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羽林营骑(6)
一行十二骑回到紫云台,已是傍晚。甘延寿将所寻到的鸾鸟双蛋和十六只白鼠幼崽交与了无法师。了无法师将双蛋打破,只与六只白鼠幼崽一同放入事先备好的钵中。那六只鼠崽闻到蛋味,即臭着爬至破口旁,使劲吸食蛋黄蛋清,一会儿便里里外外吃得一干二净,腹满体圆。说也奇怪,原本粉白的小鼠,吸食之后个个慢慢变了颜色,通体明亮,赤黄如金。了无法师将蛋壳与鼠崽一并取去,放置炉上烘烤成炭,研作粉末调制药引,以之医治四名受伤的羽林勇士。
当夜,了无法师将闵儿单独安置在紫云台的一间客房歇息,甘延寿领众勇士与欧阳华敏仍然留宿在山门外的营寨中。次日一早,闵儿便来找欧阳华敏,问他紫云台的客房中都住着些什么人,欧阳华敏如实告知,闵儿抱怨道:“那皇太子原来是个大色鬼,他见到我时,看我的眼神就像是要把我吃掉似的,还想跟我套近乎,讨厌死了。”
欧阳华敏道:“偌大的一座山观就只住着你一个女的,太子可能是觉得奇怪罢了。”闵儿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没见过女的么?在宫里头多的是了。”欧阳华敏调侃道:“太子可能是想,等他做了皇上,给你封个妃子什么的吧。”闵儿道:“什么妃子,我才不希罕哩。皇上、太子这些人个个都没安什么好心眼儿,把天下的女子都不当人看,专供他们消遣玩乐。若是他敢对我使坏,我一定会把他给宰了。”
欧阳华敏道:“你不希罕,有些人还求之不得呢。”闵儿道:“欧阳哥哥,我不是跟你说笑啦。我真的觉得他们好讨厌,一踏进山门我就莫名奇妙的不自在,不想再回那客房去了。要不然这样,今晚我睡你的营帐,你到我住的客户里去睡,好么?”欧阳华敏道:“现在天才刚刚亮,哪里说得准晚上的事儿?等到晚夕再说罢。我觉得最好是让甘师叔今天就差人送你回京城去。”闵儿嘟嘴道:“我说过的,我不要回去。”
欧阳华敏道:“你不回去,假使甘师叔要你去服侍太子殿下呢?”闵儿道:“我宁死不从。以前公孙大人就曾要把我送进宫里去,爷爷看我整日哭闹个没完,在公孙大人面前苦苦求了很多情,才让我躲过一劫。如今又碰到这个皇宫里的讨厌鬼,真是教人不得省心。欧阳哥哥,为什么这世上总有那么多讨厌的人,到哪儿都躲不掉?”话没说完,眼眶儿已红了起来。
欧阳华敏触景生情,本就挂念着嫱儿,不由得心想:“嫱儿当日为官府所逼,被选进宫中,心情肯定也如闵儿一般。如果她能不进宫去,现下肯定是与自己在一起,双宿双飞,浪迹江湖,那该有多好。”顾念及此,顿时心生怜惜,安慰闵儿道:“你先不要胡思乱想,我只不过说说俏皮话而已。即使甘师叔要那么做,我也未必肯答应。”闵儿破涕为笑,莞尔道:“欧阳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啦。陪我到后山去走走好么?”欧阳华敏不忍拂她之意,便随口答应。
