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繁体版

第十回 九市行侠(2)

    楼大侠迈着方步走到众席之前,向大堂上诸多客人拱手作揖,环视一周,不急不慢的道:“各位市上朋友,承蒙大驾光临。楼某有言在先,今日召集大家到此,乃是按行规办事,请各位先将地头费缴上。”众客一时脸色各异,鸦雀无声。楼大侠言毕,即命店家取来薄册,帮忙收钱记账。

    众客中忽然站起一位清瘦老者,须眉颤抖着道:“楼公子,老夫愚鲁,有几处想不明白,敢请赐教。”楼大侠不动声色的道:“钱五爷有话就讲。”那钱五爷清了一下嗓子,定了定神道:“以往召集行会,都是楼无恙大侠亲自前来主持,这次以他名义召集,却迟迟不见他老人家到场,却是何因?此是其一。依照惯常规矩,我等每年分春秋两季上交两次地头费即可,今年何以多收一次,此是其二。之前上交的地头费,皆由我等商家先盘盈亏而后定,多少并无限额,这次遽然毫无商量就在请贴上列明三等,大户一金,中户万钱,小户三千,是何道理?有此三疑,敢请楼公子给个说法。”

    听了钱五爷之言,欧阳华敏和闵儿方才明白,店家伙计所指的楼大侠,乃是长安城中大名鼎鼎的市井恶霸楼无恙。其人勾结官府,欺行霸市,坐地收钱,是长安九市中势力最强的地痞无赖之一,行规行会多是由他把持。眼前这位所谓楼大侠乃是他的公子,在匈奴内地听到呼延镇南和祖穆支等人对这位楼公子以大侠相称,原来不过是抬举之词而已。

    只见楼公子不慌不忙的道:“钱五爷听好了。此次行会,家父本当亲自前来,但因忙于官府要务,脱不开身,不得已交由孩儿我楼中经全权处置。至于多收一次地头费和所定钱额,乃是行会临时决定之事,汝等只管照办就好,无需多言。”

    钱五爷心里有气,质问道:“行会何时决定此事?与会者都是些什么人?有什么因由凭据?我等若是不清不楚,恕难从命。”众客中有人附和道:“钱五爷说得甚是。行会从来无此惯例,若是开了这个头,说不定日后就成了规矩,随意增加征收钱额。我们大家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好不容易才挣来一点儿小钱,哪能满足得了这等时时张开的大胃口!”更有人趁机起哄道:“你们这些行会头儿莫要欺人太甚,次次横征暴敛。若是让我们活不下去,当心我们闹到官府上去,不会让你们有好日子过。”

    楼公子怒容立现,嘿嘿冷笑道:“告到官府上去,哪个会怕你?说话的是谁,有胆的就站出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称一称自己有多少斤两!”跟随楼公子的两名青年汉子立即向众客横目巡视,想要找出起哄之人。全场瞬间一片肃然,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见。

    钱五爷强抑住心头怒气,据理力陈道:“楼公子暂且息怒,老夫决不是有意冒犯。因为此次收取地头费,确实有悖常理,我等无非是想弄个清楚明白,也好合计合计。”楼公子口气蛮恶的道:“没有什么好合计的,你们只管先将钱额如数交上来,日后我楼某自必会给你们解释清楚。”

    一名屠夫模样的大汉猛地从客座中站起,大声嚷道:“有什么不能当面说清?非要日后再作分解?依我看,此中必有诈谋,这个地头费,大伙就不必交了。”

    楼公子不认得那名大汉,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姓甚名谁?难道不懂得这里的规矩么?”那大汉直挺着脖子,毫无惧色,一板一眼的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称柳市千刀斩华元,便是老子。楼中经小子,你不妨去打听打听,可有柳市的人向你楼家交纳过地头费?”

