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千里寻踪(4)
却说许方等人在水口镇上消闲,一整日也无人留意闵儿的去向。用膳之时,许方不见闵儿的身影,还道她是私自到街上解闷去了。太子寻不着闵儿,神情怅然若失,后悔自己一时贪嬉,冷落美人,自责不已。打算等闵儿回来之后,再向她好好的陪个不是,私底下暗地自作多情的琢磨着,到时须该说些什么话儿,才能讨闵儿欢心。
晚夕,张远将军领着精兵与范晔、刘堇赶到了水口镇,留在镇上的一班羽林勇士方才得知太子就在身边,还与其等众人玩耍了一日,不由得惶惶嗟叹。待太子去了伪装,现出真容来,个个争着向太子请安谢罪,恳望太子不予见责。更有手气好赢了太子许多钱两的,此时便悄悄的将所赢钱两悉数退还给太子,暗地里还添加了不少数目,只盼太子不要惦记在心才好。太子年少豪气,出手阔绰,自是不肯收受那些退回来的钱财,好言一一安抚众人,甚至还给众位羽林勇士派发了赏钱。众位羽林勇士见到太子胸襟大度,疏财仗义,才得安心,偷着欢喜不已。
太子至时仍不见闵儿回来,止不住挂念追问。许方也是着急起来,连夜派人到街上查找,却哪里有闵儿的踪影?次日又领众羽林勇士与张远所率精兵合力寻遍了整个水口镇,依旧一无闵儿的下落。
原来闵儿昨日离开坠月沙洲之后,并没有回到水口镇来,而是改命船家带到了大湖北岸的另一个小镇上。遇到一家大药铺,略施手段偷了店家的大把钱两,买了一匹良驹,备上干粮、水袋等日用物事。继而又打听清楚去往西域天山的路向,便单骑快马往北赶路,期盼能追上闵大宽、万兜沙等人。
从休屠海去往西域天山的常道有两条。一条是折返武威郡治姑臧城,再往西穿过张掖、酒泉、敦煌等三郡所辖之地,途经鄯善国北境去往天山,此为南道。另一条是从休屠海北面穿过荒原大漠,绕过居延海,翻越鞮汗山,借道匈奴人的右贤王属地往西走,从北面去往天山。闵儿猜断万兜沙等人肯定是选择走北道,因为南道须经过汉人的属地边郡,虽然交通便利,但往来商旅、路人络绎不绝,关卡、哨所重重,盘查森严,万兜沙等人一路押着甘延寿,很难隐匿行踪。
由休屠海往北而行,地势甚为平坦开阔,翻过几座草原山丘,居高远眺,前方便是一望无垠的荒原和沙漠,间或有丘陵起伏,层层叠叠,如鳞状屋脊,蔚为壮观。闵儿快马加鞭,昼夜兼程,累了困了便在沙丘之上稍事歇息,然后上马继续赶路。穿行茫茫荒原大漠,所过之处若不是黄沙满目,便是戈壁滩涂草木荒芜,即使间或有水草丰美的草原、绿洲,也鲜有牛羊放牧,若有也都是一些匈奴人的毡帐、牧群。过去汉人与匈奴人经常在这一带交战,枯骨残骸,仍时有见之暴露于黄沙之上。自呼韩邪单于南面向汉帝称臣之后,双方战事虽然少了,南北边市往来也逐渐繁荣了起来,但匈奴人的枭骑劫匪仍在四处横行,不时光顾前来此一带放牧的汉人。故汉人牧民个个避而远之,宁愿放弃这些水草丰美的所在,图个平安无事。
闵儿在荒原大漠连续走得两日两夜,到了匈奴人境内。闵儿懂得匈奴胡语,遇到匈奴牧民,言语交流无甚障碍。那些匈奴人见她一个年少女子独自在荒漠中行走,虽然甚觉奇怪,但观她言行举止精灵老到,眉宇间有股游侠英气,又见她长剑随身携带,既猜测不出她的身份来历,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心生邪念随意欺负。
闵儿又走得一日,到得一片大草原上,天色已晚,借宿一户匈奴牧民家中。该户牧民是一对年迈夫妇,男的叫兀哈,女的叫兀姆,膝下无儿无女,两老相依为命,见到闵儿投宿,甚是热情招待。闵儿细问得知,两老平日里在草原上替主人放牧,看守牛羊马匹,跟随主人四处迁徙,飘移不定,生计基本上全依靠主人配给和恩赐,自身不得自由,实是草原上的一户老奴。两老原先有三个儿子,但头两个成年后尚未婚配,便已随主人争抢牧场,被迫参加匈奴王侯征伐争斗,均死于战场之上,小的后来也不幸病故,离世时尚未满十岁。两老说起平生最是伤心之事,如数家仇,如饮毒酿,凄惨动容,潸然泪下。闵儿心想,天下原来尚有如此多苦命之人,自己虽然身世无着,但比起两老的悲寒,已算是得皇天眷顾了。
