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宁胡阏氏(2)
那英四杰乍然见到欧阳华敏,还以为是撞到了鬼魅,被惊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直打冷战,像是筛糠一般。欧阳华敏将其等六剑被傅大人收买欲杀害自己的恶行数落谴责一番,即令英四杰如实交待那个幕后主使傅大人的有关情况。
那英四杰早已六神无主,见问即答,看似全无隐瞒之状。欧阳华敏听他描述那个傅大人的长相,却与那日在范夫人客栈中甘延寿审问北海双鹰所知之情相差较大,无论高矮胖瘦还是大概年纪都不一致,不免疑其造假,可从其语气神态上判断,又不似说谎。然后问及那个傅大人的真实身份,也暗暗颇感失望。
英四杰答得诚惶诚恐,教人听不出半句虚妄之言。但他只知道那个傅大人是一位朝廷命官,一日寻到他们剑雄四杰在长安京城的下榻之所,指名道姓要剑雄四杰代其去取欧阳华敏的人头,事成之后赏金百斤。当时剑雄四杰无一人认得那傅大人,见他以重金索取一个无名小辈的性命,起了贪财之念,遂权且答应下来,向他探问具体章节。那傅大人没有当众交待,只把老大英一剑单独请入密室,在里面说了许久话,之后与英一剑从密室出来,扬长而去。英一剑前后判若两人,不仅毕恭毕敬送走那傅大人,而且不许四杰一雄过问事因,并取出六块皇宫的通行玉符,分给每人一块,授计如此如此。接下来剑雄四杰即依计假冒皇宫卫士的身份,跟踪截杀欧阳华敏。至于那个傅大人的身家底细,以及如何才能与他联系,剑雄四杰当中,始终仅只老大英一剑清楚。
此前欧阳华敏和王凤已经料到那个傅大人可能是朝廷官员,且与皇宫里面的人甚至还有瓜葛,但嫱儿早在宫中摸过底,王凤及朝廷有司也奉皇上之命在外朝内朝百官中暗查逾月,均未发现情同那个傅大人的可疑官员。然而眼前英四杰说得有模有样,条理井然,锲合情事,实难断定当中有何猫腻。欧阳华敏忽然心念一动:“莫非那个傅大人之称,只是个假名头而已?并不是专指一人?”
想到自己离开长安京城已近半年,对后来王凤及朝廷有司对那个傅大人的查究进展已是一无所知。如果那个傅大人是一帮狡猾的老狐狸,拿个虚假名头做幌子,估计只有从英一剑、楼无恙等知悉其谋之流的口中,才可能查到真实其人了。现下对英四杰既然盘问不出更多结果,只好暂且作罢。
不过此番审讯,起码证实了欧阳华敏在前所言确有其事。赵、张、马三位大侠面对证人证言,彻底消除疑虑,决然表明定要依照欧阳华敏之议,与万子夏等其他几位大侠全力以赴,务必揪出那个胆敢冒犯天威、逆谋作恶的傅大人来,教其与楼无恙等一众奸人无处遁形。
万子夏气头上来,质问英四杰:“你这个正邪不分的彤霄宫败类,可知那个傅大人为什么要取欧阳少侠的人头?”英四杰惶惶摇首,道:“不知道。”万子夏愤然斥责:“你们妄称什么剑雄四杰,实足就是一群有眼无珠,见利忘义,猪狗不如,欺师灭祖的废物!那傅大人乃是在蓄谋杀害当今皇太子,嫌欧阳少侠护卫太子宫碍事,才拿钱收买你们取他性命。你们不弄清缘由,助恶成奸,胡作非为,已同逆党无异!彤霄宫势必要被你等拖入罪孽深渊,担负万世骂名!”
英四杰对其严词大义浑然不当回事,麻木道:“我们只管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哪顾得上这么多。”万子夏见他这等唯利是图,昏昏噩噩,更是火气直冒,痛心疾首道:“你们六人今日与楼无恙、呼延镇南等畜牲为伍,善恶不分、暴虐无道残杀我等,也仅是为了几个臭赏钱么!”
