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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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禁苑深宫(7)

    宫内上下眼看着一场祸患烟消云散,人人得免责罚,无不暗自庆幸。私底下对雪儿评头论足,以为她将来必不是一般人物,对她礼敬非常,照顾周细,谨言审行,几拿她等同于新主人看待。太子经受雪儿的一番折腾,失意之痛稍缓,顺从雪儿心意在大殿后那间轩阁一侧为她置妥礼乐钟射,陪她欣赏乐工舞伎献艺。精明的宫人早就侍奉在旁,随时听候使唤。雪儿如愿以偿,大大争回了面子,开心无比,一边听乐品茗,一边与太子言笑晏晏,好像彼此间从未发生过不快之事一般。

    晚夕飧膳已毕,雪儿仍无归意。太子内心纠结,不好拉下脸来强行送客,唐突佳人。他虽对雪儿当着母后及众宫人属官之面大胆擅自冒认其与自己相好不甚乐意,但近来为着与许家的婚事满心愁苦,烦恼难除,屈郁难张,加上对闵儿痴迷不忘,一宫上下无人可诉,若无雪儿在旁,实倒是形单影只,自顾神伤。为求能有个可以说说心里话之人,也就不愿与雪儿计较了。何况雪儿毕竟与太子相熟,又是闵儿的表妹,与闵儿形同一人,有雪儿在,太子看着多少有些安慰,遂让宫人给雪儿安排歇宿之所。

    侍寝宫人以为太子诚心想挽留雪儿作陪,且知雪儿甚得王皇后欢心,不敢稍有怠慢,作速到太子宫前院专设的客室为雪儿张罗。雪儿不愿离开太子身边,落落大方道:“镐民哥哥自个儿住着一座偌大的宫殿,必会孤单寂寞。你们不必为我折腾别处,就在他的寝殿内随便哪个犄角旮旯给我找个地方,让我好陪着他。”

    太子觉得雪儿的主意不太妥当,容易招人闲话。但雪儿的关切正正落在他的伤心处,令他难以拒绝。他想起在匈奴时曾与雪儿孤男寡女共渡的日日夜夜,彼此间早已没什么男女芥蒂之情,今日同宿一殿又有何妨!遂遵从雪儿,吩咐宫人改在寝殿的侧室给雪儿增添卧榻,与自己的龙床仅一墙之隔,然后派人去给甘府回话。

    甘夫人得知邀见雪儿的竟是当今皇太子,大出意料之外,急将欧阳华敏和闵儿找来,探问究竟。闵儿听说雪儿要在太子宫盘桓一些时日,以为自己已玉成一桩良缘,既替雪儿高兴,又为自己摆脱太子的痴迷倍感宽怀,不待欧阳华敏张口,抢着向甘夫人详细言明太子和雪儿的交往经过。

    甘夫人慎重听完,不无忧虑道:“闾里坊间都在盛传太子行将与平恩侯许嘉之女大婚,雪儿此时攀上太子,诚怕许家嫌怨,前景叵测。”欧阳华敏深有同感。

    闵儿不愿往坏处想,申辩道:“自古至今,帝王无不三宫六苑,妻妾成群。太子身为帝胄,多娶个妃嫔不足为奇。”欧阳华敏道:“正因帝王婚娶众多,才担心雪儿受不了。”闵儿道:“她不顾一切恋上太子,就注定要面对这些烦心事。唯望她有太子宠着,能够心满意足,息事宁人,安明本分。”甘夫人叹息一声,意味深长道:“这么说来,只能看雪儿的命数了。”言毕,似感不适,歇息而去。

    太子愿将雪儿留在宫内住下,心底里实是把她当成闵儿看待,聊解痴念闵儿之苦。然则年少男女的心思有时候连自己都捉摸不透,他自与雪儿在宫内打闹之后,对雪儿莫名变得关心起来。起初不过想与雪儿聊天解闷,玩耍消遣,陪她听赏伎乐,品啖宫内名食,看着她饕餮狼狈而捧腹大笑,后来竟欲劳神费力讨她欢心,望与她多处些时日,心甘情愿与她越来越显得亲近而不自知。渐渐地两人谈论闵儿越来越少,倾诉已怀越来越多,此种情形,已说不清太子是把雪儿当成闵儿,还是把闵儿当成雪儿了。

    雪儿的心意倒始终如一,仿佛只要能与太子呆在一起,其他一切尽可抛置脑后,哪怕是天塌下来,她照样贪求与太子卿卿我我,不离不弃。太子顺水推舟,自欺欺人,拿桃当李对雪儿大献殷勤。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虽各怀心事,却日日成双成对,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在旁人看来,俨然便是情投意合的神仙眷侣,哪会想到他们二人可能同室异梦。

