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取舍之道
三月,司徒袁滂免官,大鸿胪刘郃迁为司徒,不久,太尉桥玄去官,太中大夫段颎为太尉,京兆地震后司空袁逢罢官,太常张济为司空。
初时天下异变频出,去年八月更有彗星出现于天市,天子召众臣询问星象。议郎蔡邕上奏,意为徙市易都,天子或诸侯丧礼时需迁徙市面上的买卖入里巷以示哀愁,易都则是变易都城,实属不祥之兆。加之四月有流星犯轩辕第二星,由东北行入北斗魁中,寓意天子会遣将杀伐,前后结合象征将有纷乱祸及天子,进而使如今的京城洛阳迁都。天子以天为父,君权天授之下仅需对上天负责,既然天降征兆,自然遵循天意找寻对策,但当时中常侍曹节和王甫在场,众臣皆不敢言。因此后来十月巫蛊之事一出,宋氏便成为一切异象缘由,既是天子顺从天意之举,也是王甫借机除去宋家。不过天子见有隐情,后来又密宣学识渊博的蔡邕觐见,蔡邕借灾变陈情,述说奸佞忠良,也是由此桥玄之类的贤臣才能上位。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实在不知为何自己赠予如此殊荣,而身为臣下的他们却不愿意投桃报李,甚至朝廷给予桥玄优惠和数月来筹措款项仍不见进展。毕竟天下归天子所有,他将土地分于臣下,朝廷收取租税,他将官爵赋予臣下,朝廷收取钱财,当然是天经地义。何况即使二千石亡故收受的赙金都需二百万,皆用于丧礼事宜或抚恤家属,相较来说三公的一千万实属不多。只是天子难以预料桥玄竟如此沽名钓誉,因此如今朝廷诏令太尉桥玄因病去官,转太中大夫,反之能上供之人则迁为三公。
曹操往返两地已有月余,出时正值年关,入时又有大疫耽搁,加之西邸卖官人满为患,到京城时听闻消息顿感前功尽弃。虽说终于在最近的月旦评中看到许邵对其的评语,但如今桥公遭遇变故,曹操不该因此事继续上门打搅,可是不去又看似自己嫌贫爱富,未免让其左右为难。最终权衡之后曹操仍是选择前往拜访,毕竟于情桥公因病免官该去探望,于理早有约定不应无故食言。
现今的京城大街小巷皆是热闹非凡,特别西邸附近街区更是水泄不通,反观偏僻的太中大夫等闲职府邸显得格外冷清。三公九卿之位虽是私下交易,不过随着朝廷接二连三的诏令发布,明眼人也发现一些端倪,进而使西邸越发人声鼎沸。何况即使是买下一方郡守或一县令长,都能在地方上呼风唤雨,天下拥有钱财却无实权之人定会纷至沓来。
曹操以为京城会就此人心惶惶,或因疫情而有所收敛,但此时西邸不仅丝毫不受影响,反而将本就繁华的京城点缀地如同太平盛世。曹操恍如隔世般进入桥邸,家中除了一个通传的童子,并未看见其他仆从,而堂中桥公正倚在木几之上,似乎比初见时苍老一些。当时三公府前的震惊如同在昨日,导致曹操现下感觉如梦如幻,不知应以何种感情面对桥公,一时手足无措。
“来,来,来。”桥公一见到曹操热情依旧,挥手招呼其入座,一如往常的模样,似乎升迁或是罢免于他无异。
行礼见过桥公后,曹操随即入座,难免仍是略显拘谨,只是安生地跪坐在席位上一言不发。桥玄不故作矜持直截了当地说道,“自从离开太尉之位后还是第一次有人拜访,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如今太中大夫实在是一身自在。”桥玄家中内置简陋,几乎可以说是空无一物,如其人一般洒脱痛快,曹操遥想自己罢官时的尴尬顿时心生敬意。
见曹操还是局促不敢多说,桥玄也不过多寒暄,快人快语地问道,“月旦评一事如何了?”
