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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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家仇族望(6)

    欧阳华敏火速赶回南郡秭归的神农轩馆,得知师父剑牍先生仍然未归,便与同门师兄弟分头四出打听。熬了几近两个月之久,各路回报皆无师父剑牍先生的消息。欧阳华敏无法忍耐全无头绪的继续找等下去,咬牙将心一横,改变主意,毅然只身前往匈奴。心想:“即使豁出性命,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与胡耆堂算清血债。”

    众位师兄弟怜悯欧阳华敏身负大仇,无不戮力同心,想要跟随他前去。但欧阳华敏已然抱定必死的念头,对解救欧阳少熙又无十足把握,且巴山越墅灾后复建正亟需青壮人手,实不愿因己之仇再连累村族同门,遂坚拒众师兄弟的陪同,将包裹行囊放上坐骑,策马独自一个人匆匆上路。

    从南郡秭归到匈奴少说也有二三千里之遥。欧阳华敏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出十日,已到汉匈边界阴山以北光禄塞外的受降城。该城是武帝时专预备为迎接匈奴左大都尉欲谋杀匈奴乌师庐单于后归降而修筑,结果左大都尉事泄反被乌师庐单于所弑,大汉派往受降城外接应的首将赵破奴也被匈奴俘虏,受降城遭到匈奴左贤王率八万匈奴骑兵围攻,因城坚池深才没有被攻下。后来匈奴呼韩邪单于降汉称臣,借受降城之坚固得以抵挡住北面强敌的攻击,同时南面汉庭一旦有事,呼韩邪单于则可率兵退保受降城。因而该城虽有其名,却从无受降之实,倒是成了大汉跨入匈奴地界的一座孤城,不时为汉匈两方所占据。城中居民汉匈杂处,几无泾渭之分。两国罢兵的年岁,往来使节、差役、商贾大多要在此处歇脚,补充马草物料。

    欧阳华敏在城中歇了一宿,次日作速急急赶路。出城往北而行,尽是望无边际的大草原,苍穹漠漠,地广人稀。纵马荒原之上,但见春晴日早,冬雪消融,嫩蕊悄长,近看萧瑟依然,远望却已隐隐泛着一丝丝浅浅的绿意。

    正行走间,到得一个叉道口,忽见前面道旁竖立着一根粗大的木桩,既像是道路标识,又像是匈奴人拆走毡帐后遗下之物,也有可能是牧人拴系生畜所用的夯柱。近时察觉一样物事赫然插在木桩顶端,着实令欧阳华敏心头震颤。

    那物事无疑正是杜青山的神鬼暗箭,只不过其尾端不是指向北行,而是确凿无误指向正西。欧阳华敏不禁疑惑起来:“难道胡耆堂没有直回漠北匈奴龙庭,转往大漠西边去了?抑或杜青山因眼瞎分辨不清,搞错了路向?”

    正自拿捏不准,却听得身后远远传来似是车驾驰骋之声。立马回望,顷刻便见天幕下的荒原上冒出一队商旅来。由于一下难定该往西还是往北,遂暂且避让到道旁,想等那商队过去后再作决断。岂料待那商队到得稍近之处,竟惊觉他们乃是长安九市各家行头,万子夏、贾无财夫妇、楼中经以及张家、赵家、樊家、李家、马家等各位大侠具在队伍之中,装束车驾甚盛,满载商货而行,总共约有二三十人之多,只是全不见楼无恙的身影。

    欧阳华敏心想:“这些市井行头必定是如约结队前去破坏呼韩邪单于和驹于利受商定举行的英雄大会,估计以万子夏为首,楼无恙不甘向其降颜随行,只派了楼中经代表楼家前来。”为免打扰他们,故意勒马远离商道,别过头去,对一行人视而不见。

    然而贾家夫妇大老远就认出了欧阳华敏,快骑驰上前来叩见招呼。贾无财甚为恭敬的道:“前次承蒙少侠相助,贾某与贱内一直未得机缘致谢,今日真是凑巧,恰好在此处相遇,敢望少侠受贾某与贱内一拜。”言毕,夫妇二人作势要下马向欧阳华敏施以大礼。

    欧阳华敏赶忙止住他们,婉言辞绝道:“那日晚辈自感于情于理不公,贸然出手添乱,岂敢言助。二位前辈若要致谢,必当折杀晚辈。”贾无财碍于欧阳华敏年少,介意长幼之序,原本只是想做个样子,见欧阳华敏推拒不受,即顺着话头打住。

    甄二娘倒是真心要谢,但因贾无财没有下马,夫唱妇随,只在鞍上躬身向欧阳华敏再三稽首作揖,口称:“拙妇谢过恩人。”欧阳华敏谦然回礼以敬,无心多言,切盼他们夫妇二人能尽快赶路,两边各走各的道。

    甄二娘却关心询问:“少侠如何称呼?与少侠一同出手相助的那位姑娘可是安好?少侠能否见告其芳名?”欧阳华敏道:“不敢有劳前辈垂询,晚辈小姓欧阳,下名华敏,那位姑娘叫闵儿。”

    甄二娘道:“闵姑娘聪颖善良,美丽动人,拙妇切盼有缘与她再次相见,当面向她答谢相救之恩。”欧阳华敏道:“她已经往别处去了,前辈的心意,晚辈定会向她转达,不劳前辈挂怀。”甄二娘道:“这样甚好。你们两个天生地造的一双,拙妇甚是羡慕,若能喝上你们俩的一杯喜酒,方可了却平生所憾。”