向两老打听眼下所处的是个什么地方,两老告知,此地乃叫羬羊坳,是当今匈奴右贤王属下祖渠黎骨都侯老爷南部领地巴丹大草原的一小块牧场。闵儿问两老几日来可曾见到过如闵大宽、欧阳华敏、万兜沙、甘延寿等这般模样的男子从此间路过,两老均说未曾见到过。闵儿又向两老了解一些匈奴人境内的地貌风物、民情习俗,两老均抢着答话,生怕未尽其详。但闵儿问及前往西域天山的路途之时,两老似乎闻所未闻,茫茫然均摇头表示不知。当晚闵儿在两老简陋的毡帐内歇宿,次日一早,强要留下一些食物和钱两给两位老奴,策马继续北行。
穿过茫无边际的大草原,跨过几条小河,走得半日,远远望见前方渐渐的树木葱茏,榆杨满目,远山峰峦环伺,波状起伏。经过一个村庄打听,得知前方便是鞮汗山东麓。
闵儿纵马驰骋,到得山麓南面,取道折向西行。看看已是日落时分,天色将黑,便想寻找人家投宿。又走得大半个时辰,夜幕下看见前方树林中隐隐约约透出亮光来。闵儿放马行将过去,发现却是几间孤零零的小小庐舍,像是驿站哨所。闵儿下马叫门,开门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匈奴汉子,目露凶光,相貌野蛮粗鲁。闵儿一惊,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两步。
那匈奴汉子问道:“小姑娘,莫非是要借宿么?”闵儿有些害怕,听他说话语气不甚凶恶,这才答道:“走到此处适好天黑,不知前面牧寨人家还有多远?”那汉子道:“往前往后上百里内均暂无牧寨,若想借宿止有此处。”闵儿见他说得甚是实诚,心底下犹豫不决。那汉子道:“你莫要看见我的长相害怕,我不会吃掉你。你若是放心不下,隔壁是间无人空屋,你自己开门进去,倒插上门栓便是。”说着,从屋门后面摸出一把钥匙递将过来。
闵儿心知在此等荒芜山野露宿在外,境遇叵测,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给夜出觅食的虎豹豺狼撞上,凶险更是难料。于是稽首谢过那汉子,伸出双掌接过钥匙。那汉子瞥见她戴在左手拇指上的玉戒,目光中掠过一丝异样神色。
闵儿低着头并未察觉,拿了钥匙便去开门,将马匹一并牵入屋内。点亮烛火,锁好门窗,抱剑和衣而卧。由于连日来赶路疲乏劳顿,一倒身就沉沉睡去。等到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间干净的石室之内,坐骑和那把青龙宝剑皆已不见,立知昨晚必定有人趁自己熟睡,将自己从那间简陋庐舍转移到了该处。当下止不住大惊,所幸周身完好,未遭凌辱。游目四顾,发现石室狭小,铁门钢窗,空徒四壁,除了自己身下的这张小小石床,室内空无一物。
稍稍定神,即从石床上翻身跳下,冲向石室铁门,想要打开。铁门已经从外面反锁,任凭如何使劲推拉,只是纹丝不动。趴到钢窗上往外张望,外面却尽是巉岩石壁,狰狞恐怖,原来此间石室是在一座危崖之下。察知已落入了贼人的囚牢,着急无用,慢慢稳下心来,寻思对策。
室外有人听见动静,走近前来,问道:“小姑娘睡醒啦?”正是昨晚那个匈奴汉子的声音。闵儿气愤道:“这位大叔,你怎的将我锁在这石室之中?”那汉子道:“你先不要害怕。我有一些事情须得向你查问,你要句句如实回答。”闵儿道:“你要查问我何事?”那汉子道:“你左拇指上戴的玉戒从哪儿得来?”闵儿道:“是我爹爹给的。”那汉子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闵儿一时摸不清对方企图,硬着头皮答道:“我爹爹叫做李晚郎。”
