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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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碧血黄沙(3)

    在准备烧掉宝藏动身之时,甘延寿揣度皇上的密旨,总觉得不拿当于慕斯的六名手下盘问郅支单于藏宝图的下落,心有不甘。假如之前呼延镇南所言并非捕风捉影,郅支单于的藏宝之地必定不止此处,这里的地宫守卫即便不知道藏宝图的详情,也可能会听说过其他各处。与其日后再重踏西域胡地大费周张,不如就此多耽搁一时,或多或少应当能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

    由于押着四辆大车赶到居延城,起码要耗三四日脚程,为了两头都不耽误,便与剑牍先生和许方确定路向,约好沿途留下标记,让其二人率领原班大队人马护送四辆大车连夜先行出发,自忖办完事情再与余众追后,应该不难赶上。同时,交待许方路上分派两名羽林勇士持印符快骑赶往居延城报讯,请求居延都尉派兵到边塞接应,以防遭遇不测。

    剑牍先生和许方等大队人马走后,甘延寿马上提审当于慕斯的六名手下,首要是确认其等是否知悉郅支单于藏宝图的隐情。因当于慕斯所中的箭锐果真煨有剧毒,普通伤药无法化解,至时箭创已乌黑如焦炭,四周肿胀可怖。若不是甘延寿预先已封住其穴脉,恐怕早便一命呜呼。六名匈奴武士眼见当于慕斯多半不活,守卫的地宫宝藏已遭对方践踏,个个心灰意冷,唉声叹气。听见甘延寿问起郅支单于的藏宝图,更是悲愤交加,宁死不肯吐露片言只语。

    甘延寿察觉对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强加逼迫毫无用处,细细斟酌之下,改从别的话机切入,指着旁边奄奄一息的当于慕斯,用商量的口气道:“诸位都是忠勇之士,本将实在不忍心加害。如今当于都尉因所中机关暗箭有毒,仅剩下一口气,你们且将化解箭上剧毒的解药拿出来,先救他一命要紧。”

    六名匈奴武士一齐看着昏迷不醒、危在旦夕的头儿,怒容稍缓,心事重重,默然良久。甘延寿看出其等与当于慕斯情同手足,不忍卒弃,即加以反激道:“你们不想活就算了,难道对自家亲兄弟也见死不救么?”

    卜里格沉不住气,答道:“我等受郅支大单于之命,誓死在此守护地宫宝藏。你们既已砍开宝藏铁门,得悉内中之秘,必定尽将宝藏囊括而去,我等哪个还能再苟存于世上!只可惜了当于头儿,与我等手下兄弟一场,却要先于我等撒手人寰。你们若是还有一丝儿良心,就将我等六人与他一同好好掩埋,免得抛尸野外,惨被毒禽猛兽糟蹋。”

    甘延寿道:“本将决不会杀害你们六人,也不会眼睁睁让当于都尉死去。要满足你们求绝之愿,请恕本将实在做不到。”卜里格不解问道:“那你们想要拿我等怎地?”甘延寿不答反问:“眼下当于都尉还有望救活,难道你们真忍心不给他解药么?”

    卜里格漠然道:“机关暗箭所煨之毒,本就专门用来对付觊觎侵夺宝藏之人,岂有容他再活之理!所以根本就没有配制解药,当于头儿必死无疑。”甘延寿叹道:“如果起初当于都尉肯将宝藏铁门打开,就不至于惨死箭下了。其实我们不过想一探铁门之秘而已,你们何必以死相抗?在此等远离大汉、深入你们国土的去处,就算是郅支单于的宝藏,我们也决计带不走。”

    卜里格隐隐动容道:“我等能得郅支单于重用,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岂能无视汝等不良居心!况且当于都尉只掌管一半的钥匙,其余皆在李晚大将之手,仅凭我等实确无法打开宝藏铁门。”甘延寿又叹道:“即使打不开铁门,只要将守护机关如实告诉我们,当于都尉也可免遭此难。假若他真的死了,凶手实际上就是你们自己。”

