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般若菩提(3)
瞻仰须臾,前面到了一条宽阔的沙河,水流清澈见底,但过河桥梁已被雨季山洪冲垮,止剩下数根浮木和桥桩,常人无法渡之,车马更不可能籍桥过河。痴诺头陀快步前去探看桥梁损毁情状,吩咐匕显伽蓝陀拿了几个盛水皮囊就近到河边取水。闵儿下车跟上痴诺头陀,到了河边蹲在岸上,照着水中倒影整理容妆。数条银色的鱼儿忽从远处游来,在水中弄影嬉戏。闵儿见它们皆有巴掌大小,想抓来给欧阳华敏开荤,随即取下束发银簪,就要向水中的鱼儿飞簪刺去,却听得痴诺头陀连声阿弥陀佛,急忙住手回眸尊听,不知其有何话说。
痴诺头陀神情肃穆唱了一声诺,双掌合什道:“鱼儿也有灵性,乞请闵施主手下留情。”闵儿道:“我想抓几条鱼儿烤熟来,给欧阳哥哥补补身子。”痴诺头陀道:“闵施主有所不知,此河名叫罗汉泾,源头便在远远望见的三座神山之下。三山受佛祖和众弟子显灵点化,发数泉如涌,此河乃得经世不涸,四季川流不息。河中之水如同甘露,饮之能助通灵开窍,比造浮屠;河中之鱼与万类苍生无异,皆得佛缘教化。我等佛门弟子受佛祖召示,到此地清心修行,有赖此河之水供养,恒以参悟佛祖垂训无上般若智慧,识心达本,开启广大明净法门,视水中之鱼有如兄弟姐妹一般。且我佛解无为法,修无上正觉正果,需执二百五十戒,为四真道行。如施主能体念我佛慈悲,即知水中之鱼如同施主,施主本身如同水中之鱼,何忍食之?”
闵儿道:“什么是二百五十戒、四真道行?”痴诺头陀道:“佛门精进修觉,须明四谛法,识持苦果、苦因、乐果、乐因四真义,以戒为师,断除邪恶,熄灭贪嗔愚痴之孽根,远离苦海,得度生死轮回之困厄,通达寂灭解脱之圣界。二百五十戒乃是佛祖座下众弟子日常务须谨持遵行的戒律,其中首条,便是戒妄杀生。”闵儿道:“原来是此等说法,可是欧阳哥哥伤重日久,粗粮素餐,滋养无继,只怕神虚体弱,不利伤愈。”痴诺头陀道:“闵施主放心,佛法无边,自会度有缘之人转危为安。”
闵儿不无执拗道:“大师莫只是口头上说来,最好能可见可行,有个盼头。”痴诺头陀道:“到了天禅院后,老朽自会与首座禅师一同参研,施展功法,替欧阳公子驱除脏腑经脉戾气。但能否康复如常,还得看欧阳公子的禀性天资,因缘善果,而非几条小鱼所能济事。今时若将活生生的鱼儿抓来,贪啖其肉,虽快凡口,却反添心性业障,更为不妥。闵施主不妨且将发簪收起来罢。”
闵儿顾念一路上欧阳华敏幸得痴诺头陀尽心救治,方无性命之忧,遂依言将发簪插回秀发之中。然见无法过桥赶路,担心拖延时日,于欧阳华敏的伤情不利,或更难痊愈,止不住忧心忡忡,殷切道:“大师所言甚是,但须得尽快赶到天禅院才好。不知从这里到天禅院还有多远?”她虽曾听说过天禅院,却没有到过那里,不清楚它具体在三危山的什么方位。
痴诺头陀道:“不远了,就在三座神峰之下,过河再走大半日脚程便到。”闵儿道:“这里的桥梁已经毁坏,车行不得,我们要快些儿另寻过河之处。”痴诺头陀道:“罗汉泾上仅有这座桥能通到天禅院,老朽只能领两位施主在此过河了。”闵儿急道:“小女可随两位大师伏在马儿背上游到对岸,但欧阳哥哥尚还不能弃车行走,岂能涉水而渡!须得另想他法让人和车子都能平安过河。”痴诺头陀道:“闵施主不必担忧,老朽自有解决之法。”