    雪儿甘之如饴感受着太子对待自己的变化,沉湎在太子的温存眷顾之中,慢慢把太子对闵儿的念想放到了一边,完全以为自己就是太子的意中人了。为讨太子的欢心,她甚至与众宫人仆妇打得火热,差使她们忙来忙去,尽可能找一些乐子供她和太子同享,几乎把太子宫当成了自己的家。然而她毕竟不是闵儿,与太子再亲密无间,也难教太子打心眼里对她生出亲密情意来。

    晚间本来有宫人宫卫值守在太子的寝殿里外侍候看护太子,不久雪儿就将他们一概打发回各自的住处,只留自己和太子两人呆在殿内。那些宫人宫卫只道太子和雪儿真是一对恩爱鸳鸯,久别重逢,干柴烈火,要行那不宜让人观瞻听闻的苟且之事,哪敢多问半句?趁便乐得知趣偷闲,悉数遵命退去。

    一日夜里,雪儿无心入睡,硬拉太子来到寝殿后的苑囿之中,要和他数星星看月亮。可时近月晦,四下里伸手一摸黑,能有什么情趣可言?幸得老天爷还算赏脸,落下几丁点儿稀稀拉拉的星光隐约在云层里,聊慰痴男怨女的风月雅兴。

    太子触动心事,郁郁寡欢,不愿与雪儿缱绻缠绵,缩手缩脚跟在她身后挨声叹气。雪儿觉得奇怪,拽住太子借着夜光坐到一方石凳上,温柔体贴的道:“镐民哥哥,你有什么烦心事只管说出来,不要搁在心里头,憋坏了身子。”太子默然不语。雪儿猜测道:“是不是我太过胡闹,惹你烦恼?”太子摇了摇头,却不答话。雪儿娇嗔道:“那你好歹得支一声儿。”太子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雪儿忽然想起王皇后的话来,关切道:“你娘说要把什么急事办了,才来理会我们,你是不是因之操心劳神?”太子听见话已问到自己的心坎上,终于隐忍不住,大倒苦水,把自己不日将与许娥成婚的满肚子委屈和盘托出。末了叹道:“我生为太子,没有一点儿自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不能做一点主儿,活着有什么意思!”

    雪儿暗暗一惊,赶忙好言宽慰太子。争奈自个儿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如同掉进了五味杂陈的酱缸,分不清是哪般滋味。之前她在听到王皇后说要商办她和太子的事情之时,直以为王皇后要选她做太子的正妃。虽然即使王皇后有心,她未必就肯答应嫁给太子,可如今突然冒出一个许娥来,挡在她与太子之间,她无论如何顶多算是个陪衬,心里当然不好受。诸般醋意恼恨像汹涌潮水般急扑而至,顷刻间把她的痴迷念想冲刷得支离破碎,纷乱如麻,懵懵然不知何所适从,没了准头。多亏太子对那许娥并无情意,否则她非得在地下挖出个洞口来钻进去不可。

    太子吐尽心中不快,仍伤怀不已。雪儿良久才缓过神来,对太子道:“既然你无法违逆父母之命,又不喜欢那许家姑娘,权且应付着就是。反正你是皇太子,可以娶很多妻妾,对你喜欢的真心就好。”太子满腹惆怅道:“我不想要那么多妻妾,有我喜欢的那个尽已足够,何必去耽搁糟蹋别人的青春韶华。”

    雪儿问道:“那你喜欢的人是谁?”太子不答,一味的长吁短叹,显得伤心无助之极。雪儿心事如迷,想要继续追问下去,却怕结果会令自己失望,恍恍惚惚拿不准太子的心思,犹豫踌躇难决。两人各有愁肠,谁都不愿再多说一句,像两具木头雕像呆呆的坐着,听任寒夜如同恶魔吞噬自己。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雪儿猛然察觉寝殿的屋脊上似有物事晃动,心头一懔,定目望去。却见光秃秃只剩枝桠的依稀树影之间,两条高大的身形伺伏在寝殿的瓦楞上悄然行走,矫健敏捷,一看便知是身负绝好轻功之人。

    太子兀自未觉。雪儿感到不妙,莫知那两人在屋面上要干什么,正欲提醒太子喝问,已见那两人勾住殿檐,轻手轻脚的翻下屋面,从窗牖处无声无息的窜入太子寝殿里去。雪儿恍然大悟,果断凑近太子的耳畔小声道:“镐民哥哥,你的窝里来了两个窃贼,先不要声张,我们一起悄悄跟过去捉拿他们。”