    欧阳华敏知她误会了自己和闵儿的交情,不得不辩白道:“晚辈与闵姑娘只是要好的朋友,并非前辈所说的那般景况。”甄二娘略微吃了一愣,随而决不相信的笑道:“此话可当不得真,想必少侠不好意思向拙妇明言。但拙妇是过来人,岂能不理解?年轻人的面皮都是薄了些,等到成全周公之礼,尝尽人间乐事,就不会再为男女之事腼腆羞涩了。”

    欧阳华敏听得浑身发燥,脸上热热辣的难受,但想到可能会越辩越乱,越描越黑,便没有向甄二娘多作解释,急着摆脱她道:“前辈正在赶程,晚辈也有急务在身,为不耽误正事,冒昧就此别过。他日若得机缘,晚辈定当恭听指教。”

    说话之时,万子夏等人已到近前,欲停在道上相候。贾无财不想延滞队伍的行进,对欧阳华敏道:“今日贾某与贱内的确有事,不能陪少侠详叙。待哪日少侠与闵姑娘到了长安京城,贾某诚邀二位屈尊下榻寒舍,以尽地主之宜。”言毕,向甄二娘丢个眼色,夫妇俩一同向欧阳华敏告辞。

    楼中经正面带愠色朝这边三人注目而视,听见贾无财对欧阳华敏客套表谢,神情鄙夷嘲讽之极,却默默的不发一言。其他人没有和欧阳华敏打过交道,不知道欧阳华敏是什么人,等得贾家夫妇归入队中,即继续向北而行。

    万子夏边策马而前边靠近贾无财,悄悄探问:“贾兄,道旁这位少年好像于你家有恩,他是你什么人?”贾无财不想说出那日在客来香酒楼幸得欧阳华敏出手相助之事,约略答道:“彼此曾有过一面之交,贾某和贱内对其为人颇为赞赏,但尚不清楚他的底细,说不上是贾某的什么人。”万子夏闻言,回望欧阳华敏数次,方才快骑赶到商队的前头去。

    欧阳华敏眼望万子夏领着商队走远,决定取道向西而行。若不是大仇在身,他必定跟随万子夏等人一路北进,然后想办法控制住楼中经,拿他盘问清楚谋害太子的幕后主使傅大人到底是谁,还有施明、吴光两位杀人凶手的下落。可如今血海深仇刻不容忍,只能暂将追查谋害太子的罪魁祸首搁置一边,留待日后再说。加之想起那日在客来香酒家被众夫所指,皆不分青红皂白责骂自己和闵儿是匈奴走狗,甚而贼喊捉贼,差点让自己和闵儿脱身不得,至今仍然顾忌在心,不知这些行头能否信得过自己,实不宜冒失对楼中经强行下手。

    向西不是主道,水草渐渐稀少,黄沙戈壁相杂,荒漠丘陵连绵不断,百里无一毡帐。欧阳华敏信马由缰而驰,走着走着,发觉前面已无道路可寻,也不见杜青山多留一支神鬼暗箭指明准确去向,只得咬着日影星宿放马西奔。

    在茫茫大漠中急行了两昼夜,才重新见到草场牧民。欧阳华敏之前在匈奴内地经历过一番生死,已粗略懂得一些胡语,之后常受闵儿指点,用胡语交流渐毫无障碍。当下向匈奴牧民打听有没有见到过杜青山这个人,牧民不是答否,便是摇头。

    欧阳华敏心里没底,硬着头皮坚持一路向西,逢人就问,然则全无杜青山的半点声讯。又赶了两日,到得一座大山之前,但见连绵起伏的山麓草原上,驻扎着胡人毡账无数,辕门帅旗高挂,匈奴骑兵进进出出,校场操练声声,显然是一座庞大的军营。

    欧阳华敏立马瞭望营地,依毡帐之数估测,少说也有三五万员额。心想:“似这等军营阵势,警戒必严,耳目众多。杜青山若是从这一带经过,断难不被巡防士卒发觉。”遂欲前去辕门打听。数名营外军士早便盯上了他,不等他靠近军营,已吆喝着远远抢上前来将他拦下,盘查身份意图。

    欧阳华敏不愿报上姓名,只说是为寻找一位名叫杜青山的老瞎子路经此地,并将杜青山的模样描绘了一番,询问对方前些日子有无遇见过其人。那几名军士对杜青山之名似是闻所未闻,粗声粗气的回答说没有。欧阳华敏不以为忤,继而探问该处是何所在。一名军士没好气告知,周遭方圆千里皆属夫羊句山东南草场,此间驻扎的乃是匈奴右骨都侯祖渠黎的总兵大营。

    欧阳华敏听得此情,忽地心念一动:“以胡耆堂从前在匈奴人中的声望,眼前这些军士指不定晓得他的一些状况,莫如把他的名头抬出来,旁敲侧击查究他回至匈奴的大概去向。”于是改而问起胡耆堂有没有到过这里。

    那几名军士立马警惕起来,神情诡谲怪异,却像对胡耆堂一无所知。欧阳华敏瞧在眼里,详加解释道:“那胡耆堂便是当今呼韩邪大单于的弟弟,曾任你们胡人的右谷蠡王,后来投奔大汉服侍朝廷,不久前却莫知何故举家迁返胡地。在下要找的那位杜青山适与他有些过节,因而追到胡地来欲找他的麻烦。估计他到哪儿,那杜青山便到哪儿,所以在下冒失见问。”