    楼公子听得颈暴青筋,赤目生烟,正想发作。却听得众客中马上有人跟着道:“柳市乃是万子夏万大侠的地盘,你们楼家也想插手,真是吃着豹子胆了。”那大汉华元身边也有人插话道:“我们柳市的人从来没得过你们楼家的一点儿好处。此次你们楼家不分青红皂白,胡乱给我们发了请帖,我们只不过是想来看看热闹,捧个场子罢了。你们楼家人若是不待见,我们马上走人。”

    楼公子身后那两名青年汉子立即凑近前来,与楼公子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楼公子咳嗽一声,犹豫片刻,敛起怒容,对华元等人道:“柳市的各位朋友千万不要误会。此次召集你等前来,实乃事关重大,并非我们楼家想要隔窝取卵,故意乱了规矩。今日我等在此集会,已经知会过万大侠,事后也当向他老人家更作交待。”

    华元道:“万大侠也知道此次增收地头费的事么?怎的不见他照会弟兄们?若是要交,我们柳市也应该是交给万家,而不是交给你们楼家。”此言一出,东南角客座马上有一妇人道:“华兄弟说得甚好。各家有各家的门道,各人有各人的本分,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交门市一直由贾大官人管辖,什么时候要向楼家缴纳地头费了?等得贾大官人夫妇知晓此事,估计会让你们楼家吃不了兜着走。”接着又有人道:“我们交道亭的人只听张家的,其他人的话都当他是放屁。”除了东西两市外,其他各市均有商客与楼家理论起来。

    听到这里,欧阳华敏和闵儿已经明白了各方争执的大概。原来长安京城宗强朋党比周,各依势力划分了九市地界,分由不同的流氓无赖团伙霸占,平日里侵孤凌弱,巧取豪夺,敲诈勒索,每年还要定期强行收取地头费,鱼肉商贾,役货敛财。那万大侠、贾大官人、张家之流,想必便如那楼无恙一般,都是强占一方的市井恶霸,流氓团伙的头儿。他们各各坐地为大,自己的地盘当然不容他人置喙,是以这些所谓豪杰商贾才得各恃其主,不服楼家的统制,敢与眼前这位楼公子争论吵嚷。

    楼公子见到场面混乱起来,定知照此下去,其如意算盘便要落空,不得不压住大堂上众客的吵闹,凶霸霸的大声喝斥道:“什么贾家、张家、万家,我楼某可不想去管他。今日凡是到了这里的,都得将地头费如数缴上,否则休想下得楼去。”雷霆震怒,声如狮吼,各市众客听了,方才稍得安静,暂且歇下纷争。

    那交门市的妇人冷眼嘲笑道:“你们楼家只会在我们生意人的面前耍威风,算什么本事!有种的你们就去请贾大官人夫妇来,当面向他们叫板。”楼公子负气骂道:“贾老二和甄二奶算什么鸟东西!难道我们楼家还会怕了他们不成?”那妇人一点也不嘴软,道:“楼公子,你如此辱骂贾大官人夫妇,恐怕不甚妥当。”原来贾老二和甄二奶便是贾大官人夫妇的行头浑号。

    楼公子如被火上浇油,盛怒难制,大喝道:“有何不妥!就算他们夫妇在这里,我楼某照样敢骂。他奶奶个熊球!”话音刚落,忽听得楼梯下脚步声响,有人走上楼来。尚未见人,已先闻其声,但听见一个女子气愤愤的叫道:“楼家的人看来是越来越没教养了。我们夫妇从未得罪过你们楼家,今日为何要恁般侮辱我们夫妻二人?就算你们楼家门高势大,这整个长安京城也还不全是你们楼家的,想要独吞九市,可没那么容易。大官人,咱们可不能再忍气吞声,任凭他们楼家如意包办,指手划脚了。”接着听得一个男子沉闷地干咳两声,却不见答话。

    楼公子闻状,不由得微微一惊,大堂众客也无不动容,翘首向楼梯口处急切张望。更有人兴奋起来,议论纷纷。有的道:“是贾家夫妇到了,这回必定有好戏看了。”有的道:“贾家素来不是楼家的对手,估计他们也就在口头上争点气话罢了,哪敢当真与楼家撕破脸皮?我等还是小心本分为是,切莫得罪了楼家,自投火坑。”有的嘟囔道:“怕他个鸟什子事儿。楼家有昆仑剑法,万家也有昆仑剑法;楼家有皇亲国戚撑腰,万家也有当朝权贵作台柱。两家势均力敌,若是硬拼起来,还不知到底鹿死谁手哩。谅他楼家也就只能欺负贾家,决不敢拿我们柳市的人怎么样。”也有的只图置身事外,奉劝旁人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等还是安分守己做好自己的营生,莫要去理会这些恶人的争斗为好。”