她记得给自己戒指的那个男子自称李晚,却故意在他的名字之后加个‘郎’字。心想,室外之人若是李晚之敌,情急之下自己还可狡辩一番;室外之人若无敌意,就当是自己慌张失语,错将那丽姬对李晚的昵称混做一块儿了,相差不远,估计能将就应付过去。那汉子果然哈哈笑道:“有哪个女儿称呼自己的爹爹是什么郎的?晚郎是你娘叫的。”闵儿心思敏捷,听他语气诙谐友善,即道:“我对自己的爹爹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你管得着么?”
那汉子道:“这话倒像是李大将军的口气,不过我们从没听说李大将军有你这么个女儿。”闵儿察觉室外之人对那李晚甚是敬重,立马毫不犹豫道:“我和我娘自小就离开了爹爹,没有跟他生活在一起,你们如何得知?这个戒指是我爹爹前几天来看我,觉得一直没能够照顾好我,心里过意不去,才把它送给我的。”那汉子听见闵儿说得煞有介事,消除了几分嫌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闵儿道:“我叫李玉楼。”那汉子琢磨了一阵子,寻不出破绽,便打开石室铁门走了进来。
闵儿看见他身后还跟了两个陌生男子。一个与那汉子的年纪相仿,皮肤白晰,相貌斯文,另一个年纪稍长,约有四十开外。那汉子道:“昨晚不知是李姑娘到此,多有得罪。”闵儿道:“那你为何不问清楚便将我关到了这里来?”那汉子道:“本来是要问的。但因姑娘当时神色慌张,我等担虑问多了会让姑娘受惊,再者姑娘疑惧在心,即使问了,恐怕也未必肯以实相告,是以不问。”闵儿道:“那也不至将我当犯人一般关了起来。”那汉子略显歉疚道:“我等重任在身,不敢疏忽大意,太过审慎了些,照顾不周,还请李姑娘见谅。”闵儿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将我弄进这里来的?我怎会一点儿不知?”那汉子解答道:“李姑娘是受了烛火中的醉人香所迷,沉睡不醒,是以我等将姑娘转抬到这里来,姑娘也浑然不觉。”
闵儿心想:“原来是那支烛火中有道儿。”于是问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净使些下三滥的手段?”那汉子道:“李姑娘此言差矣。我等均是李晚将军的部属,受命在此修造庙宇,并非是那些为非作歹之徒。那醉人香药性虽然猛烈,但对人并无多大伤害,只要姑娘醒来,便不碍事了。”闵儿道:“我与你们素昧平生,怎知你说的是不是真话?”那汉子道:“李姑娘大可放心。李将军待我等不薄,我等决不会干出有负李将军之事。我叫卜里格,在此负责日常值守诸务,姑娘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接着介绍那位长相斯文的汉子道:“他叫丘林兰达,与我一同担负日常值守,昨晚便是我们俩将李姑娘抬来此处。”然后才向闵儿敬重引见那位年纪稍长的汉子,介绍道:“这位是监作都尉当于慕斯,是我们这里的头儿。”
闵儿给当于都尉、丘林兰达两位略施见面之礼,说道:“小女有事赶往西域天山,从此间路过,适逢天晚借宿,没想到遭致各位大爷误会。小女实无意打扰三位大爷,敢请将坐骑物用归还,小女即行告辞。”当于慕斯道:“李姑娘孤身一人不远千里赶赴西域天山,不知所为何事?可否方便告知?如有能够效命之处,我等定当竭尽全力,义不容辞。”闵儿道:“多谢都尉大人一番好意。小女的一位恩人失去音讯多年,今儿听说他便隐居在西域天山,小女感念他的恩德,是而想去寻他以图报答。此是私事,不敢烦劳诸位大爷。”当于慕斯道:“他是你的恩人,也就是李大将军的恩人,有什么难事,大可请李大将军出面摆平,何须隐居到西域天山那种荒凉之地?”