    卜里格一下子激动起来,愤然作色道:“我们大胡将士要是全如你这般想法,大单于遍布在大漠东西南北各处的宝藏哪里还能够守得住?须知宝藏乃是我胡人国本,专为开疆守土、整军备战之用。宝藏若无,我大胡兵力以何支撑?凶灾荒年,以何赈困救急?安抚千万子民,以何度计?不怕实话告诉你,大单于的宝藏诚如你们汉人的朝廷府库一般,有它,国家兴旺有继,治国有恃;无它,则寸土难治,众民难安,忘国灭族不过早晚而已。”

    甘延寿道:“照你所言,此等机要重地,为何只有你们区区七人把守?”卜里格不答,贺六韩却接话道:“你们汉人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我们大胡部族素以游牧为生,日日迁移,徙地千里,若要以重兵驻守每一处,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是以大单于才将大量资财绝密分藏在隐秘之地,派驻忠勇得力的武士,假以修造庙宇之名日夜守护。今日若不是被汝等侥幸识破天机,如何能够劫夺得了我们的宝藏!”卜里格立即以目示意,提醒不可多言,贺六韩至才打住话头。

    甘延寿装作漫不经心,随便问道:“但凡你们守护宝藏之地,皆以修造庙宇为名么?”卜里格三缄其口,其余五名同伙也不肯再随便发话。甘延寿见状,转头对陪同盘问的欧阳华敏道:“贤侄,那两粒天竺神仙丸还在你身上么?”欧阳华敏道:“还在。师叔有何吩咐?”甘延寿道:“你给当于都尉服上一粒,且看能否起死回生。”

    欧阳华敏依言照办,唤一名羽林勇士取来一勺清水,从怀里取出一粒丸药,剥去封蜡,研成粉末,撬开当于慕斯的唇嘴,给他灌服下去,然后与一众静候有无神奇功效。但过得半个时辰,仍不见当于慕斯有好转迹象。

    甘延寿向其六名手下深表惋惜道:“你们胡人所制之毒冥奥古怪,顽劣难解。本将已让贤侄给当于都尉服用了百毒还魂的仙丹,希望你们的头儿命不该绝,能捡得一条性命回来。可从眼下情状来看,只怕是难有回天之力了。”卜里格显得不太自然,取笑道:“你们想叫他活过来遭罪,当然没门儿。指不定他正在阴间向郅支大单于禀奏你们的罪行,诅咒你们哩。”甘延寿不和他争辩,又再叹息道:“且看他的造化罢。”心底里着实是希望救活当于慕斯,以感化其手下六人。

    彼此折腾了一夜,浑然不觉已至四更鸡鸣时分。甘延寿急于盘询出结果,心想对方之众悉在一起可能会相互顾忌,暗生掣肘,有话也不敢放开明说,不妨将其等分隔开来,各各单独审问,保不准便有所收获。因为依照常理,私下打开一人的话舌,应比当众让其开口容易得多。

    拿定主意,即与范晔、刘堇暗中商议,将当于慕斯的六名手下转移到地宫外面入口处的石室,然后在另一间石室逐一提审其等。闵儿除了没与先贤速和屠里蛮打过交道,对其余地宫守卫都较为熟悉,见到还要换地方重审,知道事情必定进展不顺,便悄悄向甘延寿点明道:对方若不肯如实交待,贺六韩是最守不住话的人,师叔可对他着重盘问。

    甘延寿在前头盘审时已有所察觉,听了闵儿所言,心里更加有数,遂挨个先提审其他五人,将贺六韩留到最后。从卜里格开始,到先贤速止,已审五人皆口如衔枚,不管使何手段,就是绝口不说藏宝图的详情和去处。

    甘延寿每审问完一人,就将其身上的要穴封死,使之昏迷不醒,然后交由范晔、刘堇划破其喉间皮肉,用朱砂渗水涂抹其颈,弃置在室内一旁的阴暗角落,看上去就像被割喉而戕一般。轮到审讯贺六韩,果然其人一进来便神色慌张。待偷眼瞥见五名同伙横七竖八躺在不远的地上,颈项殷红一片,似已惨遭毒手,愈是倍加惶恐不安,两股战战,浑身直打哆嗦。

    甘延寿装作火气未消,不问而直言道:“前面五人均已交待了郅支单于藏宝图的详情下落,可是各说不一,出入甚大,本将疑心他们之中必定有人瞎编胡诌,故意愚弄蒙骗本将,是以一怒之下,统统将他们处决。现下本将只想听你一句,在此躺着的五人之中,平日里谁最为可信。”

