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人心所向
皇甫嵩平定黄巾威震天下,上请免除冀州一年田租以赡养饥民,因此深得民心,于军中体恤下属士卒,也甚有名望。
因而故信都县令汉阳人阎忠特意前来向皇甫嵩游说,“难得又容易失去的,是时势,时势中能不退缩的,是机遇。因此圣人顺应时势而为,智者凭借机遇行动。如今将军难得的时运,踩着瞬息万变的机遇,然而有如此时运机遇都不行动,将如何保全自己的大名呢?”
皇甫嵩一脸疑惑不知其指,“什么意思?”
阎忠郑重其事地说道,“天道无亲,百姓举能。现下将军暮春受命讨贼,收功于冬末,行军如神,谋不再计,摧破强敌如同折枝,消化坚冰就像融雪。旬月之间大功得成,向朝廷汇报,威震朝堂又扬名海外,即便是商汤和周武王之举,都未必比得上将军。”阎忠见皇甫嵩仍是不解,继续说道,“如今将军建立不朽的功绩,身兼伟人的品德,而北面侍奉庸主,又如何安心呢?”
“夙夜为公,心不忘忠,何以不安?”皇甫嵩随即正襟危坐说道,彼时其刚得朝廷封赏,一时尊崇连宦官都不敢在天子面前得罪。
“不对!”阎忠劝说心切,索性向其表明真心,“当年韩信不忍背弃一餐的知遇之恩,而丢掉三分天下的大业,直到利剑扼喉,才感叹悔恨不已,承认错过时机谋划错误所致。”
见皇甫嵩不为所动,阎忠更加卖力表现,“如今主上弱于刘、项,将军的权力重于淮阴侯韩信,指挥足够振起风云,叱咤可以兴起雷电。一旦恩威并济征召冀州一带士族,发动七州民众,羽檄驰骋在前,大军震响于后,踏过漳水,饮马孟津,诛杀罪恶的宦官,消除凶逆的基业。”
皇甫嵩闻言不禁面露担忧之色,事已至此阎忠只好畅所欲言,“即使是孩童都能竭尽全力,妇女也会用衣裳拼命,何况有九牛二虎之力的兵卒,应趁势而起啊!到时功业已成,天下已顺,再请呼上帝,以示天命,混齐六合,南面称制,天下会移宝器于兴盛之家,而顺势推倒即将坠落的亡汉,实在是天赐良机。”皇甫嵩顿时惊慌失色,不知如何应答,阎忠知晓其尚有顾虑,不做停歇地说着,“正所谓朽木不雕,衰败的世道难以辅佐。如若继续效忠难以辅佐的朝廷,雕刻朽败的木头,犹如上坡走泥丸,迎风行船,谈何容易呢?而且今日竖宦皆是群居,同仇敌忾,天子诏命有所限制,权利都在近臣手中。庸主之下难以久居,将军有难以再加封赏的功劳,谄媚之人一直在旁侧目,如不趁早图谋,后悔都来不及啊!”
皇甫嵩暗自思虑片刻,依然心有余悸地说道,“非常之谋,不应该在有常的形势下施行。创图大功,岂是庸人所能做到的。黄巾小儿,比不上秦朝和项羽,他们刚结合不久容易离散,难以成就功业。况且人民并未忘主,上天不庇佑叛逆。如果妄图成就难以衡量的功业将导致朝夕的倾覆,还不如尽忠本朝恪守臣节。虽说多谗言,不过流放废用,无论生死还有不朽的名声。反常的论调,我不敢听从。”
阎忠明白其志向,多说无益因此逃亡而去。
年初,边章和韩遂作乱凉州陇右一带,危及三辅,朝廷诏令皇甫嵩镇守长安护卫园陵,董卓为中郎将辅助,后来北宫伯玉等贼寇以讨伐宦官的名义入侵三辅,天子遣皇甫嵩率军征讨。而因皇城南宫失火,朝廷征调太原、河东和狄道各郡的木材和文石,送至京师时黄门或常侍总是下令责备不合格者,并强行以十分之一的低价购买。但是宦官又不马上接收,导致木材因长久堆积而腐朽,使其真正成为不合格,如此郡守和刺史唯有征发更多以满足需求,而百姓只能苦不堪言,宫殿又迟迟无法竣工。
此时廷尉崔烈迁为司徒,崔家在冀州是名门望族,其在幽州也是赫赫有名,今日正是百官恭贺崔烈位列三公的宴会。天子也与会参加,远远望见如今众星捧月的崔烈,一脸得意洋洋地招呼着大小官员,让其心中不是滋味。
天子回头对身边众亲信说道,“朕有些后悔,本来可卖千万的。”即使曾经在后宫模拟市场买卖,天子自觉终究比不上真正的商人,毕竟崔烈经天子傅母程夫人引荐,才缴纳五百万就登三公之位。