英四杰恬不知耻,答道:“那可不只是几个赏钱而已,酬劳乃是每人三百金之巨。而且两位雇主答应事成之后分头奖赏,我们一举而收双份,足够一辈子花用。只可惜在节骨眼时功亏一篑,给你们八个头儿逃脱了,我们剑雄四杰恐怕连一个子儿都拿不到,还白白被你们杀了三位兄弟,真是蚀本生意赔做到了家。”
万子夏难忍其贪婪恶毒,勃然大喝:“难道你们六条恶狗想要我们全都死光,好让你们大发丧尽天良的横财么!”英四杰被吓了一跳,但本性使然,一时不知收敛,狡辩道:“我们干的是刀头舐血的营生,只认钱,不认人,你们若是死了,也怪不得我们。”
万子夏盛怒难制,拽指直骂:“你这个蛇蝎心肠的狗东西!本来看在你我师出同门的份上,才没把你斩为肉酱。想不到你死到临头,非但不知悔改,还这般抱罪不惭,嗜杀成性,以恶为荣,哪能再容你活在世上!”陡然拔出腰间长剑,猛向他头颅狠劈下去。
英四杰周身被绑,躲闪不得,眼看整颗歪瓜劣枣的脑袋就要被剖成两半。欧阳华敏从旁反应神速,及时抓住万子夏的握剑双腕,捺开剑锋,劝道:“万大侠先不忙杀他,留着他更有用处。”万子夏恼恨之极,不解问道:“这种钻到了钱孔里的蛆虫,留他能有何用?!”
欧阳华敏道:“杀他自然容易,但不妨放过他一命,等到将来查出了那个傅大人,有他当面作证,岂不是好!而且留着一个活口,也更能令皇后娘娘和王凤大人信服你们。”万子夏听后,转念一想,晓得言中利害,火气稍稍降了下来。
那英四杰本来是个胆小之人,这一下大受震恐,全身瑟瑟发抖,脸色煞白,两目惊悸错愕,几近丢了半条命。好一会儿才像缓过气来,急切装得可怜兮兮,以头触地,求饶不止。万子夏看见他这副模样,收剑还鞘,仍然忍不住恨恨骂道:“你这等欺软怕硬的孬种,为何要恁般贪财作恶害人!”
英四杰宛若脱胎换骨,瞬间变出了另一张嘴脸,奴颜婢膝,悉改前词,支吾辩解:“晚辈六人愚昧,不知天高地厚,即便想赚点儿钱财,也不当相助恶人谋害八位大侠,以致铸下弥天大错。不过今日之事,并非我等剑雄四杰成心想要充当两位雇主的帮凶,实是有诸多不得已,还望各位大侠前辈明察。”
万子夏疾言厉色呵斥:“此番你们害死了我们这么多随行弟兄,难道想叫我们宽恕你们么?”英四杰道:“晚辈自知罪责深重,不敢奢求轻饶。然而事理终究最是明白不过,假如各位大侠愿意出个不菲的价钱,我们剑雄四杰照样可以替你们去将那呼延镇南和楼无恙两位雇主的人头取来,就算力所不及,也当不辱使命,死而后已。”
此话让人听来真是哭笑不得,万子夏既是愤慨,又被弄得无处下牙,怆然叹道:“积石山彤霄宫昆仑剑门向以清正修为,弘扬道义,屡为朝廷造就良将奇才而威名远扬,为何传到你们手上,就变成了养奸蓄恶,贪财忘义,忠奸是非不分,专助阴谋犯逆之徒的缧绁渊薮?真是辱没先人之志,可悲之极!”
