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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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禁苑深宫(5)

    深夜,欧阳华敏潜入未央宫去见嫱儿,约她在老地方柏梁台会合。因日间进来未央宫时得以熟知宫内值守、路向布局诸情,此次较之前顺利得多,且有皇宫符节在身,省却了许多戒备麻烦。

    嫱儿如期赴约,与欧阳华敏卿卿我我、相依相偎胜过往日。两人倾诉一番衷肠之后,欧阳华敏将面见王凤、前后恰遇刘堇和范晔被杀、受命续查暗害太子之谋等情节相告。嫱儿得知欧阳华敏大受王凤信任,既高兴又担心,叮咛道:“连王凤大人都这么畏惧楼家,可见其势炎嚣张,非同小可。你一定要多长心眼,把握好分寸,没有足够证据,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至于冯昭仪和傅昭仪,我可以在宫内想办法帮忙打听,暗中留意。”

    欧阳华敏为宽慰嫱儿,点头应道:“眼下我们多受些辛苦委屈不打紧。只要能够将你从这皇宫解脱出去,做回从前那样的百姓,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即使再多艰难险阻,也不足为惧。”嫱儿笑靥怡然,动情道:“不管在哪儿,只要你活生生在我身边,我就知足了。”欧阳华敏决然道:“我毕生所愿,是我们永远都能呆在一起。”

    嫱儿凝注着欧阳华敏的双眸,认真道:“要是我不得已老死在这宫里呢?”欧阳华敏道:“那我就和你死在一块儿。”嫱儿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小声道:“欧阳哥哥,我不要你为我去死,只要你每年记得来给我上坟就好。”欧阳华敏紧紧把她搂在怀里,爱抚道:“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上苍一定会眷顾我们成双成对,白头偕老。”

    两人说到浓情处,嫱儿从怀中取出一叠对折整齐的白绢,交给欧阳华敏,略显羞涩的道:“这些是数月来我作的一些辞章,你且帮我收留好。”欧阳华敏高兴接过,不无遗憾的道:“以你的文采,必定都是些不可多得的清新雅丽之作。若果眼下不是天黑,当可马上好好拜阅欣赏。”嫱儿道:“你拿回去再看也是一样。”欧阳华敏道:“那可不同,有你在一起当然要痛快得多。”嫱儿开心道:“你若是心急,我可以吟颂给你听。”随即清了一下娇喉,低声妩媚唱道:

    “银汉迢迢兮昭万里,伊人兮在彼一方。异域茫茫兮赴鼎镬,其得无桴鼙兮铿锵。辔骝驹兮驾轺辂,越昆仑兮徂陲疆。杳恒恒兮无归期,妾心怛怛兮扈绛迎霜。”

    姣姣然却是一曲楚风之辞。欧阳华敏闻之兴来,踏节而和:

    “暾出东方兮,沐我桑梓。佳人眇眇兮,何咎强圉。王事多难兮,不遑启居。抑志弭节兮,余从朝笏。干将陆离兮向西戎,行戚戚兮驹徘徊。十里三辍兮蜷局顾,隐思君兮悱恻楚。謇法夫圣贤兮,期天子穆穆。皇恩浩浩兮,赦君与吾。执子之手兮,与子同幕。”

    两人正唱得怡情逸致之时,忽听得身后不远处簌簌声响。两人猛然警觉,迅即站起。欧阳华敏将手中的那叠白绢塞进怀里,按剑在手,以身躯遮挡住嫱儿,低声惊问道:“什么人?”

    四下里沉寂片刻,随而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慭慭然答道:“欧阳大哥,我是雪儿。”接着,从花木丛中钻出一个窈窕身影来。欧阳华敏见是雪儿,登时放心大半,甚感诧异问道:“怎么会是你?”雪儿快步走近前来,怯生生的道:“我不是有意要打断你们的雅兴,躲在这里实在是害怕。这个地方鬼气沉沉的,煞是惨人。”

    欧阳华敏不解更问:“你为何深更半夜躲在皇宫之中?你不是随家人回楼兰伊循城去了么?什么时候跑到长安京城来了?”雪儿颇显委屈道:“我专程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千辛万苦到得大汉京城,想找镐民哥哥,却见不到他。”

    欧阳华敏知道她所说的镐民哥哥便是太子殿下,心下释然,关切道:“你这样莽莽撞撞是见不到他的,小心宫里的卫士把你抓了起来。”雪儿娇气的道:“那些卫士哪里会抓我?对我可好哩。只是宫里其他人倒很可恶,个个把我当作犯了神经病的奴仆。”

