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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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国事强谋(5)

    欧阳华敏躲在暗处偷听了半日,到头来心里却一落千丈。原本血气荡胸,矢志复仇,非亲自手韧胡耆堂之头不足解恨,如今却茫茫然莫知所从。心想:“以胡耆堂所言度之,显然他并不是自己所寻找的大仇人。若说胡耆堂做贼心虚,向祖渠黎等人隐瞒实情,此时此地,其决无必要。而且胡耆堂担心施明、吴光与巴山越墅之事有牵连,委派乌海三兄弟查找两人的下落,拳拳之心,慈爱关切,实难有假。但如果是自己误会了胡耆堂,那么仇人到底是谁?他在何处?或者会不会就是施明、吴光?”

    欧阳华敏百思不得其解,又想:“施明、吴光参与谋害太子,心狠手辣杀害范晔,且曾经与自己打过交道,对自己恶意诬陷中伤,若说自己家人被杀之事与他们两人有关,似乎不是没有可能。既然胡耆堂有此疑虑,又是施明、吴光的养父,正在找寻他们两人,保不定其父子三人都难逃干系。看来自己还不能急着对胡耆堂下手,须将胡耆堂、施明、吴光等人的行踪底细摸查清楚,才有可能让事实真相显露无余,到时再寻仇问罪,不致冤枉无辜。”

    如此斟酌再三,决定继续在军营中呆下去,设法接近胡耆堂,最好是能够成为他身边的左右随从。等得胡耆堂找见施明、吴光,问明巴山越墅被焚那晚其蹊跷所遇的实情,再视结果行事。而且胡耆堂显然知悉阴害太子之谋,是不是幕后主使就更加难说,欧阳华敏觉得不管是出于公事还是私仇,都不能对他排除嫌疑,反倒应从他入手,然后顺藤摸瓜,估料必有所获。

    忽然想起那本《太公兵法》来,不知它是不是还在胡耆堂手上。眼见杜青山已不知所终,无法拿他是问,猜测他多半是要不回那部兵书,被胡耆堂打发走人。既然师父交办的差事未了,欧阳华敏便壮着胆子在帐中四处仔细搜找一遍,却发现毫无《太公兵法》的踪影,只好作罢。

    此时帐外守卫的军士因胡耆堂不在,虽然放松了警惕,但前后门照旧有人把守。欧阳华敏无法从帐门出去,只能另寻出路,看见王帐顶部留有一个偌大的透气孔,足够一人出入,当即纵身跃起,小心攀住气孔边缘,悄悄爬出王帐,从侧面落到地上。

    帐外守军兀自不觉,欧阳华敏遂不声不响回到先前干活的厕帐。后门两名守卫只道他也偷溜去看热闹,未起疑心。欧阳华敏在暗处将青龙宝剑重新藏入担杆之中,挑起两桶污物大摇大摆离开。先前催促他干活的那名守卫见他气定神闲,浑然不知自责,骂道:“你这小子没来几天就敢擅离职守,丢三落四,邋遢懈怠,今日幸得命好,未被王爷发觉。下次若再敢这样,我等定会将你检举告发。”欧阳华敏置之不理,只顾自去如常。

    回到新兵营中,没多久便打听到北海双鹰正在忙着给胡耆堂挑选十名扈从卫士。欧阳华敏稍加修补假容,赶去毛遂自荐,北海金鹰对他驱斥道:“你本事太差,又是新兵,岂能担当此等重任!快老老实实挑你的粪担去!”

    欧阳华敏为了掩饰所习胡语尚还生硬之弊,也怕北海双鹰听出自己的口音,故意装得结结巴巴,恳求道:“小辈平日干的虽是脏活,然多得官长信任,被分派去伺候王爷毡帐外围的清洁,好歹是个替王爷做事的人。王爷此次远行,路上免不了需要有人照料吃喝拉撒,大人派小辈跟随前去,一定能将王爷照顾得妥帖周到。”

    北海银鹰质问道:“你口齿不清,如何能伺候好呼揭耆堂王爷?”欧阳华敏已知双鹰是祖渠黎总兵大营左右近卫之长,统管守护机密要务诸事,最是讨厌多嘴饶舌之人,便道:“小辈只要细心服侍好王爷,无须口舌之利,更不会多言生事,应该是再合适不过。”

