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般若菩提(4)
两位大师足足耗费了五日功力,欧阳华敏方始能够站起走路。四肢虽仍觉酸软无力,使劲不得,走起路来一跛一拐,但胸腹脏腑已无抑塞积痛之感。到了第七日,两位大师不再将内力真气输入欧阳华敏体内,改而教授其禅修之功,并嘱咐欧阳华敏遵照所授之法,每日打坐吐纳两个时辰,自行调理脏腑丹田阴阳之气。也不用药,由他循序渐进康复。
不出半月,欧阳华敏已能行走如常。由于思归心切,他不待身体完全复原,就向波拿提禅师和痴诺头陀辞行。闵儿见他伤情已基本痊愈,不好再强加劝阻,只说服他延缓几日,好从容作别。痴诺头陀与欧阳华敏相处久了,对他甚是喜欢,知他去意已决,多少放心不下。这日专程到石窟中来看望,探过了欧阳华敏的气脉筋骨,对他明白说道:“公子体内的戾气虽然已经除尽,但老朽和波拿提禅师的金刚内力在公子体内过多干扰,免不得有一些已经滞留公子体内。尽管其不会对公子造成危害,然而若不善加导引,便如同废物残渣,终究对日后武功精进无益。”
欧阳华敏道:“晚辈性命幸得两位大师保全,既然无害,且留它们在体内作个念想罢。”闵儿却不肯将就,忧心问道:“可有办法将它们除去么?”痴诺头陀思索片刻,忽然神秘笑道:“不必去除它们,变废为宝岂不是更好么?若公子愿意在天禅院再多留两日,老朽将教授公子一套内功心法,日后公子只须依法早晚勤加修炼,半年之后,体内的金刚内力便成公子坐卧不离体、行走不离身的宝物了。”
闵儿听了,当即高兴道:“这样敢情好了。欧阳哥哥和我并没有什么急事要办,再待多两个月也无妨,一切谨依大师赐教。”她知道痴诺大师法力高强,若得他传授内功心法,欧阳华敏必定受益匪浅。欧阳华敏感激两人对自己情深义重,不好执意推辞,只得委婉道:“晚辈已深受大师恩惠,岂能再让大师劳心费神?只望大师便宜行事就好,晚辈不敢更有奢求。”
痴诺头陀双掌合什道:“欧阳公子不以利喜,不以失妄,此等平和心性,正合弘扬我佛般若菩提。阿弥陀佛!善莫大焉!”当下冥目端正坐于席上,让欧阳华敏腿盘跏趺,打坐于旁,一句一句将内功心法口诀传授给他。
欧阳华敏的记力甚强,痴诺头陀说得一句,他便牢记一句,几乎无需重复。闵儿担心欧阳华敏会有错漏,也在一旁用心默记,以备日后必要时替他补上。虽然口诀中尽是梵语,晦涩难解,但用不到半个时辰,欧阳华敏已将整套心法口诀烂熟于胸。
痴诺头陀见到欧阳华敏心无旁骛,记忆神速,颇为赞许。待详细授完口诀,接着开始逐字逐句讲解。原来这套心法口诀乃是从佛经中转化而来,首段出自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专讲修心之法,是整套内功修炼的入门根基。第二段将大汉脉理经学的精髓与金刚经相结合,阐述全身十二经络的运行修炼法门。第三段是佛门习炼内功力道的口诀,与阴阳五行相契,彼此合切为辅,生出无穷变化。之后一段是导引内力提升运用之诀窍,最末章节讲明如何使心气相合,神元归府,将诸般内修力道化而为一,随意驱使,无所不至。全套口诀共分五段,环环相扣,节节相接,前后呼应,仿若浑然天成。欧阳华敏博览群书,对大汉经学根底深厚,很容易便能对整套心法口诀心领神会,明其要义,融解贯通。
痴诺头陀察觉到欧阳华敏悟性之高,非同凡响,不由得大大喜出望外。讲授完心法口诀之后,即让欧阳华敏依照先后次序凝神修炼,自己和闵儿走出到石窟外面去,以免妨碍其笃定专一。闵儿连日来将全副精力落在照料欧阳华敏上,不忍亦不舍离开他半步,以致呆了不少时日,对天禅院的境况仍不甚了解。如今见到欧阳华敏已无大碍,且有痴诺头陀在旁,闲暇之余油然对整座石窟禅院又起好奇之心。兴之所至,禁不住央求痴诺头陀领她到天禅院各处瞧瞧。
痴诺头陀正好无事,遂顺其意,陪同她沿着众多石窟门前的便道边走边看,拾阶而上,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山里来。忽见前面孤零零的一间石窟木门紧掩,周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闵儿心念一动,问道:“此间是个什么去处?”