程夫人在旁急忙解释道,“崔公乃冀州名士,岂肯买官?得亏我成事,陛下反而不念我的好。”程夫人好不容易牵线,也不想成为最后一单生意。
傅母从小一直陪伴天子,此时也算是有所报答,但如今南宫尚在维修,前方战事又是吃紧,令天子日常感觉很是拮据,一时间还是不舍和不甘。
“如今这天下何时才能止息兵戈啊?”不久前因黄巾趁乱而起的黑山贼等十余股势力祸乱四方,天子不禁忧心忡忡。
赵忠是冀州人士,在州治邺城建有豪宅,逾越礼制规格,被当时讨伐黄巾的皇甫嵩看见上奏,致使赵忠将之献于朝廷,后张让向皇甫嵩索贿也不得。如此中常侍张让立即上前安慰道,“皇甫将军战无不胜,所向无敌,百万黄巾大军都能应对自如,区区凉州贼寇只是在自取灭亡,到时再坐镇中央,天下自然太平。”见天子甚是同意,继续建议道,“宫中修建仍需时日,凉州战事又刚起,不如与民收租共建宫殿,再让西邸派使者出访,责令各地出资修宫和助军费用。”
天子闻言大喜,果然知子莫若父,此话正合其心意,当即下诏加重田租,又选“中使”寻访各郡国,新晋官员也需在西邸议定“修宫钱”价格方能上任,大郡二到三千万,其余不等。
人心中各自有答案,在人与人之间互相得出统一意见之前,就会习惯沿用过去的方案,即使其错漏百出,损及多数人的利益。然而心中所想不是关键,人愿意为之付出多少代价才是重中之重,事情成与不成也只看具体的解答方案,不论开始前初衷、过程中顾及或结局后懊恼如何。
数月后,新任巨鹿郡太守司马直因为有清名,仅需交纳三百万,但其不忍搜刮百姓托病辞官,朝廷不许之下只能上书针砭时弊后吞药自杀。天子知晓此事审阅其奏章后,暂时断绝收取“修宫钱”。
皇甫嵩依旧未平定凉州寇乱,又逢三辅蝗灾,朝廷免去其车骑将军之位,削户六千,改封都乡侯,剩二千户食邑。所以此时朝会中众臣正在商议凉州一事,毕竟长安附近埋葬有汉初历代帝王,三辅实在是重中之重。
“臣认为应当弃车保帅,放弃凉州以稳固司隶,待休养生息后再图他计。”司徒崔烈谏议,司徒掌管人民事,人为士人,民为平民,所以其清楚朝廷已经入不敷出,承受不起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崔烈将司职分内所了解之事一一说明,众臣就此议论不断,终是没有得出统一的意见,见机崔烈再次补充道,“西园建造万金堂所需款项仍在募集,属实无法承担出师凉州费用。”天子不久前兴建万金堂,又向天下征调贵重金属,以及“修宫钱”,崔烈所说其实是一个选择。
“斩司徒,天下乃安。”殿外有人高声喊道,因相去甚远加之朝中正在各抒己见,言语不太清晰,但有些听觉灵敏之人已经依稀听到。
连日勤勉朝政使天子烦扰困乏,当下闻声顿时一醒,“谁人在外喧哗?”
尚书郎杨赞上殿禀报,是议郎傅燮侮辱大臣,经天子追问之下,才知具体内容,听完令司徒崔烈面红耳赤。傅燮剿灭黄巾后就任安定都尉,朝廷安排“中使”下访时其托病请辞,如今又拜为议郎,而议郎朝会时一般会于殿前听命待召。虽说过去除却蔡邕等少数为天子所钟意之人,很少有议郎宣召入殿,但傅燮依惯例每次朝会都按部就班在其位。
天子犹记得傅燮,并未直接治罪于他,反而召其近前说话,随后傅燮不卑不亢进殿行稽首礼陈诉,“当年匈奴单于冒顿忤逆吕太后,上将军樊哙夸口说‘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如此忠君爱国,季布仍然说樊哙可斩。凉州为天下要冲,国家藩卫,当初高祖与郦商平定陇右地区,世宗汉武帝开拓凉州,设立四郡,时人都认为如同斩断匈奴人的右臂。”傅燮语气慷慨激昂,此时更是直面司徒崔烈,“如今凉州治理混乱,出现叛逆,天下为此骚动,陛下寝食难安。崔烈位列宰相,不能为国分忧,却要割弃一方万里疆土,臣实在困惑不解。若让异族得到凉州,将会造成更大的动乱,成为天下最大的顾虑!如果崔烈不知晓这道理,那就是愚昧,如果他明知故犯,那就是不忠!”