    那几名军士将信将疑,交头接耳嘀咕起来。为首的应是一名什夫长,在与同伙商量过后,对欧阳华敏谨慎的道:“小子,我们这儿可是兵营重地,决计无人胆敢前来捣乱,也没有你说的什么右谷蠡王。你肯定是找错了地方,赶紧离开。”

    欧阳华敏留神暗察一众军士的异样情状,寻思:“这几人多半藏有猫腻,只是不肯如实说来。光天化日之下不便与他计较,莫如等到晚间再来探营,设法弄明就里。”遂佯作对那什夫长毕恭毕敬听命,勒马绕开祖渠黎的总兵大营,先取道向西而去,然后在偏僻处转入山林躲藏起来。

    到得夜深人静,换上一身缁衣,以黑巾蒙面,弃骑回至营盘之侧,蹑手蹑脚潜入营内,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一名小头目掳到荒山野林中逼问。那名小头目被吓得屁滚尿流,状如筛糠,见问即答,不敢有丝毫隐瞒。原来半个多月前,兵营里确实从大汉归来一位匈奴王爷,而且正是呼韩邪单于的亲弟弟,曾任匈奴的右谷蠡王,但其名不叫胡耆堂,而是叫做挛鞮呼揭耆堂。

    欧阳华敏料定两者必是同一人,止不住又喜又忧,喜的是得悉仇人的下落,忧的是在偌大的一座兵营之中,要向胡耆堂寻仇,决非易事,须得了解清楚详情,知己知彼,方好见机行事。便接着盘问:“呼揭耆堂到祖渠黎的总兵大营来有何图谋?他身边是不是还带着一个名叫欧阳少熙的汉人少年男子?”

    那名小头目答道:“呼揭耆堂王爷确是押着这么一个汉人少年到此,并把他交由祖渠黎大人关押在军牢里。但王爷来了之后,每日若不是陪着祖渠黎大人操练兵马,就是召集高级将官秘密会商。至于王爷有何打算,小的官职卑微,没有资格参议军中要事,实在是无从知晓。恳请大爷饶命,放过小的。”

    欧阳华敏听他言语不像有假,更加确信呼揭耆堂即是自己要找的胡耆堂,以致欧阳少熙就在军营之中。当下详细问明呼揭耆堂在军营内的下榻营帐,以及欧阳少熙被关押的所在,还有军中巡防的更次部署等等。临了,为防该名小头目回去后会惊动胡耆堂及营众,故意威吓道:“今晚之事,你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回到营中只管睡你的大觉。若敢走漏半句风声,必当人头落地。”言毕,把青龙宝剑架在他的脖颈前,借着夜光晃了几下砍头之势。

    那名小头目登即魂飞魄散,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指天发誓道:“小的尽行遵照吩咐,决不向他人提起,否则定遭天打雷劈。”担怕欧阳华敏信任不过,惶惶然又加分说道:“军营执纪如山,小的回到营中若是多嘴多舌,即使大爷不杀小的,王爷和骨都侯大人也决不会放过小的。小的能否活命,实赖大爷周全,岂会糊涂到自取杀身之祸的地步。”欧阳华敏见他晓得利害,言辞恳切,量他不敢食言,方才将他放归营去。

    那名小头目得脱虎口,遽速飞奔夺命而逃。欧阳华敏返回拴弃坐骑之处,正欲歇下,忽见黑暗林中蓦地窜出一条人影来,不由得大吃一惊。为防不测,迅即横剑当胸,向那黑影厉声喝问:“什么人!快快报上名来。”那黑影却应道:“乖孙儿莫要慌张,是爷爷我老瞎子在此。”竟是杜青山的话音。

    欧阳华敏意外惊喜,收剑招呼道:“杜老前辈,别来可好?”杜青山直趋到他的身前,答道:“爷爷我好倒不算好,只是暂时还死不了。”欧阳华敏道:“晚辈依循前辈用神鬼暗箭指明的去向一路寻来,却到处找不见前辈的踪影,正担心前辈会不会把方位搞错了。没想到前辈果真紧跟着胡耆堂那厮不放。”杜青山诩诩笑道:“那是当然。爷爷我不是已有言在先么?他胡老儿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休想逃得出爷爷我的手掌心。”

    欧阳华敏道:“前辈能追寻胡耆堂到这里来,晚辈端的佩服。然则胡耆堂回至匈奴不去安定家小,却跑到这里的军营来做甚?”杜青山道:“爷爷我也搞不清楚。他一跨入匈奴地界,就东南西北到处跑,起初像是要甩掉爷爷我。直至来到这里的军营,才停留下来。照看他是因以前在匈奴时常常领兵出战,与这里的军营将士有旧,故来探望。”欧阳华敏道:“只怕没这么简单。你到军营中找过他了么?向他讨要物事结果如何?可晓得他关押少熙公子的军牢在哪儿?”杜青山道:“这些说来话长,咱们暂且先搁一边。爷爷我好几天没得吃饱,都快饿死了。你有没有带上吃的?快些儿拿出来孝敬爷爷。”

    欧阳华敏按下话头,从旁边坐骑的包裹内取出随行携带的一些干粮,连同半皮壶净水递到杜青山手上。杜青山一把接过,张口就狼吞虎咽起来,啧啧有声,情形实确饥饿狼狈。欧阳华敏见他衣着单薄,吃了好一些干粮仍意犹未尽,便体恤道:“早春天气尚寒,晚辈去捡一些干柴来生起篝火,好给前辈取暖用膳。”