    贺六韩不知前面五名同伙到底都交待了些什么,当然无法判断谁真谁假,该指哪个值得信任。犹豫半晌,难以抉择,只好道:“他们几个都知道大单于的藏宝图是在何处,至于熟是熟非,本人没有听到他们所说的话,无法决断。”甘延寿道:“那你不妨将自己所知也说来听听,若是与在前的五人中任何一人对得上,我便饶你不死。”贺六韩道:“你们汉人有言:‘士可杀,不可辱。’今日我等性命落在你们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想让我贺六韩拿藏宝图之秘换取性命,决无可能。”

    甘延寿啧啧连声,晓以利害道:“本将并非要你出卖机密,只是想给你留一条活路,没想到你比前面五位更加不如,连对证的话都不敢说一句。其实你说与不说,已无多大干系,本将最终必能分辨出不同说法的真假,只是要多花一些功夫罢了。不过你的处境就大不一样了,假如你说出来,能与此前某位对上,表明已经有人先行泄露机密,决非是你贺六韩把持不住忠节,背叛国家,既犯不着罪疚自责,又活得何其轻松自在;假如都对不上,本将更不知你们谁人说的是真,谁人说的是假,徒然多添迷惑困扰,无所适从,耗费心力,不是正中你们下怀么?!”

    贺六韩思虑再三,似觉甘延寿所言不无道理,止不住犹豫起来。甘延寿趁热打铁,续道:“你们当中五位兄弟已死,当于头儿也活不成了,如今就只剩下你一人。你在这里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大胡举国上下有谁得知?有谁能够作证?有谁会惩罚指责?你若迂腐而不开窍,就此白白丢了性命,弃家中老小无人照料,那就太可惜了,太可悲了。”

    贺六韩诚非真的想死,听着听着渐渐动摇念头,道:“本人若不是家中确有老小,实不愿听你多说费话。但要本人对证,须得有言在先,本人对大单于的藏宝图也曾听说而已,所知未必属实,假如后面的话与前面诸位的交待无一相合,恳望你们也能放过本人不杀,可否答应?”甘延寿含糊其词道:“你是最后一个受审之人,杀与不杀好像没什么两样。”

    贺六韩迟疑片刻,才道:“郅支大单于的藏宝图只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上面详细标明数十处宝藏的所在,这里仅是其中的一处,由当于头儿率同我等七位武士守护,外加李大将军时常巡查。”甘延寿想起呼延镇南曾经对自己说过有关郅支单于宝藏之事,问道:“郅支单于的宝藏不是才六处么?你为何说是数十处?”贺六韩道:“他们说是六处,我说是数十处,究竟谁说的是事实,你自行判断。”

    甘延寿假作是听先前五人所言,掰着指头数道:“他们交待在坚昆、燕然山、姑衍山、天山和休屠海中的坠月沙洲各有一处,加上这里,总共是六处。”贺六韩听了,确实以为前面已有人说过真相,便狡黠道:“他们告诉你的,应该只是那些规模储量大的宝藏,据我所知,应是五处,而不是六处,另外还有与这里相当的许多较小宝藏。若想确凿无误找出诸处方位,须得拿藏宝图来对验。不过休屠海的坠月沙洲是在汉国境内,有无宝藏你们可以自己去查探。”

    甘延寿想了解更为详细的信息,问道:“每处宝藏都像这里一样守护么?会不会有无人守护的,譬如坠月沙洲?”贺六韩摇头道:“各处情况大不相同,得看其地是否仍归大单于所辖了。我们只负责守卫这里,对其他各处的详情并不知晓。”

    甘延寿暗察火候已到,问道:“藏宝图现在何处?郅支城破之日,我们搜遍全城未得,是不是郅支单于在遭围困之前,已先让驹于利受将之带去了坚昆?”贺六韩道:“不是之前,而是之后。”甘延寿甚显迷惑道:“此话怎讲?难道郅支单于死后,还能变鬼将藏宝图交给驹于利受么?除非藏宝图另有秘密去处,唯其父子二人知晓。”