言毕,与闵儿回到道上,把拉车的坐骑解下,却不急于渡河。一会儿匕显伽蓝取水回来,痴诺头陀问其水性如何,能否伏骑先渡。匕显伽蓝是个旱鸭子,一听此计立被吓得四肢瘫软,面如土色,更莫说要入水渡河了。痴诺头陀见状,略一沉吟,将僧袍束起,自个儿牵过三匹坐骑径向河边行去。
余下三人正不知他要如何处置,已见痴诺头陀握着松弛的缰绳将三驹驱入水中,然后轻身跃起,两脚分左右踏在相近两驹浮出水面的颅顶上,约束驾驭三驹悠哉悠哉地望河对岸而前。三驹如受神谕一般,竟都乖乖听他使唤,一直安安稳稳地游到大河对面。痴诺头陀牵驹上岸拴好,然后返身踩踏河中残留的浮木、桥桩,几个起落,如蜻蜓点水般又回到了大河这边岸来。
闵儿和欧阳华敏看得惊诧莫名,赞叹不已。匕显伽蓝却战战兢兢,莫敢直视。接下来更出人意料的是,痴诺头陀果断抱起欧阳华敏,迈开大步径往河中直奔,踩踏河中浮梁木头,如履平地,飘然而行,转眼间又到了大河对岸。待将欧阳华敏稍稍安顿妥当,旋即原路返回,分次捎上闵儿、匕显伽蓝以及日用诸物,循着前已熟悉的途径,一一送过河去。
顷刻大河这边岸上只剩下那辆笨重破旧的马车,约略估计少说也有数百斤重,按常理痴诺头陀不可能把它也照样扛过大河。焉知痴诺头陀果真双手将大车托起,举过头顶,就像举个婴儿摇篮那般轻松自如。然后稳步迈向残桥,依旧如前所走一般踩踏浮木而渡。对岸三人看着痴诺头陀在河面上虽不似平地行走如飞,但借助浮木发力,起脚落步恰到好处,托着偌大的车驾仍从容稳当,不由得张口结舌,几不敢相信眼目之所见。
喘息之间,痴诺头陀携同大车已顺利到岸,闵儿高兴得欢呼雀跃,欧阳华敏则咂咂连声,仰慕称赞。匕显伽蓝不敢偷懒,赶紧快步过去相助痴诺头陀放妥车驾。痴诺头陀仍将欧阳华敏抱回大车上,套好三匹脚力,四人一车继续前行。直至天时已晚,暮色将尽,才在道旁寻个去处暂且歇了一宿,次日接着赶路。
山道越来越崎岖不平,两侧奇峰沟壑纵横,陡崖赭石满目,车马难行。山间草木稀疏,鸟兽惊遁,难觅藏身之处。若是在平日,闵儿早将那些鹧鸪、兔子、鹿獐擒来,给欧阳华敏滋补元气,如今有两位头陀在旁,顾念佛戒杀生,统统只作视而不见。
日近禺中,四人车马终于到达天禅院。却见既无山门,也无牌坊,兀生生在巨大陡峭的山崖之下,开凿出石窟洞穴数十间,有大有小,但规格雷同,远看恰与蜂巢相似,若非痴诺头陀言明,同行三人还道是野人穴居之所。石窟洞穴前方是一道山涧,溪流泉水淙淙,流向茅茨杂草、灌木丛生的山谷,越过山谷而望,三危山的主峰就在眼前,如三位巨人肃然而立。
四人车马行近石窟洞穴,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闵儿和欧阳华敏对众多石窟洞穴甚感好奇,坐在车上举目向四处张望。但见石窟洞穴彼此之间均有山道石阶相连接,在山崖下形成一个数亩见方、高低错落的场院,道旁、院中均种着一些松柏云杉,将景致遮挡得甚为幽静、神秘。在场院当中有一小块平整的方地,立着一座高大石塔,基座由一整块大石砌成,刻有莲荷花瓣。塔身形似金钟倒覆,通体浑圆光洁,正面阴刻着头陀端坐的塑像。塔顶砌成一根尖刺,下大上小依次贯穿着三重金质圆盘。
