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繁体版

第一回 帝王将相(5)

    却说欧阳华敏依照师父剑牍先生的嘱咐,留在长安城中打探公孙旸的底细,转眼盈月,仍无丝毫进展。这日闲着无事,信步来到东市街坊一间名叫客来香的酒家,坐到楼上靠窗一角,要了一壶烧酒,一碟花生,半斤牛肉,独个儿自斟自饮。

    窗外是熙来攘往的长安街市,百业兴旺,商旅繁华,甚是热闹。欧阳华敏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街景,盘算着如何挨到晚间好潜去柏梁台约与嫱儿相见。自打师父走后,两人时常在柏梁台幽会,切磋武艺,交流心曲,燕语情浓,如胶似漆,只恨光荫苦短,哪知儿女情长?然而嫱儿深处禁宫,来去不得自由,更无法想象两人鸳鸯情侣、侠影江湖的逍遥快活。每每想到此处,欧阳华敏便觉心里压着一块巨石,难抒胸臆,如今提壶在手,更添愁肠百结,当即把头一仰,将满满一壶烧酒劲灌口中,咕咕咕的痛饮一番。

    酒家生意甚好,楼上已近座无虚席。一会儿楼道里忽然传来吵嚷之声,却是有人要上楼来喝酒,店家因楼上已经容纳不下,想劝引来人到楼下去,客人不依,吵闹理论起来,边嚷边往楼上闯。

    来人到得楼上,欧阳华敏放眼望去,见是三名异族大汉,个个面相凶恶,言语蛮横,店家想阻拦也阻拦不住。欧阳华敏对三名大汉甚觉眼熟,猛然想起那晚盗窃天禄阁的两个鄯善人来,他们与眼前三名大汉的长相颇多相似之处,不由得心念一动:“若如公孙旸所言,这三名大汉当是鄯善国人,不知他们到长安都城来所为何事?”

    正思索间,那三名大汉望见欧阳华敏独坐一桌,便向店家道:“我们仨就坐那一桌。”店家慌忙道:“客官莫急,且容小的先去通融一声。”说着过来与欧阳华敏商量。欧阳华敏正欲弄清那三名大汉的来头,便点头应允,店家立马满脸堆笑,赶紧安排那三名大汉过来看坐。

    那三名大汉到得桌前,也不向欧阳华敏道谢,只略略一揖,便即大大咧咧地三向坐下,呼酒下菜,旁若无人的狼吞虎咽,狂饮起来。若是平日,欧阳华敏早已起身避让,如今既然有意接近他们三人,便佯作无碍,不动声色,自顾饮酒。

    三名大汉席间所说的语言与汉话差别甚远,欧阳华敏一句也听不懂,正捉摸如何去探听对方来意,其中一名大汉忽然用汉话对欧阳华敏道:“这位小哥独个饮酒,莫非是遇上甚么不顺心之事?”欧阳华敏尚未及回答,另一名大汉已经接过话去:“木师兄,小哥年纪轻轻,多半是为情所困了。你我都是粗人,是弄不明白这杂子事儿的。”

    那姓木的道:“你莫不明是粗人,我木本清可不是粗人。否则当年蓝玉公主怎肯下嫁与我?”那莫不明道:“公主下嫁与你,可不是因为喜欢你,是你趁人之危耍了些不要脸的手段,她为情势所逼,只好顺从于你。”那木本清一听,心里来气,道:“莫师弟说话要注意一些。你喜欢蓝玉公主,我是知道的,可蓝玉公主偏偏不喜欢你。她嫁与我实属心甘情愿,表明她心里头只有我一个人。你如今该叫她嫂子,得对她放尊重些,莫要再打她的主意。”

    莫不明道:“我打蓝玉公主什么主意来着?木师兄不要胡乱猜疑。”木本清嘿嘿笑道:“你从来没叫过她嫂子。平日里瞧你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心里有鬼哩。你是不是还背着本师兄送过礼物给蓝玉公主?”莫不明听得稀里糊涂,诘问道:“我送什么礼物给蓝玉公主了?木师兄若无凭无据,切莫血口喷人。”

    木本清道:“那天我看见她戴了一副漂亮的新玉镯,却不是我送她的。我问她是谁送的,她说是你莫师弟送的。我不许她戴,她就脱下来摔到地上砸了个稀巴烂,还和我怄了半个月的气。你说这是不是凭据?”莫不明道:“我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档子事儿。那玉镯是你们成亲之日小弟送给蓝玉公主的礼物,当时还是托你转送给她的。本是贺礼,却给你当成了驴肝肺!”