    杜青山道:“乖孙儿无需那么麻烦。自从你教授爷爷我习练那叫什么般若菩提心经之后,爷爷我每晚依法运功,周身热气不散,好比夏日一般暖和,真个受用不浅。只是眼下光吃粗粮,没有一点儿肉味,未免无趣。”

    欧阳华敏道:“若是有些火光,指不定能招来一两只山林野兽,晚辈将它们逮住烤熟了给前辈下酒,岂不正好?”杜青山听了立马兴起,猎瘾上来,放下手中干粮,点头赞许。两人摸黑在林中找来许多枯枝干木,收拾积雪下干燥的落叶和着点燃,片刻便生起一堆旺炽的篝火来。

    彼此围着火堆默然而坐,竖耳细听,但闻山林沉寂,四周全无动静。杜青山候得一会儿,不无失意的叹息道:“乖孙儿想得周到,欲捉野味孝敬爷爷,心诚可嘉。只是爷爷我在这片林中已寻捕了多日,什么野兽都没碰着,连个兔子的声响也没有。估计附近一带的飞禽走兽悉被山下军营里的那些匈奴贪吃鬼狩猎殆尽,爷爷我空有好酒,难望有美味佳肴相衬了。”欧阳华敏道:“前辈须得耐心些,整座夫羊句山那么大,决不至连个小小野物都没能剩下。”两人遂又默不做声,屏息静气的一边烤火,一边守察有无兽禽出没。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忽听得山林中远远传来熊嗥狼嚎之声,俄而似有野物从旁边的树丛间惊慌逡遁掠过。杜青山不知何时已悄悄握了一枚剑镡大小的尖石在手,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他辨声扬手甩出,迅捷无伦,那枚尖石有如锋利的箭簇穿过黑暗丛林劲向那野物射去。只听那野物吱叫一声,便好像已扑倒在地。

    欧阳华敏执着火把寻将过去,发现那野物乃是一只十多斤重的狗獾,头部已被尖石击中,骨骼粉碎,脑浆迸裂。欧阳华敏见此情状,实在不得不暗自佩服杜青山发射暗器手法之强,听声定位之精准。当下捡起那只狗獾提回篝火之旁,用剑剥去皮毛内脏,就着烈焰炙烤。一会儿便浓香四溢,飘满林间,催人馋涎如涌。

    杜青山急不可耐从后背取下一个装盛酒水的皮囊,轻轻摇上一摇,拧开囊口木塞。内中似是尚有半囊酒水,顿时飘出浓烈的酒香来,与烤肉的炙味夹杂在一起,美不可言。杜青山对着囊嘴小酌一口,随即使劲地呼吸着四处飘荡的肉香气味,略解馋瘾。等到欧阳华敏把獾肉烤熟,两人就着半壶烈酒,切肉分食,大大地饱餐了一顿。

    杜青山享足了口福,才道:“乖孙儿,你的大仇人和那欧阳少熙现今是在山下的军营之中,军牢把守也不算严。如果你只想救出欧阳少熙,应当不难,爷爷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你若是想削掉胡老儿的脑袋替你父母家人报仇,恐怕会很难办得到。”

    欧阳华敏道:“晚辈情知杀他不易,然则父母家人之仇不共戴天,焉能不报!晚辈心意已决,即便陪上性命,也要与他胡耆堂拼个你死我活。”杜青山道:“你一定要拿命去与他决斗,爷爷我可不赞成。你们两人一边是爷爷的乖孙儿,一边是爷爷的多年至交,到时爷爷我不知帮谁才好,实确是难以抉择。”

    欧阳华敏早知他会有此顾虑,坦然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担当,晚辈就算敌不过胡耆堂,命丧其剑下,也断不妄求前辈施以一招半式援手。只是晚辈若孤身闯入军营向胡耆堂寻仇,因匈奴兵将众多,晚辈必定难有机会与他决斗。敢请前辈想个法子,帮忙将胡耆堂那厮一个人引到此处山林中来,好让晚辈与他算清血债。假如前辈能够相助此举,晚辈就已经感激不尽。”

    杜青山寻思有顷,摇头道:“此计甚为不妥。爷爷我将他胡老儿引诱到这里来,虽然并非难事,但你乖孙儿分明不是他胡老儿的对手,到时锋刃不长眼,爷爷我实不想让你年纪轻轻就白白葬身在他的剑下。”欧阳华敏愤然道:“难道晚辈与前辈相交一场,连帮个举手之劳的小忙都不肯答应么?”杜青山道:“乖孙儿切莫心急。爷爷我决不是想置身事外,但要帮这个忙,须得想个妥善的法子才好。你且容爷爷我思量思量。”

    欧阳华敏道:“前辈满脑子向着他胡老儿,还能想得出什么良策来?”杜青山道:“爷爷我倒还真是想到了一个较为可行的办法,只不知说出来你能否接受得了。”欧阳华敏对他正在气头上,全没指望的道:“甭管我受不受得了!你爱说也罢,不爱说也罢,反正没人撬你的嘴,也没人阻拦你。”

    杜青山和颜悦色道:“依爷爷之见,既然你一个人对付不了胡老儿,我们不如先设法把欧阳少熙解救出来,然后你们叔侄二人就在山林里相互切磋勾眉剑法。等到习练得滚瓜烂熟,剑技精湛,珠联璧合,爷爷我再千方百计去将胡老儿引到山林里来,交给你和欧阳少熙处置。你们叔侄并剑对敌,或才有望报得了你的大仇。”