英四杰为恶伪善,竟与万子夏套起近乎来,哀诉道:“时下彤霄宫已今非昔比,师叔在长安京城的繁荣市肆呼风唤雨,坐享奢华富贵,应有尽有,自不知我等后辈弟子之疾苦。”
万子夏心系师门,不免见疑:“何苦之有?”英四杰道:“师叔从师修艺之时,正值彤霄宫大受朝廷器重,虽处荒僻绝域,远近名望高人、贤士无不翘首而望,朝廷更是厚赐资财,善加扶持。弟子学成出道,好则举能拜将,次则入伍羽林,再差也能在地方府衙混个带兵头目,是以衣食无忧,远景无虑,得以静心习贤,唯求技艺精进,报效国家。然而自从前朝霍氏祸乱之后,情势已大为不同,朝廷视彤霄宫为逆党之羽,断绝资助,斥众弟子于仕外,尽皆不得见用,各道中人不明是非曲直,也多有嫌误不齿。恩师弦成子继任宫主至今,苦撑危局,奔走朝中历年,上下勾通款曲,终不得重现当年尊荣。众弟子下山无以为业,生计无着,往往穷困潦倒,漂泊凄凉,大多数最后都不得不委屈身价,重返彤霄宫赖以安身。我们剑雄四杰倒算是有些骨气了,不管如何也要在外面混些名堂出来,一来挣些钱财度日,二来也可转圜接济师门日用之需,否则彤霄宫的境况更加难以为计。所以说,我们剑雄四杰今日走上这条路,不管对错,实在是情非得已,这便是晚辈所说的苦处。”
一席话言尽师门由兴而衰的哀凉惨淡,硬将其等的恶行矫饰成撑持彤霄宫的道义之举。万子夏听来既恼恨又不无心酸苦楚,责备道:“彤霄宫有今日之难,乃是因为你们的师祖玉虚真人和师父弦成子二位造的孽,你不要拿来遮挡大罪,敷衍塞责。往后你们若再妄顾仁义为非作歹,蓄意谋财害命,彤霄宫的声望威名必将万劫不复,那何止是师门不幸!”
英四杰嗜财之心不死,乖佞道:“晚辈对师叔不敢相瞒。近年来彤霄宫多得楼无恙师叔关照,时常能给我等剑雄四杰招揽一些生意。虽然不甚光彩,但起码不像有些同门尊长那样,对彤霄宫的困厄不闻不问,完全不管我等同门后辈的死活。万师叔既然关心记挂师门之难,倒不妨也给我们这些彤霄宫后辈谋些肥差,找些赚钱可靠的活路,我们保证以后决不再跟着楼家与各位大侠过不去。”
樊大侠见他性命尚在别人手中就张口图财,龌龊滑稽,令人啼笑皆非,诚可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忍不住嘲讽道:“你们是指哪几个?是剑雄四杰还是剑雄一杰?若是把那阴间的二杰、三杰、六杰扯上,我们可不敢答应你,省得他们变鬼来向我们讨债。”李大侠随声附和,讥刺道:“我们几家大侠合力杀了你的三位弟兄,你却要视仇为友,反过来向我们屈膝求财,不怕死去的弟兄闹到地上来找你算账,索要他们的份数?”
英四杰讪然而笑,答道:“沙场之上难免死伤,各人命数自由天定。你们只要关照了我们剩下三人,我们在清明寒食之节为死难三杰多烧些冥钱彩头就是了。”
贾无财疑其有诈,挖苦道:“你不要说得轻松。死难三杰暴尸荒野,此刻只怕连骨头都被野狼叨去还了血债,你们还想日后给他们上坟烧钱?!莫要存心闹些笑话糊弄我们。”甄二娘厌恶已甚,直挑其辜:“三杰死后,你们剩下三个畜牲连逃命都不顾,执意欲拿我们垫背偿命,假以时日,你们剩下三个肯放过我们?我看你这恶贯满盈之徒明明就是为求活命,故意阳奉阴违,满口尽是卑鄙谲诈、荒诞不经之词,我们岂会上你的当!”