    北海双鹰闻言,始现犹豫之色。欧阳华敏抓紧时机好言好语相求,虽表达有碍,却也中听。北海金鹰见他意甚诚恳,才道:“你年纪轻轻,想要寻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乃是人之常情。但此次王爷指定要挑选精强之士,而你身无一技之长,本官即使有心帮你,肯定也过不了王爷那一关。”

    欧阳华敏道:“听说王爷武功盖世,天下难有敌手,十名卫士即使个个身怀绝技,也决不在王爷话下。以小辈之见,王爷想要的十名精强卫士,当是品貌端正,善于处事,能够彰显王爷威仪之流,而不一定要在技艺上出类拔萃。”

    北海双鹰正为挑选能令胡耆堂中意的卫士烦恼,觉得欧阳华敏所言甚奇,不约而同问道:“汝何以知之?”欧阳华敏道:“王爷若是想要武功高强的将士随行,两位大人和乌海四兄弟最为合适不过,哪里还用另选他人!”此言正说到了北海双鹰的心坎上,两人不由得对欧阳华敏刮目相看。

    北海金鹰道:“本官念你竭诚自荐,有些小聪明,实是想帮你一把。但要本官将你选入卫士之列,确实不太妥当。王爷此行尚缺车夫一名,假如由你担当,你可能胜任得了?”欧阳华敏平日虽然鲜于驾车,但只求能够接近胡耆堂,哪管其职是卫士还是车夫马夫,当即满口应承。

    北海双鹰自然不会轻信,派人从旁取来一副破车和两匹劣驹,让欧阳华敏试行驾驭。欧阳华敏见两驹性情甚烈,并不像是惯常拉车的牲畜,登时心里有数,明白北海双鹰想要自己知难而退,自己须得显露出本事来,才能过此一关。遂不着急套马登车驾驭,且先走近车马仔细察看,熟悉情状。

    两驹见到生人靠近,立竖敌意,伏步退避。不等欧阳华敏将车辕套上,已自直立嘶鸣,恶蹄乱踢。欧阳华敏见状,知道若不将两驹制服,休想令其就辕行辙。当下摸清马性,有心要在北海双鹰面前展露一番身手,好让胡耆堂的马夫一职非己莫属,便将两驹缰绳握紧在手,默念内功心法,然后纵身跃起,双足分左右踏在两驹光背之上。

    两驹本就桀骜不驯,焉肯听由欧阳华敏使唤,立即狂燥发恶,腾挪跳跃,欲将欧阳华敏掀抛下地来。欧阳华敏死死钳制住双驹,稳握缰绳,勒定马首,不让两驹分开。同时暗运内力,足下加劲一沉,结结实实钉住马背要害,顷刻间如有千钧重物从天而降,压得两驹动弹不能。两驹再也跃立不起来,顽强挣扎趋行数步,无奈停下,就地蛮狠使犟。持续有顷,方肯松劲,气喘吁吁。

    欧阳华敏见两驹不再折腾,即俯身靠前,手抚其颈项耳腮。两驹渐渐转烈为驯,安静下来。欧阳华敏放开双驹,骈骑行走数步,然后跳下马背,把车辕给双驹套上。双驹不再使性,服服帖帖,听由欧阳华敏登车驾驭驱使。欧阳华敏既降伏双驹,内力又强,所驾骈车虽破,择向行止分毫必制,人和车马合而为一,奔驰起来得心应手。

    北海双鹰一直在不远处注目而视,由惊变喜,赞叹连声。牵来车马的军士更是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欧阳华敏收鞭停驾,将车马交回,尚未转过神来。北海金鹰对欧阳华敏道:“你小子还算有些本领。这副车马已经难倒不少车马营中的好手,莫说被两驹摔伤踢伤,甚至有几个险些儿没命。你既然闯过了难关,我等回头奏明骨都侯大人,且由你担当替王爷御车之任。”

    原来北海双鹰受命同时为胡耆堂挑选一流马夫,已经费了不少精力,奈何整个车马营中无一人能被相中。今见欧阳华敏技高惊人,无意间适得其选,好不容易卸下心头千斤重负,自然满怀欢喜高兴,当场断定欧阳华敏必能胜任胡耆堂的马夫一职。

