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般若菩提(5)
过了好一会儿,石窟前众人方才看见从山道尽头的峰坳处转出两条人影。一个是须眉俱白、飘飘若仙的高瘦老者,高髻云冠,青袍大袖,一看便知是道行高深的修士。另一人灰发黄虬,头扎方巾,手持羽扇,看似也是一位得道修行的山人。两人各骑一匹瘦驴,侧身坐在驴背上,面对面的说着话,超然洒脱沿着山道徐徐行来。到得近处,闵儿延颈前探,当即认出来人正是紫云台的了无法师和少华山的光华法师。
两位道家修士到得地坪上,尚未跃下驴背,痴诺头陀已经迎上前去,合掌施礼。两位修士对他却不如何理睬,只有了无法师随便还了个礼,光华法师对痴诺头陀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反倒神气十足地向了无法师问道:“牛鼻子,与你论道的那位西域怪僧便是此人么?”依其所言,了无法师显然早与痴诺头陀打过交道。了无法师却不给其二人引见,只简简单单答道:“正是。”随即又漫不经心加了一句:“他便是那个传经讲法、牢骚诡异的僧人,自称名号叫释迦痴诺。”
痴诺头陀面对两位道家法师的恣意不敬全不介怀,依然神态温和,谦逊恭谨的道:“两位道兄大驾光临,未得通报远迎,真是惭愧!”了无法师道:“往而不来非礼也!你数次到老夫山门前胡言乱语,混淆视听,今日老夫专诚到你的天禅院来,且要听听你还有什么奇谈怪论。”言语间满含挖苦之深意。
痴诺头陀道:“同为修行之人,彼此切磋,当然甚好。几次得到了无大师指点,贫僧受益匪浅。此番大师必是与同道高人前来,若能一并赐教,慧泽无量。阿弥陀佛!”了无法师漠然以应,甚有不屑之色。光华法师则从鼻孔里出气,昂昂倨傲的哼了一声:“这个自然。”更无谦让礼敬之词。
痴诺头陀虚怀请教光华法师的名号,光华法师仍爱理不理,了无法师这才替同伴作了引介,顺带夸赞其几句。痴诺头陀听后当即合掌作揖,问候道:“久闻光华法师大名,今日得见,真乃三生之幸。”光华法师冷冰冰地咳了一声,照样不予还礼,目中无人如故。波拿提禅师在见到两位修士之时本欲上前施礼问讯,碍于对方言行举止冲撞傲慢,只好止步作罢。
痴诺头陀招唤道远和道运两位沙弥过来侍候了无法师和光华法师下驴,然后从容大方领两位修士向波拿提禅师引见。了无法师和光华法师粗略向波拿提禅师打量了一眼,约莫颌首示意,丝毫不改轻蔑怠慢的架势。不过他们二人对席蒲坐于一旁的驹于利受等人同样连睬都不睬,与适才尚未露面之时的言语情状大相径庭,多少缓解了一些主客双方的冷热尴尬。
波拿提禅师谨慎的试探道:“两位道兄今日驾临敝舍,想必是有事。”光华法师毫不客气道:“当然。无事来这等邋遢荒蛮之地作甚?”波拿提禅师微表歉意道:“敝舍确是简陋,招呼多有不周。望两位施主海涵。”了无法师也无甚尊重之意,直言道:“大师无需啰嗦多礼。老夫两人此来,是要与汝等理论清楚,何为无上善法、无上菩提法,佛如何知一切法。”波拿提禅师踌躇不答,痴诺头陀接话道:“贫僧在首阳山紫云台与大师几次切磋,均已详加讲解,大师可是已经忘记?”了无法师道:“你讲得颠三倒四,狗屁不通,几次都令老夫昏昏欲睡,醒后就想不起来了。”
波拿提禅师眼见对方分明是找茬而来,佛道之辩决非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楚明白,既然一时半回无法了断,只得道:“今日已先有客,两位大师且在一旁稍候,容老衲区处妥当,再作奉陪。”光华法师不高兴嚷道:“他们是客,难道我们便不是客么?为何要先理会他们?”波拿提禅师道:“佛门广开四面,来者皆是客人,老衲当然不敢另眼相看。只是凡事得有个先来后到。”言毕,唤人取来蒲垫,请了无法师和光华法师在地坪上落座。
两位修士对蒲垫视而不见,不肯就座,盛气凌人站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派头。光华法师尤是心生厌恶,讥讽起来:“偌大的一个天禅院难道连个招呼客人的地方都没有么?拿此种肮脏鄙陋之物出来,教人如何坐得?难不成当我等是猪狗畜生么?”瞥眼看见一旁堆放着十匹一色新簇簇的布帛,即刁难道:“须将那些布帛铺陈于地上,做成我等的太虚宝座,才是正经。”
不料此言正好捅在马蜂窝上。驹于利受与众多属下见到了无法师和光华法师不将天禅院的两位高僧放在眼里,早已看不顺眼。至时听见光华法师口出狂言,恶意挑衅,涿邪王抢先霍地站起,直冲他们二人厉声斥责道:“汝等是何方妖孽!敢到此来撒野放屁!”