崔烈恼羞成怒,欲言又止,终是仓促之间哑口无言,毕竟其盛名之下尽管不乏才能,但是不堪司徒之位,难以高瞻远瞩。
天子认同傅燮的提议,令傅燮往后可于殿上议讲,而群臣见司徒一言不发也毫无异议。如此又经过一番争论,最后商定以司空张温为左车骑将军假节出征,执今吾袁滂为副手,而右车骑将军朱儁迁河南尹镇守京城洛阳。
崔烈回府之后,心中越发气愤不已,不止是傅燮对身为司徒的他如此无礼,更是往日交往甚密的众臣无一人替其辩解。
随后崔烈唤其子崔钧于堂中问道“如今我位居三公,人们是怎么议论的?”
崔钧喜结交豪杰,在士族之间消息灵通,他见其父一脸平和,索性答道,“父亲大人年少时有英名,又历任九卿太守,议论之人从未说不该位至三公的,但如今升任司徒,天下人却对你很失望。”
“为什么这样呢?”崔烈心中虽有答案,但还是问道。
崔钧见其父面不改色,试探性地回道,“议论之人都嫌弃铜臭。”
殊不知崔烈是无处发泄怒火才波澜不惊,现下听闻其子都如此贬低自己,顿时暴跳如雷拿起随身的木杖就向崔钧挥去。不过崔钧毕竟是虎贲中郎将,又身穿武服较为轻便,即使场面显得很是狼狈,可躲避起来还是轻松。
几番折腾,崔烈终究岁数不小不免气喘吁吁,开口骂道,“死兵卒,父亲教训你还跑,孝吗?”
崔钧见其父无力追赶,也停下来行礼解释道,“舜侍奉其父,小杖则受,大杖则跑,并不是不孝。”
崔烈见打又打不着,说又说不过,本想就此放弃,但忽然转念一想颤抖着举起拐杖指向其子,“你竟把我比作瞽叟!”瞽叟是舜帝之父,曾和舜的继母联手想除去舜,在其子眼中自己是如此形象,崔烈实在无言以对。
某人触手可得的日常也许对于其他人是梦寐以求的答案,而人能付出的代价始终有限,与其在得不到结果的方向倾尽所有,不如选择自己能有所收获的目标努力,所以无论如何人不能放弃选择。
曹操辞官回到京城后,朝廷又征拜其为东郡太守,然而需要向“中使”缴纳“修宫钱”,不愿出资又不敢得罪的情况下,曹操唯有乞求宿卫,遂拜议郎。曹嵩至此也已经对曹操彻底失望,只寄希望于曹操即将成年的弟弟曹德,如今曹操在曹家仿佛幼时一般无人在意。
适逢媵妾刘氏因病去世,虽说妾室过世依礼制无需服丧,但曹操事业和情感双重受创之下,一时心灰意冷准备托病回乡。妻子丁氏尽管不愿与谯县卞氏共事一夫,可是体恤刘氏遗留的二子一女,经过曹操劝解之后总算勉强同意。而卞氏自知出身低贱,到家后对主母丁氏是言听计从,而丁大小姐再斤斤计较也不会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如此家庭生活总体和睦。
曹操遥想已然三十而立之年,至今还一事无成,但回头看同期举孝廉的老韩他们大多近五十岁,其实仕途上自己还算年轻。只是最近名士范冉享年七十四卒于陈留家中,三府皆遣令史前去吊丧,大将军何进更是书信陈留太守关照,参与入葬仪式都有两千余人,刺史郡守也为其立碑。使曹操怅然若失的不是他死后获得的荣耀,而是其生前所失去的,范冉临终曾言,“吾生于昏暗之世,值乎淫侈之俗,生不得匡世济时,死何忍自同于世!”
如果人生到不了自己想要的终点,还需要向前奔跑吗?
“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其穷如抽裂,自以思所怙。虽怀一介志,是时其能与!守穷者贫贱,惋叹泪如雨。泣涕于悲夫,乞活安能睹?我愿于天穷,琅邪倾侧左。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快人由为叹,抱情不得叙。显行天教人,谁知莫不绪。我愿何时随?此叹亦难处。今我将何照于光曜?释衔不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