痴诺头陀道:“这里是专给顽僧闭关清修之所。”闵儿道:“匕显师父是不是就被关在里面?我可以过去看看么?”痴诺头陀略显犹豫,然则点点头,停步不语。闵儿快步走到木门前,隔着门扇向窟内喊道:“匕显师父,我可以进来看你么?”
“是闵姑娘么?”匕显伽蓝听出是闵儿的声音,在里面应道,“门又没锁,你随便进来。”闵儿轻轻推开木门,蹑手蹑脚走入进去,反手将木门重新掩好。石窟内光线昏暗,空间不大,形同被掏空的半截蛋壳倒覆。匕显伽蓝身着粗布僧袍,面对石壁,盘腿坐在一个棕蒲之上。明知闵儿走入进来,也不回头看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闵儿道:“是痴诺大师领我过来的。”匕显伽蓝道:“痴诺大师不进来么?”闵儿道:“他在外面等我,只怕不会进来了。”匕显伽蓝道:“那你赶快出去罢,莫要让他等久了。”闵儿道:“不碍事的。过两日我和欧阳哥哥就要离开天禅院了,听说你在这里闭关静修,特意进来向你道别一声。”
匕显伽蓝道:“欧阳公子的伤势好些了么?”闵儿道:“他已经能够行走如常,不日当能痊愈。”匕显伽蓝道:“痴诺大师和天禅院的众多师父法力高深,治愈欧阳公子乃是小事一桩。”闵儿道:“听说你在这里须得闭关修炼三年,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自愿出家的么?”匕显伽蓝默然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当然是自愿出家的了。但若非机缘巧合,我哪得投入佛门!”
闵儿听见他语气古怪,问道:“此话怎讲?”匕显伽蓝道:“一日我不幸失足陷入荒野沼泽,适好被痴诺大师见到,施展神功将我救起。之后他时时在我面前展示神功法力,颂佛扬善,还将诸天浮屠和十煞罗汉召来,在我眼前飘游不去,感化我的心智,引教我超度。我心向往之,毅然削发为僧,悉心向佛。”匕显伽蓝为掩盖自己因恶行受到痴诺头陀的惩戒,真真假假的编撰出冠冕堂皇的缘由来。
闵儿不知匕显伽蓝的底细,自是莫能辨其虚实,听他说得神乎其神,乃信以为真,关心道:“既然你是受了感化剃度,何须再禁闭清修三年之久?”匕显伽蓝道:“此是我心甘情愿之事。若是能将痴诺大师的绝世武功学到手,莫说面壁三年,就是面壁十年也值得。十年成就一件大事,相当合算。”闵儿叹道:“匕显师父,你为学到绝世武功,真是煞费苦心了。”匕显伽蓝复归静坐,不再回话。
闵儿知趣辞出,到石窟外与痴诺头陀继续在后山游逛。两人登至高处,远望山川瑰丽,峰峦雄奇,云蒸霞蔚,景物旖旎,颇觉意畅神飞,心生遐想。闵儿虔诚的向着三座仙山暗暗祈祷:“愿佛祖保佑自己与欧阳哥哥长相厮守,一生更无他求。”
