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家仇族望(4)
一老一少说定规矩,各藏隐衷,在山道中继续对饮。杜青山难得有伴,兴致怡然,开怀畅饮,不知不觉酩酊大醉,倒在地上酣噜大睡。欧阳华敏唤他不醒,只得耐心守在一旁,待他醒来。直至天晚,道上悉无行人车马往来,唯有朔风阵阵,渐渐的飘起纷纷小雪,把两人遮盖得如同石头一般。
杜青山在梦中数次糊语,均是责命胡耆堂还他《太公兵法》,好让他治愈瞎眼。欧阳华敏在雪夜之中静静地看着他寒酸落泊的茕茕之躯,心想他目不见物,长年孤苦无依、颠沛流离,实在是生计维艰,不知不觉对他增添了许多怜悯同情。
杜青山睡至夤夜方才醒转,酒劲尚浓,头重脚轻,不便赶路。欧阳华敏无奈只能陪着他,在山道中以地为席,以雪当褥,和衣歇宿。夜深寒气更剧,欧阳华敏运起般若菩提内功心法,渐渐觉得温暖舒适,通体和畅,几如身处锦被玉帐之中。
正将迷糊睡去,却被杜青山推醒,询问自己有何法子能够睡得如是香甜。欧阳华敏见杜青山被冻得瑟瑟发抖,起了恻隐之心,未予多想便将般若菩提内功心法传授给他。杜青山依法施为,果然片刻寒气尽御,酥暖莫可名状,不由得啧啧赞道:“妙哉!善也!乖孙儿,你这个暖身法门功效奇佳,非等闲内修之道可比,是你师父传授与你,还是你自己参悟而得?”
欧阳华敏道:“都不是。”杜青山大感诧讶,问道:“那你缘何懂得?”欧阳华敏道:“曾因巧幸结识一位西域高人,他见晚辈正受重伤困厄,性命垂危,遂将此门法术好意相授,帮助在下医治伤情。后来晚辈日日习练,才偶然体察其所授心法兼可御寒。”杜青山止不住追问:“那位高人尊姓大名?”欧阳华敏道:“晚辈不知其姓,只晓得其法名叫释迦痴诺,且时常云游四方,不图功利,是一位超凡脱俗、从佛扬善的修禅大师。”
杜青山流落西域多年,知悉早已传入西域的佛家门道,虽然从未听闻释迦痴诺之名,倒不觉奇怪,只道:“原来是个异族僧侣。”便不再深究,转而问道:“你当时受的是什么伤?何人所为?”欧阳华敏不想重提旧事,简单答道:“一次晚辈与三位匈奴高手相斗,被其中两位夹以阴阳掌力击伤。”
杜青山叹道:“乖孙儿,你的运气要比爷爷我好多了。爷爷我年轻时,这双眼睛像你的一样,明澈犀利无比,锱铢必察。可恨的是后来竟被闵大宽那厮恶逆招奸弄瞎了,几十年来爷爷我遍寻名医,遗憾从没能遇到高人让爷爷我重见一丝光亮。”
欧阳华敏想起杜青山与闵大宽的宿怨争斗,不解闵大宽为何要弄瞎杜青山的双眼,遂问其故。杜青山半生衔恨屈辱,巴不得一吐为尽,立将往事向欧阳华敏一五一十细细道来。欧阳华敏方知他原来也是一名忠心为国浴血奋战的羽林勇士,在执行朝廷使命时纯因同伴闵大宽贸然私救敌女楼兰翁主,彼此交恶才被刺瞎双眼。之后他与汉军失散,阴差阳错成了为国捐躯的英雄,无法恢复身份,以至沦落到今日的悲惨地步。