痴诺头陀在石塔旁边让车马停下,交待闵儿和欧阳华敏在车上等候,不要高声喧哗。然后与匕显伽蓝整理好衣衫,一同到石塔塑像前参拜。两人一前一后,五体投地,掌心向上,虔诚叩首,口中念念有词。完毕,痴诺头陀领着匕显伽蓝向山崖下当中一个门庭高大的石窟走去,石窟内隐隐约约传来僧众诵经之声。
欧阳华敏从未见过此种石塔,不知它有何用处。闵儿在西域僧众传教之所曾经见过类似之塔,识得它是僧人供奉之神物,听说大多内中还安放有名望高僧圆寂后留下的遗骨舍利。等见痴诺头陀和匕显伽蓝进了诵经石窟之后,闵儿下车走到石塔之前,照着痴诺头陀的仪式,伸掌屈滕,伏首跪拜。
欧阳华敏道:“你不是僧人,拜它做什么?”闵儿道:“祈求佛祖保佑。”欧阳华敏道:“它是石头砌的,既听不见,也看不到,哪里能够知道你的请求?”闵儿道:“欧阳哥哥,听痴诺大师之言,这里是仙山圣地,诸物皆有灵气。这座宝塔更不是普通之塔,痴诺大师那么诚心拜谒,说不定里面就存放有佛祖的舍利、经卷或其他法物,它们一定能使佛祖知晓我的心意。”
欧阳华敏问道:“你向佛祖许了什么心愿?”闵儿诡秘的道:“这可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不灵验了。”欧阳华敏道:“那好,我也想许个心愿。”闵儿问道:“你想许什么心愿?”欧阳华敏想了想,也装作诡秘的样子道:“我也不能说出来。你扶我过去好么?”
闵儿将欧阳华敏搀扶下马车,但欧阳华敏的下肢毫无知觉,双腿触地根本无法站立,闵儿只得将他背到佛塔塑像之前。欧阳华敏三拜九叩许了心愿,想要站起来,刚一使劲用力,五脏六腑深处猛似被撕裂开来,急剧疼痛难忍,一跤直挺挺的摔倒在地上。
闵儿慌忙连搂带抱将欧阳华敏扶起,正要背他回到马车上。忽听得一声“阿弥陀佛”,已见痴诺头陀陪着一位黄袍宽袖、须眉如雪的老僧从诵经石窟中走出,快步向闵儿和欧阳华敏行来,身后还跟了两个年少沙弥,却不见匕显伽蓝的身影。
四僧到得欧阳华敏和闵儿身前,痴诺头陀先让两位小沙弥帮忙将欧阳华敏抬回车上,然后依主客之序为双方引见。闵儿得知眼前这位初次会面的老僧便是天禅院首座波拿提禅师,情不自禁为欧阳华敏生出万般期望来,抢着恭恭敬敬向老僧施礼叩拜,欧阳华敏因伤无法全礼,只能在车上伏身稽首。波拿提禅师慈颜大悦,也回以迎客之礼,和和气气的道:“贫僧适与众弟子在做功课,让两位施主久等了。”
彼此说的都是汉话,毫无言语障碍寒暄起来。欧阳华敏和闵儿很快略知大概:波拿提禅师和痴诺头陀均是来自身毒的得道高僧,当时域外僧侣前来西域和匈奴诸地讲经宣教、弘扬佛法,掌握当地民众语言乃是第一要务。两位大师不仅熟习汉话,更是精通西域城郭诸国多种方言和匈奴胡语。
波拿提禅师问明欧阳华敏内伤之详,与痴诺头陀商量片刻,即吩咐两位小沙弥取来担架,将欧阳华敏转移到附近的一间石窟之内。石窟里面空无一物,开间极为狭窄,形同斗室,门户洞开。因整间洞窟乃从石壁上简易凿就,无窗无隙,室内光线全靠从门洞外透入。