    欧阳华敏谢过北海双鹰,回到所属的营地待命。日晡之时,上头官长满脸堆笑过来,向欧阳华敏传达军中令旨,将他名籍迁至车马营下,专门伺候胡耆堂车驾,命他即刻前去准备。欧阳华敏带上早已悄悄收拾好的行囊,快步来到车马营中,但见军马无可计数,矫健雄壮,如云而集。

    车马营的各级官长已经听闻欧阳华敏驯驾之事,对欧阳华敏甚是佩服,接到军令后尽皆引颈而望,见到欧阳华敏是个年纪轻轻的新卒,也莫敢怠慢。待将诸般常备事项向欧阳华敏详细交待完毕,即行领他去替胡耆堂准备车驾。

    估计车马营此前尚未给胡耆堂预备过车舆,众位官长不知胡耆堂喜好,遂推让欧阳华敏亲自为胡耆堂挑选车马。欧阳华敏巡视众车一遍,在一辆高大宽敞的舆车之前停下来,见其盖如穹帐,重帷华幔,既富贵庄重,能树王者之威,又颇为舒适,能抵御大漠风沙霜露,即选定其为胡耆堂的行舆。

    身旁的一位官长悄悄告知:“此车乃是祖渠黎骨都侯大人日常往来所用。”欧阳华敏道:“王爷要用此车,骨都侯大人必无异词,你们不要声张便好。”其他官长见欧阳华敏之意坚决,遂不多言。欧阳华敏吩咐给舆车配上四匹汗血良驹,然后在营中登车驰骋一番,好车配良驹,疾速凌厉,的确威风无比。

    是夜,欧阳华敏悄悄将青龙宝剑用黑布包裹,藏入所选舆车前端御者座下的隐缝之内,以免带在身上易被胡耆堂和同行之人发觉。为防宝剑因长途跋涉脱落丢失,更将它与座底的横梁牢牢捆绑在一起。照此布置停当,才去歇息。

    次日,胡耆堂一早便要动身,欧阳华敏一副匈奴人模样备驾侍候。胡耆堂平日多见这位年轻士卒在王帐周遭走动,此际多半也已知悉他驯驭烈马之事,对欧阳华敏全然不起疑心,对所选的舆车更是喜欢,竟没有让卫士检视车舆情状。且与祖渠黎、北海双鹰等送行将官匆匆别过,便只身登车,吩咐拔轫起行。经过精挑细选的十名扈从卫士由乌海老四率领,已先守护在舆车之旁,横跨宝驹雕鞍,腰佩胡刀,手执金鞭,恭肃严整待命。

    欧阳华敏见无人得知舆车上藏有绝世利器,甚是宽心,故意现出殷勤之态,细致伺候胡耆堂在车中坐好,才去驾御扬鞭,催驹奋蹄。众扈从卫士遵听乌海老四号令,左前三骑,右前三骑,后押四骑,衬拥车舆,紧随护驾。但见个个如熊似虎,神采奕奕,人数虽少,却也派头彪悍,足显胡耆堂王者气势。

    如此小队车骑出了军营,依胡耆堂的指令北行,越过夫羊句山东面的辽阔草场,驰上一条宽阔的故道,转向西北进发。在层层叠叠的山地密林间走了半日,到得一处峡谷,但见阴风阵阵,寒气逼人,幽冥昏暗之处,隐现骷髅磷光。前头开道的扈从卫士报知,此处便是赫赫有名的夫羊句山狭,因汉匈曾多次在这里争战,殒命沙场的将土数以万计,是以孤魂无数。

    欧阳华敏鲜于在匈奴内地行走,全然不知道路去向,只管听从乌海老四指使,小心驾车。一众车骑穿过峡谷,不远便到范夫人城外。因急着赶路,胡耆堂没有入城歇脚,而是命令车骑绕城而过,择道持续往西北疾驰。乌海老四对前去涿邪山和石茎川的道路甚是熟悉,胡耆堂昔日经略大漠右地,对沿途诸般景物更是了然于胸,众车骑尽取旧道坦途,健蹄如飞。

    仲春之末,大漠风沙甚烈,一行人不辞辛苦,接连奔波三日,已到驹于利受驻扎在石茎川的左营驻地。驹于利受想必是得到了沿途哨探谍报,早已盛陈兵仗在营门外严阵以待,但见铁甲锃亮,缨枪林立,少说也有数百骑,军容甚是强悍。