    欧阳华敏不明其因,详询经过,方知事情始末。原来楼兰翁主夫妇和蓝玉公主一家回到楼兰故土后,所见到处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社会清明和谐,便决然在伊循城西南附近的山崖旧地结庐造屋,定下住所,不再回山中王府。蓝玉公主、木本清和雪儿陪着两位老人呆了两个多月,仍旧回到坠月沙洲。

    雪儿在坠月庵中憋得烦闷无比,以前有靡旦陪着消遣,而今靡旦已不知去向,日复一日,不由得思念起太子来。蓝玉公主和木本清经常外出办事,时不时留下雪儿一个人守家,雪儿越孤单越是煎熬得难受,非要设法再见太子一面不可。一日适逢蓝玉公主和木本清久久不归,雪儿干脆学着闵儿的样子,给家人留下别函一封,收拾包裹行囊,到水口镇跟随商人一路寻到长安京城来。

    到了长安城中,雪儿从未见过此等热闹繁华的大都市,有如瞎子入瓮,茫然不知所向。想起太子的家是在皇宫之内,打听清楚皇宫的所在,来到未央宫北阙门,也不管是什么宫,就像馋猫抓到死老鼠一般,直撞宫门而入,当即被宫门守卫拦下盘查。

    说来凑巧,其时适好在欧阳华敏和闵儿离开未央宫不久,因雪儿与闵儿长得极其相像,宫门卫士只道是闵儿去而复回,毫不惊奇,只是向雪儿查验入宫符节。雪儿甚为机灵,谎称不小心把符节弄丢了,宫门卫士便好心叮嘱她道:“我等念你是新入宫的,此次就暂且放过你。记得一定要向宫长重新申领符节,否则下次就得叫宫长过来认领你。”雪儿唯唯应诺,只顾先进得宫门要紧。

    到了宫内,雪儿逢见宫女就问太子所居何处,宫女们若不是避而不睬,便是笑话她非癫即傻,无一人好言相告。后来遇见一位身着深衣、脸无胡须的陌生男子,雪儿不知他是一名宦官,即壮着胆子上前询问。那宦官得知雪儿要找寻太子,满脸疑惑地审视她一番,问了雪儿姓名,然后将她带到宫长处核对查证。雪儿方才知道自己心急莽撞,犯下了大错。

    宫女仆妇数以千计,宫长一时半回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旁的侍应宦者见到雪儿行踪古怪,言语举动荒诞离奇,神情却又不似什么精神失常、阴邪奸恶之人,均搞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来头。为稳妥起见,遂把她暂时关押到一间侧室之中,待慢慢查证其身份再作区处。

    雪儿察觉自己虽被关押起来,但看守不严,于是趁无人注意之时,悄悄逾窗而逃。到了宫门口,不敢再硬闯出去,心里也确实还舍不得离开,就权想找个偏僻所在先躲过一时。寻来寻去,恰好路过柏梁台下,放眼望见台上甚是荒凉静寂,便快步窜到台顶,远离往来宫人的注意。然而站在高处俯瞰偌大的皇宫,始觉惶恐不安,心里越想越是害怕。既担心有宫人登台发现自己,更怕胡乱瞎闯会被宫内卫士捉住,查出自己不是宫里的人,送交官府治罪。进退难决之下,只得藏到隐秘处,不敢再迈下柏梁台半步。

    好在冬日寒冷,鲜有宫人到柏梁台上游玩。雪儿久见无事,渐渐安定下心神来,仔细盘算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想要找到太子,却不知该走那道门,也不知何人可以帮助自己,若是继续留在宫内瞎转悠,又不知会有何结果。痴痴傻傻的在柏梁台上呆了半日,左思右想皆不得其计。此时方才体会到举目无亲、世间冷暖、离家背井孤寒的诸般滋味,止不住潸然落泪。

    不知伤心了多少时辰,看着天色慢慢黑将下来,觉得冷饿袭人。随身虽然带有一些干粮点心,却又全无食欲。至夜,难耐饥寒,才取出一些食物聊以果腹,然后钻入花木丛中寻着一个避风的去处和衣而卧,心头对太子始终爱恨交加,既断不了念想,又放不下怪责。不过她毕竟自小娇生惯养,从未有什么事儿能使她劳心伤神到辗转难眠的地步,结果倒头便即睡去,莫管多少烦恼焦虑,眨眼间尽皆交付给了梦中周公。