却说欧阳华敏独自一人在石窟内专注修炼内功心法,渐渐觉得通体经脉舒畅,内息和顺,真气力道收放自如。约莫估算已到时辰,自行停功歇息,向洞外唤了一声闵儿,不见回应,又唤痴诺大师,也不见答话。因不知两人去了何处,想要起身到石窟之外看个究竟。
才伸了个懒腰,忽听得一阵蹄声急促,自山下而来,顷刻已至石窟外的场院之中。来者约有十数人,他们翻身下马,从欧阳华敏所处的石窟前方走过。欧阳华敏认得为首那人赫然便是匈奴王子驹于利受,其身后跟着李晚、涿邪王和蝴蝶夫人,还有十多名陌生随从,看样子都是习武之辈。
乍然见到前遇之敌,欧阳华敏止不住暗暗惊讶,赶紧转身向里面壁而坐,以免让驹于利受等人瞥见认出自己来。偷眼留意石窟之外,却见道运、道远两位小沙弥已在地坪上迎住一众不速之客,向驹于利受等人合掌唱喏。
驹于利受霸气十足的道:“小师父,我要见你们的方丈大师。”道运恭敬答道:“回施主话,小僧这里没有方丈大师。”原来当时方丈乃是道学之士修行院舍主人的尊称,佛教初始东来,尚无方丈一职,只有首座禅师。驹于利受不知分别,遂借之称呼天禅院首座,以抬举身份,没想到两位小沙弥莫知所指,给碰了一个硬钉子,只得改口道:“那就叫你们当家的过来。”
道远上前道:“主持此间的是首座波拿提禅师,施主是要见他么?”驹于利受道:“正是。”道运道:“施主何事要见首座大师,还请明示。小僧好去通报。”驹于利受道:“本人乃大胡国王子驹于利受,仰慕天禅院之名,专程前来拜谒。”
两位小沙弥让驹于利受等人在场院的地坪上稍待,即刻转身前去通报。欧阳华敏出入匈奴西域诸地日久,历经磨难,且有闵儿在身边时时指点教授,基本上已能听懂胡语。得知驹于利受等人不是冲着自己而来,心下稍稍安定,隐坐石窟之内,继续关注外面动静。
不一会儿,波拿提禅师随着两位小沙弥来到地坪上,向驹于利受等人双掌合什问讯。驹于利受有模有样的向波拿提禅师长揖到地,装作谦恭客气的道:“晚辈系大胡郅支单于余孤驹于利受,久闻佛陀之名望,特地前来拜见天禅院首座大师。”
波拿提禅师合掌颌首还礼,恪谨的道:“老衲乃山野穷荒之人,幸得佛祖收留,率一班入门弟子在此清修参悟佛法,不敢惊扰四邻名王贵胄。想不到今日殿下竟会大驾光临,实在是有失远迎,望恕怠慢之过。”
驹于利受谦逊几句,然后命手下取来见面之礼奉上,却是质地良好的赭黄色布帛十匹,黄金五十两。波拿提禅师见到礼数如此厚重,知其必有所求,不敢接纳,辞谢道:“出家之人避离凡尘,断绝一切欲念,故以乞为食,修行于心,粗衣素餐已污皮囊,何敢消受此等贵重财物!请王子殿下速速收回。”
驹于利受道:“区区一点赀财布帛,权表晚辈敬佛之心,捐赞院舍用度,还请大师笑纳。”波拿提禅师坚拒不收,道:“敝院从未向殿下化缘,殿下却亲携重礼登门,大方施舍,想来必有要事指教。贫僧无知,冒请殿下直言,不必讲求客套。”驹于利受只好道:“也无甚棘手之事。不过因本王子曾与一位法号叫释迦痴诺的头陀大师有一面之缘,听说其在天禅院中修行,不知可有此事?”