欧阳华敏听着听着,对他油然而生敬佩之心,此前对他所持的成见也如冰雪消融,不再拿他当作一名江湖奇士看待。因他的诸多不幸与闵大宽和楼兰翁主的情感纠葛分不开,欧阳华敏边听边拿他的话与闵大宽和楼兰翁主的一番离奇姻缘相印证,丝丝缕缕尽皆释然,止不住感慨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两人在荒僻山道上相处一夜,彼此都说了许多话。欧阳华敏深知重见光明乃是杜青山的毕生夙愿,暗萌相助他医治眼疾之意。但对他与胡耆堂的交情终究仍有顾忌,因而尽管已明了他的身世遭遇,对他添多几分信任,最后还是没有向他说出自己的血海深仇来。
次日赶往京城之时,欧阳华敏诚心诚意让杜青山坐到自己的鞍上,同乘一骑,方便照应。两人快马到了长安城中,欧阳华敏不想惊动熟人,颇费一番功夫打听清楚欧阳地余的住处,即与杜青山火速赶往前去。
在东城光明里金鸡小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好不容易才找到欧阳地余的府宅。却见门第寻常破旧,几同平民百姓居所。大过年的虽然贴红张彩,但宅门紧闭,无人出入,不免显得门庭冷落。欧阳华敏头一回见到如此寒酸的公卿士大夫之家,简直不敢相信其主人便是赫赫有名、曾身居高位的当朝博学大儒。
策骑直至大门阶前,与杜青山一同下马上前叩门,有顷方见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仆。虽然正当除旧迎新佳节,那男仆看到两位来客风尘仆仆的落泊模样,倒不见嫌。欧阳华敏和杜青山向其言明有事专程前来拜访欧阳少府,恳请通报赐见。然而担心胡耆堂正好是在府上,不敢报上姓名,以免惊跑了他。那男仆马上转身入内,不久便来回话,说家主今日却好染上风寒,不方便见客。
欧阳华敏眼见连门都进不了,大过年的又不好强请入见,为刺探宅内虚实,故意向那男仆打听最近是否有一个名叫胡耆堂的人来过。那男仆见问,神情立显厌恶,冷冰冰的诘责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为何恬不知耻,轮番来打扰我家主人?”欧阳华敏察觉其言极为可疑,抓住破绽道:“我等二人今日初次登门拜访,之前并未来过,不知前辈何以怪责?”那男仆却不答话,返入门内要将大门关上。
杜青山已晓得不太对劲,快步抢上前去,堵住门口,对那男仆威吓道:“这道门决计拦不住我等二人,你赶紧老实说来,那胡耆堂是不是就在宅内?”那男仆见杜青山面相凶恶,怕他蛮横生事,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道:“确实有一位名叫胡耆堂的匈奴人连番来找我家主人,大过年的仍赖在府上不走,已经有好几日了,你们是不是他的朋友?也想来混饭吃么?”
杜青山一听,登时大为兴奋,冲着欧阳华敏乐道:“乖孙儿,爷爷我猜得没错吧?切莫小瞧爷爷我眼瞎,有时候可比明眼人强一百倍。”欧阳华敏闻知仇人正是在欧阳地余家中,彼此不过相隔一道门槛,可说已近在咫尺,霎时激动至极,反倒冷静下来,顾不上搭理杜青山,急思应对之策。
杜青山没得到欧阳华敏回应,转而对那男仆道:“你且莫管我们二人是不是胡耆堂的朋友,大可放心让我们先进门去。难不成我等适因听说胡耆堂在贵府骚扰少府大人,特地赶来帮你们把他撵走,你还怕我等贪吃你们府上的白饭么?”