闵儿知道眼前三人对自己尚存疑心,便掺着身世半真半假的编造道:“当年我和我娘离开了爹爹,流落到大汉国内,得到这位恩人的收留。我娘觉得他为人可靠,便将我托付给他收养,自个儿再嫁而去。这位恩人年轻时曾经得罪过恶人,结下了仇家,后来仇人寻上门来,逼得他带着我东躲西藏,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将我送回我娘身边,他自己却不知避到哪里去了。直至前些日子,小女打听到他原来是被仇人追得在汉地无处安身,才隐居到了西域天山之中。眼下小女前去寻他,便是想助他一臂之力,若是仇家再寻上门来,也好有个帮手。”她编造之中的恩人,自然是暗指闵大宽了。心想,爷爷对自己确是有恩,与杜青山确是有仇,自己所言并非全无实据。
当于慕斯道:“李姑娘深明大义,知恩图报,确是应该。只是你一个女孩儿家,即使寻得着收养你的恩人,若是遇到他的仇家前来,只怕加上姑娘,也难对付得了。而且这等争斗动武之事,为何不告诉李大将军,让他陪同姑娘一起去?在这大漠之上,我等还没见到过李大将军降不住的魔头,甚至无需李大将军亲自出面,只要他一声令下,我等也断将那仇家剁成肉酱。”
丘林兰达附和当于慕斯所言,道:“你爹爹李晚将军武功高强,年轻之时便是大胡军中翘楚,从龙之骥。他送给姑娘的那枚玉戒,乃是当年率领精骑横扫大漠,替我们郅支大单于击败呼韩邪单于,收服乌揭、坚昆、丁令等国,受郅支大单于所御赐,被我等胡人武士尊捧为天狼之誉。若得李将军出面,保准能替你的恩人把那仇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如眼下你定要只身而前,以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儿,非但会让你爹爹放心不下,至时实确无异于给你的恩人反倒增添累赘,令他愈加难为。”
闵儿不清楚那所谓的李晚大将军到底有何能耐,本来觉得他人品不怎么样,无非是个花心大萝卜而已。如今瞧着眼前三人对他敬若神明,又听当于慕斯、丘林兰达把他夸得几乎无人能敌,心想那李晚的武功可能确实厉害,他的身份必定也大有来头,决非自己所想象的那么简单,若是再冒冒失失的乱编下去,可能要露出马脚来,干脆以退为进,谦谦有礼道:“三位大爷能费心替小女着想分忧,小女真是感激不尽。只是爹爹要务缠身,做女儿的不愿让其事事操劳,舍身冒险,与恶人拼命。小女在大汉国中也曾拜师学艺,想暂且自己先去探个究竟,若事情实在是棘手,再恳请爹爹和诸位大爷出面不迟。”
当于慕斯听见闵儿说得在情在理,不便再行劝阻,遂关切道:“既然姑娘已经早做应备,就只好由姑娘自个儿作决了。不过事事须得慎重权衡,切不可逞一时之气。”闵儿叩谢道:“当于大爷的好意,小女心领了。”丘林兰达却道:“李姑娘,你爹爹不日便要来此,不妨等他来了之后,你们再一道从长计议如何?”闵儿道:“我爹爹来此做什么?”当于慕斯眅了丘林兰达一眼,答道:“李晚大将军来此是例行公事,想必是要看看庙宇建造得如何了。李姑娘若想在此等他,也是好的。”闵儿道:“小女这次是瞒着爹爹偷偷溜出来的,他若见到小女,更是不会让小女一个人前去西域天山了。三位大爷见了我爹爹,不必将小女的行踪打算告诉他,免得他担心挂念。”说罢便急着要走。