波拿提禅师在听到驹于利受率众前来求见之时,已料想到其旨必与痴诺头陀、欧阳华敏、闵儿等人有关,如今果不其然。于是审慎应道:“鄙院确实有一位释迦痴诺大师,敢问王子殿下寻他何事?”驹于利受立马换作敬重的语气道:“晚辈想请他到坚昆王府盘桓一段时日,讲经说法,指点教化我等一众愚昧之人,切望大师恩准。”波拿提禅师特加问道:“没有其他事情了么?”驹于利受道:“仅就此事诚邀而已。”
波拿提禅师松了一口气,道:“既欲烦劳痴诺法师,须得尊从其意。”驹于利受点头道:“晚辈正想与痴诺法师当面谈谈,盼他能够答应。”波拿提禅师见他言语恳切,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吩咐道运去将痴诺头陀请来。道运去了片刻,转来回话道:“痴诺大师陪着闵施主到后山游玩去了,不知何时方能回来。”
波拿提禅师阿弥陀佛一声,趁机送客,对驹于利受道:“王子殿下此来真是不巧,莫如率众暂且先去。待老衲将殿下相邀之意转告痴诺法师后,再由他决定行止。”驹于利受显然不甘心走人,执着道:“晚辈并无急事,在此稍等无妨。”波拿提禅师道:“院舍敝陋无处安座,不敢委屈尊驾久等。”驹于利受道:“大师不要见外,且先将礼数收下,以表晚辈诚心。”波拿提禅师仍然坚拒如前,道:“此礼老衲万万不能收下,请殿下莫怪。”
涿邪王再也按捺不住,嘟嚷起来:“王子殿下屈驾亲临,礼数周全,已给足你们天禅院面子。如今人不给见,礼也不收,连杯茶水都不肯赏赐一口,是何道理!”波拿提禅师躬身致歉道:“并非老衲有意为难各位。敝院尽是苦寒简陋石窟,宽不足尺,无几无椅,尘厚污积,实在是不敢唐突贵客。”
驹于利受赶忙止住涿邪王,向波拿提禅师软声恳求道:“晚辈一众远路而来,行走颇费时日,反复奔波多有耽误。敢望大师容许我等在地坪外多候一会儿,且看能否等到痴诺大师回来。”俗话说巴掌不打笑脸人。波拿提禅师不便强行逐客,只得吩咐道远、道运两位小沙弥取来十几个棕蒲,置于地坪的树荫之下,让驹于利受等人将就歇息等候。
众客不敢嫌弃,乖乖的听随主人安排就座。波拿提禅师打坐陪侍在驹于利受之侧,一边留意欧阳华敏所在石窟的动静,一边与驹于利受攀谈,捉摸他的心思。久久见驹于利受始终不提欧阳华敏之事,方才稍稍安下心来。
痴诺头陀和闵儿从后山返回,远远望见波拿提禅师陪着驹于利受、涿邪王、蝴蝶夫人等一众守候在石窟前面的地坪上,立感事情不妙。闵儿虽不识得驹于利受等匈奴人,但一眼就认出了李晚,刹那间也是吃惊不小。痴诺头陀决定先不露面,找来院内弟子询问,得知驹于利受等人来意,即拉上闵儿在隐秘处躲将起来,并叮嘱所遇众僧不可暴露自己和闵儿已回院内的行踪。
闵儿见到李晚与众多陌生的匈奴人在一起,已猜知来者不善,听明他们为首的正是率兵追拿汉国太子的驹于利受,更是心头窜到了嗓子眼。幸好被告知驹于利受一众只是要见痴诺头陀,否则她哪能跟着避而不理!无论如何也要挺身而出,为心上人承担一切!饶是如耳所闻,因怕欧阳华敏被恶人发现,横生凶险,仍然忐忑不安,对痴诺头陀道:“这些人必定亦冲着欧阳哥哥而来,如今正守在欧阳哥哥所处的石窟之前,情况太过危险。我认得其中那个汉人,得想办法过去借他尽快将一众恶人引开。”
痴诺头陀慎重拦住她,问道:“那个汉人姓甚名谁?”闵儿道:“他是驹于利受王子的手下大将,叫名李晚。”痴诺头陀摇了摇头,指明利害道:“那你还是不要打他的主意罢。他们这些人全都不好招惹,打伤欧阳公子的两位匈奴武师就在其中,你若是冒冒失失闯将过去,十之八九只会弄巧成拙。依眼下的情形看,驹于利受一众呆得恁般安份,应该还不知道欧阳公子也在这里,且先看看波拿提禅师如何应付,再作计较。”
闵儿难消顾虑,有些冲动道:“这些恶人若是见不到你,估计是不会自个儿离开了。”她并无埋怨指责痴诺头陀之意,但因替欧阳华敏担忧,不知不觉就把话说重了。痴诺头陀会心一笑,机敏应道:“他们若是见到老朽,必会问及欧阳施主的去向,那该如何是好?”闵儿无言以对,急得抿唇直跺脚。