英四杰道:“这个……这个只因须得杀了你们,我们才能拿到赏钱,所以不得不继续跟你们拼命。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如今哪里还敢再打你们的主意。你们若是不与我们记仇,我们倒是可以相助你们对付前头那两家雇主,讨回他们对我等剑雄四杰的欠账。”
万子夏对这等乖张狂悖、厚颜无耻的无赖德性忍无可忍,猛然手起掌落,狠狠地搧了英四杰一句耳光。跟着一声顿斥:“你快给我闭嘴!真是丢尽了积石山彤霄宫的脸面。”英四杰脸上火辣辣的吃痛,却捂住不敢再支一声。
此时天色已黑,欧阳华敏在近旁瞥眼向万子夏看去,昏暗的夜光中但见他满面怒容,双目莹光闪闪,悄然间竟尔落下了两行清泪来。其他六位行头大侠和甄二娘也察觉到万子夏的神情有异,但无人贸然上前关怀探问。
欧阳华敏尚有一事,因曾责命铢娄渠堂担保诸葛云、蒋琬等十一名汉军将士无性命之忧,并拿下姚金星、杨普和昆仑六剑移交大汉朝廷惩处,岂料未得机缘向他追究,他便已死于非命,而英四杰乃是当事人之一,遂向英四杰打听那十一名汉军将士的有关情况。英四杰被万子夏责罚,正颤栗不安,恍恍惚惚之际,听见欧阳华敏问话,慌忙告知,那十一名汉军将士早已被右贤王呼延丕显处死了。
各家大侠听到这个噩耗,刹那群情激愤,殇同己悲。他们对英四杰本就仇恨在心,加之英四杰的语气对那十一名汉军将士之死全无半分恻隐之情,又是当初把这些汉军将士抓到匈奴来的共犯,八名大侠立将怒火集中到他的身上。樊大侠和贾无财抢先跃上马车,一人一边拎住英四杰的两手两脚,将他抛落车下。除了万子夏,其余各位大侠尽皆撸袖抡拳,一齐围上前去,劲朝英四杰狂风骤雨般暴揍。
英四杰哀嚎惨叫,连声求饶,却无人理会。动手的各位大侠但求泄恨为快,直将英四杰教训得皮开肉绽,浑身青肿,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方才停手。万子夏在一旁视若不见,喃喃自哀道:“看来过后非得亲上积石山整肃彤霄宫不可了,若不将这些到处为害的恶劣之徒清理出山门,哪还能有望重塑彤霄宫昔日荣光!”
是夜,万子夏辗转难眠,找来其余六家行头商议,打算了结与楼无恙的仇怨之后,就向彤霄宫昆仑剑门动手,告之江湖吊义伐罪。顾虑到独力难支,须寻求帮手,恳请眼前各位大侠到时鼎力相助。六家行头均赞许其计,全不推拒,视同己任。
万子夏又诚邀欧阳华敏伸出援手。欧阳华敏受宠若惊,想到自己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后生小子,未禀明师尊毋能擅自介入江湖之争,便依礼婉言辞绝。万子夏却道:“你是甘延寿将军的师侄,无须见外。尊师是哪一位?”欧阳华敏敬重以告。万子夏听后,更为赏识道:“原来孙侄乃师从剑牍先生,怪不得小小年纪,已有过人胆识和见地,不愧为昆仑剑门后辈之翘楚,重振彤霄宫当责无旁贷。”
欧阳华敏此时尚不知师祖章成子与积石山彤霄宫的渊源,对万子夏所言大感困惑。询问之下,万子夏便将昔日彤霄宫昆仑剑门的一班师兄弟,以及大师兄章成子和堂师兄弦成子的宫主继位之争从头说来,欧阳华敏这才得以尽晓自己师门之秘。然而令他最想不到的是,昆仑剑门竟致如此龙蛇混杂,与他打了许多交道的杜青山和闵大宽,甚至楼无恙这个大恶人,算起来都是他的师承叔祖一辈,抑郁纠结之情,一时难以言表。
万子夏述及往事,不无感慨,对欧阳华敏语重心长道:“你的师祖章成子大师兄最后不得已另立荆楚剑门,枉受背叛彤霄宫之名,但教出了甘延寿将军、剑牍先生这等高徒,远胜弦成子一脉皆恶,也算是申明冤屈,告慰平生之憾了。传至孙侄您这一辈虽已隔代,寻根溯源,毕竟还是昆仑剑门之后,自应义无反顾,除乱归宗,为师门正名雪耻。此次清理彤霄宫的奸孽,正当其时,你更有何顾虑?回头我还要去找你的师祖、师父、师伯师叔们商酌此事哩。”