卜里格大概是为昨晚的事情过意不去,客气的道:“李姑娘毋需匆忙,远途跋涉不争此一刻,无妨先用些早点再行动身。”闵儿道:“不必了,下次见到我时,你莫要再糊里糊涂把我关起来就谢天谢地了。”卜里格听后,酱脸通红,尴尬不已。当于慕斯见闵儿执意马上动身,便不再挽留,吩咐卜里格去将闵儿的坐骑牵来,把青龙宝剑交还给闵儿,又给闵儿补添一些日用物事,方才打发闵儿上路。
闵儿出了石室,但见石室建造在山腰之间,四周是茂密树林,长满苍松翠柏,榆橿槐檀杂乱其间。石室后面是一堵宛若高大城墙一般的巨幅悬崖,千仞壁立,高耸入云。悬崖下除了数间石室之外,还有宫殿模样的庙宇正在修建当中,只是难得一见工匠的身影,闵儿心想可能是时候尚早,工匠们还未开工之故。
穿过石室门前稀稀拉拉生长着几株老槐杨的土坪,前面便是下山的道路。闵儿牵着坐骑沿着石阶走下山崖,当于慕斯三人跟在后面远远相送。下得山来,走得数百步之遥,便是昨晚投宿的那几间庐舍,当于慕斯三人送到这里便即停步。闵儿突觉眉头狂跳,心绪烦乱,不由得多了一分心眼,问三人道:“此处叫什么地方?”当于慕斯道:“这里叫做落马岗。姑娘问它做甚?”闵儿道:“我没有事,只是随便问问。”继续牵马前行,却见庐舍前后的树木上多有刀剑击打砍砸的痕迹,不像是遭人着意砍伐,更像是有人在此间纠缠恶斗,兵刃无意中击中树木枝杆而留下疤痕。闵儿偷眼细看那些印痕,个个新簇簇的,脂汁尚未干透,一看便知是日前不久方才留下来的,昨晚因为天黑,是以并未看见。
闵儿心下觉得奇怪,却不声张,匆匆别过三人,便即上马驰出树林。走得十几里远,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下暗自思量:“假若爷爷、欧阳哥哥和万兜沙他们经过落马岗,说不定也会遭到当于慕斯等匈奴人的非难,若果双方打斗起来,指不定树林中的那些刀剑痕迹便是如此这般留下来的。自己最好还是回去打探个仔细明白,说不定当于慕斯几个巧好真个是知道爷爷、欧阳哥哥等人的下落。”主意一定,便找了一个偏僻的去处歇息下来,待到天黑,方才骑着马儿悄悄的回到落马岗来。
为了不惊动当于慕斯等人,闵儿远远便将坐骑行囊藏到道旁的树林之中,在道上作了标记,携带着青龙宝剑,轻身潜往那几间庐舍。到得附近,却见几间庐舍既无灯火,也无人息。闵儿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潜伏到庐舍后面,屏息察听屋舍内的动静。过了好大一会儿,不见屋舍内有任何声响,便壮着胆子逐间房屋进行查探,发觉其内均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有如鬼屋一般。
闵儿正欲转身离开,忽然看见有人拿着火把沿着山道而下,穿过树林,正向庐舍这边走来。闵儿赶紧躲藏到庐舍屋后的隐蔽之处,待得来人走近,认出正是卜里格和丘林兰达二人。他们两个一边走路一边不停说话,静夜中声音甚是清晰可辨。
卜里格道:“你道那几个楼兰奴才还会返回来么?”丘林兰达道:“如果仍仅只那四个人,谅他们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返回来。即使返回来,也决计不是我们的对手,怕他们做甚!”卜里格道:“头儿防及他们找来厉害帮手,叮嘱我们俩多留心些,也是有道理的。”丘林兰达道:“他们若要从鄯善国搬来救兵,至少也得十天、八天。再说这是我们大胡族人的地盘,他们楼兰一个小国,岂敢随便前来撒野?今晚你我只管放心睡大觉罢。”闵儿闻见其二人提到楼兰、鄯善国,耳朵立即坚了起来,凝神静气细听。