    欧阳华敏边听边仔细斟酌,觉得莫管杜青山是不是真心替自己绸缪,他的一番主意未尝不可一试,且解救欧阳少熙也是当务之急。顾念及此,心气稍解,以商量的口气问道:“前辈对救出少熙堂叔可有稳妥之法?”杜青山道:“办法是有,但当然不可能十拿九稳,尚须择机行事。因爷爷我在此林中已伏守了十多日,至今仍未被胡老儿和匈奴官兵发觉。你我不妨接着在这里呆下去,专等夜间潜入军营,悄悄打探清楚欧阳少熙的情状,才好动手救他。”

    欧阳华敏听后,对其行踪有些不解,问道:“前辈不是来向胡耆堂追讨那……那物事么?为何要呆在这山林之中躲着他?”杜青山道:“乖孙儿有所不知,在匈奴与在大汉绝然不同。到了匈奴内地,胡老儿人多势众,爷爷我直接登门找他麻烦,即使不被他赶走,他的那些匈奴走狗也不可能容爷爷我在他身边长日缠扰。爷爷我心想,既然胡老儿是偷偷从爷爷我身上取走那物事,爷爷我不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设法把那物事从他身边偷回来,省得彼此当众撕破脸面,闹得不可收拾。所以到了这里之后,爷爷我没有去惊动胡老儿,而像你适才那般,暗地里抓了一名匈奴头目盘问清楚胡老儿的虚实,就在附近这山林中呆下来。等到夜里,再悄悄潜入军营去,躲在胡老儿的毡帐后面,趁他不在之时钻入其毡帐内查找。只可惜如是几日,均找不见爷爷我的那件物事。爷爷我揣估胡老儿可能是时时把那物事随身携带,那样的话,惟有铤而走险,在他熟睡之时到他身上搜找。”

    欧阳华敏吃惊道:“胡耆堂的功力非常人可比,就算睡着了,也必定超凡警敏。前辈若对他进行搜身,岂能不被他发觉?”杜青山道:“爷爷我正是晓得这个厉害关节,才迟迟没有下手。为做到万无一失,打算先配制一些麻药,偷偷下到胡老儿的茶水里,等他喝下后迷倒,便可搜他周身。”

    欧阳华敏心想:“山下虽是匈奴兵马大营,但决不像通都大邑百业齐备,且周遭到处是荒山野岭,估计远近无一药铺,杜青山上哪里找得到配制麻药的物材?岂不是异想天开么!”忍不住好奇问道:“前辈有何法子配得了麻药?”杜青山却似毫无难色,信心十足的道:“这个无需乖孙儿操心。爷爷我本来已在匈奴军营的药师处弄齐了配制麻药的物材,可恨几日前出了一点儿差错,险些害得爷爷我丢掉性命,否则麻药早该配制妥当。”

    欧阳华敏续问:“前辈出何差错?是不是尝试所配药物误中剧毒?”杜青山既羞又怒,答道:“配制药物乃是爷爷我的拿手把戏,譬如神鬼暗箭上所煨的剧毒,便是天下一绝,唯独爷爷我能解。以爷爷我此等手段,哪可能会尝试麻药中毒?!爷爷我所说的差错,实与配制麻药没什么干系,而是由于山林中禽兽稀少,爷爷我耐不住腹中饥饿,夜夜到山下的军营厨帐去偷些好酒好菜。后来必是厨子们已察觉连日丢失酒肉,疑心有贼,那日把众多酒肉藏了起来,单单留一块上等精良牛肉放在爷爷惯常下手之处。爷爷我没有多想,只管取之带回山林中食用,殊不知那些厨子心肠好生歹毒,竟然在那块肉中下了灭鼠之药。要不是爷爷我擅长克毒之法,随身带有剧毒解药,必已当场毙命,焉能活到今日。吃此一堑,爷爷我就不敢再到军营厨帐去偷肉了。可是严冬刚过,山林中百物凋敝,鲜有食物充饥,爷爷我只能忍饥挨饿,终日为食奔忙,浑身酸软无力,研制麻药之工自是难以用到火候上,至时才粗略配得一小瓶雏样,尚不晓得成效如何。”言毕,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青色瓷瓶交给欧阳华敏过目。

    欧阳华敏瞥了瓷瓶一眼,马上想起之前在莲花宫自己身中神鬼暗箭时的情状,若非幸得杜青山所制的蛇药解毒,自己恐怕早便命丧黄泉。此际想来,仍心有余悸,不得不对杜青山之言深感信服。然则杜青山配成了麻药,也须让胡耆堂喝到肚子里去才起作用,欲成其事,谈何容易!故而忧心又问:“有了麻药之后,前辈如何能教胡耆堂服药就范?”

    杜青山似已深思熟虑,老谋深算道:“这个嘛,心急不来,只能见缝插针了。爷爷我数次躲在胡老儿的毡帐后偷听,发觉他几乎每晚都会派人将欧阳少熙押来帐内问话,甚至有时会命部卒暂时除去捆绑欧阳少熙的绳索,交给欧阳少熙长剑,逼迫欧阳少熙与他一人交手过招,仿如耍猴取乐。过后胡老儿会使唤部卒送上奶茶点心当作宵夜,爷爷我只要在那当儿候准时机暗将麻药放入奶茶之中,胡老儿当无提防,必定中计。”

    欧阳华敏赞道:“原来前辈对胡耆堂的惯常行径了如指掌,知其用心粗细,是以想出给他下麻药的办法来。”杜青山如同计已得逞,笑道:“那是当然。胡老儿喝下麻药之后,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听由我老瞎子摆布了。”欧阳华敏道:“前辈成算在握,倒是不妨一试,不知前辈欲待何时动手?”杜青山道:“爷爷我还须对麻药再详加参研,更去除些药味,才能确保瞒得过胡老儿。”