    众客七嘴八舌扰扰攘攘之时,己见一男一女上到楼面来。男的身型矮小,长得歪瓜略枣,年近六旬,却依然精神抖擞。女的高出他一头,生得还算标致,已过中年,风韵犹存。楼公子见到他们二人,讪着脸皮招呼道:“贾大官人、甄二奶屈尊驾临,小子楼中经这厢有礼了。”话虽谦逊,却不上前去施礼迎接。贾氏夫妇也不搭话,大大咧咧的走进大堂来,向堂上众客拱手一揖,对楼公子及其随从二人却视而不见。

    楼公子显出犹豫之色,按兵不动。甄二奶对贾老二道:“大官人,方才有只恶狗在此辱骂你我二人,如今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看来恶狗还要比人强,知道羞耻害怕,躲闪走开。”贾老二语中带刺的道:“娘子,刚才明明是楼公子在说话,你不要听成了狗叫,让人误以为是我们有意贬损楼家。”甄二奶俏皮的道:“这可怪不得我,听声音就跟一个没长舌头的狗儿一般。楼公子,你不妨张嘴给大家瞧瞧,看看是否长了舌头?”堂上众客听了,无不哄堂大笑。

    楼公子挂不住脸面,不客气的回敬道:“二位是来商量事情还是找茬?我楼某定当悉数奉陪。”贾老二背着手绕楼公子打量了一圈,呵呵笑道:“小子口气蛮大的嘛。老夫一大把年纪了,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奉陪得起么?今且问你,方才钱五爷所问的事儿你都向大伙交待清楚了么?”原来楼上众人先前的争执吵嚷,贾氏夫妇已在楼下全听了去。

    楼公子抵赖不过,铁青着脸应道:“该交待的已经说得明白,不该交待的也就没有必要解释。”贾老二阴气煞然道:“楼家什么时候变得恁地蛮横嚣张了?三十年前你父亲起家之时,靠着我们数家扶持方才得以立足。后来顺风顺水做得大了,贪得无厌起来,占去了东西两市,九市的半壁江山,已归你家所有,行规公道,也大部分让与你家主持,难道还不知满足么?今日开始把手伸到别家的锅里了,对众位兄弟屡屡相欺,口出恶言,莫非是想独霸九市么?老夫且问你,增收地头费是你父亲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楼公子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面色极为难看,强蛮争辩道:“不管是谁的主意,既然行规公道现归我家主持,今日定收钱额之事就是合情合理之举,轮不到你来插手过问,指指点点。”言下之意,已是针锋相对,要踢贾家出局。

    楼家毕竟声名在外,势力太大,贾老二不得不有所顾忌,不愿直接去与楼公子顶撞,转向大堂众客,朗声道:“各位市上朋友,今日增收地头费之事确实不符合常规。以楼大侠一贯的作法和威望,当不至临时做出此等荒诞乖谬的事情来。老夫听到后甚感蹊跷,亲自前来察看,觉得其中必定大有文章。大伙儿暂时先不要缴交钱额,待老夫去向楼无恙大侠问明原因,讨教清楚详情,再给众位一个交待。”众客齐声响应,赞同道:“合当如此。”

    楼公子见到群情汹汹,知道若是对付不了这位贾大官人,势必要给他搅散场子,当下向身边的随从使了个眼色。两名跟随前来的青年男子立马拔剑在手,大步跨出,将楼上大堂的去路挡住。贾老二不动声色的问道:“楼中经,你们想要怎样?”楼公子目露凶光,恶狠狠的道:“贾无财,贾老二,你想去向家父讨要说法,须得先问问我们三人答不答应。”

    贾老二眼见对方用意不善,怒从心起,丑脸生威,斥责道:“老夫做事一向自来自去,竖子亦敢挡道么?”楼公子咬牙切齿的怪声道:“无论是谁,今日须得缴了地头费,才能走出这间酒楼,包括你贾无财夫妻二人。”