    胡耆堂身为单于庭四大封王,又是驹于利受的亲叔父,见了驹于利受所摆的阵仗,以为他要用大礼相迎,难抑兴奋之情,远远即令车骑从容而行。到得近处,欧阳华敏一眼便认出身着锦衣貂裘、立马阵前张望的驹于利受,却见他左右尽是李晚、涿邪王、蝴蝶夫人、稽苏靡、粟栗温、都巴多等与自己较量过的手下,想起自己差点死在这些人手里,还有那些惨遭他们铁骑屠戮的羽林勇士,止不住热血上涌,低垂着脸面不愿正视其等。

    胡耆堂直待车骑行至驹于利受等人面前,方命停下,自己端坐车中,等着这位侄儿率众迎上来叩见。没想到驹于利受只是立马而望,连一声招呼也不打,也不派人上前接驾。陪拥在他身周的众多将帅对胡耆堂一行的整肃威仪更是侧目而视,神情甚是怠傲。

    胡耆堂察觉情形有异,一下弄不明白驹于利受在玩什么把戏,不好贸然行动。乌海老四按捺不住性子,冲着驹于利受叫道:“呼揭耆堂王爷在此,王子殿下还不快快过来接驾。”驹于利受闻言不答。对方骚动瞬息,便有人道:“王子殿下已经恭候多时,请王爷下车相见。”欧阳华敏认得说话之人是稽苏靡。

    乌海老四道:“汝等不上前来迎驾,却要王爷未入营门便即下车,是何道理!”粟栗温马上接话,毫不客气道:“王子殿下是这里的主人,客随主便,难道你们连这一点都不懂么?”乌海老四斥责道:“呼揭耆堂王爷是何等人物!你们此等不拘礼数,真是狂妄之极!”都巴多也插上话来:“我们听说呼揭耆堂王爷在汉国吃香喝辣,过得甚是舒服快活,他来这里做什么?谁知你们车中是真王爷还是假王爷?”

    胡耆堂听见对方太过无礼,怒不可遏,揭开帷幔,向对方说话三人厉声喝斥:“汝等何人?在本王面前胆敢如此嚣张!本王乃应侄儿驹于利受之邀,前来商谈机密要事,轮得到汝等置喙么!”原来他不认得驹于利受的一班手下,但因久居汉地,受汉俗浸染,对往来礼节看得颇重,忍不住出言教训对方。

    粟栗温等人稍稍收敛,目视驹于利受之意。驹于利受见到胡耆堂露面,勉强策马近前,略略施礼,然后向胡耆堂引见属下诸人。他虽口称胡耆堂为叔父,却不下马拜见,也无敬重亲近之情。他的那些手下见状,愈不把胡耆堂放在眼里,爱理不理。

    胡耆堂受到冷遇,兴奋之情烟消云散,却隐而不露神色,询问驹于利受道:“本王应邀千里而来,贤侄在营门外陈列兵仗,却无欢迎之意,莫非是要拒本王于营门之外?”驹于利受道:“既不相拒,也不为相迎。”胡耆堂不解,问道:“此话怎讲?”驹于利受道:“晚辈的诸般将士只听说过叔父之名,从未见识过叔父的风采,今日均争望一睹为快。”

    胡耆堂道:“本王不过是凡夫俗子,无甚稀奇,眼下已经见过各位,可移步到营中商谈正事。”驹于利受道:“只怕他们还是不依。”胡耆堂似已听出一些言外之意,微显吃惊,稳住道:“本王没有三头六臂,不知在场众位将士欲视本王为何物。”驹于利受忽改常态,神情忸怩,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说不出口。

    粟栗温勒马上前,向胡耆堂问道:“王爷弃胡侍汉已近二十年,如今遽归大漠,不知所为究竟何事?”胡耆堂恼其不敬,没好气答他:“本王生为胡人,贵封右谷蠢王,想什么时候回国就什么时候回国,岂必因为有事才能回来。”粟栗温却越加肆意道:“王爷心里的打算,只怕没有这么简单。”胡耆堂难抑愠怒,不假辞色道:“你小子何德何能?敢来盘质本王。”粟栗温道:“郅支大单于在世之日,本人就已是统领此处南军左营的大将,知道王爷素来不屑与我等打交道。如今得知王爷意欲暗助我等赢得英雄大会,此番好意实在太过突然。我等当然要过问清楚王爷归来意图,方好与王爷切磋机要。”