闵儿跟着将马车上的被褥家什一并搬入石窟,把草席靠里铺在紧挨后壁的干净地面上。两位小沙弥将欧阳华敏放到草席上坐好,收起担架。随后波拿提禅师和痴诺头陀走进石窟,站在席前,寥寥数人已使得石窟之内几无转身的余地。两位小沙弥识得大体,自觉向欧阳华敏礼敬唱喏,退出到石窟外面听候差遣。
波拿提禅师在草席上盘腿结跏趺坐下,右手指拈莲花,轻轻握住欧阳华敏左手的少府、劳宫二穴,左掌指尖对着下颚,合闭眼睑,收心静气,渐渐的眉头紧锁,面色凝重。过得一会儿,松手张目,对痴诺头陀道:“护法师弟,欧阳施主受伤日久,恐怕我等法力难以济事。”痴诺头陀道:“一路上我以金刚功力与他体内的阴阳戾气相抵,使其内息根基免受损伤,倘若你我二人合力,应该还有指望。”波拿提禅师想了想,道:“如此只能一试了。”言毕,将欧阳华敏扶起坐正,背对自己。
痴诺头陀配合着盘腿坐到欧阳华敏身前,双掌抵住欧阳华敏胸腹的膻中、气海数穴。波拿提禅师以掌按压欧阳华敏后背数处腧穴。两位大师同时宁神摄意,潜心默念,暗运内力于掌,缓缓的将两股阳刚之气逼入欧阳华敏体内。不一会儿,欧阳华敏便觉另有两股异己内劲遭受激荡自丹田而起,一阴一阳,一冷一热,相互交织盘绕于胸腹之际,与两位大师源源输入的阳刚内力相持不下。紧接着,胸腔内如同炼丹火炉,要将五脏六腑烧成灰烬一般。
欧阳华敏急忙闭目定神,咬牙忍持。过得一盏茶功夫,感到胸腹肿胀欲裂,头晕目眩,喉头辛辣,恶心难受,止不住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黑血来。闵儿眼明手快,迅捷从家什中抄过一块棉布,接住黑血。另从衣兜内掏出汗巾,替欧阳华敏抹干净唇颚和衣衫。欧阳华敏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有气无力,奄奄一息,如同垂死之躯。
波拿提大师见此情状,忽地改变掌心力道,输出的内劲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仿如石沉大海,莫知去向。跟着只见他收腹提胸,下沉丹田,展眉舒怀,尽将阴柔内力积于双掌,久久方吐一气。欧阳华敏感觉到他的双掌就像两个巨大的吸盘紧贴自己的后背,硬生生的将诸般戾气从自己体内不断吸入其掌中,自己胸腹顷刻如开闸泻洪,肿胀烦闷之感初始慢慢消退,周身渐渐觉得舒适起来。气血顺行,脸上也淡淡的泛出了些许红润之色。
两位大师心知功法已经奏效,更加全神贯注,继续由痴诺头陀催动内力注入欧阳华敏的躯体之中,驱使着缠结在其周身各处的戾气不断涌向波拿提禅师的双掌。波拿提禅师以阴强的掌力吸解,欧阳华敏转而觉得如同有一股暖烘烘的清流,从前胸进来,行遍周身,又从后背心倾泻而出,舒服畅快非常,精神登时奋发爽朗。