曹操牵扯巫蛊之祸短时间内不能举荐或任用,原可以三府的名义征辟,然而桥玄已不在三公之位,如此让当初对曹操的提点变得些许言而无信。但是此时桥玄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无可奈何,见面就提及此事,应当是真心看重于曹操,的确想为其做出一些事情。而曹操路上早已准备好说辞,因此在描述许邵一事时不免得意忘形,但是并无夸大其词,只是言语中忘记自己所为不成体统。
“哈哈哈,甚妙,甚妙!”桥公听完不顾形象地笑着,当下曹操才意识到在长者面前太肆无忌惮,立马感觉面红耳赤,接着桥公又带着说笑的语气道,“老夫年岁已大,等我归墟之后经过我的墓前如果不拿着一斗酒一只鸡来祭拜我,车马不出三步,你肚子疼可不要怨我哦。”说完又畅快地笑起来,虽是玩笑话,曹操也不好附和,听完甚至不禁感伤,只好默不作声。
“不敢,小生放肆了。”曹操仿佛感受到一股力量,旋即恢复正襟危坐,但言语无形中被桥公感染,不再一板一眼。
“如今老夫已是有心无力,往后还需你自己多加努力啊!只要才能足够何惜壮志未酬。”桥玄不漠视或否认当下处境,推心置腹地说道。桥玄性情大开大合,其当年也曾被四府举荐为度辽将军,使边境一时清平,身上颇有武将之风在外不以长者示人,所以也被一些士族所诟病。
“遵命,学生自当勤勉。”曹操不再依照礼节推让,诚恳地答道。
桥玄目前大致明白曹操的为人,想更进一步了解其对世事的看法,直接问道,“孟德,你对于西邸一事有何看法?”
曹操对此早有议论,正愁无人能畅谈,此时虽然身形因紧张而僵硬,但表达意见上却是毫不含糊,“小生认为和之前鸿都门学一样,是宦官为了扩张自己的士族势力来对抗原先的世家,买官后的新士族必定会依附于旧势力,而原先世家随时面临着替换的风险,自然会选择长期居于势力中心的宦官集团。”
“很好,倒是不拘泥于眼前形势的独特见解。”桥公意味深长地抚着长须,转头又严肃地问道,“但只是如此吗?”曹操望着桥公一副值得考究的神情,只能暗自深思,如此已是他思虑再三的结果,短时间内难以有所突破。
“也罢,人终究会被自己的所见所知束缚。”桥公并没有不满的感觉,只是
耐心地解释道,“尊上钟意书画文章才建立鸿都门学,宦官本就可在各地安排子弟,当时不过是顺势而为。而西邸更是尊上生母皇后所求,于宦官也是有害无益,其虽是首恶,但也不必将所有过错……。”桥公似乎有所顾虑,不论鸿都门学还是西邸,都将权利与德才以外的因素挂钩,产生的影响不可一日而语,所以并未将话说尽。
“是。”曹操即刻明白桥公含义,但结合往日经验仍有所疑惑,待他回神索性问道,“桥公,孰是孰非真的不重要吗?”
桥玄眼中略带欣慰地说道,“孟德你初入仕途做的可是洛阳北部尉?”面对问询曹操点头称是,然后桥公又陷入回忆般说道,“老夫举孝廉之后当的是洛阳左尉,想当初不甘屈辱怒而辞官,而你却能执五色大棒严正恶风,这点我不如你啊!”对于士族来说,当辅助的县丞都好过于县尉,曹操知晓其中不易,但不知桥公言语意图,只是被如此人物欣赏和夸赞,自然很是受用。
“是非固然重要,可天下读圣贤者多,知圣贤者少,知而行之者更少之又少。”桥玄难掩倦怠地倚着身子,顾自沉思片刻后说道,“不论上阵杀敌还是为人处世,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桥公话里有话,不是不能知无不言,只是有些事情不用人教,现实会告知你答案,此时曹操也心领神会,正暗自回味其中机锋。桥玄命童子再续茶水,准备稍作休憩再行谈话,与曹操初见时其身体还算硬朗,健步如飞也不气喘吁吁,不过临近七十古稀岁月终究不饶人。
桥公养精蓄锐,也等曹操有所思量后继续说道,“当年出任度辽将军,胡广胡公对我也有荐举之恩,我虽与胡公志向不同,但也有合作共力的时候。”桥公追忆往事中,眉宇间的愁容令其瞬间衰老许多,“胡公官宦一生算是善始善终,而我早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到头来得到的唯有一身病痛,咳咳咳!”