欧阳华敏道:“那样敢情最好,晚辈若能侥幸活着回汉,定会遵从师尊之命。”话中回复虽显勉强,但终归是承诺下来了。万子夏止不住满心欢喜,愈加见爱。
次日一早,一行车骑便押解英四杰取道南行。因家仇之事未了,欧阳华敏始终不放心将闵儿留在匈奴跟着自己出生入死,趁此机会又要她与八位大侠结伴回汉。万子夏问知闵儿是闵大宽的孙女,也甚是关照相劝,但闵儿坚决不从,非陪在欧阳华敏身边不可。
欧阳华敏熟知她的性子不能强拗,只好顺她之意。两人不无别扭的远送了八位大侠一程,没再发现险情异状,才与其等辞别。为方便万子夏一行押解英四杰,两人与贾无财夫妇交换车骑,从两个大木箱中取了简单的行囊,即与其等分道扬镳,各奔南北。
几位大侠把英四杰硬塞入车上的其中一个大木箱内,以防招人眼目途中生变。一行车骑载押着英四杰走了数日,到了汉匈边界。总算彻底摆脱此次危厄,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首仿如隔世。过了边关,速速赶返长安京城。
七家行头依照商定之计,悄悄押着英四杰登门拜见王凤,详实禀明其等在匈奴的一番遭遇,以及姚金星、杨普、昆仑六剑等一众朝廷钦犯的情状。王凤听完诸般经过,当场审问英四杰对证,果然与前事不无契合,遂相信七家行头所言,对楼无恙、姚金星之流的恶行大是愤慨,对欧阳华敏之议深表认同。
经慎重斟酌,决定暂且将英四杰关押在其职掌的卫尉监牢,严令众属下不得对外走漏风声。然后进宫向王皇后密奏详情,让七家行头先回府上,听候旨意。
王皇后听了王凤的奏报,却不太上心。原来自从太子与许娥成婚之后,不知是因太子宫加强了防卫,还是因为朝廷有司一直在暗查谋害太子的幕后主使,半年多来没有再发生令人不安之危。王凤认为阴害太子的一众奸人未除,决不能麻痹大意,坚执要将谋害太子一案交由七家行头接手追查下去,同时主张把楼无恙父子在匈奴所犯的恶行奏报皇上,请求下旨责命朝廷有司马上抄查楼家,数案并审,逼令楼家交待出那个神秘的傅大人。
王皇后全无主见,听由王凤权宜行事。王凤遂斗胆私下觐见皇上,奏陈楼无恙父子勾结匈奴强欲除掉长安京城另外七家行头,之前参与图害太子的嶓冢山寨主姚金星、羌王杨普,以及昆仑六剑也充当其帮凶,并断定楼家必与暗害太子之谋大有牵连。皇上轻言针对太子的逆谋与市井恶霸相互间的仇怨纷争风马牛不相及,不能混在一起,也毫不关心楼无恙在匈奴阴谋戕害另外七家行头的事实,更不以众家行头私自搅浑匈奴人的英雄大会为功。反倒责令吩咐,假如众家行头回到京城之后续起争斗,悉交京畿府衙惩处即可。
不过他对谋害太子的悬案却极为审慎,立刻在未央宫清凉殿召见丞相匡衡、中书令石显、执金吾司马旺、大鸿胪冯野王、御史大夫李延寿、御史中丞伊嘉等先前参议处置此事的重臣,并特地请来王皇后,太子妃的父亲大司马、车骑将军许嘉,一同与王凤商讨对策。众皆认为应立马盘审英四杰,令他对年龄相近、容貌相仿的朝廷官员一一进行指认,火速查出谋害太子的幕后主使傅大人。
至于楼家,王凤虽当众奏明,已查出前次在去西域路上加害太子的恶徒当中,有两位叫施明、吴光,此二人同受楼无恙指使,且刘堇、范晔更是死于楼无恙及其爪牙之手,而楼无恙的背后主使正是那个傅大人,这些事实均有欧阳华敏和闵儿亲眼见证。但丞相匡衡和中书令石显认为,一者证人皆不在场,二者找不到刘堇的尸骸,而范晔死于城郊禁苑,无法证实其必是楼家派人所害,不能光听欧阳华敏和闵儿的一面之词。退一万步而言,即使范晔和刘堇之死皆与楼家有关,也不能就此断定楼家必已参与暗杀太子之谋,何况根本不知那施明、吴光是什么来头,与楼无恙到底是何干系,须得将其二人缉拿归案,才好审明坐实楼无恙是否有罪。两位大人还以楼家在长安九市影响甚大为由,在无确凿证据之前,均不主张对其贸然抄查缉捕楼无恙,以免又掀波澜,惊扰百姓民生。