    太子立显惊疑,茫然四顾,不知贼在何处。雪儿向寝殿指了一指,在他眼前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小心照计行事,不要弄出声响来,然后借着夜黑,拉着他沿小道蹑手蹑脚潜往寝殿后门。太子心大心小的由着雪儿,两人刚走到殿外的游廊之下,便听得殿内有人压着嗓门低声道:“太子那厮不在这里,我们到别处寻他。”话音虽小,却着实把太子吓了一跳。

    另一人声音略尖道:“三更半夜他不在自己的寝殿,会去何处?太子宫这么大,没个定数,哪能找得到他?”压着嗓门的那人道:“听说前不久有个野蛮泼辣的小美人儿到太子宫大闹,结果反被留在宫内当作上宾,想来太子那厮对那小美人儿必定垂涎欲滴。此时深宵情浓,他多半按捺不住欲火,偷偷寻那小美人儿幽会厮混去了。”

    声音略尖的那人道:“你是指那个叫雪儿的小姑娘么?她是原楼兰国蓝玉公主的女儿,和她娘一般水性杨花,早与太子那厮有过一腿,不是什么新鲜货。太子若想与她狎亵快活,留她在寝殿之内岂不是更加方便,何必跑到别处与她偷偷摸摸。眼下殿内连个宫人都没有,估计太子那厮领着群小夜游去了,不久当会回来。”

    压着嗓门的那人道:“说得也是,传闻太子风流浪荡成性,喜好吃野鸡夜味。你我且在殿内伏守等候,只要他一进门来,立马手起刀落,将他的脑袋削下,提回去报功请赏。”声音略尖的那人道:“合应如此。”两名贼人商量定计,就在寝殿内耗着不走。

    太子和雪儿躲在游廊下听得胆战心惊,又气又怕,知道殿内两人必受他人指使,意欲图谋不轨,不由想起在范夫人客栈的那番遭遇来。然而彼一时,此一时,两处境况相差太大,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实难相信在长安京城守卫森严的皇宫之内,竟然也有人胆敢潜入进来行刺。幸亏太子不在寝殿之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凶险近在咫尺。太子想要叫喊宫中卫士前来捉拿刺客,雪儿急忙捂住他的嘴巴,将话音压低到几不可闻,贴着他的耳朵极小声地劝止道:“千万不能让那两个贼人发觉我们,否则等不到皇宫守卫赶来,我们就已经命丧贼手。须得想办法先远离寝殿,才能确保安全。”太子心慌意乱,魂不守舍,悉由雪儿定夺。

    雪儿借着微弱夜光放眼四处探察,但见殿后苑囿尽被齐眉高的垣墙环绕包围着,太子有她相助虽然不难翻越过墙头,但难保不会发出意外声响,惊动殿内两名贼人。若不逾越垣墙,想往前门出去,须得穿过寝殿正堂,从两名贼人的眼皮底下开溜,那样无异于自寻死路。寝殿的西侧是一大片荷塘,虽有廊桥曲折相通,但最终仍需迂回到寝殿中来,才能到得了西南角的侧门。此外只剩下一条路径可走,就是横跨过寝殿后门,沿着游廊一直往前潜行,经由寝殿东边宫墙的侧门逃出去。

    雪儿与太子交换了一下眼色,意在选择东向的路径。太子点头赞同,两人即矮身猫腰阒然而前。刚迈出几步,却听得殿内声音略尖的那人对同伴道:“你在殿内守着,我到殿外把风。”然后快步向寝殿后门走去。雪儿眼见已来不及跨过寝殿后门,而就地伏身又离后门太近,赶急拉上太子躲到稍远的廊柱后面。

    那贼人出得后门来,警惕着四下里张望。雪儿悄悄探头窥看,只见其人身着夜行缁衣,手握利剑,蒙头盖脸,只露出一双恶鬼般可怕的眼睛。他在门外逡巡片刻,径往东侧跃上围垣高处,伏在饰盖墙头的檐瓦上方,将寝殿前前后后、苑里苑外尽收其眼底之下。如此一来,太子和雪儿无法再从东面侧门偷溜出去,甚至多走动几步都有可能会被他发觉,只得暗暗叫苦,无计可施。