    半夜里忽然冷醒,听到近处有人窃窃私语,不由得大吃一惊,赶紧竖起耳朵屏息辨听,一动也不敢动。待明白与己无关,反倒好奇起来。说话之人正是欧阳华敏和嫱儿,两人随后深情和咏,辞声稍稍清晰响亮,雪儿听出了欧阳华敏的口音,方敢从黑暗处现身相见。

    欧阳华敏弄清楚雪儿异想天开的举动,甚是哭笑不得。说她天真可爱,却何其率性滑稽,责她少不更事,胆大妄为,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为情所困?敢冒天下之大韪?尤其此刻,顿生同病相怜之感,遂将太子的家世、皇宫的诸多事项规矩如数告知,好言嘱咐她不要再到处乱走。雪儿听后如同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惊叹道:“原来镐民哥哥的家是那么大、那么复杂,光是她的妈妈、姨娘、叔伯、舅表亲戚就有一大把,数都数不清。”

    欧阳华敏问道:“如今你已经知道那镐民哥哥不同一般人,还想去见他么?”雪儿固执道:“当然要见他,我还想好好问他为何要那么大的家哩。那么多家人挤着一口锅吃饭,岂不是像养猪养狗一般,必定很好玩。”

    嫱儿一直被欧阳华敏挡在身后暗处没有露面,听了雪儿之言,差点儿要笑出声来。欧阳华敏想了想,对雪儿道:“那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先送一位姐姐回去住处,跟即回来找你,带你去见你的镐民哥哥。”雪儿喜道:“如此敢情再好不过。”

    欧阳华敏转身护着嫱儿走下柏梁台,始终不让雪儿看清她的面容,也不想将她介绍与雪儿认识。嫱儿心知自己与欧阳华敏之事暂不能让旁人知晓,只顾离开,也不愿做声。到了柏梁台下,才悄悄问起雪儿与太子的交情,欧阳华敏如实以告。嫱儿忍不住感叹道:“难怪太子不乐意接受与许家的婚事,原来在外面招惹了这许多痴情女子。之前那个聪明伶俐的闵儿已弄得他神魂颠倒,如今又添多一个活蹦乱跳的雪儿,看来他真的有得收拾了。”

    欧阳华敏道:“太子乃有自己的苦衷。假使他不惦念着闵儿或雪儿,照样不会开心。”嫱儿不解问道:“却是为何?”欧阳华敏反问道:“试想被迫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成婚,你有何感?”嫱儿会心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一直以为将来的皇上娶妻,就像在玉石堆里挑宝贝,想要哪个就拿哪个,越多越好,全无用情专一之说哩。”欧阳华敏道:“或许太子是个例外。”

    两人避开巡夜宫卫,很快到得后宫侧墙的僻静处,依依而别。欧阳华敏目送嫱儿安然逾墙而入,即重新回到柏梁台上。雪儿见他才去不久就已回来,好奇问道:“那位姐姐家住哪里?怎的这么快就到了?”欧阳华敏道:“我没有送她回家,只是送她回住处而已。”雪儿惑然道:“她的住处不是她的家么?”欧阳华敏道:“不是。”

    雪儿又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去?”欧阳华敏道:“她要在宫内做事,所以不能回去。”雪儿若有所悟,道:“在宫内做事就不能回家,那多不划算。”欧阳华敏意味深长道:“她的家离这里可远着呢。她要是能回家就好了。”雪儿道:“因路远就不能回家,天下没有此等道理。看来这皇宫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欧阳华敏趁机劝道:“你知道就好,明日还是赶紧回家去罢。”雪儿坚执道:“我不回去。我又不在宫内做事,怕什么!你答应带我去见镐民哥哥,可不能食言。”欧阳华敏无奈道:“我会带你去找你的镐民哥哥,但他见不见你,我可作不得主。”雪儿高兴道:“你尽管放心,镐民哥哥决计不敢不见我。”

    欧阳华敏听她说得坚决,只好道:“现今深更半夜,要见你的镐民哥哥,须等到天亮才行。我们先出到宫外去,给你找个地方歇脚。”雪儿道:“这里就是镐民哥哥的家,进进出出可麻烦了。我们在此间候到天明,岂不更为方便。”欧阳华敏道:“你的镐民哥哥不是住在这里面。”雪儿纳闷道:“他和那位姐姐一样,也不住在家里么?”欧阳华敏知她阅历尚浅,解释道:“他们两个完全不同。那位姐姐是有家不能回,而你镐民哥哥的家却有很多皇宫,他不住在这里,不等于不住在家里。”