    木本清道:“我什么时候替你交过礼物给蓝玉公主?明明是你自己送的,还要抵赖于我。你真以为我是兔子新郎喜欢给自己带绿帽哩!”莫不明也生气起来,骂道:“木师兄你脑子里长的是什么记性?我的好心好意你不仅不领情,还一转眼就给忘得一干二净,反倒诬陷我在打蓝玉公主的主意,莫不是吃醋多了伤了脑子?依我看,蓝玉公主本就不该嫁给你,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狗粪上!”

    木本清气得吹胡子直瞪眼,回骂道:“你奶奶才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狗粪上!”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争吵起来,双方毫不示弱,转眼间便即拔身挺胸,捋袖抡拳,眼看就要动起手来。同来最为年轻的另一名大汉一直在旁静观,此时张口劝道:“木师兄、莫师兄切莫动怒,且听为弟一言。王爷此次派我们师兄弟到长安来,专门交待有重要事情。眼下大师兄、二师兄下落不明,尽管大家心绪不佳,但两位师兄切不可因一时之气误了大事。”那木本清和莫不明听了,方才忍着气打住话头,把脸往旁一撇,缓缓坐下。

    欧阳华敏见状,端着酒碗站起身来,向三名大汉道:“三位兄台均是豪侠义士,口舌龃龉因小弟而起,小弟着实过意不去。且以此碗素酒敬过三位兄台,还请三位兄台释嫌宽怀,不予计较。”言毕,脖子一仰,将满碗酒水一饮而尽。木本清和莫不明仍在气头上,彼此都不理睬。那位最为年轻的大汉道:“小哥真是好酒量。只是我等兄弟之事,与小哥无甚瓜葛,小哥大可不必如此多礼。”

    欧阳华敏道:“凡事总得有个因缘,若不是这位木大哥关心小弟,抑或小弟豁达大度一些,木大哥与莫大哥就不至于有此不快。扬灰取火尚须引头,追根究底终归是小弟不好。今天这顿酒菜,算是小弟请了。”木本清听罢,忽然大声喝道:“小小年纪,啰哩啰嗦。哪个稀罕你的臭钱!”

    周遭众人均不觉一怔。莫不明接过话去,说道:“你们汉人表面斯文儒雅,恭谨谦让,其实暗地里背信弃义,阴险毒辣,出尔反尔,最是可恶。”欧阳华敏不明其意,问道:“莫大哥此话怎讲?”莫不明诡异地冷笑道:“你今天请了我们,说不定哪天就得要我们赔上十顿酒菜钱。我们可不做这蚀本生意。你们汉人读的书上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中之义,小哥懂是不懂?”欧阳华敏正待辩解,木本清对那位最为年轻的大汉道:“伊师弟,你去结账,我们赶着办事要紧。”

    三名大汉结清账目,起身下楼,到得楼梯口,却被一名老者挡住去路。那老者披头散发,鬓须如雪,面容苍老,双目已盲,眼眶凹陷,拄着一根拐杖,横腿挡在楼梯口前。莫不明呵斥道:“哪里来的瞎子!快快让开。”

    那老者好像是没听见,朝店家叫道:“伙计,你几时养了这几只恶狗?凶霸霸的。莫若我付钱给你,让屠夫今儿就把他们给宰了,供我下酒。”声音洪亮,楼上在座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有恼三名大汉辱骂汉人的,登时随声附和。

    店家匆忙过来,低声下气的对那老者道:“老人家,行行好,给让让路,且莫得罪了小店的客人,搞砸了小店的生意。小的全家上下老小还得靠着这埠头讨生活。”那老者甚是不屑道:“呔,你也忒是孬种,养几只恶狗自己管教不了,还不许别人替你管管。”边说边摇头呕气,脚下却纹丝不动。

    木本清等人早已气得头上直冒青烟,莫不明恶声骂道:“老瞎狗,你奶奶的找祖宗爷爷认错地方了,你该到阎王爷的府上找找才对。你若再不让路,咱们仨就帮个忙,把你送到阎王爷那儿去。”那老者头也不抬,鄙夷道:“方才是哪只疯狗在胡乱咬人,说我们汉人阴险狡诈?”莫不明大怒,不再搭话,伸手便向那老者肩上抓落,想把他拽到一边去。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那老者肩头一收一纵,莫不明已被弹出数步,重重的撞在了屋堂中央的立柱上。木本清和那姓伊的大汉一看来者不善,即刻从腰间亮出兵械来。木本清手持一介铁尺,那姓伊的手中握了一根小指粗的铁链,链头的一端缠在左手腕上,另一端系着尖头菱形铁坠子。