    欧阳华敏自是报仇心切,原想尽快去找胡耆堂了断,但见杜青山此番谋划周全,遂改变主意,决定借助其计行事。口上说道:“望前辈能早些动手,至时晚辈一同前去,好趁机将欧阳少熙解救出来。”心下却想:“等得胡耆堂被麻药毒倒,本人在旁即刻给他当胸一剑,岂止救了少熙堂叔,自己大仇立马就报。只是那般直截了当处死胡耆堂,没让他体会一丁点痛苦忏悔的滋味,未免太过便宜了他。”

    杜青山似是猜透了欧阳华敏的心思,叮嘱道:“你若为搭救欧阳少熙,跟随爷爷前去未尝不可。但若想借爷爷之计取胡老儿性命,爷爷我绝不能答应。”欧阳华敏被他道破玄机,甚感不悦,负气道:“胡耆堂若真着了道儿,前辈只管取前辈的物事,晚辈自报晚辈的大仇,你我各不相干,有何不可?”

    杜青山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如果你在胡老儿被爷爷我麻倒之时杀他,那就不是你报的仇,而是爷爷我替你报了仇。可爷爷我与胡老儿并无冤仇,岂能无端犯下杀害朋友的不义恶名!”欧阳华敏听见杜青山只顾其江湖道义声名,不肯让自己借机报仇,愤懑驳斥道:“那时不杀他,等得过后前辈专程约他到山林里来,再让晚辈与欧阳少熙联手杀他,不都是一样的道理么?”

    杜青山大摇皓首道:“那可大大的不一样。前者胡老儿乃是因我之计糊里糊涂而死,属我不义;后者胡老儿却是因不敌你们二人而亡,自然是你们杀仇成仁。爷爷我即便有约他前来相斗之实,但无加害其人之举,也算不得背信弃义。胡老儿眼睁睁看得真切,死得明明白白,黄泉之下就怪不得我了。”

    欧阳华敏听闻此言几近迂腐,对杜青山气苦之极,不过以江湖道义而论,其顾虑又无可厚非。一时拿他没有办法,只得道:“晚辈到时会相机而定,只要前辈不插手干预就行。”杜青山固执己见,坚持道:“反正爷爷我决不允许你趁人之危,让胡老儿死得连做鬼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欧阳华敏怒道:“前辈若是这般事理分明,那在胡耆堂杀害晚辈父母家人之时,前辈为何不劝他心慈手软一些?为何不阻止他滥杀无辜?”

    杜青山辩解道:“事发之时爷爷我当真没和他在一处,实是哀莫能助。”欧阳华敏信不过其说,嗤之以鼻。杜青山语重心长又道:“爷爷我并非不予体谅乖孙儿身负大仇,不能不报。可是你若在胡老儿麻木懵懂之时杀他,强仇虽戮,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死于仇敌之手,恐怕还以为是梦中逍遥仙逝,做鬼依然快活无比。那样报仇,无关痛痒,有何意义?”

    欧阳华敏被他劝到心坎上,始有犹豫之色。杜青山眼看不见,却洞若观火,继续委婉规谏:“乖孙儿急着要报大仇,是人皆当理解。假若仇人已被确证是胡老儿无疑,爷爷我决不会替他争长论短。然则爷爷我始终觉得,胡老儿未必便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敢请乖孙儿还是多加查实为好。”

    欧阳华敏听他恁般说来终究向着胡耆堂,知他心底里仍抱存胡耆堂有可能无辜受冤之念,真想拂袖弃他而去。但想到为救欧阳少熙,最好是借助杜青山之力,方才强忍下气头,暗定复仇主意,不愿更和杜青山多说一句。

    杜青山察觉欧阳华敏忽然不接话了,晓得他仇恨在胸,难免对自己替胡耆堂开脱心生怨气,便转移话头问道:“乖孙儿,你且猜猜胡老儿如何欺负欧阳少熙?”欧阳华敏默然不答。杜青山道:“欧阳少熙差点给他折辱死了。”欧阳华敏对此虽不难预料,仍是略感吃惊。尽管气恼杜青山阻挠其乘计刺杀胡耆堂的想法,可对欧阳少熙毕竟牵挂于怀,放心不下,立想问知详情,却又赌气不份得向杜青山张口,只是不由自主地轻轻啊了一声。

    杜青山似明了欧阳华敏心念所及,接着道:“欧阳少熙倒是甚有骨气,每次见到胡老儿就破口大骂。但胡老儿全然不当回事,故意出言调侃,旁敲侧击想要打听有关勾眉剑法的秘情。欧阳少熙对胡老儿的企图一清二楚,当然不肯透露半句实况,反而天南地北胡诌一些谎话由头,拐弯抹角侮辱胡老儿。他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极尽口舌之能事。胡老儿在言语上套不出想要的信息,便逼迫他与自己动手过招。起初估计欧阳少熙以为有长剑在手,正可趁机杀死胡老儿,每每爽快接应挑斗。是以在交手之时,招招使狠,出手尽是致命绝杀,剑气之声令人颤栗不安。那种架势岂是在试招?分明要舍命相搏!可他的武功与胡老儿端的相差太远,不管如何拼命,都难奈胡老儿一根毫毛。后来他明白杀胡老儿无望,自身又陷重重敌营,无处可逃,既不甘心受辱,便断然反手横剑自刎。”说到这里,杜青山有意停下话来,揣听欧阳华敏有何反应。