卜里格道:“自从郅支大单于被杀之后,形势已经今非昔比。我们大胡强族在西域人的眼中,已经沦落到了人人拽指相欺,任意谩骂的地步,你以为他们还是像往日那般惧怕我们么?大伙平日里也就嘴角边吹吹牛皮罢了,顶个裘用。”丘林兰达道:“这只是暂时受些挫折而已,待得驹于利受王子收拾精锐,养足兵马,东山再起,重树大单于之威,到时且看还有哪个胆敢小觑我们大胡强族?西域城郭诸国本就是些墙头草,那边风大顺着那边倒。他们今日凭恃汉狗撑腰,唾弃我等,改日你再看看这些忘恩负义的奴才,他们定会像狗一样扒在你我脚下,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儿。”卜里格道:“我可没有你这般乐天看好。现今大部分族人都纷纷跟着呼韩邪那老头儿向汉人屈膝献媚,出卖祖宗,妄自菲薄,苟且偷生,哪里还有什么气节可支?真个是枉为大胡子民!枉为头曼单于、冒顿单于的子孙后人!”
匈奴自头曼单于建国,战国末年便已称雄大漠,东抵燕境,西抗月氏,南并河套,纵横各向几千里,尽归其所控制。直至秦朝大将蒙恬率领大军出击匈奴,往北驱逐匈奴七百余里,匈奴人的锋芒方始受挫。后来头曼单于之子挛鞮冒顿弑父夺位,自立为大单于,苦练兵马,蓄势待发。秦朝末年,趁着南方战乱频仍,无暇北顾,遂向四面扩张势力。东败东胡,尽收其民众、畜产、土地;西逐月氏,降服楼兰、乌孙、呼揭等二十余国,控制西域诸国大部分;北吞浑窳、丁零、屈射、鬲昆、薪黎等国,南并楼烦、白洋河南王所辖之地,收复了蒙恬所夺取的河套以南诸地,并占领了汉初的朝那、肤施等郡县;拥有精骑强弩之士三十余万,所辖疆域南起阴山,北至今日的贝尔加湖(时称北海),东达辽河,西逾葱岭(即如今的帕米尔高原以西广大地区),号称将天下控弦引弓之民合为一家。势力之强盛,四邻邦国一时无能望其项背,就连建立汉朝的高祖皇帝刘邦曾率领数十万大军企图讨伐匈奴,也被冒顿单于围困于平城白登山,危如累卵,最后不得不以贿赂冒顿单于阏氏之耻,方得化险为夷。自后汉帝只好时不时忍投匈奴单于所好,献上皇室公主、美人,屈节和亲,以联姻之策羁縻匈奴单于威势,以求北境安宁。故此北方匈奴各支均奉头曼单于为立国之君,而冒顿单于乃是率领匈奴胡族强盛起来的第一人,其父子皆是匈奴胡人心目中的大英雄,不怪乎卜里格对头曼、冒顿两位单于推崇备至,无比景仰。
丘林兰达道:“以古今而论,我们大胡族人乃黄帝后裔,从天地开泰以来,便是天之骄子,草原大漠的主人,世世代代是何等荣耀,更不用说那头曼、冒顿大单于之盛况了。时至近世,威势不减,虽历经变故,大漠各方异族仍然蝇营狗苟,莫敢与我等争锋,即使是汉军勇将骁骑,也从不敢轻易入我胡人之境。说起祸端来,还真是稽侯珊那厮造的孽。”稽侯珊是呼韩邪单于之名,丘林兰达直呼其名,心下对其是何等鄙夷。