    胡耆堂听得他是地头蛇,只好道:“本王的真意,之前已派四位手下武士专程向驹于利受王子说明,实是想借英雄大会之机收服呼韩邪一方,然后替兄长郅支单于讨要公道。”粟栗温道:“王爷何以证明此言?”胡耆堂沉住气,答道:“本王以长辈之尊,应邀即亲自赶来,足可表明诚心。”粟栗温不无挖苦道:“人是来了,可王爷就那么几个寒酸随从,自顾尚恐不暇,哪有什么实力能令呼韩邪那个汉国奴才驯服听命?”

    胡耆堂顾盼左右,甚为镇定道:“若在战场之上,本王当可号令十万精兵。但英雄大会以武技精湛论输赢,不以人多为强,本王不必兴师动众,自有应对之法。况且此来只是商量应对之策,本王精简车从,不致惊动呼韩邪单于的耳目。”粟栗温别有用心道:“王爷既是诚心暗助我等,假若赢了英雄大会,王爷可愿将所说的十万兵马合归我等驱使?”

    闻者皆知,粟栗温此问不无玄机,实在老辣刁钻。胡耆堂若是答应,等于在众多兵将面前承认交出兵权,将来只能听任对方摆布;若是不答应,断难令对方相信其此来诚意。但见胡耆堂不慌不忙,朗声道:“驹于利受王子是郅支单于唯一血脉,本王决不以长凌幼,届时兵马悉数听从王子殿下调遣。”

    欧阳华敏听在心里,顿时恍然大悟:“难怪胡耆堂一定要借手呼韩邪一方取驹于利受性命,原来他早已料到此着。眼下他只答应将兵权交给驹于利受,等驹于利受一死,他无需食言,便可将兵权仍然牢牢握在手中。”

    驹于利受不知胡耆堂的阴谋暗计,只道眼前这位叔父真心实意相助自己,即刻喜形于色,对粟栗温和身后的众多手下道:“本殿下说过,呼揭耆堂王爷决不会相欺于我。众位卿家大可放心,赶快迎接王爷入营安歇。”言毕,下马向胡耆堂施礼叩拜,亲敬之情与先前大是不同。

    胡耆堂下车将驹于利受扶起,却不见其手下众将士听命引驾。倒是涿邪王翁声大笑,从鞍鞯上纵跃而起,凌空直落在胡耆堂身前,手舞拂尘,大模大样道:“鄙人听王爷适才夸口,无需兴师动众,在英雄大会上自有制胜之法,真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鄙人愚鲁,敢问王爷有何妙算?”

    胡耆堂看到涿邪王的架势,知其多半是要找茬,不动声色道:“此乃机密,且到营中再说。”返身欲回车上。涿邪王伸出拂尘拦住,道:“听说王爷在汉国穷究天下武学,莫非是打算一人单挑对方群雄?”胡耆堂也不谦让,道:“如此未尝不可。只是本王尚未想好,是否需要亲自出战。”涿邪王道:“王爷不肯用兵将,也不想出战,助力我等之词,岂不是一句空话么!”

    驹于利受见涿邪王刻意为难胡耆堂,开解道:“此事尚未商量定当,到时王爷必定不会袖手旁观。”胡耆堂却道:“若果连涿邪王都不敌对方,本王再上阵参战不迟。”此话明显有小觑涿邪王之意。

    涿邪王脸上挂不住,勃然变色,扬声道:“鄙人偶习雕虫小技,想陪王爷在此显露几手,比试比试,好让军中将士都能领略见识王爷有何超凡手段。”胡耆堂毫不示弱,霸气道:“难得涿邪王兄有此兴趣,本王定当奉陪。只不知兄台想要如何比试?”涿邪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当然是比试拳脚功夫。”

    驹于利受眼见双方说着便要动手,赶忙劝阻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定要计较长短高下。罗煞星,王爷远来是客,你且相让一步。”涿邪王傲慢道:“殿下放心,属下只不过是陪王爷耍耍,定会手下留情,决不至伤着王爷。”驹于利受欲再劝阻,涿邪王已将他撇在一边,置之不理。