痴诺头陀宽慰她道:“闵施主尽管放心,老朽决不会坐视这伙人一直赖着不走。你我且暂先留神察看他们的动静,等到明了对方情形,再见机行事。”闵儿稍稍安定,嘀咕道:“大师还是赶快教一众恶人尽早离去为妥。”痴诺头陀约略点头,领她悄悄躲到更近处,目不转睛注视着地坪上众人的一举一动。闵儿忍着内心焦虑,强作镇定,依随痴诺头陀而行,然则一颗心始终怦怦直跳,有如急擂战鼓。
院内僧众初时目睹驹于利受一众来头古怪,已皆谨言慎行。之后得了痴诺头陀的嘱咐,知道内中必有蹊跷,私下里很快就对驹于利受等人议论开来,纷纷视他们几同洪水猛兽,必非善类。此讯一传十,十传百,众僧宁愿绕道而行,也不往场院地坪经过,更莫说前去通报有关痴诺头陀的声讯,自找麻烦了。
驹于利受率众等了两个多时辰,正午已过,仍然得不到痴诺头陀的一丝回音。其一众手下忍不住心烦气躁,李晚提醒驹于利受道:“莫不是痴诺大师已知我等来此,故意躲着不见?”驹于利受闻言,心生疑窦,对波拿提禅师道:“敢请大师再差人前去找一找,向痴诺大师禀明我等诚意,好让其赐见一面。”波拿提禅师为消除客人的嫌怨,重又吩咐道运去找寻痴诺头陀,叮嘱道:“若是见着痴诺法师,务必请他前来与王子殿下相见。”
道运听命而去,在隐秘处找到痴诺头陀和闵儿,将波拿提禅师之意照实说知。痴诺头陀已经心中有数,敦嘱闵儿仍旧躲在暗处,自己随道运来到场院中,佯装不知地坪上之众已经何其久等。
驹于利受见了痴诺头陀,满脸堆笑,喜敬非常。彼此叙礼完毕,驹于利受将李晚、涿邪王、蝴蝶夫人等属下向痴诺头陀逐一引见,言明来意。痴诺头陀道:“王子殿下若是诚心向佛,老朽当然乐意前往。不过须得答应一个条件,今后不能再让老朽看到杀伤屠戮之祸。殿下能否做得到?”
驹于利受心知痴诺头陀所指,解释道:“那日与汉军血战,把对方全部杀光,实属我等无奈之举。假若敌众愿意伏首缴械,我等必定不会也不忍取他们的性命。”痴诺头陀责备道:“事实是汝等何止取对方性命,还残忍削下对方首级,此等恶行实在是惨绝人寰。”驹于利受毫无愧疚之色,表里不一道:“晚辈已经知错,来日必遵大师告诫,改过自新。”
痴诺头陀阿弥陀佛一声,又道:“葬身沙场的不只汉军,还有许多殿下的兵将士卒。殿下难道定要将他们往死里送么?”驹于利受喟然壮怀,道:“大胡将士为了国家,甘愿舍身赴命,视死如归,虽死犹荣,无愧是我大胡英雄。”痴诺头陀没有反驳,却意味深长道:“你身为一方之主,一点都不知怜兵爱民如子,来日岂能安定疆土、兴复强胡、造福百姓!”
驹于利受料不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触动心事,哑然无语,片刻才道:“晚辈当然不愿让属下将士无端送死,然则两国交兵,各为其利,争战起来,死伤实是在所难免。”痴诺头陀直言道:“依老朽看来,不久前的那场杀戮并非不可避免,而是殿下徒生妄念,恶谋算计所致。只为要抓到一个汉国太子,就让诸多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无辜送命,岂不哀哉!阿弥陀佛!”
驹于利受狡辩道:“大师有所不知。汉国太子偷偷引军深入冒犯我大胡之境,先行杀害本王子六名爱将,然后抢夺运走大批财物。晚辈忍无可忍,才亲率大军追赶。孰是孰非,还请大师明察。”痴诺头陀摇头道:“据老朽所知,殿下恐怕言过其实了。”驹于利受理直气壮道:“本王子所言决无半点虚假。可惜那汉国太子最后被千刀万剐的汉将甘延寿领两个车夫侥幸救走了,否则此时便可拿他当面对质。试问我泱泱大胡国土之内,竟遭一个品行不端的汉国太子号令贼众明目张胆劫掠杀辱,损失惨重,若还听之任之,天理何在!”