    贾老二陡然纵声大笑,道:“果然不出所料,你们楼家原来连我这个老夫也想一口吃掉。老夫自小干的就是这刀头喋血的生计,若要动手,难道还会怕了你们三条刍狗不成?”甄二奶眉头一锁,杏目圆睁,唰的从衣裙之内抽出两把飞天长剪,娇声喝斥道:“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今日老娘若不好好的修理修理你们三个狗屁浑球,让你们长点见识,你们哪里还知天高地厚。”

    楼公子对贾氏夫妇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再答话,抽出腰间佩剑即向其二人径劈过去。甄二奶一个箭步挡在丈夫身前,挥舞双剪招架住楼公子的来剑。大堂众客见到楼、贾两家说不上几句就动起手来,胆小的被吓得远远避开,缩做了一团;胆大的也只管静坐观望,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不小心会招来横祸。

    店家和伙计对眼前这种争地夺利、打杀斗狠的事情显然已经司空见惯,既不敢也不好出面阻拦。而且好像情知出面调解也是无用,干脆快步躲回到大堂里间,探着脑袋静观变化,暗地里盘算事后该找谁来赔偿被打砸损坏的家什具物。对店家而言,这才是至关紧要之事,就一般常理而论,当然最好是拿输了的一方是问。

    楼公子和甄二奶一出手就斗得眼花缭乱,不可开交。大堂中只听得清脆的兵刃相交之声,叮噹乒乓响个不停。楼公子年轻气盛,身强力壮,一把昆仑剑使得虎虎生威。甄二奶虽是一介女流,两把长剪却招数离奇,分合有度,丝毫不让。

    旁观众人屏息注视,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在普通人眼里,楼公子看起来更是杀气腾腾,锐不可挡,但在欧阳华敏看来,楼公子的昆仑剑法只是花样好看,并不算高明。静观十数个回合之后,便知甄二奶的武功家数要比楼公子更为见长,只要给她瞧准时机痛下杀着,楼公子必定落败无疑。

    待双方斗到酣处,果然见到甄二奶左手长剪悠然张开,刹那间牢牢夹住楼公子刺来的长剑,右手持剪猛然向对方握剑的右臂劈落下去。楼公子用力抽不回长剑,眼看再不松手避让,右臂非被长剪劈断不可,只得弃剑后退。甄二奶顺势跟上猛起一脚,迅将楼公子结结实实的踢翻在楼板上,手起剪落,直抵其喉,喝问道:“楼家小子,这回知道老娘的厉害了么?”

    大堂众客中登时有人嘲笑起来:“楼大侠虽然武功盖世,却生了个不中用的脓胞儿子,真是出人意料。”“这叫多行不义必遭报应。看来他们楼家的威名终究要败在楼中经这小子的手上。楼大侠作古之后,咱们可就不必再买他们楼家的面子了。”“楼大侠处心积虑争夺地盘,可知他再好的江山到头来还是要拱手送人?此刻他若是在场,多半要被气死!”“今日敢情是教我等吃了个定心丸,往后无需太过惧怕他们楼家。”柳市的那个华元更是幸灾乐祸,大声调侃道:“凭这点儿本事也想来我们柳市占便宜,连猪圈里的大笨猪都要给笑死了。楼公子,你家若是要收我们柳市的地头费,我们拿猪尿泡顶数成不成?”诸多胆子大的人附和着冷言讥讽,调笑取乐。

    楼公子躺在楼板上挣扎不得,早已羞愧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甄二奶虽然恼恨他辱骂自己夫妇,但只是想杀杀他的威风,教训教训他而已,并非真要与楼家结下梁子。听见旁观之人挖苦取笑楼家,知道自己已经挣回了面子,不想做得太过分,也就不再与楼公子计较,收回抵住他咽喉的长剪来。

    楼公子神情麻木的慢慢直起上半身,萎顿地坐在楼板上不发一言。甄二奶以为他已经服输,便将夺下的长剑递还给他,并躬下身去想拉他起来。楼公子默然接过长剑,冷不防猛地一剑刺向甄二奶的中腹要害。此举大出甄二奶所料,她来不及闪避,唉哟一声,已被长剑穿腹透背而过。