    雪儿仿佛突然开窍,瞪大眼睛道:“照你这么说来,难不成镐民哥哥的爹妈专门给他修建了一座皇宫?”欧阳华敏点头应道:“正是。”雪儿着意续问:“他的皇宫像这里一样盘查讲究,禁卫森严,不得出入自由?”欧阳华敏道:“照例核查是有的,但比这里宽松多了。若是熟人,打个招呼就行。”雪儿笑逐颜开道:“那就好办得多了。早知镐民哥哥有自个儿居住的地方,我就无需冒冒失失闯入这里来瞎折腾、找罪受了。”

    欧阳华敏再次嘱咐她道:“你一定要记住,此座皇宫不仅是你镐民哥哥的爹妈居住的地方,更是大汉天下的中枢,是朝廷百官觐见议事之所,等级至高无上,禁律最是严厉,擅入者轻则被科以刑罚,重则要犯砍头之罪。你往后决不许再随随便便耍小聪明进来,眼下就乖乖听话,赶即随我离开这里。”雪儿顽皮道:“那你私自来找那位姐姐,就不怕么?”欧阳华敏道:“我有出入此宫的符节。”雪儿闻言,知趣地做了个鬼脸,方肯言听计从。

    欧阳华敏领她专择偏僻稳当之处而行,不一会儿到得一处较矮的皇宫外墙之下,察看四下里无人,便欲扶她攀越宫墙。雪儿却自恃轻功甚好,无需欧阳华敏相助,纵身一跃已至墙顶,稳稳站定。欧阳华敏暗暗松了一口劲,跟着跃上墙头,与她轻而易举即逾墙而出。

    到了宫外,雪儿忽然不无惋惜道:“方才那位在宫内做事的姐姐,我连她的影儿都没看清,你就送她走了。欧阳大哥,你为何不让我与她见见面?彼此若能说上几句话,认作姐妹,日后我到宫里寻她玩耍,就不能算是无缘无故了。”欧阳华敏想不到她仍然惦记着嫱儿,极不情愿应道:“她有要事在身,暂时不能理会你。”

    雪儿古怪问道:“她有什么要事?与你有关是么?”欧阳华敏迟疑片刻,答道:“的确与我有关。不过我们有约在先,在事情办妥之前,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所以我和她不得已才半夜三更会面相商,岂料被你撞了个正着。”

    雪儿“噗嗤”一声笑道:“我明白了。那位姐姐其实不是一般做事之人,而是皇宫里的某位公主,你们俩是相好,因怕家里人反对,就偷偷在适才那种地方幽会。早知如此,我真不该打扰你们,破坏了你们的好事。”

    欧阳华敏听她说得稀松寻常,急即严肃告诫道:“雪儿,你不要瞎猜。那位姐姐既不是什么公主,她的家也不在皇宫里面,我和她见面,确实有棘手之事要办。你今日所见,决不能向其他人透露半句,否则我与那位姐姐都要惨遭杀身之祸。”雪儿被唬得打了个响舌,连忙点头答应。

    未央宫外的大街上黑灯瞎火,除了巡卒更夫,再没见有其他任何一个人影。欧阳华敏心想:“眼下无处可安置雪儿,只有先带她回去甘府,明日再寻他计。”遂向雪儿约略言明处境,与她摸黑回到甘府,逾墙而入。甘府上下全无一人知觉。

    欧阳华敏领雪儿悄悄去到闵儿房前,叫起闵儿开门。闵儿乍然见到雪儿,大显惊讶,遽欲询问究竟。欧阳华敏急切示意她不要声张,速推雪儿和她一同进入屋内,才详细交待夜探未央宫巧遇雪儿的经过,唯只字不提嫱儿在场情节。

    雪儿在一旁欲言又止。闵儿以为欧阳华敏的入宫举动纯系暗查谋害太子的奸人,因事涉机密,既不觉得奇怪,也没有当场见问,反倒对雪儿为寻太子误困未央宫大感意外。转念间想到之前雪儿与太子的情事纠葛,又觉得雪儿所为迟早必然,不难理解,然则他们二人皆为情所困,与自己不无干系,难免生出丝丝歉疚和担忧来。

    雪儿与闵儿本是表亲,彼此无意中能得碰面,惊喜非常、相处亲热自不待言。两人拥抱在一起抚慰寒暄一番,感叹离奇际遇,互诉别后衷肠,好像已将欧阳华敏置之度外。欧阳华敏见状告退,雪儿当晚就留在闵儿房中安顿下来。