    莫不明忍住疼痛,站稳身形,也拔刀在手。三名大汉站成一个半弧,迅即将那老者围在当中。楼上的客人看见这种架势,纷纷退让闪避,往旁躲开。

    木本清道:“老瞎子,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今日缘何与我等为难?你且说个清楚明白,切莫逼迫我等动手。”

    那老者哈哈笑道:“你这个蛮子好不强词夺理。我一个老态龙钟的瞎子,说我为难你等,那敢情让天下人见笑。我刚在楼梯口这么站得一会儿,你们就过来推攘。没把你爷爷推下楼去,反倒责问起你老祖宗来。真是蛮横无理之极!”

    莫不明道:“木师兄,这个老瞎子刁钻老辣,吃定了要与我等作对,你休要跟他废话理论,且看我如何收拾他这副老骨头。”言毕,扬起大刀劈头盖脸砍将过去。那老者侧身移步闪了开来,顺手借势一带,只听得咕咚声响,已将莫不明摔倒地上。

    莫不明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紫脸涨得通红,羞怒难当,挥刀又再扑上。那老者信步游走,方位不出三步之内,但莫不明不管如何舞刀劈刺,却连他的衣襟也沾碰不着。两人斗得几个来回,那老者忽地稍微纵身,跃出刀锋之外,揶揄笑道:“凭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到长安京城来逞强。不妨你们三个龟孙子一齐上,好让爷爷看看到底统共有几斤几两。”

    躲在墙边的一个小男孩正看得热闹,听见那老者奚落藐视对方,便顺口顽皮嚷道:“老爷爷,你喊他们做龟孙子,却又自称是他们的爷爷,那么你就是龟爷爷了。”童心无邪,童言无忌,逗得围观众人哄堂大笑。

    那老者更是乐不可支,笑道:“你叫我爷爷,不也成了龟孙子啰?”那小男孩道:“我小莽子可大大的不同。你我都是汉人,我称呼您一声爷爷,那是尊重您老人家。他们是蛮人,只配做爷爷您的龟孙子。”老者听得须眉抖擞,连连说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小朋友,你叫什么来着?”那小男孩应道:“我叫小莽子……”一句话尚未说完,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已向他当胸抓去。

    旁观之众看得清楚明白,原来是木本清看着师弟招招落败,频频受辱,激愤难抑;听见小男孩出言相讥,众人嘲笑,更是怒火中烧,冲动起来,要捉拿小男孩教训一番。那小男孩赶忙躲闪,可是木本清的速度太快,如何躲闪得及?正惊慌失措之际,却见那老者反应敏锐之极,宛如周身长目一般,滑步上前,衣袖一展,已将木本清的大手挡了回去。

    旁观之众看得有惊无险,无不唏嘘赞叹,拍手称快。木本清脸面难收,骑虎难下,挥舞铁尺一招雷霆万钧,劲向那老者的天灵盖劈落。那老者挥袖挡格,侧身闪过。木本清怪招频发,直指对方要害。那老者依旧轻松自如,腾挪闪跃,一一将对方招数化解。两人斗得几个回合,木本清丝毫无法占到便宜。

    莫不明和那姓伊的师弟看见师兄久攻不克,顾不得以壮欺老,以众暴寡,当即挥舞器械围攻上来。那老者徒手相斗,以一敌三,仍然不落下风。围观众人本待伺机下楼闪避,免遭横祸是非,但看到四人斗得起劲,汉人老者游刃有余大展神威,不由得群情激昂起来,已然不顾身处险地,驻足而望,喝彩纷纭。

    双方越斗越狠,正难分难解,冷不防一支剑鞘斜刺里插了进来,挡开了木本清一方的兵械。那老者眼目虽瞎,但两耳聪灵,早听见有人上得楼来,却料想不到来人竟会插手干预,不知其是敌是友,着即顺势跃开,闪在一旁。

    旁观之众看得入迷,来人何时上楼,几乎浑然不觉,见此情状,刹那惊讶不已。唯独欧阳华敏坐在角落处,已先看得明白,来人正是那晚从天禄阁逃走的盗窃之人。欧阳华敏不想让他认出自己来,侧身挡面,暗地里留意他的动静。