卜里格道:“握衍朐鞮单于屠耆堂虽然私心偏狭,滥诛异己,为政暴虐,国人多有怨言,然其终归是单于正统,一国之君。稽侯珊那厮以庶出之身,蓄谋篡位,自立为呼韩邪单于,妄加发动大军反叛,推翻屠耆堂单于,逼其兵败自杀。若说屠耆堂罪不当立,继位的当是长兄呼屠吾斯,而非弟弟稽侯珊,然而稽侯珊逐灭屠耆堂之后,独霸龙庭,操纵权柄,私吞大位,仅封长兄呼屠吾斯一个左谷蠡王。擅此扰乱国序,违背纲常,国人自然不服,各路王族、诸侯纷纷效法自封为单于,划地自立,乃是可想而知之事。可那稽侯珊偏是不自量力,挑动祸端,欲与各路单于互争雄长,至使国无宁日,战乱纷纷,兵祸连连,兄弟亲族自相残杀,百姓遭殃,生灵涂炭,苦不堪言。若不是幸得呼屠吾斯出来收拾残局,平定各王族、诸侯,大胡之乱还不知要到何时方休哩。他击败稽侯珊那厮,被拥立为郅支大单于,举国上下方得稍安。乱国者,如兄所言,确是始于稽侯珊那厮。”
丘林兰达道:“更为可恨的是,稽侯珊当日为郅支大单于所败,非但不肯服气认输,不以我大胡社稷为重,不替我胡人百姓计想,不与兄弟团结和好,反倒奴颜婢膝投靠了汉人,贪恋美色,躬身事汉,依仗汉人的势力继续与郅支大单于分庭抗礼,挑拨我等与汉人的矛盾,借汉兵镇压不服其管辖的胡族各支,滋生事端。郅支大单于记鉴众单于争立乱国之祸,为避兄弟仇杀,贻害国家,这才远避漠北、康居,至有去岁兵败被诛、身首异地之耻辱。”
卜里格愤然道:“稽侯珊那厮出卖国柄,一日不除,终究是我胡族子民的心头祸患。不如你我去把他给刺杀了,以根绝日后忘族灭种之难。”丘林兰达道:“这个谈何容易!须等不久见到李将军,再详作商议。”两人说着话,走进庐舍屋内,歇息去了。
闵儿小时曾随闵大宽在西域生活奔波,对匈奴诸事略有耳闻,虽然年少之时不甚明白诸般道理,但也知道两人所说的当是汉历五凤年间匈奴国乱、众单于争立之事,听来只觉得陈滥乏味,毫无兴趣。待得两人进屋之后,才蹑手蹑脚的摸至窗下,继续侧耳偷听。卜里格和丘林兰达在屋里头不再说话,很快便呼呼睡去,鼾声如雷。
闵儿见屋内烛火未熄,忽然心生一念,想以彼人之道还施彼身,捉弄捉弄这两人匈奴大汉,惩罚其等昨晚对已不敬。于是用剑尖小心拨开隔壁屋舍的窗户,翻入屋内,取来那含有醉人香的火烛,点燃了再轻手轻脚的从这边门缝处塞入两人歇息的屋中,掩好门窗,然后抽身离开。
闵儿心想:“听这两人所言,日前好像是有四个楼兰人从此间路过,与当于慕斯、卜里格、丘林兰达等人发生冲突,因不敌败走,不甘受辱,似是要返回来寻仇报复。只不知那四个楼兰人都是些什么人?万兜沙大爷师兄弟三人正是楼兰人,加上爷爷刚好四个,莫非卜里格和丘林兰达所说的四个楼兰人正是万兜沙大爷等人?拟或与他们有关联?爷爷是不是也在其中,被随口当成了楼兰人凑数?既然已经趁夜来此,不妨更到山上那些石室、庙宇处打探,且看能否弄个水落石出。”于是借着夜光,发足便向山上直奔。
到得那些石室、庙宇所在的山腰,闵儿闪身躲入隐蔽处,慢慢先向石室那边靠近。正摸索行进之时,忽见夜幕下四条黑影从树林中窜出,迅捷矫健地向山崖下那数间石室奔去。闵儿觉得该四条人影甚是眼熟,只是相距尚远,一时无法看得清楚仔细,暗道:“此四人想必便是那四个楼兰人了,卜里格等人虽有所料,但看来终究麻痹自大,不相信他们竟敢半夜前来寻仇。”