    次日一早,闵儿陪同欧阳华敏带上雪儿去见甘夫人,一半真一半假的说知雪儿是自己的表妹,从家乡来寻自己,只因昨日到得晚了,不便打扰甘夫人,冒昧擅自作主让雪儿先行住下,今晨再来拜见,请求甘夫人谅解。甘夫人细细打量着一双如花似玉、长得几无分别的美人儿,喜欢得眼角眯成了缝儿,合不拢嘴来,哪有半点不悦和怀疑?自然乐意收留,热情接待,不在话下。

    雪儿在甘府呆不到半日,就暗地里刻刻催促欧阳华敏领她去见太子。欧阳华敏劝道:“此事你暂且莫急,安心稍待些时日,免令甘夫人起心生疑。”雪儿一个劲儿只想尽快见到太子,再三恳求,怎奈欧阳华敏始终难消顾虑,只好勉从其言。闵儿体谅雪儿的焦愁,故意找些乐子与她消遣,给她排解芳心寂寞。

    过了两日,雪儿按捺不住心猿意马,又央请欧阳华敏履行承诺,成全其会太子一面。欧阳华敏和闵儿私底下商量如何了却雪儿的心愿,觉得找借口敷衍总归难断雪儿的情丝,不是长久之计;但贸然将雪儿带进皇宫去见太子,对方属意的不是雪儿而是闵儿,弄不好太子将雪儿赶出皇宫,雪儿的脸面往哪儿搁去?那样岂不令雪儿更加伤心?而且皇宫禁地,决非痴情男女胡乱发泄怨气之所,加之马上就到太子的婚期,若是惊动了皇上、皇后和许家,说不准雪儿要被定罪砍头。这可不是一桩随便闹着玩的事情,两人琢磨来琢磨去,均感到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唯有继续拖住雪儿,以期找到办法尽可能打消她求见太子的念头。

    一日晌午,甘夫人闲着无事,欧阳华敏和闵儿就在甘府书院中陪她下棋。雪儿百无聊赖的坐在一旁晒暖阳,手里抓了一把黑白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玩打发时辰。忽然一名下人来报,说是大门外停下了一辆普通车驾,车夫指名道姓非要见到闵儿不可。闵儿甚觉奇怪,跟随下人出去看个究竟。

    不一会儿,她手持一封白绢密函回来,眉开眼笑道:“一位老朋友知道我表妹来了,差我帮他成全好事。雪儿,你高不高兴见他?”雪儿爱理不理道:“是谁啊?我又不认识,见他做甚?”闵儿神神秘秘的道:“你若是不去见他,可别后悔。”雪儿嘟噜道:“有什么可后悔的,除非是那个该砍成十段八段的太……”

    闵儿作速打断她的话头,告诫道:“你不要瞎猜乱讲。若是你的镐民哥哥,你也不想去见他么?”雪儿愕然莫知所以,欲取那封密函过目。闵儿不肯给她,只把署有名头的下角展露在她眼前。雪儿垂目一瞧,登时张大嘴巴合不拢来,脸飞红霞,喜形于色,激动道:“真的是他……是镐民哥哥?!”

    闵儿认真道:“当然是他了。车驾还在门前等着呢。”雪儿霍地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往外走。闵儿急忙拦住她,提醒道:“你不梳理梳理,就这副模样去见他么?”雪儿像中邪似的,一下子着了慌,举足无措,方寸大乱,伸手过来要抢那封密函。闵儿却将密函塞给欧阳华敏,对雪儿道:“函中尚有机要之事交代给欧阳哥哥,我且陪你回房妆扮一下。”言毕,拉过雪儿就转往内院,边走边回头向欧阳华敏使眼色。

    欧阳华敏在听闵儿提到“镐民哥哥”之时,已经猜到了几分情由,想必是太子从王凤或王皇后那里得知闵儿到了长安京城,住在甘府,差人送信来约她相见。闵儿有意成全雪儿,乃借此机缘让她替自己去见太子,因不想让甘夫人知道和起疑心,遂假称是一位朋友要见雪儿,然后将雪儿拉去内院房中相商。但闵儿为何不给雪儿密函,欧阳华敏有些不解,待见她频频暗示,当即打开密函细看。