两人顺着羊肠小道上到紫云台后面的山中,在密林间徐步漫行,赏景开怀。此时朝阳初上,晨光普照,霞曦穿入密林,幻发彩霓万道,甚是灿烂瑰丽。闵儿走走停停,抚花闻香,驱蛾引蝶,窈窕身影在密林间飘来飘去,边玩边欢快叫喊:“欧阳哥哥,快来帮忙,我要捉这只蝶儿,我要捉那只蛾儿。”欧阳华敏不去理会她,自顾更往山上行走,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一脉奇峰的半腰。
伫立空旷之处极目远眺,苍山如海,峰峦如涛,四顾茫茫,境况超然,由衷想起古人伯夷、叔齐来,遂放声纵情吟咏:“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闵儿跟在身后听见,打趣道:“欧阳哥哥,你吟的是什么诗啊?又是暴又是衰的,忒瘆人。”欧阳华敏道:“是两位世外高人的千古绝唱。”话音刚落,忽听得林中一个声音隐隐传来:“千古绝唱如斯!千古绝唱如斯!”乍听起来就像是欧阳华敏吟咏之声在山谷回音一般。
欧阳华敏心下大奇,沿着声音来向寻去,在峰腰侧面一处高耸的绝壁之前,见到一人盘腿坐于苍松古柏之下。那人的形貌打扮与大汉中土之人甚是不同,头光如栗,短须粗鬓,耳大垂肩,口方鼻勾,身上穿着一件灰色麻布法衣,胸前挂着一串长长的檀木念珠,正端坐在一席莲花棕蒲上面,双掌合什,指端朝天,闭目静气,神态安祥,对周遭事物仿如浑然不觉。
闵儿走过来看见,“咦”了一声,道:“怎的这里会有西方头陀?”其时佛教初自西来,西方僧侣在大汉中土尚还少见,欧阳华敏只是有所听闻,并不识得。此时听见闵儿问话,语中似对西方僧侣颇为熟悉,便道:“你怎知他是西方头陀?”闵儿道:“我小时候在家乡见得多了。他们都是修炼成这番模样,身披袈裟,云游四方,到处讨饭,还说是受什么佛菩提点化,专程来世间普渡众生哩。”欧阳华敏道:“他们倒是一副慈悲心肠。”
两人走近前去,闵儿对那头陀道:“大师父,你那个要饭的东西呢?”那头陀充耳不闻。欧阳华敏道:“闵儿,你对陌生人说话要尊重些,不要随随便无礼取闹。”闵儿道:“我是要给他布施,不是无礼取闹啦。”绕到那头陀身后,果然寻见一个铜钵。遂从袖中掏出几铢钱币,轻轻投入钵中,然后指教欧阳华敏道:“欧阳哥哥,你也施舍一些,这样就表示你已经行善积德了。”
欧阳华敏依言跟着掏出几铢钱币放入钵中。那头陀连眼皮都不抬,只说了一声“阿弥陀佛”,仍然打坐如故,不予理睬二人。闵儿道:“大师父是在做功课,我们不来打扰他。”拉了欧阳华敏的衣袖离开。两人走得几步,发现不远处的绝壁上雕刻有奇形怪状的图案,便靠近前去观看,却见是几幅尚未雕刻完工的造像,像中人物卷发袒臂,裸露右肩,仪容饱满,目视众生,含笑不语。中间的一幅造像体型巨大,高有数丈,姿态也如那头陀打坐一般,左右两边尚有站立着的小幅造像陪侍,体态恭谨。
欧阳华敏看得肃然起敬,赞道:“当中这幅造像好生高大!”闵儿道:“你知道他是谁么?”欧阳华敏摇头表示不知。闵儿道:“他就是佛祖释迦牟尼了,左边站着的那个是阿难尊者,右边躬身合什施礼的那个是摩诃迦叶,他后来继承了释迦牟尼的衣钵,成了头陀第一。整幅造像说的应该是摩诃迦叶受佛祖点化成佛的故事。”欧阳华敏对三幅造像大大欣赏一番,道:“宣扬行善,教化世人,寓意甚好。只不知这些造像是谁人雕刻,工程繁复,苦心磨砺,定当不易。”