    木本清三兄弟一见来人,顿即欣喜若狂,异口同声叫道:“二师兄,你原来在这儿!可让我们找得好苦!”那老者听见他们与来人兄弟相称,立明就里,桀桀笑道:“我道来的是何方高人,原是多了一个敌手。”

    那二师兄不去理会三位师弟,却对老者躬身作揖,说道:“三位师弟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老人家,在下替三位师弟陪个不是,望老人家宽宥则个。”那老者道:“你这个人说话倒还算有点分寸。不过你若是想讨好我这个老瞎子,那就大可不必。该骂的骂了,该打的也打了,我们彼此谁也不欠谁的了。”

    “老爷爷,你莫怕他们人多,我看他们再凑多一个也未必斗得过你。”之前插话沾便宜的那个小男孩忽然又出声搅浑。有人已认出他的身份,劝他赶快离开,他却置若罔闻。

    原来他正是常常找嫱儿玩耍的那个王族权贵小莽子,今日他本来是上街玩耍,想找些奇闻异趣回去给嫱儿开心,路过这间酒家之时,刚好听见楼上吵闹不休,便溜上楼来观看热闹,结果没想到被木本清惊吓了一番,心中甚是不悦。此时听那老者言中之意,似是要与对方罢手言和,偃旗息鼓,便即插话挑衅,自然巴不得那老者狠狠地继续教训木本清等人。

    旁观之众皆知其意,且看那老者做何收场。那老者却道:“小莽子说得对,我看他们是连一个老瞎子都斗不过,所以就顺着杆子给他们下台阶,免得他们多个帮手照样输了,丢不起那四张脸面。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这样,我就不强人所难了。只是有件不大公道之事须得当场说一说。”

    木本清、莫不明和那姓伊的本已憋着一肚子火,听着一老一小在你唱我和的挖苦耻笑,若不是刚刚见到那二师兄,他们三条大汉早就一拥而上,与那老的拼个你死我活,把那小的捏成泥丸。如今权且忍住怒气,尽皆望向那二师兄,欲知他将怎样处置。

    那二师兄隐隐蹙眉道:“有什么不公道之事,老人家但说无妨。”那老者对店家道:“伙计,你去把三个龟孙子刚才结账的那锭元宝拿来。”店家弄不明白那老者有何企图,碍于他身手不凡,不敢详加询问,心不甘情不愿的将一锭金元宝取来。那老者让店家把那元宝摆在众人面前,说道:“大伙儿猜猜看,此锭元宝到底是真是假?”旁观之人有几个胆子大的走将上来,用手掂量,用牙咬辨,均未发觉眼前这元宝有何不妥。

    那老者随手抄起元宝,握在手掌心用力一搓,整锭元宝即刻碎裂分开,锭内露出红黄色石块。原来该锭元宝竟是用重度与金子相当的火焰石磨制成形,然后再在表面烙上一层薄薄的金箔,藉此以假弄真,实乃欺世盗财的勾当。

    围观众人见此情状,一片哗然。那店家更是呆若木鸡,做声不得。先前木本清等人结账之时,出手阔绰,好大的一锭金元宝竟声称不知往何处兑零,让店家只须找回几吊汉钱。店家心里偷着乐开了花,就如赌博中了头彩一般,以为今天走运,碰见了贵人。此时明白实情,真个是贪图巨利上了当,懊恼难言。

    木本清等师兄弟眼看被人识破骗局,内心惶惧,却强作镇定。那二师兄狡黠道:“老人家,你焉知此锭元宝有诈?莫不是适好发觉该锭元宝被人掉换,做了手脚,却栽赃给我三位师弟?伊师弟,你方才结账所用的可是这锭元宝?”那姓伊的未及反应过来,嚅嚅嗫嗫道:“是……是……好像正是这锭元宝。”那二师兄抬高嗓门,厉声喝问:“伊屠健,你且仔细瞧清楚,可是这锭元宝?”那姓伊的方明其意图,当即近前佯作辨认,改口道:“不是此锭元宝。”

    那二师兄回转身来,当众抱拳道:“众位客官明鉴,我三位师弟初次来到京城,懵懂无知,冒失冲撞,中人圈套,被人诬陷,此中冤情委屈,还望众位客官在场作个见证。我万某若是能够查出真相,逮住设谋陷害之人,定当送交官府严办。”旁观众人听他说得言辞恳切,入情入理,实在捉摸不透内中真假。