    事发突然,场上众人无不大吃一惊,实在想不到楼公子会使出此等卑鄙下流的手段,一瞬间皆未能反应过来。只听得甄二奶说了一声:“你这厮好生歹毒!”便见其俯身仆倒在血泊之中。贾老二痛声呼喊,飞身扑了过去,想要赶紧将甄二奶救起。

    楼公子翻身一跃站定,面容恐怖,神色狰狞,羞怒未已,举剑又朝甄二奶的后背当心刺落。此剑下去,非得取了她的性命不可。贾老二怒极,大喝一声:“大胆狂徒!赶快住手!”猿臂长身,快如闪电,左手劲去擒拿楼公子的剑柄,右手食中二指直截其人双目。

    楼公子急忙收剑躲让,贾老二迅捷挥拳跟上,当胸击向楼公子要害。其出手招数太快,楼公子一下子应接不过来,手忙脚乱,连忙冲着两名随从大声叫道:“施明、吴光,你们还不快点拿下贾老二,傻愣愣的站着做甚!”两名正挡住大堂出路的青年男子应声飞身跃至,手中长剑分头径直刺向贾老二的两肋后腰。

    贾老二听辨两名青年男子的剑风之声,似知其二人不是一般庸手,匆忙丢开楼公子,状似猿猴弹身反转,避过来剑锋芒强夺两名青年男子手上的兵刃。两名青年男子早有防备,不等贾老二扑到,已迅速变换剑招,改取贾老二的边路下盘。贾老二尚未触及其二人剑柄,两边袍袖已被各各削下了一大片。楼公子跟着从后挺剑急刺,趁机猛下杀着,势欲取贾老二的性命。

    贾老二刹那间被对方三柄利刃罩住了前后左右各路,有如瓮中之鳖,砧上之肉,处境岌岌可危。他不得已弃下伤重垂危的甄二奶不顾,反手从腰身背后腾地抄出一双铁简,瞪着被激红的双眼恶声骂道:“你们楼家吃了狗屎,丧尽天良。今日老夫豁出去了。”话声未落,已接住对方三人的剑招厮杀开来。

    欧阳华敏放眼细看,发觉贾老二的武功其实不弱,适才想是因为怒火攻心,把握不住神智,才被对方削中袍袖。一旦全力以赴,登时大显神威,手中铁简娴熟挥舞,招数凌厉,只身独斗楼公子三人竟丝毫不落下风,难怪他也能成为长安九市之一霸。

    楼公子使的虽是天下一流的昆仑剑法,奈何只懂其形不得其神,本是精湛招式,经他使将出来立显稀松平常。完全不似贾老二手中的铁简那般,既有劲力,又巧妙绝伦,想要恁般就能恁般,想打哪里就打哪里,左右连环相***得对方实难招架得住。

    楼公子连连退让,几无还手之力。幸亏另两名青年男子的剑术甚是高强,对贾老二一个劲的围攻截杀,拖住他不放,以三打一,两方这才顽强保持成均势。然而四人绞着相斗了六七十个回合,却仍未能分出胜负来。

    贾老二牵挂妻子的伤势,怒恨在心,一味强攻,锐意分开两名青年男子,专挫楼公子,想要尽快将他拿下,以报伤妻之仇。但见他越斗越像疯牛暴怒发狠,力大无穷,左冲右突,上劈下打,使出浑身解数,看似完全不顾章法,几近于性命相搏。楼公子三人合力亦难耐他何,不得已暂且游走鏖战,先缠住对方消耗其体力,再伺机将之置于死地。

    双方各显神通,纵高伏低,四处腾挪跳跃,相斗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从席前打到席间,从堂里打到堂外,损坏酒家具物无数。所到之处众客如惊鸿趋避,奔走杂沓,无人敢靠近半步。

    甄二奶躺在楼板上已经奄奄一息,却一直无人愿意上前去理会她。想来他们这些市上无赖行头平日里颐指气使,鱼肉商贾,欺行霸市惯了,作恶定然不少,令众客吃尽苦头,难以让人对他们有怜悯同情之心。今日贾家虽然强为众客出头,说到底也是为着贾家自身的利益之争,众客对此无不心知肚明,自然也就乐得观看热闹,懒得管他们是死是活了。