    雪儿心想:“两名贼人哪怕在寝殿内外守上一整夜,天明之前必定走人。自己和太子不妨暂且隐藏起来,等到两名贼人离去,也就安全了。”拿定主意,与太子就近偷偷钻入廊柱旁边的花木深处,摄神防备,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那两名贼人耐心伏守了两个多时辰,直至五更将尽,方肯遁去。离开时先前压着嗓门的那名贼人兀自不甘心,亮出伶俐的口齿道:“你我之前数次行事,皆因刻刻有宫人宫卫守着太子那厮,无法靠近其寝宫。此次好不容易逮着那些宫人宫卫偷懒之机,得以潜入进来。下次行事,恐怕难有这般方便了。”那声音略尖的贼人道:“有其一,必有其二。我就不信你我总是这么不走运。”

    那口齿伶俐的贼人道:“我们俩并非不走运,实是早该想到,既然那些宫人宫卫胆敢偷懒,太子那厮必定不在寝殿之内歇宿。下次再来,须得满宫搜找,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把太子那厮揪出来。”那声音略尖的贼人道:“那样的话,难保不会惊动宫人,致有无辜死伤。而傅大人明令除太子之外,禁止杀害任何宫人。”

    那口齿伶俐的贼人道:“太子那厮马上就要与许家之女成婚,我们不得不铤而走险了。否则等到许家力保太子宫,那许娥日日陪在太子那厮身边,你我更难有机会下手。”那声音略尖的贼人道:“诚如兄台所言,不过先得禀明傅大人,谋定而后动。”

    两名贼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北面的苑墙走去,身轻如燕逾墙而出。雪儿为确认两名贼人不是假装离开,先从花木间闪出,飞身跃上寝殿的翘檐,望见两名贼人已经往北去远,才安下心来。但此时呼号宫廷守卫捉拿已来不及,只好由着贼人逃走。太子直等雪儿召唤,才敢从藏身之处钻出来,战战兢兢仍心有余悸。

    回到寝殿之内,太子想到两名贼人言及其二人已数次欲潜入自己的寝宫对自己下毒手,而自己却浑浑然一无所知,简直就像躺在贼人的利刃下睡大觉,实在是毛骨悚然,越琢磨越是害怕。此次能逃过一劫,自知多亏雪儿机灵,念其有过在前有功在后,倒不好嫌怨她缠在身边碍事。为备万一,作速召来众多卫士在四周严密守护,督嘱他们小心防范贼人。

    众卫士听说有人胆敢夜闯太子寝殿企图加害太子,虽然将信将疑,却全都不敢掉以轻心。暗地里更是后悔不该听从雪儿的支使,以致放弃值守难辞其咎。此时虽已平安无事,个个仍怕担责而惶惶不安,赶即打起精神来,加倍提防,以期将功补过。太子一夜未眠,倦容满脸,却毫无睡意,与雪儿在殿内直坐到天亮。

    次日一早,王凤得报情状,急切来见太子。他已知悉太子在寝殿留宿雪儿,甚是不悦。但听太子详述贼人入宫行刺的经过,又不禁暗暗庆幸有雪儿在旁,遂没有责驱雪儿,只是怪怪的慰劳她几句,脸上显出极不自然的和颜悦色起来。

    雪儿道:“昨晚贼人未能得逞,必定还会再来。王大人最好马上给太子宫增派卫士从严防守。”王凤好像全不以为然道:“区区两个贼人何足挂齿!你们大可不必惊慌,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更不要将昨晚遇贼之情传扬出去。一切听凭我来处置。”随即传令下去,约束太子宫上下谁也不许对外走漏昨晚的消息,并严禁无关人等进入太子宫来。

    太子和雪儿对王凤的异样举动甚为不解,但太子宫的防卫诸事悉由王凤总管,只能听从他的吩咐。一众宫人卫士本来正担心会因昨晚没有尽到职责而受罚,岂料王凤非但未予追究,反而想要他们一同包庇隐瞒,便以为王凤也惧怕事泄遭罪,无不皆大欢喜,恭敬从命,彼此盼求相安无事。

    王凤派人将雪儿送回甘府,告诫她往后半月之内不能再到太子宫来,以免许大司马一家听到风声后猜疑误会,耽搁太子的婚事。雪儿心里极不痛快,但知自己遣退太子寝殿的守卫险些酿成大错,不敢使性硬赖在太子宫内,怏怏而去。

    雪儿走后不久,两名宦官领着一人来见王凤,其中一名宦官名叫孙常,另一名宦官名叫周悦。他们二人是太子宫里的谏议大夫,是为数不多忠心追随太子的内侍属官,来见王凤乃稀松平常。但跟在其二人身后的那人却大大出乎太子意料,着实令太子惊讶不已。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欧阳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