两人正细细品赏之际,忽见山坡上急急奔下一个人来,却是太子刘骜。他边跑边冲着欧阳华敏喊道:“欧阳公子,快来救驾。”欧阳华敏一听,急忙向太子身后望去,但见四名蒙面黑衣人手握弯刀,健步如飞,正气势汹汹追来。欧阳华敏立知不妙,迅即拔剑在手,箭步迎上前去。
太子奔至欧阳华敏身旁,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欧阳华敏赶紧仗剑相护,让他躲到身后。那四名蒙面黑衣人追上前来,见了欧阳华敏也不打话,挥刀即向他当头劈落。欧阳华敏举剑还击,抵挡住四名恶徒,急切吩咐闵儿:“你快点找个家什,保护太子下山。”
闵儿一见太子,心里就直发闷,但情急之下,尽管一万个不愿意,还是就近抄起一根粗长与手臂相当的木棒,守护在太子身前。太子喘息稍定,将身上的青龙佩剑解下,递与闵儿道:“闵姊姊,这个给你。”闵儿恶声道:“你这个呆子,有剑为什么不用?光顾着瞎跑。”太子道:“我不会使剑。”闵儿道:“那你带着它做啥?”太子道:“身佩宝剑看起来威武,可以吓吓野狗豺狼什么的。”
闵儿哭笑不得,训斥道:“眼前四条追你的野恶狗被你吓着了么?真是华而不实,喜好显摆。”说着,把木棒掷于地上,一把抢过太子递来的青龙宝剑,“唰”的一声拔剑出鞘。但见宝剑寒光闪闪,杀气沁人,一看便知是削铁如泥的好剑。
太子道:“闵姊姊,这把宝剑我就赠与你了,你随便用罢。”闵儿把剑鞘甩手还给太子,道:“谁要你这呆子的破东西?若不是为了救你,我连睬都懒得睬它。”太子不接,分辩道:“此剑才不是破东西呢,南越剑师专门打造它进献给我,说是用了十二种钨金合制而成,举世无双。”闵儿把剑鞘硬塞到太子手中,没好气道:“若说你这个呆子举世无双,我才相信哩。你好好拿着这把剑鞘,哪只野恶狗要是冷不防向你袭来,你就拿剑鞘砸他。”太子反应过来,立马接过剑鞘紧紧握住,应道:“这个使得。”
欧阳华敏使出浑身解数,力阻四名蒙面黑衣人,待发觉对方个个武功均是不弱,赶忙敦促闵儿护卫太子先行逃走。闵儿却放心不下欧阳华敏,提着心眼儿只顾盯住他与四名恶徒缠斗。欧阳华敏催令再三,闵儿就是不肯从命。太子也好像变成了闵儿的影子,唯随她去留。眼看太子在旁随时可能落入敌掌,欧阳华敏不免分心,竟差点儿被一名恶徒的刀刃划伤。
闵儿察见欧阳华敏涉险,愈加不愿弃他而逃。太子更是无视处境危殆道:“欧阳公子,你莫担心我们,只管全心对付四名恶徒,将其等悉数拿下问罪。”欧阳华敏没法使其二人趁速脱离凶险,只能暗自叫苦,专心对敌,拼出全力欲将四名恶徒尽快打跑。
但四名蒙面黑衣人的刀法招数怪异非常,劈中再刺,刺中带勾,勾中又含削砍捣缠诸般变化,实非平庸之辈。欧阳华敏一时摸不清对方路数,难以占到先机施展厉害杀着。双方交手数十回合,闵儿越看越沉不住气,岂肯一味袖手旁观,干脆将手中青龙宝剑一挺,直奔上前助战。
欧阳华敏登时心头一懔,赶即喝命闵儿退保太子。谁知太子已缓过神来,观战兴起,立马斗志昂扬大叫:“欧阳公子,我们有三人,不怕他们四个。”居然挥舞手中剑鞘,不识天高地厚,也要加入到战阵之中。欧阳华敏大惊失色,断然呼喊阻止:“太子殿下,万万不可!”话音未落,一名蒙面黑衣人已瞅准时机,分身趋近太子,举刀劲向他的头颅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