那男仆捉不准杜青山的意图,对其言语甚表反感,谨慎道:“你们若当真为把那胡耆堂打发走人,敢情最好,只怕蛇鼠一窝,都不安好心。须知我家主人早已辞官在家,为图清静,连学徒都不收了。你们却接连上门找他麻烦,实是不该。要不是过年尊重习俗礼节,鄙人连门都不会给你们开。”欧阳华敏急忙越前一步,恭敬施礼道:“我们二人此来,确是企望能制止那胡耆堂对少府大人的烦扰,但因这番计想有些唐突,着实不宜明白与你家主人讲,只好托事求见,还望前辈通融一下。”
那男仆见欧阳华敏说得认真客气,方才愿意重去通报。过了好一会儿回来,像换了个人似的,面露欢容,恭请欧阳华敏和杜青山入宅,并唤马夫将客人之骑牵去宅厩喂食。
欧阳华敏急着要拿胡耆堂是问,进门即道:“快快将我等领到胡耆堂处。”那男仆却道:“主人有话,专门嘱咐在下迎引二位先去见他。”欧阳华敏仔细一想,反应过来:“在此府上胡耆堂好歹算是客人,自己与他清算冤仇,必定免不了争斗扰攘,确应在事前向宅主交待清楚才好。”便暂忍仇恨,和杜青山跟着那男仆去见欧阳地余。
整座宅观虽不起眼,房舍倒是不少,院围甚大,极似学堂馆所。欧阳华敏跟在那男仆身后冒昧问询,得知少府大人毕生穷治上古之学,犹以讲解《尚书》为渊奥,曾在家中收徒教授,开经明义,博论宏旨,冠压鸿儒。盛时弟子多至千人,洋洋读书之声,蔚为壮观。近因老弱多病,才不得已罢馆歇教,辞退弟子,领着一家老小二十多口人贪享清福,颐养天年。
欧阳地余广额深目,须眉尽雪,老态龙钟,在卧榻前接见欧阳华敏和杜青山。欧阳华敏敬重其人,向他大礼叩拜,报上姓名家世。欧阳地余听得欧阳华敏是南郡秭归巴山越墅的欧阳世族子弟,似在怀疑自己老眼昏花认错了人,惊奇问道:“你当真是欧阳大族的后人?”欧阳华敏恳切答道:“晚辈决不敢造假。”
欧阳地余问明其辈序,道:“你应该称我为太公了,为何适前不表明真实身份,却要虚托由来?”欧阳华敏心中悲戚,哽咽道:“孙辈有苦难言。”不待欧阳地余追问,悉将族难家仇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详实以告,直令在场听者瞠目结舌,震惊骇然。
杜青山无论如何想不到巴山越墅和欧阳华敏的父母家人会惨遭那样可怕的劫难,大感意外,呆若木鸡,结结巴巴的道:“乖孙儿,此事……此事……你为何不早些说来?!”欧阳华敏道:“晚辈数次话到嘴边,皆念前辈乃是胡耆堂的旧友,决难相信其辜,是以在找到胡贼之前,莫敢向前辈言明实情。”杜青山激动道:“造孽作恶惨无人道,天地难容,爷爷我岂能偏私!不过……不过……这等暴恶行径……你能确定是胡老儿所为么?”欧阳华敏愤恨道:“罪行昭彰,岂容置疑!”杜青山仍似难以确信,喃喃自语道:“老子这双瞎眼若是能看得见就好了,保准能让杀人放火的恶魔毕露原形。”
欧阳地余愕然良久,若有所悟,略略沉吟自语:“难怪胡耆堂一定要到舍下来。”随即对欧阳华敏道:“老夫以前与胡耆堂同在朝中做事,彼此虽然认得,但从未有过深交。近段他却常到寒舍叨扰,请教一些经学之惑,老夫见他用心诚恳,不好拒而不纳。腊月将尽他又前来,说家人已经迁回匈奴,其因私事未了,要留在京城再呆些时日,欲借舍下暂住。老夫反复婉言相拒,他硬是赖着不走,执意要在舍中住下。老夫拉不下脸面,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由他。今日正为此烦恼,适好你们二人到来,老夫自是巴不得你们真个能将他劝走,没想到内中竟有此等重大冤仇。眼下他就在后院偏房之中,整日装模作样参研经书,老夫马上领你们前去向他问罪。”
杜青山却忽地迟疑起来,斟酌道:“这么重大的案情,人命关天。大人若遽然拿胡老儿是问,恐怕他抵死不认,难定其罪。鄙人与胡老儿交情不薄,莫如让鄙人先去见他,从旁测探,待他露出证据,再与他对质不迟。”欧阳地余听其所言甚是在理,不置可否,以目征询欧阳华敏之意。
欧阳华敏心知杜青山明着这般说来,暗地里实是顾虑到当着欧阳地余这位公卿大夫之面不便向胡耆堂讨要《太公兵法》,对胡耆堂杀人放火之恶也存疑在心,欲找由头将自己寻仇之事暂缓一时,好抢在前头先私下办完他的事情。遂道:“晚辈对胡耆堂的诸般恶行可说亲眼目睹,何须前辈更费口舌。”
杜青山还想拖延,支吾道:“即便证据确凿,也须禀报官府,才好绳之以法。”欧阳地余似与欧阳华敏同仇敌忾,也似为打消杜青山的顾虑,不由他们二人争辩,作速拿定主意道:“且先将胡耆堂拿下,官府那边老夫自有主张。”当下吩咐在旁的男仆欧阳敦叔去把大门闩好,招呼帮手,自个儿则领上欧阳华敏快步赶往后院。杜青山的小算盘打不成,只得趋步跟上。
到了胡耆堂借宿的偏房门口,欧阳地余在门外大声咳嗽。胡耆堂闻声开门出来探看,一眼见到欧阳华敏和杜青山,不由得一怔。杜青山断然冲他喝斥:“胡老儿,你在巴山越墅干的好事!”胡耆堂不解问道:“杜兄何出此言?”杜青山道:“听说你为图谋得到勾眉剑谱,滥杀无辜,焚烧村墅,是也不是?快快从实招来!”