王皇后、许嘉和冯野王支持王凤的奏请,赞同对楼家一并追查。李延寿、伊嘉则站在丞相匡大人和中书令石大人一边,力主采取稳妥对策。司马旺摇摆于两者之间,只说双方皆不无道理,不敢更多置喙。双方争辩了一番,难分所计优劣。
皇上最后还是偏重听信丞相匡衡和中书令石显,决定对楼家暂且搁置不究。而且认为直奔主谋元凶,快刀斩乱麻最好。只要能在英四杰的指认下揪出那个傅大人,所有案情就会真相大白,参与其中的奸人乱党不管还有些什么人,到时都会不查自明,朝廷有司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按图索骥,将其等悉数缉拿归案。
支持王凤的一方见圣意已定,也就不再理论争执。王凤虽能察觉匡大人和石大人不无因私荫护楼家,但顾忌权臣势大,也不好顽强固执己见。
接着要确定主理此案之人,石显以遵守章制为由,极力推举伊嘉担当此任。本来依照官制,王凤和司马旺的级秩均在伊嘉之上,但御史台主掌监察、弹劾百官妄行过失,兼有核查其等作奸犯科、违典悖律、谋逆犯上等疑案之责,在场之众难驳其议。皇上采纳石显的举荐,颁下圣旨,由御史中丞伊嘉率同司马旺和王凤负责审讯英四杰,并领其人秘密对可能涉嫌的文武百官进行指认。考虑到如此逐一核查牵连甚众,在未有结果之前不宜惊动太大,更责令参议众卿及知情之人严守口风,不得对外张扬泄露有关情事。
伊嘉和司马旺、王凤领命后,即前往关押英四杰的卫尉监牢,打算将其转移至御史台密室审理。三人到达监牢之时,见到牢门虚掩,看守之人不知去向,境况奇怪异常。急忙推开牢门入内,却发现监牢令长和两名值守的卫士均躺倒在里面,咽喉被利刃刺中,已经气绝身亡。英四杰身上的枷锁脱落地上,却被削下脑袋,身首异处。
王凤震惊骇然,赶急细察详情。但见监牢令长和一名卫士至死握着亮刃之剑,另一名卫士的长剑却到了英四杰的手里,三柄锋刃血迹斑斑,整个监牢极其混乱,看上去四人死前好像经过了一番拼杀,英四杰夺剑反抗,以致双方同归于尽。从地上尚未尽干的血水推断,事发应当就在个把时辰之前,正值皇上召集密商对策不久。
伊嘉和司马旺见状,意外非常,也不多想,便大摇其头,痛惜长叹,草草安慰王凤几句,丢下他一人处理后事,回禀皇命去了。不久皇上降下罪旨,责罚王凤监管人犯不周,削去半年俸禄。
王凤查案不成反遭累,一番心血大受打击。事后寻思,总觉得监牢中四人之死甚是离奇:“监牢令长和两名卫士缘何要进到监牢里面?又因何与英四杰发生争斗?遇到险情为何不呼救?监牢就在卫尉府衙之内,只要听到异样动静,府衙内的众多卫士定会及时赶去相助。而且英四杰要挣脱枷锁取人性命,决不是轻易之举,其若有高强本事,为何还会被身手算不上厉害的监守削掉脑袋?”诸多疑问萦绕于怀,百思不得其解。
若说四人可能是被他人暗害,更加想不通。一者知晓英四杰关押之情的人屈指可数,七家行头要行凶报复,完全不必等到这种时候;二者,府衙里面的卫士差役平日赤胆忠心,决无理由动手杀人给府上招惹麻烦,何况监牢令长和两名卫士也已丧命,凶手若是内鬼,岂能隐藏得一点儿迹象皆无,安之若素?再者经查,近日并无可疑之人往来府衙,高墙禁苑轮番有卫士把守,外人不太可能逾墙入内犯事而不被察觉。从诸般情形来看,他人作恶的可能实在太过渺茫,加之卫尉监牢只是临时收羁犯人之用,数间监牢内当时偏偏只关押了英四杰一人,想从旁找半句查证之词都不可得,只能自认倒霉晦气,在可靠之人面前免不得念叨嘀咕,吐一吐愁闷积郁之怀。
小莽子时常登门拜望王凤,向他请安。无意中听到此事,觉得新鲜好奇,便跑到宫里与嫱儿说了,请求她帮忙解答。嫱儿教他:“须得弄清楚英四杰是个什么人,才容易想明白究竟。”小莽子遂将英四杰的来头及其等在匈奴的一番罪行打听得详尽细致,告知嫱儿,当中自然免不了提到欧阳华敏。