    胡耆堂略略退后,即伸手去解披在身上的氅袍。欧阳华敏心想:“胡耆堂对涿邪王丝毫不让,分明是故意而为。多半是因驹于利受的一班手下对胡耆堂不恭不敬,胡耆堂要借比试之机,向涿邪王施以厉害,在众多将士面前杀住他的威风,儆戒驹于利受其他无礼手下,好为随后双方商谈联手事宜压住阵脚。”

    却在此时,乌海老四叫道:“王爷无需动手,且由属下先行与涿邪王比试比试。”话音未落,已跃至涿邪王身前,拨刀摆开招式,虎视眈眈,径直向涿邪王挑战。胡耆堂约略迟疑,停手说了一声:“也好。”即站到一旁观望。

    涿邪王却不屑与乌海老四比试,鄙夷道:“与你一个侍卫动手,实在是胜之不武。”乌海老四笑道:“你也太小瞧我乌海老四了!实话告诉你,我乌海四兄弟的武功都是王爷所传授,老四我是最不中用的一个。假若你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哪里还有资格与王爷比试。”

    涿邪王目视胡耆堂,问道:“乌海老四是王爷的弟子?”胡耆堂答道:“他是本王手下武士,虽无拜师之名,武功确实是本王传授,当然算得上是本王弟子。你们不妨切磋切磋。”然后装得煞有介事,叮嘱乌海老四:“徒儿,涿邪王是长辈,你得相让些。”

    此话实在是令涿邪王大受刺激。只见他瘦脸拉长,粗眉一掀,眦裂发指,吼叫道:“王爷莫要言之过早,且先瞧瞧老夫如何收拾你手下这个小小鼠辈,再行分说!”手中拂尘挥出,直扫乌海老四的头脸。乌海老四瞅准对方来路,沉着举刀接招,两人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交起手来。

    欧阳华敏认得乌海老四使的是大漠明月刀法,细看其招式路数虽然精湛娴熟,手中一把金刀挥舞得呼呼生风,但涿邪王的武功还是要比他高强得多。几个回合下来,双方雌雄已现,涿邪王恼恨遭到胡耆堂的奚落,将一番火气尽数发在乌海老四头上,使出浑身解数,非要将他打得扒地求饶不可,相斗间已完全不是切磋武功的味儿。乌海老四渐渐只顾得上招架,鲜有还手之机。

    眼看双方继续比斗下去,乌海老四必败无疑,胡耆堂却始终在一旁觑目静观,强装无事。欧阳华敏洞察了然,心想:“胡耆堂答应与涿邪王比试武功,本意是要给涿邪王一些手段尝尝,好令驹于利受的手下心服口服。如今乌海老四抢着上阵,结果难敌对方。他作为下属,若是输了,胡耆堂当然还可堂而皇之与涿邪王进行对决,但已方先输在前,胡耆堂即使有望扳回胜局,脸面上也没甚神威,难以震慑众雄。说不定到时驹于利受的手下会有更多人跳出来向胡耆堂挑衅,车轮大战,岂不糟糕。此时此刻,胡耆堂必定暗暗着急,只是不好出手干预而已。自己若是上阵替换下乌海老四,给胡耆堂挣回面子,胡耆堂无需再亲自出手,必定会对自己大加赏识。”

    因为曾与涿邪王交过手,欧阳华敏自忖不至输给涿邪王,当下断然挺身跃出,趋前叫道:“乌海兄弟,对付鸡鸭何须牛刀,你且歇一歇,让小的向涿邪王讨教讨教。”涿邪王头小身大,欧阳华敏故意拿他与鸡鸭相比,暗快心头之恨。

    涿邪王与乌海老四闻言均是一怔,动作稍慢,欧阳华敏已将手中的驭驾赶鞭挥出,卷开双方正在绞斗的拂尘弯刀。涿邪王早就稳操胜券,突遭欧阳华敏横加阻挠,扭头看见他是胡耆堂的车夫,气得七窍生烟,勃然怒斥:“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么!”