桥公话未说完便咳嗽不止,曹操急忙上前为其抚背,但是仍不见好转,直到童子将煎煮好的汤药拿来服下才见成效。曹操不禁担心地望着桥公,尽管两人相识不久且年纪云泥之别,但交往起来却亦师亦友,此种情感于他弥足珍贵。长久谈话令桥公精疲力尽,唯有进内室静养恢复,曹操不解桥公与初见时体能差距为何如此之大,而此时童子见礼数招待不周,方将其中关键告知。
在曹操离开京城期间,桥玄十岁幼子在门前玩耍,忽然有三人将其劫持并占据府中楼阁,想逼迫太尉桥玄交赎金。然桥玄一口回绝,待司隶校尉阳球与河南尹、洛阳令带兵赶到时,不敢妄动之下反而是他命人强攻,导致幼子也随之丧命。随后桥玄面见天子谢罪并请告示天下,往后凡劫持人质者皆杀之,不得以财宝赎之,让奸贼以此谋生。自安帝以后历任朝廷多宽刑减罚以示国恩浩荡,且贵族豪强多认为不该因些许钱财而伤子孙性命,一时间对其口诛笔伐之声不绝于耳。不过待时日一久,劫持之事终归消声觅迹,人们对其的议论也就仅限于不念及儿女私情,罔顾人伦之类。
桥公在老年丧子和罢官的双重打击之下,依然愿意提携后辈令人受宠若惊,曹操心中震撼不知该何以为报。如今桥公洛阳家中一应事宜已经结束,正待回乡准备安排其幼子入葬,只是由于病症发作才有所延误,稍事休整后就要离开。曹操请求童子他日离京必定告知,至少临别送行以报桥公知遇之恩,童子答应之后,曹操返回阔别已久的家中。
到家后曹操终于察觉西邸带来的负面影响,毕竟曹家所有的权势财富皆来自于官位,虽然曹嵩刚续费九卿,但时间一长原先建立的关系也会荡然无存。频繁的轮换让三公九卿所负责的公务难以顺利进行,重金上位之人又各有想法,如此曹家在夹缝中能维系自身已然难能可贵。只有直接触及到利益损失,大多数人才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今即使是目不识丁的曹家奴仆都清楚家主罢官后,他们面临的将是朝不保夕的生活。
曹操因出仕和汝南一事一直忙前忙后,都无暇陪伴昂儿,生母刘氏倒无怨言,但正妻丁氏显得甚是恼怒。何况曹家遭难也累及丁家,曹操嫡母等人肯定会给丁氏一些忠告,而其如果要顾全夫君和娘家的话,夹在中间定然受气。此时曹操赋闲在家,倒有足够的时间作陪,经过桥公的开导和鼓励也能静下心来面对生活,因此便耐心安慰才十多岁的年轻妻子。
数日后,京城外,桥玄启程回豫州梁国,其身体大不如前只能坐在牛车中与众人作别,来人不算太多。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而且声名远扬的蔡邕因事被流放,所以前来辞别的大多是位卑言轻的官吏,更有如曹操般无官无爵之人。蔡邕以孝行著名乡里,师从胡广,被当时仍是司徒的桥玄征辟礼遇,后因博学多才升为议郎,本应死罪但经中常侍吕强劝诫,又善文章书法才得减刑。桥玄和众人言语一番后,将曹操叫至跟前又问了好些问题,经过提点曹操有了诸多感悟,仓促间两人似有千言万语未尽。
桥玄望着时辰不早,曲终人散之时,略作沉寂后竭尽全力地喊道,“如今天下将大乱,不是天降奇才不能救济,能安定天下的就是君啊!”送行之人皆注目凝听,桥公随即跪于车上直立上身作揖,然后躬身拱手略微向下,头叩在手上行长辈回应晚辈的空首礼,朗声道,“我见过天下太多的名士,没有像君一样的,君应当洁身自好。我老了,以后妻儿要靠你多照顾了。”桥公语气慷慨激昂,却字字都能感觉到悲凉的意味,旁人预料不到病弱之人居然能有此气力,也从未见桥公如此甚是惊讶。
曹操知其用意立即也以稽首礼跪拜,情不自禁地回应道,“吾辈自当勤学勉励,继承先贤的意志。”曹操和桥公见面寥寥无几,即使如今到付妻儿的地步,竟也顺理成章不显突兀,仿佛昨日的我对明日自己的一种惺惺相惜。
“当日我还有话未说完。”桥公让曹操近前,最后轻声在他耳边说道,“只要心中无愧何惧取舍。”声音虽小,但令人感受到无比坚定的意志。谦受益,满招损,也许胡广才是对的,但唯有奋不顾身地飞蛾扑火才是真正的桥玄。
望着远去的牛车,伴随着不断的咳嗽,往后的路途定然不会好受,但要到达目的必经此路,又该如何面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