    闵儿看不过眼,越群而前,走到甄二奶的身边将她扶起,半拖半架的搀她进到大堂隔壁的一间无人厢房。然后解开她的衣裙,替她擦干净身上的血迹,检视伤口情状,幸好差着一点儿没伤到致命筋脉,还能有救。当下从怀里取出一些日常所备的金枪药给她擦上,接着又另取内创伤药喂她服下,才细心的替她包扎好伤口。

    甄二奶感激的打量着闵儿,从喉根深处挤出话来,声如蝼蚁蚊蝇哀鸣,谢道:“姑娘相救之恩,我贾家必定涌泉相报。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属哪家埠头?”闵儿道:“我不是市面上营生的人,也不指望贾家的关照。只因偶然来此,适好碰见你们打斗,觉得你心肠不坏却给那楼公子出手暗算,又无人理会,实在看不下去,这才将你带到此间暂避一避。”

    甄二奶道:“我贾家从不欠人情,更何况是救命之恩。还请姑娘留下姓名来。”闵儿道:“不必了。你好好在这里面呆着,就当我什么都没做。我让店家进来照看你。”说着,将甄二奶平放躺好,到厢房外面去找店家。刚好一名伙计就跟在厢房门外,听了闵儿的吩咐,当即进来帮忙照料甄氏。

    闵儿见到甄二奶已经性命无碍,便自先离开厢房,回到欧阳华敏的身边来。欧阳华敏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贾老二和楼公子三人堂上堂下、堂里堂外打斗不休,见闵儿回来也不招呼。闵儿觉得奇怪,与他打趣道:“欧阳哥哥,你拿别人拼命当戏看哩。”

    欧阳华敏轻轻嘘了一声,指了一指场上正在舞剑逞强使狠的两名青年男子,诡秘的对闵儿道:“你好生看着此两人的剑法,甚是古怪。”闵儿依言留神观望,却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异常门道。

    欧阳华敏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此两人的招式套路分明是刀法,却拿来使在剑上,总让人觉得好生眼熟。”闵儿继续凝神细瞧,过得一会儿,忽然惊喜的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他们二人使的好像是大漠明月刀法。只是他们把戳字诀当成了刺字诀,将砍字诀换作了劈字诀,再融理字诀到削字诀中。若是拿他们手中的长剑当作胡人弯刀来看,应该与乌海四兄弟所使的刀法一般无异。”

    欧阳华敏赞许道:“我也是如此判断。闵儿,你的记性真好,仅与乌海四兄弟交过一回手,就能将对方的刀法套路记得这般清楚,难怪甘师叔夸奖你是一块习武的好料子。”闵儿心里乐滋滋的道:“我当然是要记清楚了,谁叫他们想要拿宰羊弯刀来架在咱们的脖子上呢。”欧阳华敏道:“此两人懂得大漠明月刀法,而且还能将它娴熟的运用到长剑上,可见其对胡人这种刀法的造诣必定非同小可。既然他们精通胡人的武功,想来与匈奴人多半脱不了干系,其来头估计会大有文章。”闵儿道:“那楼公子本就与匈奴人勾搭牵连,莫非这两名青年男子也与乌海四兄弟等匈奴人有干系?”欧阳华敏道:“极有可能,但眼下还不能肯定,且看清楚些再说。”

    原来闵儿将甄二奶救走后,贾老二放心了一大半,顿时抖擞精神,重振威风,出手拆招,张驰有度,阵脚稳牢,寻隙进击,不再似先前那般使蛮斗狠,搏命冒险。对方三人见贾老二愈战愈勇,越斗越强,少了诸多破绽,多了精准刁钻的招法路数,一时半会更不可能将他拿下。两名青年男子作速变换了剑法,使出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离奇怪异的套路来,不想却被欧阳华敏和闵儿看破了其中玄机。

    贾老二既然能做一方的行头老大,自必有其过人之处,力敌三人,全无惧色,对方使出车轮战法,也难奈他分毫。四人打斗了整整一个时辰,不知不觉天已黑将下来,店家掌灯燃烛,四人仍旧酣战不休。堂上众客有人想走,却又不敢离开,也无人敢愿上前助战,尽皆在一旁味同嚼蜡的观望着,只盼贾老二能够快些取胜,好省去此次增收的地头费。