    欧阳华敏一边将乌海老四强行推出斗场,一边答道:“涿邪王,你尽管有些狠辣本事,却也未必能胜得了我。”涿邪王见他一个小小车夫,竟然胆敢插手干涉,口出狂言,是可忍,孰不可忍!趁欧阳华敏与乌海老四推攘之际,悍然扬起拂尘向两人猛扫过来。

    欧阳华敏护住乌海老四矫捷闪开,劲逼他退到安全之处。乌海老四不知欧阳华敏的底细,怕他误事,起初不肯依从欧阳华敏之意,待见他力气远胜于已,而且反应异常灵敏,方才犹犹豫豫撤在一旁,仍惴惴不安地劝阻道:“兀捍巴里,双方比试武功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能任性胡来。”

    欧阳华敏信心十足道:“没事。小弟自小练过一些拳脚,应该对付得了。”乌海老四又道:“涿邪王不同于你驯服的烈马,武功很是厉害。”欧阳华敏语带双关,大声道:“我看他倒是与烈马无异,不过只用两条腿走路罢了。”此话滑稽诙谐,简直就是骂涿邪王如同畜生,旁人闻之多有窃笑不禁。

    涿邪王恼怒得咬牙切齿,对胡耆堂道:“王爷什么时候养了此只劣狗,留在身边误主,敢请交给老夫宰来烹酒。”胡耆堂含笑不答,也不去指责阻拦欧阳华敏,明摆着是要看涿邪王的笑话。涿邪王岂能受得了此等侮辱,霎那间目射凶光,如豺狼恶虎般飞步扑向欧阳华敏,手中拂尘径取欧阳华敏身上要害。

    欧阳华敏已预先盘算好应对之策,纵跃闪避到旁边的空地上,抖开丈许长的赶鞭,远远还击,不去与涿邪王近身相搏。他以前吃过涿邪王的苦头,知其武功高强,阴损歹毒,然则眼下自己不宜用剑法对付他,否则被胡耆堂看出门道,反会弄巧成拙。因而欲借助赶鞭之长,令涿邪王的招数难得及身,以避开其拂尘锋芒和毒掌。

    涿邪王必以为欧阳华敏真个是一名驾车小卒,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火气冲天,疯狂发泄,尽使致命绝杀。他本就是武功一流的好手,短短的一柄拂尘犁庭扫穴,厉害非常,势欲置欧阳华敏于死地。欧阳华敏见对方用心险恶,更是憎恨,一杆长鞭夹风挥舞,劈头盖脸,也是毫不客气朝对方周身上下招呼。他虽然不擅用长鞭,但当日在思归崖下的地道内曾经熟视甘延寿教授闵儿习练鞭法,便依葫芦画瓢,记得一招便使一招,即便不成套路,倒也有模有样,令涿邪王一时半回难奈其何。

    涿邪王很快看出欧阳华敏的软肋,讥笑道:“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操根赶鞭便想在我罗煞星面前使性撒泼,门儿都没有!”欧阳华敏浑然不惧,为让涿邪王继续与自己比试,有意刺激他道:“我的鞭法虽然不怎么高明,但用来使唤那些没有教养、狂妄欺客的畜生,甚是管用。今日恰好有此机缘,拿它在你涿邪王身上使使,未尝不可。”涿邪王被激恼得如凶神恶煞一般,破口大骂:“你小子才是没有教养的畜生!合该送你到阎王面前调教。”欧阳华敏衔恨贬责道:“你这人武功虽高,心却不好。”

    涿邪王怒极大吼:“你奶奶个浑球!敢来教训老夫!且看如何收拾你!”吃准欧阳华敏的破绽,突然拿拂尘绞住赶鞭,不怕欧阳华敏更有厉害杀着,强行倚身近前,左掌迅猛劈向欧阳华敏的脑门。欧阳华敏正将劲力专注在赶鞭上,未料到对方竟会冒死硬闯,欲待抽身后退防守已来不及,只得作速仰首侧身躲闪。涿邪王的掌力却在中途变向,袭击欧阳华敏的右胸。欧阳华敏急运内力护体,以肘臂挡格来掌,但觉劲风飒然掠肩而过,后背已被涿邪王的毒掌狠狠拍中。

    以涿邪王的功力之强,欧阳华敏只道如同前次那般,这回又要被他打成重伤。孰料受了对方强大掌力振荡,自己只是向侧打了一个趄趔而已,并无多大疼痛之感。为防涿邪王再次袭击,赶紧腾身跃开到一旁,依旧轻身如燕,矫健自如,全无受伤之状。遽加确认无碍,不由得既惊且喜,抢时稳住阵脚,放眼向涿邪王看去,却见他僵立原地,正对自己惊疑瞪视,其左掌收缩在腰间微微发颤,脸上神情扭曲怪异,莫可名状。