    欧阳华敏强作镇定,像是无动于衷道:“前辈少拿这些由头来吓唬人,刚刚不是说少熙堂叔尚还活着么,既然他没有死,任他怎样儿自尽,有何干系!”杜青山却一板一眼的道:“欧阳少熙真个但求一死,之所以自尽未遂,那是幸亏胡老儿及时把剑夺去,才让他活了下来。过后胡老儿便不再强迫欧阳少熙与他比试剑招,且责令军士日夜严加看管,不给欧阳少熙丝毫寻短见的机会。以此观之,胡老儿的心肠似乎不算太坏。”

    欧阳华敏咬牙辩驳道:“胡耆堂人面兽心,那样折腾少熙堂叔,实际就是想要少熙堂叔生不如死,决不会有一丁点儿好心肠!他为着有望从少熙堂叔口中套出勾眉剑谱的下落,才假惺惺留下少熙堂叔一命,欲取故予,前辈安可轻视其恶!”杜青山道:“乖孙儿断定胡老儿必是大仇人,一味只记恨他的坏处,对爷爷我的肺腑之言自是听不进去。但胡老儿若是凶手,大可不必说出后面的一些话来。”欧阳华敏愤恨问道:“他说了些什么甜言蜜语?把前辈的良心迷惑住了,连是非都分辨不清?”

    杜青山道:“胡老儿为防欧阳少熙再走绝路,曾用心开导他,对他说:‘贤侄因误会而仇恨老夫,当可理解,但血气男儿仇事未竟,焉能轻率寻死!老夫承认确实抱有窥窃你们欧阳世家的勾眉剑谱之心,然决无杀害欧阳大族后人的恶念。那晚老夫惊觉巴山越墅起火之后,亲眼见到两名蒙面黑衣人从村墅那边逃来,因其时还不知道村墅中已发生灭门凶案,便没有拦下那两人盘问。后来仔细想想,那两名蒙面黑衣人很可能就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今日你们不肯相信老夫无辜,老夫百口莫辩,惟等到哪天老夫找到那两名蒙面黑衣人,真相必定会大白于天下。切望贤侄好生爱惜自己性命,留待将来见证老夫的不白之冤。’胡老儿这一番话,应该不是虚假捏造,度之推断,杀害你父母家人的,指不定真是另有他人。”

    欧阳华敏痛心疾首道:“胡耆堂为掩饰罪行谎话连篇,开脱之词乖悖牵强,错漏百出,想不到前辈居然会轻信且引以为据!”杜青山平心静气问道:“乖孙儿何以见得其言不实?”欧阳华敏坦陈所疑道:“晚辈之由有三。一者,胡耆堂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岭间碰见两名蒙面黑衣人,此事过于巧合,根本不足为信。二者,就算他真的遇上了两名蒙面黑衣人,但对方若是杀人凶手,身着黑衣连夜潜逃,必定行踪隐秘,去之惶急,哪容易被胡耆堂发现得了!更为荒谬的是,那两人既是蒙面黑衣,胡耆堂连他们的面目都没能见到,又怎能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往后如何去查找辨认他们?杳无对证,胡凶岂不正好把恶行遮掩得天衣无缝么?!他声言要寻那两名蒙面黑衣人替他洗雪冤情,岂不直如同笑话!此种虚假托词,焉能够站得住脚!”

    杜青山听着欧阳华敏分辨得井井有条,鞭辟入里,不由得渐渐迷惑起来,茫然不解道:“胡老儿不是傻子,这些道理他应该明白,若是存心要找借口,他必定会深思熟虑,构思缜密,却为何偏偏要拿两名蒙面黑衣人来说事,开罪卸责?”欧阳华敏道:“这就叫做欲盖弥彰,不打自招!他说当时遇到蹊跷之事,晚辈估量其用心也不出此计,故弄玄虚,一切早有预谋。那两名蒙面黑衣人若不是子虚乌有,就必定是他的合谋同伙!”杜青山无话可说,对胡耆堂似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坚信不疑。

    当晚两人就在山林中歇宿。虽然已是冬去春来,但林间陈雪厚积未化,朔风阵阵,凛冽仍有如冰窟之寒。两人以般若菩提内功心法护体,安睡如常。

    一夜无事,次日也不见山下匈奴军营有何异样动静。欧阳华敏估计昨晚被自己所擒的那名匈奴军小头目可能真的害怕生事惹祸,如诺未将自己的行踪暴露,是以没有匈奴兵将到山林中来搜索巡查。遂安下心来,在林中相助杜青山研制麻药。

    杜青山先在附近找到一块光洁的大石,以之作垫,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些药材放在石面上,教欧阳华敏用铜杖将之捣碎,研成粉末,再小心翼翼地配入那只青色的小瓷瓶内。药料配齐之后,杜青山又往瓶内倒入少许烈酒,伴着药浆摇拌均匀,才用温火持续烘烤,直至瓶内药浆干结成朱砂一般的小小颗粒。如此费了两日功夫,方得将麻药配制停当。

    欧阳华敏适从林中抓来一只硕大的野兔子,为试麻药之效,把瓷瓶内已经配制好的药粒倒出一小些,给它灌服下去。不一会儿,药力发作,那只野兔摇晃几下便瘫软躺倒,沉睡如死,好半天都醒不过来。杜青山掐算好时辰,给它施以解麻之法,那只野兔缓缓复苏,俄而重又活蹦乱跳。