    那老者道:“刚刚结账的元宝,有谁能够调换?这位二师兄莫非是怀疑店家么?”那店家一听,慌忙声辩道:“老人家千万莫要冤枉小的,小的敢对天发誓,决不是小的所为。况且元宝被人掉换,小的更是受害之人,众位客官一定得替小的做主。”

    那二师兄道:“店家所言不差,掉换元宝的应当另有其人。老人家,你且说说,你是如何知道结账所用的元宝有假?”言下之意,乃是怀疑那老者与掉换元宝之事大有干系了。旁观之众纷纷将目光转向那老者,看他有何说法。

    那老者道:“我虽双目无法看见,耳朵却听得再清楚不过。那位姓伊的在结账之时,给了店家好大的一锭元宝,却只要区区找补。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一桌酒菜,如何值得这许多真金?你这三位师弟又不似开朗大方之人,我便猜想其中必定藏有猫腻,果不其然,真是个天大的陷阱。”

    那二师兄道:“原来你是瞎猜得来。请众位客官评个理,这猜臆出来的事情能否作得了数?以你老人家的身手,若想在我伊师弟的口袋中掉个包儿,那可容易得很。顺便栽赃冤枉一番,也是自然。”

    那老者道:“是么?你是说那姓伊的口袋中掺假的元宝是我这老瞎子掉包放进去的啰?你这个不讲理的蛮子,为了护着几个不争气的师弟就昧着良心说话,好不害臊。”

    那二师兄道:“我没有说是你掉的包,是你自己说的。我只是猜想而已。”他故意这般绕着弯子说话,以彼人之道还施彼身,把旁观之众弄得稀里糊涂,趁机便把掺假掉包的嫌疑推到了那老者身上。

    那老者拉下脸来冷笑道:“好个居心叵测、心机狡猾的野蛮子,我这老瞎子才不会上你的当。事实就是事实,强辩无用,待我将你们四个龟孙子口袋中的元宝全部掏将出来,砸碎给大家瞧瞧,到时看你还如何抵赖得了。”

    小莽子远远的听见有戏可看,又接嘴道:“老爷爷,如果他们口袋里其他的元宝都是真的,那可怎么办?”那老者笃定道:“他们口袋中若再无假的元宝,就自己乖乖的掏出来,省得弄脏了我这双老手。”小莽子道:“他们为什么要听从你的话,自己掏出来?”那老者道:“他们不敢掏出来对证,就说明他们心里有鬼。此锭元宝掺假之事,决计是他们干的了。”小莽子淘气道:“你要他们掏出来,就算是假的,到时他们也会说,所有人口袋里掺假的元宝都是爷爷你掉包放进去的。”旁观众人听他一味胡搅蛮缠,滑稽可爱,都忍俊不禁,暗自偷笑。

    那二师兄被这一老一小搭腔唱对台戏似的调侃讥讽,止不住愠怒于色,说话硬了起来,不甘示弱道:“你这老头儿忒不识好歹,与小孩子一般见识,有本事就自己过来拿去,休再啰哩啰嗦。”此言一出,其三位师弟哪还按捺得住!争着抢步上前,就要与那老者动手。

    那二师兄摆手示意三位师弟退后,自己一人挡在那老者身前。那老者按兵不动,不慌不忙的道:“你这位二师兄莫要自呈英雄,还是四个龟孙儿一齐上的好,免得有人趁我老瞎子不注意之时,在背地里偷袭暗算,那可麻烦得急。”

    那二师兄怒不可遏,骂道:“你这黄口老儿休得猖狂,且看我如何收拾你。”话音未落,已大步流星踏上,一招黑虎掏心朝那老者当胸击去。那老者早有防备,也不躲闪,举掌接招,拳掌相击,双方均是微微一振。

    那二师兄看见对方竟然徒手硬接己招,未等招数使老,便已数招接连跟上,一招比一招凌厉。那老者全然不避,一一徒手接过。那二师兄心中一凛,知道遇上了高手,当下不敢怠慢,潜下心来,沉着应战。那老者显然久历江湖,更是老到,接得对方十数招后,似已探知对手功力深浅,只不过顾虑对方出手力道雄浑,招式与大汉中土的武学流派又有颇多不同,加之他自己目不见物,全凭听音辨位,是以没有急于逞强求胜,而是摄定心神与对方周旋,时刻留心捉摸对方的招法破绽。