光华法师听了大为光火,毫不相让道:“老夫与这里的掌门说话,与你这团肉球有何相干!轮不到你来支声。”涿邪王以牙还牙恶骂起来:“你爷爷才是肉球!不知从哪个混蛋的屁眼生出你这等自命不凡的家伙来!竟敢蛮横霸道,侮辱我等送来的布帛厚礼,本王焉能不管!”光华法师取笑道:“原来适才请不动这些秃头僧人的,便是你们这些王八蛋。一点儿小事就得专门送上十匹布帛给做僧衣,为何不送几把剃刀来?好让这些秃头僧人将脑袋刮得更光亮些。”
波拿提禅师和痴诺头陀见到两方客人骤生口角,顾不得光华法师对己等语多侮辱,赶紧从旁调停和解。但涿邪王早已气极,拂尘一挥,当面就向光华法师横扫过来。光华法师迅捷闪过,揶揄道:“一个削尖脑袋的矬地钉,也不拉泡尿照照影子,配得上使咱们仙家的拂尘么?”涿邪王怒道:“你这个黄须老狗管得着么?有胆就接我几招看看。”拂尘随声又起,更是凶狠扫向对方。
光华法师正要挥扇挡格,却见痴诺头陀遽速往两人中间一站,硬生生用身躯挡住涿邪王的进击。涿邪王始料未及,一下子收手不住,拂尘末梢重重抽打在痴诺头陀的肩臂之上。痴诺头陀身形稍微一晃,随即稳住。
驹于利受急忙叫道:“涿邪王兄快快住手,切不可伤着了痴诺大师!”涿邪王倒不怕伤到痴诺头陀,但甚忌惮其武功身手,见他从中阻挠,已自收回拂尘,面红耳赤的退在一旁,忍怒恼羞不已。痴诺头陀双目炯炯直视涿邪王,凛然生威责道:“施主出手太过重了。”
涿邪王先前领教过痴诺头陀的厉害,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且驹于利受对他又极为看重,当下不敢出言相斥,也不甘心向他陪礼致歉,便气鼓鼓的站着,不支一声。驹于利受对涿邪王安抚道:“两位道人确实是语多不敬,乖戾轻浮,然则今日之事自有佛门大师做主,我辈不必与这种邪道小人斤斤计较,误了大事。”
光华法师听得逆耳,向身周众人问道:“聒噪的这只乌鸦是谁?怎的说起话来像放屁一般的臭?”驹于利受听了,也忍不住想要发作。痴诺头陀举手止住他,向光华法师不动声色道:“这位是郅支单于的王子驹于利受,前来敝院请贫僧去其漠北的府上宣讲佛法。老朽已经答应下来。两位道兄初来乍到,还请给个方便,相安无事为好。”
光华法师转怒为谑,嘲弄道:“以你的道行,也敢登坛说教,好为人师么?”痴诺头陀双掌合什,不卑不亢道:“贫僧性直愚鲁,悟法虽浅,然半生谨持戒律,悉心参修,对佛法多少能通其曲直。凡是众生皆有佛缘,只须提拔点化足矣。不似道学修行那般,非得树坊称家、立师授徒不可。”
了无法师觉得痴诺头陀话中有话,以为他是在讥笑学道之人,即发话道:“痴诺大师敢情是说,道家不如佛家了。”痴诺头陀向了无法师唱了一声喏,道:“前次到首阳山紫云台向大师请教,老朽深感诸道畛域之见颇深。然究其分歧所因,悉起之于欲念,欲随心生,乃有胜负强弱之争别。而我佛持戒去欲,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妄,无妄则无胜无负,无强弱之好恶,无虚名实相之异同。且道曰无为,即是有为,道法自然,乃图其物相,道求长生,是有不离三界之贪**想。唯我佛顿悟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能去众生品相,能离三界之苦,诸道之极,悉在其中。佛言:众生能解吾法,善莫大焉!”一席话说将下来,因缘相应,腠理释然,直令了无法师难以辩驳。