    欧阳华敏不知他因何如此,接着搦战道:“涿邪王,你急火攻心,手脚发了抽筋是么?还敢不敢与我比试?”涿邪王强作镇定,道:“你已中我一掌,便是输了,何须再比!”欧阳华敏道:“你蛮横耍赖,冒险偷袭得手,但尚未将我打倒,只不过是沾点便宜罢了,哪能分得出输赢?”涿邪王狠声道:“老夫念你是呼揭耆堂王爷的仆役,是以对你手下留情,否则你哪里还能站得起来!若再罗嗦,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口气虽硬,却明显不想再与欧阳华敏动手。

    欧阳华敏以为他要撇开自己,另找胡耆堂的麻烦,马上拿话拦住他,道:“你连我这个马夫都奈何不了,休指望找王爷比试。”涿邪王忽似放弃初衷,闪烁其词道:“听说王爷英武非凡,他的武学更是造诣高深,世上罕见,老夫原本诚心要向他讨教,却被你这个不识趣的混账小子胡搅蛮缠,破坏好事,如今哪里还有心情领略王爷的高招。你若清楚本分,就立马滚回车上去。”

    欧阳华敏见他刹那间转了一个大弯,不再强向胡耆堂挑衅,觉得奇怪,但知不宜过多招惹他,遂趁机收场,道:“王爷的武功当然决非汝等可比!好好接待王爷才是正经。”涿邪王恨恨的道:“我等自有分寸,焉用你小子多嘴饶舌!”

    胡耆堂此际却看似手痒起来,眯起双眼,笑吟吟地对涿邪王道:“兄台若是不甘心,你我现下接兴切磋切磋,倒也无妨。”涿邪王奸狡道:“鄙人被迫与王爷的侍从交手,折损了身份,不当更向王爷请教,还望王爷恕罪。”言语之间,虽有责怪胡耆堂纵容属下之嫌,但已不似先前那般狂妄不敬。胡耆堂察言观色,吐属大方道:“双方切磋武学,实不必分身份高低。本王两位随从能得兄台指点,必定受益匪浅,往后仍望兄台不吝赐教。”

    驹于利受自始至终在旁耐着性子观战,见到双方已有握手言和之意,当即站出来调解,道:“罗煞星,我等无礼在先,幸得王爷宽宏大量,不予计较,你且速速退下。”涿邪王沉声以应,即昂鼻朝天,高视阔步回到坐骑之上,既不多看胡耆堂一眼,也不向其人假以半句辞色以示和好。

    驹于利受其余手下尽皆面无表情,对胡耆堂一行漠然注目。驹于利受转身踏前一步,忽地摆出主子的尊威,扫视众多部属将士,朗声道:“众位皆知,罗煞星乃本殿下身边的一流武师。呼揭耆堂王爷的两位侍从能与他相持多时,不分胜负,武功已是不弱。王爷若是亲自出手,定然更加不同凡响。我等今得王爷鼎助参战英雄大会,实是如虎添翼。往后有谁胆敢再对王爷置以微词,即录大不敬之罪,本殿下决不饶他。”

    一班手下将士闻言,立马舒颜展容,显出敬意,即便是李晚、稽苏靡、都巴多等高级将官,也换了张面皮,笑脸相迎。只有涿邪王由蝴蝶夫人陪着,依然故我,勒马自在观望。粟栗温则目瞻驹于利受,唯其旨意是听。欧阳华敏见状,知道一番风浪已经平息,快步回到舆车旁伺候。

    驹于利受回过身来,对胡耆堂小声道:“都是侄儿不好,约束左右从属不严,怠慢了叔父,敢望叔父莫予介怀。眼下先到军中歇息,稍后即行商议英雄大会之事。”言毕服侍胡耆堂登车坐好。胡耆堂蔼笑不语,尽由驹于利受张罗。

    乌海老四待胡耆堂坐稳车中,才飞身上马,率领十名扈从卫士着意摆开威武阵势护驾。驹于利受走到粟栗温的马前向他交待了几句,粟栗温立即整饬仪仗队列,数百人浩浩荡荡恭迎胡耆堂一行入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