如此过得一个多时辰,欧阳华敏的气色越发好将起来,四肢显然也恢复了一些劲力。但他一意坚持镇定,歇心端坐,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有丝毫杂念。然而两位大师至时已累得大汗淋漓,衣衫尽湿,喘息变粗。波拿提禅师更是脸色发紫,双掌变得一红一黑,肿胀如囊,滋滋冒出白气,甚是吓人。痴诺头陀察知其状,嘎然止住内力不发,收回双掌,合什于胸前,调理内息静坐。
波拿提禅师微感诧异,双掌迅速从欧阳华敏的后背移开,猛力向侧边的石壁拍去。只听得嘭嘭两响,碎屑纷飞,石壁上已深深陷入两个血色掌印。波拿提禅师随即运气吐纳,全神打坐,顷刻双掌重又恢复如常。
痴诺头陀关心问道:“首座师兄,可有不适之感?”波拿提禅师道:“还好。师弟何以遽猝停手?”痴诺头陀道:“我等用功已达七成,为弟担心坚持下去,邪恶戾气会对师兄不利。”波拿提禅师道:“再熬多半个时辰应该无妨。不过这样也好,一日难毕其功,且待明日再行继续罢。”
欧阳华敏见到两位大师神情疲惫,强饰倦容,心中过意不去,叩谢道:“承蒙两位大师不弃施治,晚辈感觉已经好了许多,明日自行调理即可,不敢更劳尊驾。”波拿提禅师道:“欧阳施主不必客气。今日好在你年少,体魄健旺,神志笃定,方得小有所成。但尚有诸多邪恶戾气聚集于骨脉腠理之间,非你自身之力所能驱除,若不尽快将其排出,耽搁时日久了,会成为施主武功修为精进的大碍,甚至可能会成为终生累赘。”
闵儿不想让欧阳华敏推拒,冒昧抢话道:“欧阳哥哥,你一切听从两位大师处置便是。波拿提大师,痴诺大师,佛门不是主张除恶扬善,救死扶伤么?欧阳哥哥的心肠最是好了,宁愿自受苦痛,也不愿意拖累他人。你们若不将他彻底治愈,日后他必定还要更受折磨。就烦劳两位大师明日接续施展功法,切望能助欧阳哥哥尽快痊愈,小女终生无不感激佛祖恩德。”波拿提禅师双掌合什,持礼道:“闵施主慈悲见爱,我等定当尽力施为。阿弥陀佛!善哉!”
话音刚落,忽听得石窟外面一片阿弥陀佛之声。欧阳华敏和闵儿扭头向外看去,差点吓了一跳。但见石窟门前的地坪上,不知何时已经坐满了僧众,起码有数十人之多。那些僧众老少不等,形象各异,个个身着缁衣,面向石窟,结跏趺坐于地上,双掌拇指相接,交叠放在下腹处与两腿间,领颚里收,眼帘轻垂,目光直视跟前,齐刷刷的一派庄严宝相。
先前到来帮忙,之后一直守在门口的两名小沙弥之一进来向两位大师禀报道:“众弟子做完功课,得知两位大师父在此竭力救助欧阳施主,尽皆自愿前来参谒。因怕惊扰两位大师父施展法力,故都禅坐于石窟门前静候。”
两位大师点头默许,站起身来,也不多言,迈开方步走出石窟,向众僧合掌问讯。痴诺头陀首先道:“有劳众位弟兄关切,应首座禅师之功,欧阳施主的内伤已得减缓。”众僧齐声颂道:“阿弥陀佛。善哉。”波拿提禅师谦然以应,打发众僧道:“此间事情暂时已毕,请各位都退去罢。”众僧依言起立,跟在两位大师身后鱼贯而散。
闵儿好奇心起,走到石窟洞口探头张望,偶然发觉一名黑衣僧人边走边频频回首向自己偷看。愕然之际,随即认出其人正是匕显伽蓝。因见他头颅剃得光洁,缁衣极不合身,就像是给一匹高头大马套了一副小鞍,模样笨拙滑稽,忍不住哑然失笑。想到他不懂汉话,便用胡语向他招呼道:“匕显师父,方才你去哪儿了?”