欧阳华敏在石窟内听见了无法师到来之时,实是很想出外相见,只因不知了无法师来意,又有驹于利受等人在旁,才迟迟没有贸然现身。如今听到痴诺头陀和了无法师说法论道,心下坦然作缓:“原来佛道两位大师此往彼来,乃是起因于道学佛法之论争。那日自己和闵儿在紫云台后山上遇到痴诺头陀,由来想必亦是这般。此际佛道双方虽有成见,但应无大碍。”于是安定心神,洗耳恭听。
了无大师思想了一会儿,对痴诺头陀道:“佛陀若要度众生离三界之苦,同样须得循序而为,有序就会有道,有道定有自然之法,何必要持佛陀之戒。”痴诺头陀道:“佛法之道,非大师所言之道。大师之道,乃是引众生入三界之苦。佛法之道,却是要度化众生脱离三界之苦,两者看似殊途同归,实则因果互异,相去甚远。”
了无法师还要再辩,光华法师已按捺不住性子,插话道:“你那佛陀据说乃是道家宗师太上老君去到域外将其点化,方才得入道行。可惜他将道法自然、清静无为之说理解偏了,杜撰出一番舍家弃亲,断欲绝念的歪理来,还教汝等到处宣扬教化,真是无聊之极。”痴诺头陀和波拿提禅师闻言大受触动,不约而同阿弥陀佛一声。波拿提禅师道:“世间凡夫俗子不解佛陀智慧,才会作此等狂乱之语。大师身为修行之人,不该与其等一般见识。”
光华法师本就看轻佛陀之教,见到对方将自己与凡夫俗子相比,更是不服,设难道:“既然佛陀识见高明,能解一切法,老夫且出一题,看汝等如何作解。”痴诺头陀合掌施礼道:“贫僧识见修为虽不及般若菩提之万一,但众法皆可参详,谨请大师见教。”光华法师诡异笑道:“你若敢让老夫在你身上连劈三掌,不得还手,不得躲闪,老夫便信你看空皮囊,置身物外,今后随你诚心向佛。若是不敢,就请汝等趁快离开这方净土,远远西去,永不再踏入玉门关半步,更不许到处胡言乱语,弘扬所谓佛陀鸟法。此题可解得了么?”
周遭众人闻言,都是大吃一惊,觉得光华法师所言实在过分。且不说他身负武功,内力看起来不弱,就算是三岁孩童,彼此争论佛与道之长短,也不该这样恶意相逼。殊不知光华法师正是要刻意如此,好让痴诺头陀知难而退,显摆出道家的威风来。痴诺头陀却不退让,欣然应道:“照此看来,老朽只有受大师三掌了。”
两人一言为定,即步到旁边的空地上。了无法师叮嘱同伴道:“光华道兄,对方身手也是厉害,你可要小心了。”光华法师不予回应,沉腰下步,气运丹田,聚力于掌,使上八成功力,猛然向痴诺头陀的胸腔击去。他心里早有定数,最好是将痴诺头陀打成奇伤,教天下无人能治,然后自己再施展神医妙手使之痊愈,既足令天禅院众僧屈服,又可展示自己高明的医术,简直是两全其美的如意算盘。
只见痴诺头陀果真不躲闪,也不还手,仅收腹挺胸,结结实实受了光华法师一掌。光华法师见痴诺头陀纹丝不动,如同石头人一般,自己击过去的掌力就像被铜墙铁壁所阻,反弹了回来,立知对方功力确如了无法师所言,非比寻常。等到第二掌发出时,已是运足了十二成功力,雷霆万钧的击向痴诺头陀。但听得嘭然一声闷响,痴诺头陀立足不稳,摇晃着退后三步,方才站定,接着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
波拿提禅师关切道:“护法师弟,第三掌且由师兄替你来受。”光华法师嘿嘿冷笑道:“什么无欲无求的鸟论!原来汝等还是担心死活的嘛,想那佛陀也不过是故弄玄虚,沽名钓誉而已。”痴诺头陀擦净嘴唇上的血迹,向波拿提禅师道了一声:“无妨。”依旧挺胸上前站好。经受前面两掌,他已探知光华法师的内功掌力并不在自己之下,幸好自己有金刚内力护体,否则早已身受重伤,甚至可能要命丧对方之手,因而决无可能让波拿提禅师替己接掌。当下调匀内息,暗暗将金刚内力悉数聚集于胸腔之内,只等光华法师再次发掌击来。