    麻药已成,杜青山决定当晚就到山下匈奴军营去察探情状,伺机对胡耆堂下手,欧阳华敏自然是要跟随前去。两人到了军营外的密林中,熬到天色尽黑,听闻军营中更鼓已过一响,便轻身出了丛林,悄悄摸向匈奴军营的后侧。

    杜青山之前对军营巡防本已相当熟悉,如今添多欧阳华敏一双明眼在旁,两人避过军营哨探耳目易如反掌。到得军营之内,杜青山领着欧阳华敏径直溜向胡耆堂的毡帐。军营里的毡帐级秩分明,虽在黑夜之中,仍能看出胡耆堂的毡帐高大威风,卓尔不群,远非其他毡帐可比。

    帐前有数名匈奴军士把守,警戒严备。欧阳华敏心想:“胡耆堂这等防守门户,不知杜青山如何能曾经日日出入其毡帐而不被发觉。”正感纳闷之时,却见杜青山在黑暗中以手示意,令自己屏住呼吸跟随其行事。

    两人蹑手蹑脚地偷偷潜伏到胡耆堂的大帐后面,欧阳华敏发现帐后还有一间小小毡房,应是如厕之所。大帐有后门与厕房相通,门扇从里反扣着,无人看守。依匈奴人的习性,普通毡账当无此等便利讲究,夜间多在帐内放置便器,次日再将污物清除。想必因胡耆堂贵为王爷,受不得污气侵扰,是以军营例外给他就近专设厕房。

    两人伏在大帐的后门外窃探帐内情状,听得里面有人正在说话。欧阳华敏仔细辨认,识得却是胡耆堂和祖渠黎的声音。他们二人虽以胡语轻声交谈,但欧阳华敏约略能听明其等言中之意,好像是在谈论一些排兵布阵之法。祖渠黎对胡耆堂甚是敬重,每言必称王爷在上,方敢陈述己见,如同臣属侍奉君主。胡耆堂对其却始终以兄弟相称,亲善笼络之心溢于言表。

    祖渠黎在帐中呆了许久,欧阳华敏和杜青山在帐外伏守到脚底生根发麻,却又莫能轻举妄动。正感局促煎熬之时,胡耆堂忽然招呼下人送进来茶水点心。祖渠黎似知胡耆堂已有歇息之意,方才礼貌告辞,胡耆堂随即将他直送出到帐外去。

    杜青山趁此机会轻叩一下门扇,确认帐内再无他人,立即探手入怀取出一物,插入后门的缝隙轻轻拨弄几下,里面门扣便脱槽松开。两人迅速推门闪身入内,然后重将门扇小心掩好扣上。

    帐内烛火甚是明亮,堪比白昼。欧阳华敏游目四顾,发觉诸般室物用器富贵奢华,似是刚刚添置不久,焕然一新。坐榻前的几案上正放着两大杯热气腾腾、尚未饮用的奶茶,想必是祖渠黎顾及礼节,没有品尝奶茶便行离开。

    杜青山的鼻子似比耳朵还要灵敏,嗅着奶茶香气将那瓶麻药递给欧阳华敏,交待他作速倒入奶茶之中。欧阳华敏接过药瓶,因不知胡耆堂会喝哪杯,干脆将整瓶麻药对半分别倒入两杯奶茶之中。那麻药颜色甚淡,遇水即溶,两杯奶茶虽添加了麻药,看上去仍与原样没有多大差别。

    杜青山担怕被胡耆堂回来撞见,一等欧阳华敏完事,就拉住他往一个树藤皮筋编制的大储箱里钻,熟门熟道,如同是在自己的家里一般。欧阳华敏顾不得胡耆堂能否看出茶中道儿,赶紧与杜青山一同躲入储箱之内,合上箱盖。

    那储箱可能是专门为搬运存放大件物事之用,体量甚大,内中空无一物,两个身长八尺的汉子收身卷缩藏入里面,虽有些挤压磕碰,但勉强能容得下。欧阳华敏猜忖杜青山之前潜入大帐,便是隐身箱内,若只有他一人,自然转圜有余。当下摄定心神,透过藤条缝隙,密切注视帐内动静。

    过不多时,胡耆堂回入帐中,并未察觉出有何异样变化,慵懒地伸腰哈欠,脱下裘皮大氅扔到卧榻上,端起其中一杯奶茶,在帐庭中央踱步寻思啜饮。俄而似是觉得奶茶味道与以往有所不同,嘟哝道:“厨子今日怎地聪明起来了?懂得在奶茶中添加香豆,来投老夫所好。”喝了几口又道:“好像还有当归、川芎之味,莫非是找到了什么消遣货色,急欲先给老夫补气行血?”勃然兴起,爽性将余下大半杯奶茶一饮而尽。

    忽地脚下踏空,打了个踉跄,猛然警醒起来,惶惑道:“怎的好像还有其他药味?……老夫今日似觉不妥……”说着,头重脚轻的放下空杯,径往卧榻上趋行坐倒,顷刻便昏迷过去。

    原来杜青山颇知胡耆堂的性情喜好,在配制麻药时添加了他最爱食用的香豆,又将滋补的当归、川芎渗入少许以迷乱其心智,而配制麻药所必需的古怪物材与香豆、当归、川芎等搅和了气味,自是不易被察辨出来。等到胡耆堂心中生疑,其已深陷麻药的道儿,毒渗心脾,神志不清,哪里还能够提防得了。

    欧阳华敏见状,遽掀箱盖跃出,拔剑向胡耆堂扑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