    那二师兄自凭拳脚功夫了得,腰间虽有佩剑,却不伸手去拔,定要与那老者徒手相搏。转眼间双方便相斗了数十个来回,但他似乎仍然未能断定对方的家数渊薮。那老者却越斗越是舒坦,如同有意耍猴一般,不断变换着招式与对方拆解,始终深藏不露,方寸不乱。即便那二师兄眼利目明,也难奈他何。

    旁边三位师弟因未得那二师兄允许,不好贸然插手相助。木本清瞧着情形于二师兄不利,甚是焦急,忽然心生一计,偷偷挨近离小莽子不远的墙边,猛地向他扑将过去,意欲把他拿下以分散那老者的心神。众人见状,顿时惊叫起来。

    小莽子前面受过木本清的惊吓,心中已有盘算,不待其人扑到,哧溜一声,已从身旁的方桌底下钻了开去。木本清一抓不中,羞怒满面,跟着便从方桌底下钻了过去。小莽子身小灵活,在十几张方桌下钻来钻去,任凭木本清使尽浑身解数,就是抓他不着。两人在桌子底下猫抓耗子一般,均弄得灰头土脸,模样狼狈滑稽透顶。

    小莽子孩童心性,越闹越觉得好玩,一边躲闪一边顽皮地取笑木本清:“大乌龟,来抓我啊。快一点啊,若不快一点,连蜗牛都要爬到你裤裆里去了。”木本清身为一个大男人,此时真不知把脸往哪搁才好,恨不得立马抓住小莽子一口吞下去。可是他越急越显得笨拙无能,脑袋不时撞中桌底桌腿嚯嚯连声,魁梧的身躯都快要把方桌顶了起来。

    那老者闻状,甚是开心,笑道:“小莽子,你养了好大一只跟屁虫!放个臭屁喂他,他的动作就会快得多啦。”小莽子道:“老爷爷指点得是,我这就给他放个屁臭。”在桌子底子学着放屁卟卟连声,惹得围观众人狂笑不止。

    莫不明和那姓伊的师弟实在看不下去,腾地跳上桌面,分向踏着方桌快步迈到两头,一人一边挡住了小莽子的去路。小莽子叫道:“老爷爷不好了,跟屁虫的兄弟闻到臭味,一齐围上来了。”他以为那老者听到后定会出手相救,却没想到那老者此时酣斗正浓,双方胶在一块,一时无法分身他顾。

    小莽子眼见不妙,即速从桌子底下钻出,撒腿向围观的人群中窜去。木本清熊腰一挺,掀翻桌子,一个箭步飞身扑了过去。欧阳华敏所处的角落与小莽子只隔着两张方桌,眼看木本清就要抓住小莽子,情急之际,飞身跃出,半空中硬生生推开木本清笨重的身躯,护住了小莽子。木本清落地迅即站定,怒目圆睁,发觉站在跟前的却是适才饮酒时同桌的那个英俊少年。

    “你奶奶个小兔崽子,乳臭未干,竟敢和老子动手?”木本清嗷嗷咆哮,挥拳就要往欧阳华敏身上招呼。却在此时,那二师兄猛然大声喊道:“木师弟且慢。”木本清听见师兄阻止,扬起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之中。那二师兄紧接着叮嘱道:“你切莫招惹眼前这位少年。”原来他已经认出了欧阳华敏,因那晚在天禄阁与欧阳华敏交过手,知道欧阳华敏并非平庸之辈,那老者一旦多了这个帮手,今日他们师兄弟四人莫说取胜,就是想脱身也决非易事。木本清心里不服,却又不明就里,傻愣愣的站在那儿不动。

    那二师兄见到欧阳华敏突然现身,一时弄不清楚状况,做贼心虚,即刻萌生退意。他接连攻击几招杀着,趁那老者留神防守之机,蓦地腾空跃起,一个鲤鱼跳龙门,落在了斗场之外。那老者正斗得兴起,忽觉对方辄然罢手,不免感到意外。

    那二师兄道:“老头儿,今日暂且饶了你,日后有闲暇再与你算账。”然后冲着三位师弟叽哩咕噜了几句,四人齐声忽哨,各各从窗户跃了出去,落到街上,片刻便消失在闹市之中。

    欧阳华敏往窗外看准其等去向,不假思索,作速飞奔下楼,出门急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