让人找只良犬守在家门口,但是老狗不适应新家狂吠不止,甚至叫累了还有专人喂食。如此接连不断的早起晚睡,鸡犬不宁之下邻里顿时怨声载道,加上又带坏官署风气,许邵终于是看到曹操的“诚心”,特意命人邀请其来家中。
曹操依旧如第一次来时行礼问好,可许邵忿忿不平地连基本礼节都不愿敷衍,只是气呼呼地盯着对方,曹操见势也唯有微笑。如此两人无言对视许久,直到看着院子里鸡飞狗跳的场景,曹操才打圆场说道,“这几日真是叨扰子将兄了,同仁们也是热情好客,不知不觉居然过了这么多天!”
“哼!”许邵顾自生气不置一词,而今从兄许靖离职后靠用马磨粮食过活,已经让其招人非议,他不想名声再一次受损,但当下又放不下脸面。
曹操心想既然受邀而来,肯定是许邵想要松口,因而直接说道,“子将兄知我为何而来。”
许邵立即哭笑不得地指着曹操骂道。“你就是乱世的奸雄!”
“哈哈哈,此话传出去我可要被世人痛骂啊!”看来此时许邵确实恼火,不过曹操盯着他的黑眼圈也气不出来,反而有些莫名的好笑。
“你是治世的能臣,乱世的奸雄。”许邵说完挥手让其快走,转头背身生怕多看曹操一眼。
曹操不顾形象放肆大笑,大名鼎鼎的许邵不过如此,只是徒有虚名,如今既已得到想要的,也就顺从地离开。所谓的大是大非在无法预估的巨大得失面前,很难保持其原有模样,自然有一方将会做出改变,曹操选择的又是何道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