    贺六韩道:“你猜到了一些皮毛,但决计想不到郅支大单于乃是将藏宝图刺于胸腹的肌肤上,所以你们只顾将郅支单于的首级枭去,却把他的躯体随意丢弃在乱尸之中。在清理填埋众尸之时,一名被你们抓去干活的大胡良民认出了郅支单于的无头血尸,感念他是我等胡人的英雄和大单于,便偷偷在他被埋之处做了标记。待到你们撤走,驹于利受王子赶回郅支王城善后,那名大胡良民立马求见,告知埋葬郅支单于的所在。驹于利受王子赶急率领心腹卫士将郅支单于之躯挖掘出来,所幸天气寒冷,尸体尚未腐烂,因而得将藏宝图完好无损保留下来。之后,驹于利受王子忍住悲痛,把郅支单于身上的藏宝图连着皮肉剥走,风干成宝物随身携带。藏宝图干系到我大胡兴衰,历经浩劫,幸赖上天庇佑,能得续存于世。此乃表明我大胡尚不当绝,他日必定强盛起来,重将众胡归于一统,教你们汉国尝尝厉害。”

    甘延寿续审有关藏宝图的巨细,贺六韩已没有更多值得留意的交待。甘延寿自忖基本可算摸清了郅支单于藏宝图的隐情,估计守卫宝藏的武士所知可能也就只有这些,遂给前面受审的五名地宫守卫解开穴道,让其等醒转过来。贺六韩见状,方知中了圈套,悔之不及,无可奈何。

    甘延寿抓紧处置余下事项,令己众迅速做好撤离准备,到石室门前集结。由于暂时无法将雪儿送回蓝玉公主身边,也不敢把她留在思归崖,只好叫她和闵儿一同跟随己众,待回到大汉境内再作打算。雪儿高兴不已,立刻奔到石室后侧的马厩中牵出其与太子来时的坐骑。欧阳华敏发现马厩中良驹甚多,干脆多取两匹,分给太子和闵儿充当脚力。

    十名羽林勇士早已在地宫宝藏内堆满可燃诸物,并倒出许多硫磺、硝粒、木炭与之混在一起以助燃烧。等得甘延寿下命,即以火把引燃,顿时整间宝藏石室烈焰腾腾,浓烟滚滚,如同一座巨大的炼丹熔炉。由于火势太大,地宫内四处封闭,烟雾无法消散,全都涌积在地宫里面。

    甘延寿不忍心把当于慕斯弃在地宫内遭受烟雾之害,吩咐羽林勇士将他抬出到地宫山洞外面,与其六名手下一块儿锁在那间审讯所用的石室之中。然后训诫诸匈奴武士道:“你们仇视大汉,恣意为敌,本该将你们一概处死。但顾念你们也是普通胡人百姓,并非血债缠身、大奸大恶之徒,故此权且饶过你们,暂把你们关押在这里。等得你们的李晚大将军回到,自会解救你们出来。”

    一切办妥,正要起行。猛然听得地宫内传来巨大的爆炸之声,震耳欲聋,地动山摇,人马几乎立足不稳。紧接着就见地宫洞道在巨震之下,轰然倒塌,连着入口门墙的石室也摇摇欲坠,几不能存。跟着一股气浪浓烟从地宫入口的塌方巨石间奔涌而出,吓得众皆面面相觑,惶惑莫明所以,直疑有神鬼作祟。

    原来那时尚无炸药,不晓得库藏内存放的大量硫磺、硝粒、木炭在烈焰高温之下,会一齐燃烧急剧反应,受石室空间所限突然间爆炸,如同引发巨能炸药,摧山填壑,毁宫裂室。幸得众人已经出了地宫洞道,否则必定在劫难逃,至死稀里糊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这样一来更好,适将整座地宫炸毁得干干净净。

    甘延寿一众在石室前的地坪上呆若木鸡,耳朵被爆炸声震得久久嗡嗡作响,同时听见马厩中良驹长嘶,悲鸣不已。欧阳华敏稍稍安定心神,忽然想到留下诸多良驹为敌所用,终究不妥,便与羽林勇士过去将余下的良驹尽皆放走,四散逐入荒山野林之中。

    此时天已大亮,为尽快赶上剑牍先生和许方所部,甘延寿一声号令,即率众快马扬鞭,飞驰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