    欧阳华敏对场上四人的招式手法已经看得烂透于胸,确信两名青年男子使的必是大漠明月刀法无疑,便与闵儿交换了一个眼神,对她道:“你呆在暗处不要乱动,我且上前出手会一会他们。”闵儿听从吩咐,叮嘱道:“你可要小心些儿。”欧阳华敏道:“以这四人的武功家数,我一人应该能够应付得了。”言毕,越众而出,一跃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四人的打斗场中,向四人拱手劝道:“两家不要打了,且听晚辈一言。”

    四人正全神贯注地斗得筋疲力尽,发觉有人突然插手进来,均不禁一怔,纷纷丢架停手,退做两边。贾老二和楼公子见到是一位陌生少年,颇感吃惊。那两名青年男子却似不怀好意地细细打量着欧阳华敏,看了又看,神情诧愕怪异。

    贾老二道:“小兄弟,你有何话说?”欧阳华敏尚未作答,楼公子即道:“小子,你是哪个埠头的人?胆敢上来胡乱搅和,不要命了是么?”欧阳华敏道:“楼家、贾家都是行市上的头面之人,增收地头费一事大可坐下商量,何必往死里相拼?如今楼公子已失手重伤了贾家夫人,占了便宜,理应承让。不妨且让贾大官人携夫人先行回去医治,有何纠葛日后再作论处。”他故意将楼公子暗算甄二奶说成是其失手,给他留足面子,旨在劝止双方和气收场。

    楼公子叱咤道:“黄毛小子不识好歹,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赶快闪开。”欧阳华敏不卑不亢的道:“晚辈依理论事,有何不可!”楼公子欺负欧阳华敏年少,立马举步想上来撵他出场,那两名青年男子急忙拖住他,在他的耳边鼓捣起来。

    贾老二待要询问欧阳华敏的名头,欧阳华敏提醒他道:“你的夫人命在旦夕,还不快去带她离开,耽在这里做什么!”贾老二听出欧阳华敏年纪虽小,气度却不小。见其说得在理,加之心里着实挂念妻子,遂丢开楼公子三人,收简捡起甄二奶遗落在楼板上的双剪,转身向大堂隔壁的厢房寻去。楼公子三人见状,不肯放过其人,立要加以阻截,欧阳华敏往前一站,挡在了他们三人面前。

    楼公子火冒三丈,大喝一声:“你小子真够有种!”挥剑就向欧阳华敏当头劈来。欧阳华敏对其武功套路家底已经琢磨得一清二楚,也不伸手拔剑挡格,只灵巧一让,便避过了对方的剑锋。楼公子见欧阳华敏分明轻视自己,哪里忍得住气?接二连三使出狠招,砍劈捣刺了三十几剑,都被欧阳华敏轻易地一一化解。就在转圜之际,贾老二已背负妻子从厢房出来,抢身下楼而去。那两名青年男子似是担心楼公子遭遇不测,不敢分身拦截追赶贾氏夫妇。

    楼公子剑剑落空,被激怒得暴跳如雷,又惊又气,颤声道:“任你武功有多厉害,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这个黄毛小子。”手中之剑依然咄咄逼人的不断朝欧阳华敏全身上下招呼。欧阳华敏频频相让,见楼公子蛮横无理,毫不知趣,止不住笑话他道:“你妄称大侠,却连替我搔痒的本事都没有,还敢坐地收钱,实在是太不地道了。依我看,今日收钱之事,不如取消为妙。”

    旁观众客自欧阳华敏上场劝斗之初,只当他是一个懵懂无知的侠义少年,个个都在替他捏着一把冷汗。随后听他所言入情入理,颇能把持分寸,接着又见他徒手对付楼公子轻松自如,似牵羊耍猴一般从容镇定,这才放下心来,既佩服又好奇的观望着这个身手不凡的陌生少年。此时听见他出言为增收地头费之事打抱不平,顿即群情踊跃,大快人心。