欧阳华敏在石窟之内听得真切,知道甘延寿和太子的确逃出了匈奴恶人之手,登时窃喜非常,一直悬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但转念间,想到众多羽林勇士惨遭屠戮,一行数十人仅知四位得脱险境,师父剑牍先生是生是死,尚还下落不明,又止不住悲愤交加,忧从中来。思虑再三,暗暗拿定主意,伤愈之后务须寻着师父或其消息,才能回去长安京城。
痴诺头陀揣摩驹于利受之言,问道:“殿下所说的六名爱将,可是思归崖下的六名胡人武士么?”驹于利受蓦地大吃一惊,随即倒抽了一口凉气,狐疑满腹应道:“正是。”痴诺头陀道:“依老朽之见,那六名武士并非汉国太子和甘延寿等人所杀。”驹于利受不动声色问道:“大师何以知之?”心里却已在暗暗捉摸起来:“汉国太子和甘延寿一行与卜里格六人之死决计脱不了干系,这位头陀胆敢为一众汉贼辩护,指不定他也插手杀害卜里格六人,抑或暗地里本就与汉军一伙。否则他怎会在自己率军追赶汉国太子之时那般巧合突然出现?”
原来那日他见痴诺头陀出手救下欧阳华敏,以为只不过是僧侣出于菩萨心肠而已。因仰慕痴诺头陀的惊人武功,过后便四处打听痴诺头陀的来历和下落,听说其人乃是天禅院的云游高僧,即择日带上李晚、涿邪王、蝴蝶夫人等一众手下赶到天禅院来。他的本意是要设法请到痴诺头陀助其一方赢得英雄大会之争,因而特别准备了厚礼,并对波拿提禅师和痴诺头陀低声下气讨好,以望把痴诺头陀骗到漠北的坚昆王府之后,再将真正意图挑明,到时就由不得痴诺头陀自拿主意了。但如今忽地听到痴诺头陀言及卜里格六人被害之事,且好像颇为知情,暗地里不由得多了一份心眼,觉得眼前这位头陀的所作所为远非自己所料想的那么简单。忆及其人硬要从己方手上一力救走那位汉人小子的经过,愈加感到痴诺头陀的诸多言语之中不无向着汉人之意,一时实难断定他到底是敌是友,心里面立即警惕起来。
痴诺头陀倒不隐讳,坦言道:“六名武士遇害之时,老朽就在思归崖附近。其前两日,老朽为收服一名顽徒,还曾经借用过那里的一间石室,见到过那里的几名武士,以及化名流落到思归崖下与那里的武士混在一起的汉国太子。等到顽徒愿意皈依佛祖之后,老朽便带他到附近林中教化清修,随而却亲眼见到那里的武士竟古里古怪把汉国太子抓起来。老朽心想汉国太子的身份必是被识破了,担怕此事弄不好要引起胡汉两国争端,正盘算着如何插手过问,结果很快发觉你们所说的汉将甘延寿一行已寻到思归崖下,把汉国太子救走。待老朽听到爆炸之声,将顽徒安置妥当,再次返回思归崖下时,见到那里的六名武士已经惨遭杀害。”
驹于利受道:“如你所言,思归崖下的山洞更显然是被汉国太子和甘延寿等贼众所毁。毋容置疑,他们在劫走我等的洞中财物之时,一并杀人灭口,事实再确凿不过。”痴诺头陀道:“老朽当时也是这般猜测。但后来经过一番查证,方知其中还大有文章,杀人凶手应当另有其人。”驹于利受道:“大师决然作此断言,令晚辈甚是不解。有何依据,还请明白详细说来。”
痴诺头陀道:“理由有三:一者,殿下想必记得老朽与劣徒曾从你等手上带走一个垂死的汉人少年,后来老朽救活了他,并就殿下六名武士之死测探过他的口风,得知凶手真不是汉国太子和甘延寿等人。二者,诚如那位少年所辩解,假若汉国太子和甘延寿等人想要杀害六名武士,太可不必将他们捆绑关押到洞外崖下的石室之中,直接炸死在山洞里面岂不是更好!那位少年乃是当事之人,但老朽丝毫看不出其等有行凶作恶的迹象,详察其言语情状,也全无文过饰非之嫌。再者,有一事更可反而推之,假若那少年伙同汉国太子和甘延寿一众的确要杀害六名武士,为何独独不杀当时已中剧毒的当于慕斯?还给其人服用解药,欲救之性命?如此相左行事太过有悖常理了。”