嫱儿得闻欧阳华敏的声讯,如同阴霾中看到阳光。早在开春之时,家乡父老已寄有书信来,说到了欧阳华敏一家被害之事。嫱儿惊悉噩耗后悲切痛心,终于理解了欧阳华敏向她辞行之日为何会有那般异样表情,冥冥中觉得他说受皇上之命到匈奴去找藏宝图,应当只是安慰自己的借口而已,内中必定另有隐情,心里愈加为他日夜担忧。如今无穷无尽的思念牵挂一下子找到了主头,当然急切想知道他更多实情,遂连哄带催,拜托小莽子再去尽量仔细打听有关欧阳华敏的消息,尤其想确切知道他为何要跑到匈奴去。
小莽子不解问她:“姐姐怎的这般关心那个欧阳华敏?”嫱儿不便照直相告,遮掩道:“奴家有一个乡下亲戚却好与此人同名同姓,年岁相仿,半年前因其家中遭遇惨祸而去向下落不明,此人极有可能就是他了。你须得帮姐姐暗地里好好了解清楚,只要所知能让姐姐称意,定然有赏。”
小莽子为讨嫱儿欢心,满口答应。嫱儿叮嘱道:“此是姐姐托付你的私事,你可千万要记住,决不能让他人知道,免得给姐姐招来是非麻烦。”小莽子受到嫱儿的专一信任,高兴得忘乎所以,挺起小小身躯拍着胸膛作保,火速去办。
他是王皇后和王凤的孤侄,平日乖巧伶俐,甚会博取两位尊长的欢颜怜爱,要打听此事的细枝末节并不算难。瞅个王凤满腹烦恼无人排解之时,一本正经地装着要替他分忧解愁,甜着嘴巴关心询问几句,王凤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倾吐无余。小莽子不仅问明欧阳华敏的长相如何,到匈奴所为何事,与那些市肆行头有何瓜葛,甚至对欧阳华敏与那个胡耆堂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要刨根究底,直至王凤哑口无言,无法答上话来,才肯作罢。
王凤本已从七家行头的口中得知欧阳华敏因家人遭害而潜入匈奴向胡耆堂寻仇,但想当中诸多是非曲直尚不十分清楚,也无足够凭据,故只是对欧阳华敏的家门之难深感同情,没有多加过问。且以为不会与太子之案有关,未做深究。眼下小莽子百般缠究,倒是叫王凤对此节生出疑问来。不仅没有责怪小莽子之意,反而对他的顽皮好问甚是赞许夸奖。待将小莽子打发走后,便即派人着手调查欧阳华敏与胡耆堂结仇之详。
小莽子将打听到的一切当成了宝贝,莫辨真伪巨细,在嫱儿面前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以显神通,邀功请赏。嫱儿得悉诸情,方知欧阳华敏冒死潜入到匈奴去的真正苦心。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欧阳华敏的家门惨祸竟会与一位胡人藩王脱不了干系。假若胡耆堂还在大汉尚好对付,然则其人已经回到了匈奴,有如蛟龙入海,在他的地盘上四处草木皆兵,欧阳华敏如何能斗得过他?刹那间仿佛亲见心上人置身群狼猛虎的爪牙之下,险恶万端,生死只在一线之间,活着回到大汉几乎只剩下奢望,不由得芳心尽碎,忐忑忧惧之悲一落千丈。
为防小莽子察觉隐衷,也免令宫中上下遇见之人惊疑,好不容易把持住心绪,赶紧强打精神,匆匆与小莽子别过,从间道快步奔回后宫侧院自己的房中。刚一合上房门,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浑身酸软无力,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此时此刻,她何其渴望见到欧阳华敏,何其切盼能替他分担苦难仇恨。但面对不能自主的处境,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孤身无助,欲哭无泪。她想到了师父剑牍先生,但已有一年多不知他老人家的音讯,到哪里能找得到他?有什么办法能指望他去帮助欧阳华敏?越想越焚心煎熬,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