光华法师一次得逞,更不手软,加倍运力于掌,就要重重击向对方。欧阳华敏在石窟内偷眼瞧得真切,害怕光华法师的第三掌非取痴诺头陀的性命不可,情急之下再也沉不住气,放声向着石窟外大叫道:“光华法师暂且住手。痴诺大师乃是自己人,恳望您千万莫使性斗狠,非置他于死地不可。”声音未落,人已飞奔出石窟,站到了光华法师和痴诺头陀的身前。
了无法师突然见到欧阳华敏,大感诧异。驹于利受、涿邪王、蝴蝶夫人等一众全都没想到欧阳华敏会在旁边的石窟之内,更是震惊得目瞪口呆。依眼前情形度之,痴诺头陀不仅救了欧阳华敏,极可能还与欧阳华敏同是一路,照此推断,就无怪乎痴诺头陀为何一力替甘延寿等人在思归崖滥杀之嫌辩解了。驹于利受欲得痴诺头陀攘助英雄大会的图谋顿时变得希望渺茫,幸好痴诺头陀已经答应前去其漠北坚昆王府宣讲佛法,诸多棘手之事可留待那时再作处置。
光华法师不认识欧阳华敏,睁着一双精明小眼谨慎地对他上下打量,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前来阻挠我等的好事?”欧阳华敏道:“晚辈无甚名头,实不敢叨扰前辈之耳。只因曾与甘将军拜访过了无法师,彼此算得上是熟人。前些日子晚辈被正站在那边的匈奴人涿邪王夫妇打成重伤,幸得痴诺大师相救,来到此处。所以晚辈斗胆请您不必与痴诺大师计较。”
了无法师向光华法师点了点头,然后望了众匈奴人一眼,问欧阳华敏:“欧阳公子与他们这伙人有过节?”欧阳华敏明知不能将自己陪同甘延寿一行抢夺匈奴人宝藏之事随便说出来,何况驹于利受等人就在旁边,顾虑重重也难将自己如何被涿邪王夫妇所伤解释清楚,遂道:“此事说来话长,大师最好去问甘将军。”了无法师闻言,立知情由干系重大,即不再问。
光华法师却极不舒服,怪责道:“你这小子说话就像羊屙屎,拉一半留一半,有什么冤屈不敢明白声张?且待老夫收服这个不知死活的头陀,再替你教训那匈奴人什么鸟夫妇便是。”说着,举掌又要向痴诺头陀击去。欧阳华敏挡住他,劝道:“光华法师,痴诺大师救了晚辈性命,你决不该再为难他。”
光华法师深抱畛域之见,鄙夷道:“他们这些头陀只会见风使舵,首鼠两端。这边救你,那边又去相助匈奴人,当面假仁假义,背地里却是非不分。今日不教他对老子心服口服,焉能扬我道家之浩然正气!”痴诺头陀听闻此言,沉沉阿弥陀佛一声,道:“物随缘化,恶极知善。欧阳公子,你尽管让到一旁,任由他施为罢。”
欧阳华敏哪里肯依,急寻劝解两位大师之计,忽然灵犀一闪,想出个主意来,道:“光华法师的医术乃是当今一绝,能够起死回生;痴诺大师深谙医理,曾救晚辈一命。你们两位大师与其比试武功,不如比试医术更好。”此前他虽然没有见过光华法师,但在公孙大人府第的后院中,曾偶然听到光华法师将只剩下半条命的万兜沙救活,是以猜测光华法师必以擅长救死扶伤之术为傲。
光华法师果然正中下怀,立对欧阳华敏刮目相看,赞赏道:“小子眼光不错,竟能识得老夫所长。老夫正是打算将这位头陀打成半死不活,然后再出手相救,好让他输得五体投地。”了无法师听得痴诺头陀对欧阳华敏乃有相救之恩,看轻其人之情大为减缓,念及欧阳华敏与甘延寿的关系,对光华法师说道:“欧阳公子是甘延寿将军的师侄,其言甚为在理。光华道兄,第三掌你就免了,且与痴诺法师比一比医治之术罢。”