驹于利受道:“那小子乃是贼人,岂足为信!”痴诺头陀道:“老朽于他有搭救之恩,且无相害干系,他无需对老朽假言相欺,隐瞒事实真相。”驹于利受道:“这很难说。听大师言下之意,当时是见到当于慕斯其人了,可知他的情况如何?现在何处?找到他,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
痴诺头陀道:“当于慕斯也是老朽所救。那里的七名武士只有他幸免于难,醒来之后声声只求速死,满口胡言乱语,对山洞被毁、同伴被杀等诸般经过一无所知。老朽见他性命已经无碍,但伤势短时难愈,便将其托付给附近的一户牧民照料,尔后情况就不得而知了。”驹于利受道:“那户牧民姓甚名谁,长得是啥模样,望大师能详尽以告。”痴诺头陀道:“他们是一对年迈的牧民夫妇,模样普通,无儿无女,心地甚是和善。可惜老朽急于赶路,仓促之际没顾及留下他们二老的姓名。”驹于利受问道:“可否指明他们放牧的所在?”痴诺头陀合目凝思顷刻,淡然道:“其时正值黑夜,老朽分辨不清那里是何去处。况且即使能知具体方位,他们时时随牧迁徙,多半也已不在原地。殿下若要找寻当于慕斯,只好委屈到漠南众多牧寨逐一盘查了。”驹于利受将信将疑叹息一声。
李晚听到这里,蓦地接话问道:“大师之言,谁人可以作证?”痴诺头陀道:“有劣徒为证。”李晚道:“敢请大师将弟子唤来一见。”痴诺头陀知道李晚疑心自己所言不实,换是普通常人决计要出言相斥,或立引证人当面对质,但他道行高深,胸襟识见非一般人可比,不以为忤,只浅浅颐颔应道:“施主定要见他,须等三年。”李晚不悦道:“此说如同儿戏。”痴诺头陀毫不生气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既然信不过老朽,又岂能相信本座弟子之说?信亦可,不信亦可,悉由施主取舍。”
驹于利受领教过痴诺头陀的清高修为,不想让李晚追究下去把局面弄僵,出言调解道:“痴诺大师乃绝世高人,所言定当不假。李爱卿无需更多猜疑。”李晚听了不便再问,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心底下其实甚是不悦。
依其职掌而论,不管是思归崖下地宫被毁,还是那里的武士被害,他都负有不可推卸之责,虽然极想把事实查问清楚,无奈腰杆硬不起来,不得不对驹于利受言听计从,忍气吞声。之所以这般屈就,并非完全害怕驹于利受动怒问罪,也非出于对驹于利受的敬重或忌惮,因由详情还须从驹于利受领众追拿汉国太子和甘延寿等人,与前去迎救的汉军相持之际说起。
那时驹于利受正心中着恼,进退难决,岂料更听斥侯探骑来报,思归崖下的山洞地宫已被炸毁,卜里格六人被杀,当于慕斯不知所踪。驹于利受登时大惊失色,急率匈奴铁骑连日继夜风驰电掣赶到思归崖下,强命挖开山洞地道碎石,钻入地宫之内,发现地宫宝藏尽数已成废墟,不由得顿足捶胸,痛心哀号不已。过后冷静寻思,却彷徨无计,无可奈何。以其当下所能集结的漠北匈奴各部实力,还远不足与大汉争锋,只能暂忍一时之辱,从长计议,等到图谋得逞,吞并了呼韩邪的兵力之后,再设法与汉国太子和甘延寿等人清算总账。
但稽苏靡和粟栗温等心腹对李晚早已心存妒忌,见其属下武士被杀,所巡掌监守的宝藏被盗,却四下里找不到他的踪影,顿生恶意,借机从旁不停撺掇,力陈李晚玩忽职守之重罪,诬蔑其人可能知情而逃,须火速追缉是问。驹于利受初掌大权,阅历尚浅,没能看出手下众将相互间的嫌隙内耗,加上受眼前实情激惑,认为稽苏靡和粟栗温等人所谏不无道理,着即派人四出找寻李晚。正等音讯之时,却见李晚灰头土脸自行回到思归崖来。