胡耆堂愕愣了一下,旋即镇定答道:“焚烧村墅决不是胡某所为,滥杀无辜更加无从谈起。”杜青山听他矢口否认,立将手中的铜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如释疑虑道:“老子量你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干恁般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勾当。”
欧阳华敏察觉胡耆堂听闻巴山越墅遭难毫不感到吃惊,面对指责不问详情即予辩解,像是早已知晓那晚所发生的一切,而杜青山越俎代庖质问胡耆堂,对其言辞不加深究便信以为真,摆明在心底里有意偏袒旧友,故责备道:“杜老前辈,晚辈的大仇决不是你三言两语便能查得清楚,此时才刚开个头,你就草草定论替贼人开脱,是何居心?”杜青山抱屈道:“哎呀,乖孙儿,爷爷我这不是着急帮你快些弄明事实,好报大仇嘛!”欧阳华敏道:“那你应该好好问问胡耆堂,晚辈的父母家人是如何死的。”
胡耆堂脸色微变,不等杜青山向他张口,即接话关切问道:“欧阳公子的父母家人被大火烧死了么?”欧阳华敏怒道:“你明知故问,少来装蒜。”胡耆堂道:“胡某实确不知。那天晚上火势那么大,冲天烈焰,把整座村墅烧成了一片火海,有人逃命不及,葬身火海,估料在所难免。”欧阳华敏悲愤道:“我的父母家人岂是纯因大火而死!明明是被你残忍加害!你休想文过饰非,假装没你的事儿!”
胡耆堂沉着问道:“你为何认定我是凶手?”欧阳华敏道:“我母亲临死之前,将出生未满百日的幼弟藏入井下,在其襁褓上留下血书告知,仇人乃求勾眉剑谱。之前只有你到过我家中索要勾眉剑谱,铁证如山,行凶之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胡耆堂突然放声大笑,道:“勾眉剑法著为天下神技,觊觎其剑谱大有人在,岂独我胡某而已!”欧阳华敏咬定不放道:“他人有何想法,我可不管。但知至今为止,唯独你妄自断定我习练的是勾眉剑法,千里迢迢跑到我家去寻找剑谱。凶手必定是你无疑,其他人决无可能。”胡耆堂斩钉截铁道:“老夫确有借阅剑谱之意,但决无杀害你父母家人的歹念和恶行。”
欧阳华敏驳斥道:“那你何至心狠手辣刺伤家父,恶毒相逼?得不到剑谱又欲拿太子胁迫于我?分明是因为我等将太子救下,你害怕事泄担责,怀恨在心,所以连夜重又赶回巴山越墅,残忍杀害我父母家人,然后放火烧宅,企图消除罪证,毁尸灭迹。结果欲盖弥彰,引发满村大火,反教恶行昭然若揭,你还能抵赖得了吗!”