光华法师自鸣得意道:“就只怕他不敢。”痴诺头陀立马应道:“要比试医术亦可,老朽无不听随光华施主之便。只是不知双方要如何比法。”光华法师当然不可能重提将对方打伤然后再行医治之类的馊主意,可双方四位大师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可行之法。
欧阳华敏早有计较,正要言明己见,忽然听得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叫道:“本姑娘有个主意,保准能让比试双方既尽展所长,又相安无事。”因知道是闵儿,赶紧扭头看去,却见她正从地坪远处的树丛中闪出,大步向这边众人走来。
李晚一见闵儿,当即惊喜无限,急切唤道:“雪儿——楼——楼儿,你怎的也在这里?”他仍错将闵儿当成其与蓝玉公主之女雪儿,激动得结结巴巴,慌不择名。闵儿不想去搭理他,随意搪塞道:“李大将军,小女此来一言难尽。眼下多有不便,且等要事了结之后再行相告。”李晚听见闵儿不肯与自己相认,心里极不舒服,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闵儿之举不无深意。因为彼此若匆匆以父女相认,保不准驹于利受等人会刨根究底;如果将实情和盘托出,难免涉及到思崖下的诸多情节,必令驹于利受反感、生疑甚至误解;如果隐瞒不说,恐怕很难自圆事由曲直。稳妥起见,显然彼此暂不相认为好。
驹于利受等匈奴人望见闵儿是一个陌生的妙龄少女,听得李晚远远与之热切招呼,却似熟非熟,遭到对方冷落后,即如遇见陌生人一般,私底下虽然感觉奇怪,但无人多加在意。因为李晚拈花惹草的功夫已是名声在外,什么时候遇上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想要打她的主意,决不是什么稀罕之事。
光华法师见到闵儿,笑逐颜开,远远就向她亲切道:“闵姑娘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说出来听听。”了无法师认得闵儿是欧阳华敏的朋友,也对她和颜悦色道:“闵姑娘如能帮忙出个公道的点子,那是再好不过了。”二人之言更令众匈奴人忍俊不禁,劲朝李晚哂笑,以为他连对方的名姓都弄不清楚,张冠李戴,无疑纯属自作多情。且此时其等尚以他事为重,即使猜不透李晚与前来的女子到底是何关系,也无暇过问了。
波拿提禅师和痴诺头陀眼见两位道兄不仅认识闵儿,且对她极为信任,登时放宽心来。因知闵儿的意图必是相助化解眼下佛道两方的嫌隙,自是皆歇下话头,听候闵儿有何说法。
闵儿走近道:“目前欧阳哥哥身上聚积有一股多余的金刚内力,是天禅院两位大师救治欧阳哥哥时遗留下来的。如果光华法师能将这股内力从欧阳哥哥体内排除,算是光华法师为胜;如果排不出来,那就算是输了。四位大师认为这个比法如何?”
欧阳华敏已经吃尽了内力攻心的苦头,不由得暗暗为难。他原本是想让佛道双方比试比试药石解毒之功,那样痴诺头陀多半要技高一筹,其以主胜客,两位道家法师也不显得丢人。岂料闵儿突然间插了一脚进来,一心只想着替他排除后顾之忧,出了这么一个拿他当筹码的比法,实难叫他绝口赞同,然见四位大师尽皆颌首而笑,一无异词,又不好拒绝。了无法师道:“这个比法甚好。只是欧阳公子体内滞留的是两个人的金刚内力,只让光华法师一人去解,有失公平。老夫毛遂自荐,敢请与光华法师合力而为,各位意下如何?”