当下借助夜黑和树木、岩石的遮掩,猫着身子摄手摄脚摸到那四人左近,定神细瞧,发现居然就是爷爷闵大宽和万兜沙、木本清、莫不明三位,不由得惊喜非常,差点儿信不过自己的双眼,以为是在做梦。正要上前相认,却见正中一间石室铁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三个匈奴汉子来,为首那名汉子正是日间所见的当于慕斯,另外两名汉子闵儿尚未见过面,看上去应是当于慕斯的手下。为免惊动爷爷和万兜沙等人为自己分心,闵儿便没猝然现身,仍旧藏身一旁急切观望,静应其变。
只见当于慕斯对万兜沙等人道:“四位兄台连夜闯上山来,想必是要前来赐教的了。”万兜沙道:“你无须假惺惺的说些客套话,只须把车马棺椁交还给我们,我等便即离开,保证与贵处秋毫无犯。”当于慕斯道:“你如此肯定要找的车马棺椁便在我处?前日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们,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么?”万兜沙道:“看来不在拳脚上分出高下,你是不肯如实相告的了。”当于慕斯道:“你们不愿相信我的话,硬是要动起拳脚来,我等也只好舍命奉陪。”旁边的一名匈奴汉子道:“都慰大人,他们只不过是几个手下败将,无需劳您大驾,我与宇文成岳收拾他们便是。”另一名匈奴汉子随声应和,想必他便是宇文成岳。
当于慕斯道:“来者不善,我等万万不可轻敌。前日他们四人之所以落败,多是因为适先受了醉人香所迷,尚未完全恢复元气。今夜他们养精蓄锐而来,我等须得多加小心应付才是。”宇文成岳道:“都尉大人诚可放一百个心,我与贺六韩兄弟保管教他们有来无回。”随即转对万兜沙等人道:“光是你们几个不知死活的楼兰奴才也敢夤夜潜返作祟,怎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秤一秤自己有多少斤两!已曾夹着尾巴逃命仍不长点儿记性,还想逞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贺六韩接话道:“莫以为眼下我们大胡族人便好欺负,你们四只乌龟王八不妨抓紧商量商量,且挑一挑该由哪位先来送死。”语气嚣张无礼之极。
木本清经不住对方的辱骂挑衅,当即喝道:“你爷爷难道还怕了你们这些畜牲不成?我木本清这就给你们一点儿颜色瞧瞧,试试你们这些匈奴猪狗有何本事!”说着便要冲上动手。莫不明挡在前面道:“木师兄,你莫要受到这些匈奴猪狗的激将,就乱了方寸,着了他们的套儿。对付这种无赖,我莫某略施雕虫小技即可,何须你火气冲天的大费周章。”互不相让争抢出战。万兜沙赶忙制止两位师弟,冷静地对当于慕斯道:“都慰大人,我等前来只是想要车马棺椁,实不愿伤及两家和气。莫如我与你比试三个回合,若是你输了,便把车马棺椁交还我等;若是我输了,我等便即刻从你眼前消失,往后决不再踏入此地半步。”
闵儿深夜在此等陌生之地乍然见到闵大宽、万兜沙四人,原本是大喜过望,但听得万兜沙口口声声坚称前来是索要车马棺椁,不由得暗暗心惊,蓦然间生出不祥预感来,止不住担忧:“万大爷索要的是什么棺椁?难道欧阳哥哥和甘将军已经不幸遇难么?还是有其他人的尸首需要运送?”这般一想,眼前的惊喜立时变得虚无缥缈,苍白无力,遽而心乱如麻,似阴霾笼罩,暗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