    楼公子好像已从两名青年男子的口中得知欧阳华敏的来头非同寻常,但直至迟迟奈何不了欧阳华敏,方信对他不可小觑。正感骑虎难下,却听见欧阳华敏不仅胆敢奚落自己,还直言阻挠增收地头费,只道他是九市商贾私下里请来的和事佬,猜测他要么是为染指九市地盘而来,要么是想分羹盘剥商贾之利,不管哪般,都是受钱财驱使,不出此厥。便收剑住手,审慎的试探道:“我们不收,难道要由你来收么?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觊觎九市的大胃口。”

    欧阳华敏道:“你可不要误会了。我既不是那家行头的跑腿,也不是什么黑心肝、吃白饭的厉害货色,怎么可能像汝等所为去干那些欺压百姓、渔肉商贾的勾当?既然行市九分,秩序有规,各方商家做的都是互通有无、公平交易、正大光明之事,若有违禁犯法之人,自有各市令长监察处置,何必还要由汝等来收取什么地头费。”一席话说到堂上众客的心坎上,霎那一片吁嘘哄然。

    楼公子狡辩道:“自古商贾不入流。从事此道之人大多奸诈,唯利是图,连官府都要另置丁册薄记。令长只管大事,哪有力气处置闾里街巷各家之间的小节?我等上承官府体恤民情之需,下治廛里各市风气之凋敝,日常为众商贾奔忙,排忧解难,调停纷争,平衡利害,扶弱济困,方才保得九市货殖流通,营生顺畅。收点辛苦钱,有何不妥!若无我等维持,已不知九市会沦落到何等地步。”语出惊人,堂上众客又是一阵骚动。但他们平常受这些市上的行头恶霸威逼胁迫得多了,顾着日后生计,无人敢出面挑头反抗驳斥,更不可能拿身加性命押在眼前这位陌生少年身上下赌注。

    欧阳华敏见楼公子将一番歪理说得圆滑顺溜,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知道与他据理力争无疑是浪费口舌,便道:“恶人当然自有恶人的道理。今日之事,就权且由我作个公道。”言毕,不管楼公子三人是何反应,转身向堂上众客抱拳道:“众位市上客官,地头费今日就不用交了。你们都各自先回家去,这里由我一力担当。”

    堂上众客无人敢移动半步,反倒尽皆以异样的目光望着欧阳华敏。有人叫道:“小子,你若是真心为我们好,就先将楼家、贾家、万家、某某家统统收拾清楚再说。”“我们今日回去,明日他们照样来收,有什么两样?”“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有多大能耐?帮的是贾家么?若是与他们一条道上的蚂蚱,奉劝你行行好,莫要牵连害苦我们。”众客牢骚怪话,莫衷一是。

    楼公子得意的道:“小子,你好自不量力!以为这些人会听你的么?今日算给你一个自省的机会,快找个地方将身上的乳臭擦洗干净再出来混罢。”欧阳华敏心里气恼,料想不到这些市井流氓的顽瘤痼疾一至如斯,知道仅凭自己之力断难改变这种局面,暗想:“反正自己也不是冲着增收地头费之事而来,且先摸清两名青年男子的身份底细要紧。”拿定主意,接过楼公子的话头道:“你若想笑话我,得先将我打败才行。哪有屈人之下而敢自大张狂的道理!”

    楼公子已知难敌欧阳华敏,又不愿拉下面子,贫嘴道:“我们楼家的本事众所周知,昆仑剑法天下无敌。我楼某乃念你年少无知,实是想留你一条小命活得长一些,好睁眼看看我们楼家的威风而已。莫要以为我对付不了你。”欧阳华敏道:“嘴上说来无用,真有本事就继续亮出来瞧瞧。你们楼家只不过是在犄角旮旯显摆罢了。今日即使你们三人一起上,也决不是我的对手。”言下之意,非逼迫楼公子三人服软不可。

    楼公子为保住脸面,壮起胆子踏前一步,大声道:“小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们有意欺负你。”欧阳华敏呵呵一笑,全然不当回事的道:“是我自己说的,你们又能怎样?可够胆子再来三打一么?一个大言不惭的所谓楼大侠楼公子,再加上一个施明,一个吴光,都是三脚猫抓瞎的模样儿,谅你们也就只能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语带双关,故意去刺激那两名青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