两位天禅院大师略显犹豫,波拿提禅师担忧道:“欧阳施主病体初愈,内息未稳,只怕两位大师的内力同时施为,欧阳公子承受不起。”光华法师本来正想劝阻了无法师,由他一人逞强显能,听完波拿提禅师之言,反倒改变主意附和了无法师,咄咄逼人道:“有何不可?你们两个要饭的合力使得,难道我们两个堂堂道家法师却使不得么?忒也小瞧我们道家五行真功的本事了。”
两位天神院大师难消心头顾虑,但因不能肯定是否真的会有意外险情发生,既见两位道家法师执意坚决,且道家五行真功久亨盛名,是道家高深的正宗内力功法,即使不能将金刚内力逼出体外,对欧阳华敏也当无害。权衡之下估计利或大于弊,遂勉强应允。
两位道家法师先行在棕蒲上坐下,服了丹药,调息运气,燮理阴阳。旋即准备停当,招手让欧阳华敏坐到两人中间。光华法师在前,了无法师在后,分别以掌按压住欧阳华敏前胸后背的巨阙、灵台数处穴位,运起内功心法,缓缓将道家五行真气经由任督二脉送入欧阳华敏体内。
初时欧阳华敏觉得有两股暖融融的真气在胸背掌力的推动下行遍全身经络,甚感舒适。俄而体内原有的两股金刚内力与之相互交会,萦绕于心肺之间,久久不归丹田内府,慢慢的将整个胸腔挤胀得喘不过气来。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四股内力依然无法融合顺畅,仿如四支劲旅对峙抗衡,难分上下。两位道家法师数度变换掌内力道,尝试破解金刚内力之法,却始终不得要领,无法将其化去,也无法将其从欧阳华敏的体内驱使导引出来。
此情出乎意料,两位道家法师没想到留在欧阳华敏体内的金刚功力会如此之强,而且与道家讲究阴阳调和的内力大为不同,竟不亚于与波拿提禅师和痴诺头陀当面对决。原来道家的功法修炼在于借助丹药,内修精气神,外聚万物之玄元,从天到地、到人,直至阴阳五行之气相协而生,一味专注求取,以达天人合一之道。而佛家修炼心法则讲究禅定悟觉,息思灭念,重在去欲守体,封固根本,以瑧达无欲无求的无上神力。加之波拿提禅师和痴诺头陀来到大汉西域之后,对大汉经学医术颇为赞赏,专意潜心研习,将其调理经络炼气之精髓吸纳到禅学修炼中来,纳形气以锻筋骨,通经络以强内腑,聚元精以定根基,独创了一套独有的金刚内功心法,并日益勤修精进,如今已至气随意使,力从心生,刚柔并济,浑然天成的高超境界。因金刚内力与正宗的道家内功不同,一个舍弃,一个求欲,相向相左,自然难以相生相克,包容贯通。两位道家法师尽管道行高深,但不知其所以然,是以白白浪费了许多气力,仍旧一无所解。
了无法师和光华法师忙乎了大半日,眼见天色渐渐变黑,心情开始着急浮躁起来,均想:“堂堂道学大师,决不能输给旁边两名秃头佛徒。”遂不顾欧阳华敏已经精疲力竭,冷汗直冒,彼此暗地交换眼色,相互会意,突然急提丹田真气,迅猛催动内力强行排解欧阳华敏体内的金刚内力。波拿提禅师感觉势头不对,赶忙提醒道:“两位大师切不可操之过急,以免伤到欧阳公子!”话音未落,即见欧阳华敏大叫一声,脸色苍白,侧身仆倒地上。
闵儿颤声惊呼,不顾一切冲了过去,一把抱起欧阳华敏的上半身,使劲摇晃他的头脸,用力掐他的人中,慌乱的连声叫喊:“欧阳哥哥,你快醒一醒。”但欧阳华敏已经气息微弱,身体瘫软,人事不知。闵儿瞧着欧阳华敏醒不过来,止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失声痛哭。了无法师和光华法师一下子也被突而其来的变故所震慑,收手在旁惊呆得如同木头人一般,茫然不知所措。
波拿提禅师和痴诺头陀迅即走上前来,分头把住欧阳华敏的脉搏反复察探。片刻,波拿提禅师黯然摇头道:“两位道学大师所用功力太猛,欧阳公子经不住内力攻心,丹田俞口走火,经脉大乱,恐将危及性命。”言毕,与痴诺头陀将欧阳华敏平放地上,分握其肩井、曲池二穴,各运真气内力替欧阳华敏护住周身命门。
闵儿听得欧阳华敏竟可能性命不保,刹那间魂飞魄散莫知所从,整个人焦虑不安地守在旁边伤心哭泣,只盼两位头陀大师神功盖世,能够再次挽回欧阳华敏的一条性命。熬得一盏茶功夫,仍然不见欧阳华敏醒转,奈不住悲痛难抑、心乱如麻,觉得欧阳华敏重陷危殆,皆是因两位道学大师所致,满腔怨恨悉数算在了其二人头上。这般越想越是气恼,蓦地拔出欧阳华敏腰间的青龙宝剑,发恶向了无法师和光华法师砍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