胡耆堂听得如芒在背,强辩道:“胡某为求一睹勾眉剑谱为快,行事太过心急,方式欠妥,但事实决不是如你所说那般。”杜青山插话道:“那你赶紧交待,究竟是怎么回事?”胡耆堂道:“当晚我发觉和杜兄走散之后,便四处寻找。到得山林高处,却远远望见巴山越墅的方向光焰照亮了半边天,如同燃起了山林大火。赶往前去察看,到得巴山越墅前面的山岗,果真惊见整座村墅已经陷入火海之中,正在熊熊燃烧。”杜青山道:“那你为何既不赶回神农轩馆报讯,也不速去相助救火?”胡耆堂道:“那样的大火,即便神仙降世也无力扑救,胡某只好继续找寻杜兄去了。”
欧阳华敏揣摩胡耆堂的说词,觉得大有牵强附会之嫌,更加坚信凶手必是其人,为迫使他现出真面目,质问道:“事情真是你说的这般简单么?那你为何要对杜老前辈遮遮掩掩,谎称事发当晚你碰到了什么蹊跷的麻烦事?你既不敢直言,必与杀人放火有关!”胡耆堂道:“胡某绝非撒谎。本欲将巴山越墅突发离奇大火之情告知杜兄,但因那晚更遇上麻烦复杂、扑朔迷离的可疑怪事,临急莫明所以,过后愈加琢磨不透,遂未向杜兄详加分说。”
杜青山又抢话道:“什么可疑怪事?不妨说来听听。”胡耆堂却犹豫起来,闪烁其辞道:“这个……在没有弄清楚事实真相之前,最好还是不要妄加猜测。……其实胡某不过对村墅大火的起因甚为不解,胡乱多心,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而已。”
欧阳华敏见他越说越像包藏祸心信口胡诌,即冷笑道:“你瞎编乱凑的情由倒是不少,说谎的功夫更是一流,但想撇开你杀人放火、行凶作恶的罪状,恐怕欠了些火候。”胡耆堂冤屈道:“凶手真的不是我胡某。”欧阳华敏逼问道:“那你认为是谁?”胡耆堂道:“老夫尚无暇查究,但必定另有其人。”
此时欧阳敦叔已领着八条壮汉快步奔来,一下子将胡耆堂围住。欧阳地余看见人手已到,忽地义愤填膺,忍无可忍,厉声喝斥道:“胡耆堂,到了这等地步,你还要胡搅蛮缠敷衍塞责么!”
胡耆堂显得极其无奈道:“我胡某若是凶手,甘愿即刻俯首就戮。然则至时真相不明,胡某岂能无辜替罪,纵容真凶逍遥法外。当中是非曲直,敢望少府大人明鉴。”
欧阳地余道:“你既口口声声力辩杀人放火的暴行非你所为,老夫且命你如实交待,你轮番到我家来有何图谋?”胡耆堂谦然施礼道:“少府大人学识渊博,独辟蹊径深研《尚书》新学,胡某仰慕不已,专程前来虚心就教。”
欧阳地余呵责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你对《尚书》之学新旧不分,根本全无兴趣。只不过借它做个幌子,欲谋不轨之事,你以为老夫瞧不出来么!”胡耆堂道:“不知少府大人此话怎讲?”欧阳地余道:“事到如今,你还装疯卖傻,不肯说出实情,存心想要拿老夫当三岁儿童玩耍。我且问你,你屡次偷偷潜入老夫的书房密室,翻阅有关欧阳大族的典籍史册,却是为何?”胡耆堂乍然一惊,问道:“大人怎能得知?”
欧阳地余道:“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夫见你异乎寻常接连来访,行踪诡异,早有防备之心。在你求教学问之时,有意将《尚书》新学当旧学讲,把旧学当新学讲,两者相差十万八千里,而你却装作深受启发,全然不管其中谬误,岂能不令人生疑!老夫当然要暗中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以至今日终于晓得你窥窃他人之私,竟意在查找与欧阳大族后人相关的记载。”