李晚因在范夫人城中找不见呼延镇南,打听到蓝玉公主已经被人救走,莫知去向,只得无功而返,结果在思归崖下与驹于利受等大队人马撞个正着。驹于利受见李晚对思归崖下所发生的惨祸果真一问三不知,哪能不大为恼火,当众就狠狠训斥了他一番,若不是念他武功高强,战功无数,威名显赫,对复兴大漠强胡之业忠心耿耿,盛怒之下几欲亲手将他剁为两段。
李晚得悉宝藏被夺之耻,心痛六名手下被杀,情知自己失责,乖乖的只能低头认错,答应尽快捉拿元凶,手刃其头,将功补过。驹于利受虽然气不过他,但也知飞来横祸确难时时料防,体谅他不止监守一处,不可能一刻不离思归崖的苦衷,且自己终究还须仗赖他重振旗鼓,与呼韩邪单于一决雌雄,痛责过后,仍然给他留足面子,没有对他进行严惩。
李晚感激之下,对驹于利受更是忠心,不过有一事教他顾虑重重,始终不敢说出来。因为众皆认定此次毁劫宝藏灭口之祸乃是汉国太子和甘延寿率领的汉军所为,李晚听后止不住暗暗心惊。想到之前甘延寿与其同伴二人被当于慕斯等心腹关押在思归崖下的地宫之中,随后给逃走了,难保不是那时泄露了宝藏的机密。为防驹于利受一众更起疑心,降罪于己,李晚思来想去,决定暂不透露此节隐情,且待找到当于慕斯再作计较。
此次他与一众匈奴武士高手陪侍驹于利受到天禅院来,一者是担当驹于利受的随行护卫,二者就是想打听到更多有关宝藏被毁劫的信息。如今得知当于慕斯未死,满心期待痴诺头陀能说出他的下落,岂料痴诺头陀交待得不清不楚,好像是要搪塞过去,他哪能不对痴诺头陀所言生出怀疑来。焉知刚刚质问两句,立被驹于利受止住了话锋,而又不宜过多透露所疑的来龙去脉,心里头当然难得舒坦了。
痴诺头陀察觉李晚听了驹于利受之言便闷在一旁,晓得他对自己疑心未释;而涿邪王和蝴蝶夫人目光如箭射向自己,更是不怀好意。念及欧阳华敏尚在旁边的石窟之内,近在咫尺,为免夜长梦多,不想让驹于利受等人在天禅院再纠缠下去,于是和气的道:“王子殿下追拿汉国太子既然是这般原因,老朽也不好评论是非曲直。今日就请起驾先回,改日老朽定当亲自到府上拜谒。”
驹于利受听见痴诺头陀已明确答应邀请,甚是高兴道:“敢望大师早定行程,好让本王子派人来接。”痴诺头陀道:“老朽本是云游四方的苦行之人,说不定那日便乞讨到了殿下的坚昆王府。殿下只管在府中相候,无需劳动车驾,繁缛周张。”驹于利受道:“就怕本殿下等得心焦如焚,秋尽冬来,仍未得见大师光临寒舍。”痴诺头陀道:“不出冬至之日,如何?”
时下刚过立秋,离冬至尚有数月之遥,驹于利受觉得时日太长,为防久等生变,正欲敦促痴诺头陀将日程提前。却在此际,忽听得院前山道的遐谷间有人向这边叫道:“何方神仙这么难请,选个时辰也得恁般年长月久?”距离虽远,但对方以内力送音,有如天籁之语,地坪上众人听得一清二楚,闻之无不动容。
又有一人道:“了无道兄,依贫弟掐指算来,今日便是黄道吉日,若要选择良辰,此刻刚刚合适。”先头说话的人应道:“不好,不好。若是这里的秃头僧众全都被请走了,你我来此冷冷清清,还有何事可干!光华道兄,麻烦你祷告伯阳祖师,请他老人家将黄道吉日暂且改期,待你我办完要事再作安排。”那被称为光华道兄的人应道:“这可万万使不得,违逆天意之举,祖师爷是从来不会干的。”
伯阳祖师乃时人对道家鼻祖老子的尊称,两位道兄以其神谕调侃,却久久不见现身。地坪上众位武功高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皆诧异寻声而望,惟见山道空遥渺绕,莫知来人具体所在。然而最为令人吃惊的,不是两位道兄的话音能够如此绝远清晰传来,而是痴诺头陀和驹于利受交谈之时,声调并不高,两位道兄却似句句听得真切,如在近旁。真可谓除了传说中的神仙顺风耳外,世间实在是罕见此等奇异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