匕显伽蓝神色紧张地走过来,到了闵儿跟前,张口低声道:“闵施主千万不要叫我师父,我是这里新入门的弟子,连个端盘洗碗的资格都还没有,让人听了会笑话。闵施主往后叫我匕显伽蓝就好。”闵儿道:“我只道僧人都可称作师父哩。你一到这儿,就找不见踪影,简直像猴儿到了果园里,光顾得偷桃摘果享受。”匕显伽蓝止不住露出一丝苦恼来,解释道:“你们着忙之时,禅院的执法大师已给我剃度入籍,如今我已正式是出家之人,哪里还敢再惦记那些七荤八素。”闵儿打趣道:“你块头儿油水多,少吃点无妨。”
痴诺头陀已走到远处,回头望见匕显伽蓝正在与闵儿交头接耳说话,即高声唤他过去。匕显伽蓝有些不舍离开,闵儿道:“痴诺大师有事情向你交待,你且先过去。回头想办法给我弄些热水来,我要给欧阳哥哥洗洗尘。”匕显伽蓝爽快答应,旋即转身跑向痴诺头陀。
闵儿等到天黑掌烛,也不见匕显伽蓝送热水前来。正自心焦,却见痴诺头陀领着曾来帮过忙的那两个小沙弥,抬着一大木桶满满的热水走到石窟之前,交给闵儿取用。闵儿谢过三人,对痴诺头陀歉仄的道:“小女拜托匕显伽蓝帮点儿小忙,没想到他却劳驾大师亲自带人送来,真是不该。”痴诺头陀道:“匕显伽蓝乍入禅院,还不懂规矩。首座禅师已命他从现时起闭门面壁清修三年,日后恐怕无法听从两位施主的差遣。两位施主若是有事,吩咐小徒道远、道运即可。”
闵儿不解惊问:“匕显师父何以不懂规矩?莫不是因我等之故?”痴诺头陀不愿多说,只道:“佛门戒律,与闵施主和欧阳公子毫无干系,两位尽管放心好了。”言毕,留下两位小沙弥,自先走了。
闵儿刚至天禅院时已得介绍眼前两位小沙弥的法号,知道长得高瘦一些的叫道远,看起来略胖一些的叫道运。此时更与他们二人拉起家常来,问及生平来历,得知两位小沙弥原来都是西域于阗国人,因双亲已故,无依无靠,三年前偶得天禅院的游僧好心收留,自愿皈依佛门,入院修行。痴头大师因他们二人粗略识得汉话,照应欧阳华敏和闵儿最为合适,所以专门挑选他们二人前来侍候。
闵儿领下痴诺头陀的盛情,边聊边让两位小沙弥帮着将热水抬入石窟,放到欧阳华敏身边。道远、道运的手脚甚是伶俐,脑子也乖巧,一切悉听闵儿支使。闵儿因男女有别,便交待两位小沙弥替欧阳华敏擦拭身子,更换脏衣,自己则出到石窟外边回避。两位小沙弥仔细忙完差事,才出外向闵儿请安告辞。
闵儿多心问道:“凡是初入禅院的僧人,都得闭门面壁清修么?”道运道:“不是人人如此。有些人因为在出家之前造下十恶不赦的罪孽,触犯过佛门大戒,须得闭门清修才能参悟佛法,从过往中解脱出来。”闵儿道:“照此说法,匕显伽蓝在出家之前应当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是么?”道运道:“你是指今日新来的那位师兄么?小僧第一次见到他,尚不知他是什么来头。”
道远则道:“之前到天禅院来的若不是高僧大德云游讲法,便是像小僧这般从小自愿出家侍奉佛祖之人,从来没有谁到这里入得佛门就须关闭修炼。这位匕显师兄不仅要被关闭起来,而且须得三年足不出户,若不是大奸大恶,则应是大智大勇之流,反正定非寻常。”
闵儿随意听着,也不放在心上。送走道远、道运之后,返身回入石窟,当晚就在室内陪着欧阳华敏熬了一宿。次日,波拿提禅师和痴诺头陀早早来到石室,继续施展功法替欧阳华敏驱除体内戾气,之后再加教授欧阳华敏坐卧运气调息之法。欧阳华敏一一依言而行,不敢稍有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