原来当时《尚书》已有新旧之分。该书本是成于上古之世,记述诸多治世史例经论,后由东周鲁国圣人仲尼编绎整理,教授弟子。秦王嬴政统一六国建立秦朝后,忌恨学士借古非今,诋毁朝政,便颁布《焚书令》,除少部分医药、卜筮、农用之书外,将天下经卷史籍几乎焚烧殆尽。博士伏生冒死将《尚书》抄本藏于自家旧宅墙壁之内,才使之侥幸保留下来,但也仅存部分而已。汉兴之世,文帝诏求能通《尚书》之人,伏生时已年迈,口授《尚书》呈奉朝廷,得以列为官学。后来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仲尼后人孔安国又挟《尚书》另一抄本以献,言其得自仲尼故宅。两传本差异甚大,时人莫能辩其真伪,遂将伏生所授壁藏《尚书》定为新学。因孔安国所献之书以先秦六国古字记载,被定为旧学,然而疑似托古,终不得入官学之列。有汉一朝,博士儒生对新旧《尚书》孰是孰非争论甚殊,大凡穷经治学之人,无不欲究其真伪樊篱。胡耆堂一心参研武学经典,对儒家经学实无喜好,不知辨别《尚书》新旧差异,是以漏出了马脚来。
欧阳地余抓住了胡耆堂的软肋,直戳其要害道:“你之所以想找到欧阳大族的后人,必为追寻勾眉剑谱的下落,企图敲讹诈取,据为己有,苟不得手,即杀人灭口,销匿罪证。以此推断,杀害华敏孙儿的父母家人、焚烧村墅的凶手舍你其谁!事后你赶返京城,欺负老夫一直被蒙在鼓里,死皮赖脸留在敝府不走,意欲接着查明其他欧阳大族后人的确凿去处,好逐一去找他们的麻烦,继续作恶多端,直至得到勾眉剑谱为止。幸亏老夫还不算昏聩颟顸,多留了一分心眼提防,才没让你再次得逞。”
胡耆堂似恍然大悟,神色慌张道:“难怪此番始终找不着原先那些有关欧阳大族的籍册,原来你已经把它们藏了起来!”欧阳地余听得他图谋败露,恼怒道:“藏起来有何用!你一日贼心不死,欧阳大族的其他后人就一日不得安宁。在你重来敝府强要住下之际,老夫便知你必不安好心,为根绝祸患,索性忍痛将所有载明欧阳大族后人去向的物事一把火烧个精光!遗憾的是,终究没能让华敏孙儿的父母家人逃脱你的毒手。”
胡耆堂已隐瞒不住,无可辩驳,眼见断了一条极有可能找到勾眉剑谱的门路,不由得大失所望,又羞又气,腾地凌空跃起,想要越出人围脱身逃走。欧阳华敏积压仇火如炽,早便运气于胸,察觉胡耆堂的脚跟稍动,果断劈出双掌隔空向他猛击过去。
胡耆堂之势适离开地面,无处着力相抵,刹那被狂飙般的掌风掀了个跟斗。但他的身手着实了得,半空中来了个力压千钧,重又稳稳落回地上。围在他身周的八条壮汉迅即长剑齐出,刺向其前胸后背,封住他的去路。欧阳华敏心知胡耆堂的武功非同小可,抓紧向他接连发掌,强行压住他的阵脚,以助八条汉子将他拿下。
胡耆堂应变神速,足刚着地,已算定欧阳华敏的掌风必会排山倒海而至,作速借势躺倒,却好同时避开了从各向刺来的八柄长剑。跟着蹚地横腿急扫,逼退北面围攻的两名壮汉;唰的一声,佩剑出鞘在手,精准绝伦反刺另外六名壮汉握剑的手腕。
六名壮汉猝不及防,皆险些中招。欧阳华敏担心他们合力仍不是胡耆堂的敌手,而自己的隔空掌力即便能阻挡胡耆堂一时,却显然伤不了他;若要取胡耆堂性命替父母家人报仇,须得趁他分心对付八名壮汉之机,攻其不备。遂收掌拔剑,抢步上前,三尺青锋直挑胡耆堂的脑门。胡耆堂宛如早有所料,往旁一个鲤鱼打挺,轻捷避开欧阳华敏的锋锐,立身起剑力战九人。
欧阳华敏加入合围,仇切发狠,使出浑身解数,急欲置胡耆堂于死地。但胡耆堂之前已试探见识过欧阳华敏的剑法套路,潜心研究过其武学根底,此时要化解其精湛剑招,虽不得不兼防另外八条壮汉的杀着,仍显得游刃有余,毫无凶险。
加之那八条壮汉的剑法功力远逊欧阳华敏,很快被胡耆堂摸清强弱,联手之下,顶多能牵制住胡耆堂的一招半式。而胡耆堂平素不知与多少剑门高手打过交道,精通数门剑法,招数变化无穷,尽管以寡敌众,已几乎不拿八条壮汉当回事。如此一来,场上看似以九敌一,实则与欧阳华敏独斗胡耆堂无多大差别。