    实情果然不出所料。但白绢上尽是太子对闵儿的爱慕思念之词,根本只字没提到雪儿,更无与欧阳华敏有关之事。欧阳华敏暗暗寻思,很快明白过来,止不住哑然失笑。原来闵儿担心雪儿看明信函后吃醋,所以找借口把密函交给欧阳华敏,天下女人的心思,最细腻莫过于此。幸好甘夫人一直沉湎在难解的棋局之中,完全没有留意是怎么回事。欧阳华敏随即敛容镇定,假装接续专注对弈,心里却逾加忧虑雪儿行将面对的处境。

    雪儿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太子那儿,梳妆打扮得既细致又神速,全没想到是闵儿给机会让她与太子见面,不断抱怨道:“镐民哥哥真是死板窝囊,约我见面还要姐姐你来转告。”闵儿撮合道:“他不知道你住在这里,不得已才求助于我。”雪儿多少还是憋着一股醋劲,责怪道:“谁叫他当初没有好好与我说清楚他家到底有多少皇宫,他确凿住哪儿。见面之后,我须得狠狠教训他一番才行。”

    闵儿叮嘱道:“乖妹子,你千万要记住,见到太子时可不能冲动使气。无论曾受多少委屈,你都要放宽心思,莫任性计较,否则往后就更难见到他了。”雪儿嘴硬道:“此次不是他差人前来邀我的么?我为何要惧怕将来?”闵儿叹道:“话虽这么说,但他毕竟贵为当今皇太子,你一定要顾全他的脸面。”

    雪儿神智稍定,忽然显得有些不安,关切道:“姐姐,我知道镐民哥哥以前对你也挺好,他要是问起你,我该怎么说呢?”闵儿不假思索道:“你就挑些无关紧要的景况随便说说。”雪儿不无疑虑道:“他在函中没有要你陪我一同到宫里去玩么?”闵儿断然答道:“没有。”想了一想,又道:“哪怕他有此意,我也不会陪你前去。”

    雪儿难以释怀道:“他指不定就是想让你陪着我哩。”闵儿何等聪明!知道雪儿对自己与太子的交情心存芥蒂,便直截了当道:“他若亲口对你说非要见我不可,你就回答他,说我已经起程往楼兰国去了,或者说我马上就要嫁人也成。我可不想与你去争那个什么‘镐民哥哥’、呆……太子殿下。”此言正正说到了雪儿的心坎上。她显得异常高兴,感激道:“姐姐,我会一百辈子都记得你对我好。”

    此时雪儿已缓过那股盼与心上人相会的兴奋劲儿,开始识觉到太子极可能是邀闵儿入宫相见,而非自己,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愿意、不想相信这个判断。即便真是那么回事,但求能见到太子,教她顶替闵儿前去,她也会百分百愿意。坠入爱河之人,几置生死于度外,受些委屈算得了什么!

    闵儿又谨诫道:“在甘府,你最好不要提到太子的名头,权把他当成真的‘镐民哥哥’,免得让甘夫人和府中上下知晓你们俩的私事,生出不安或意外。”雪儿满口应诺,娇痴道:“他本来就真个是我的镐民哥哥嘛,我才不稀罕什么太子殿下、乌龟王八呢。”

    两人一边扯话,一边为装扮之事着忙。闵儿三梳两捋就帮雪儿理顺秀发,编结得玲珑有致,扎上银簪花钗,饰以华胜步摇,如送雪儿出嫁;雪儿自对铜镜涂脂擦粉,黛睑描眉,一会儿嫌这边太浓,那边太淡,一会儿又觉得这边太淡,那边太浓。两人虽然心灵手巧,动作麻利,但仍颇费了不少功夫。等得雪儿耗尽心思、仔仔细细妆扮完毕,闵儿才让府中下人送她出门登车,前去与太子会面。

    太子派来的是一驾骈舆,不仅有顶盖遮阳,且帷幔重叠,将座厢罩拢得甚是私密。那车夫正恭候在舆侧,一见雪儿从甘府中出来,根本无法分辨她是不是适才所见的闵儿,只道两者是同一个人,忙不迭趋步迎上,恭恭敬敬侍候雪儿登舆坐好,旋即稳稳起驾。

    雪儿一路上尽想着见到太子时该如何如何,全然不管车行何道,所去何向,走了多远,时有多久。直至车驾抵达太子宫内停妥,诸多宫人奴仆前来扶她下舆,她才留意到周遭景物已变换成辉煌显赫的皇家庭院。但见宫殿楼阁处处,苑囿画檐重重,亭台游廊满目,寒葩争奇斗艳,虽不及未央宫的奢华气派,却也着实让她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