顷刻双方缠斗了上百个来回,己方九人始终对胡耆堂构不成威慑局面。欧阳华敏自忖照此下去,决难有望制住胡耆堂,赶忙怂恿杜青山道:“杜老前辈,你若想取回你的物事,就快些相助晚辈一臂之力。”杜青山站得离胡耆堂虽近,却神情木讷,充耳不闻。
欧阳华敏心里着急,尽使绝杀依然奈何不了强敌,仇火焚身,既恨又怒,止不住冲动起来,决然豁出性命,招招铤而走险,哪怕同归于尽,也非手刃胡耆堂于剑下不可。胡耆堂边斗边对他喝斥道:“小子,你不想活了么!以众欺寡,即使报得了仇,也决非好汉!”欧阳华敏哪还有心思和他理论,频频痛下杀机,舍命相搏。
杜青山竖起耳朵听声辨状,似对双方恶斗了然于胸,不无担忧道:“胡老儿,你不要一错再错。假若我乖孙儿的父母家人非你所杀,你须得留些手段,不要再失手误伤人命。否则你就算跳到大江大河也难洗得清白了。”胡耆堂正被欧阳华敏的利剑逼得喘不过气来,恶声应道:“杜兄此言差矣!分明是这小子想要杀我,哪由得我手下留情!他若恁般是非不分,定要自行撞上剑来送死,须怪我不得。”
杜青山还想搭腔,远在一旁的欧阳地余立马严词厉色道:“这位杜兄,你究竟站在善恶的哪一边?难不成与胡耆堂有旧,就非得亲眼看到他在巴山越墅杀人放火,才肯相信他的罪行么!”杜青山言不由衷道:“他胡老儿若真是那样作恶多端,我杜某决不会姑息纵容。”欧阳地余责问道:“那你为何不帮忙将他制服,好查明事实?”杜青山狡辩道:“本人与胡老儿已有二十来年的交情,在未确证其罪之前,不相助你等拿他是问,是我不仁;与你等一同对付他,是我不义,端的让人左右为难。”他心里想的其实仍是如何向胡耆堂讨回《太公兵法》,暗地里巴不得反助胡耆堂脱身逃走,过后好私下和他交涉。因怕倒行逆施触犯众怒,落下助纣为虐的骂名,才心大心小,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欧阳华敏已对杜青山给己方施予援手不抱太大指望,听他巧言令色,说得有板有眼,止不住大为叹息道:“杜老前辈,想不到你曾经是大汉朝廷堂堂的羽林郎将,今日却变成了善恶莫辨、首鼠两端的滑稽小人!恐怕哪天你双目复明,也难回复昔日的荣光和令誉了。”
此言有如光荫利箭,恰好刺中杜青山的毕生痛处,令其心头顿然巨震,失魂落魄,形同木偶。且欧阳华敏的话声甚高,在场众人皆听得一清二楚,欧阳地余闻之大显吃惊,盯住杜青山发问:“你以前是羽林郎将?怎的会与匈奴权贵阴相结交?”杜青山有苦难言,却不得不点头答道:“此事说来话长。”
欧阳地余更加猜疑道:“莫非你早已背叛大汉,充当匈奴人的走狗,甘愿替匈奴人卖命?要不然如何解释你与胡耆堂长达二十来年的交情?……老夫实在不敢相信,素有朝廷股肱之誉的羽林营中,竟然也有似你这等认敌为友的败类!”
杜青山边听边使劲摇头,多少心酸往事一刹那翻江倒海涌上唇舌,却莫知从何说起,急得几欲垂泪,怔怔的站着不知所措。若在年轻之时,他必已奋不顾身冲上前去,与胡耆堂拼个你死我活,以证清白。但数十年寒暑冷暖,落寞孤寂凄凉,荣辱催心,秉性几乎尽被岁月消磨如磐石,只知道强撑麻木之躯茫然察听着身周黑暗一片,任由良知一点一点的吞噬自己。
欧阳地余捉摸不透杜青山的心思。见他满脸戚容,神情怪异,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哑巴,念及他年事已高,自己虽比他年长,但当着众多后辈之面,不宜责之过甚。正想着放低声气探问他有何苦衷,却听得身后有人道:“爹爹,莫管这老瞎子,且让孩儿出手,力助华敏贤侄和众位家甲收拾胡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