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宁胡阏氏(3)
接下来一连数日,嫱儿只要自己一人独守房中,整个儿就瞬即悬坠在迷茫苦痛的深渊,眼前总是飘忽着欧阳华敏可能遭遇的种种险情,挥之不绝,幻灭惊扰,日夜难寐,万般思量因应之计。此种苦处既不能说也不敢向人倾诉,只能交由所居小小斗室尽行吞噬。
但伤心忧虑归伤心忧虑,日间还是得硬撑着强掩戚容听命干活。王姑姑察觉闵儿的言行举止隐然有异,早将她的抑郁不安瞧在眼里,惦记在心。一日,忙完活后,悄悄来到嫱儿房中,殷切探询事因。嫱儿上次与欧阳华敏私会被她发觉,幸得她守口如瓶护全,对她甚是感激信任,便把满腔愁情苦楚向她吐露。
王姑姑问明就里,对嫱儿甚是同情哀怜,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们两人真是一对苦命的鸳鸯儿。事已如此,忘记他罢。”嫱儿凄切道:“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忘得了他。”王姑姑道:“你忘不了他,又能怎样?”嫱儿咬唇横下心来,道:“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去找欧阳师哥。”
王姑姑登即神情肃然,开导她道:“你知道这个地方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那怕你真的能够离开这里,也得有恰当的时机,有合适的理由,若是着急任性而为,犯下擅自离宫出走的重罪,皇上降下恶诏,不仅要拖累你的家人,估计你的欧阳师哥也难逃追究。”嫱儿道:“姑姑所言极是,嫱儿正是顾虑到这些,才百般无计,举止难决,诚望姑姑指教一二。”
王姑姑道:“这样的事情,我是不敢乱嚼舌头的了,只能提醒你,在未得脱身之前,决不能显露丝毫焦虑神色,否则宫中上下耳目众多,必会心生猜疑。”嫱儿颇显委屈道:“嫱儿有时实在难奈内心惊忧,情不自禁。这番多谢姑姑告诫,往后我一定多加小心在意。”
王姑姑关心问道:“你想到什么法子能从这宫里出去么?”嫱儿道:“我想过假装死掉,让宫差把我扔出宫外,但须得有人照应才行。”王姑姑蹙眉想了一会儿,道:“这个办法恐怕行不通。凡是宫女死去,都得经过医官验尸,你已入宫有年,还得依从丧葬之例。经由诸多折腾,到时说不定你真的就给弄死了。若是被发现想装死逃走,更是欺君大罪,诛连九族,祸何大焉!此举万万不可!”
嫱儿立时眼眶红润,珠泪奔涌,几近哭诉:“欧阳师哥正处危难之中,嫱儿没能陪伴他同力赴仇,整日心神恍惚,惭愧无地。只要在这宫里多呆一日,心里面就多一分不祥之兆,浑身惴惴坐卧不安,但求姑姑能帮忙想个两全之策。”
王姑姑默默注视嫱儿,思索有顷,道:“释放宫女为民,前朝也有过先例,但一般都是在圣上驾崩之时,才有此等大赦之举。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皇上春秋正盛,难望会有那样的机缘。你最好还是先把你的欧阳师哥埋在心里,不要胡思乱想。”
嫱儿哀伤道:“姑姑,这个我做不到。他无时无刻不从心里跳出来,叫我如何能按捺得住?”王姑姑微微一笑,见责道:“我看你只不过太焦虑心软而已,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嫱儿道:“姑姑说哪里话?欧阳师哥九死一生,嫱儿哪能硬得起心肠来不为他思量?”
王姑姑轻轻抱过嫱儿的双肩,一边替她拭泪,一边慈爱抚慰道:“姑姑教你放下他,乃是实情所致。你那欧阳师哥既然胆敢远赴虎狼之国万里寻仇,决计不会是一时冒失冲动,必定早有成竹在胸的谋划,待到事成之后,他就会回来寻你了。所以姑姑才要你暂且放下他,安下心来好好在这宫里等候。”
嫱儿痴心不改,执拗道:“不行,我一定要想个妥当的法子尽快离开这儿,到匈奴去力助他报仇。”王姑姑也不客气,给她直泼冷水,欲令她清醒:“此举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一介女儿身,能帮他什么忙!在塞外漠北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民风粗陋,野蛮残暴,你不去给他添麻烦就够好了。”嫱儿坚定道:“我的武功剑法不差,与欧阳师哥双剑合璧,威力更强,绝对不会拖他后腿。”
王姑姑略显意外,疑心问道:“你也会武功?”嫱儿答道:“当然会了。我与欧阳师哥是师兄妹,自拜师学艺之日起,天天就跟他在一起习练剑法,虽然没有他厉害,但要杀几个匈奴恶狗,应当还是绰绰有余。”王姑姑续问:“此话当真?”嫱儿毅然点头,道:“嫱儿敢拿名节对天发誓,决无虚言。若不是顾及家人遭罪,嫱儿早就飞越宫墙逃走了。”
王姑姑愣了好一会儿,忽然颓丧道:“那你可比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婆子强得多了。”嫱儿听见她的口气好像转了一个大弯,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话说得太重顶撞其意,令其不悦,遂歉然道:“嫱儿岂敢拿姑姑作比!嫱儿虽有一身武功,但也仅只说说而已,定然不会做出擅自逃离皇宫的傻事。而且上次与欧阳师哥相会不慎,若是没有姑姑的体恤宽饶,嫱儿早已不知身首何处了。”
王姑姑道:“你不用多作解释,姑姑知道你的盼头,说的是真心话。既然你会武功,若是哪日得脱牢笼,便可和那位欧阳公子一同闯荡江湖,化外之民,无拘无束,自由快活。如此景况,确实是早一日离开这里,早一日轻松自在。而姑姑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就只能傻傻地待在宫中,痴等着心里面那个人来,每日都纯在异想天开廖慰寂怀,伤心绝望已成自然。”
嫱儿听到王姑姑流露私情,既悲伤又惊喜,急问:“姑姑的境遇也是与嫱儿一般,一直在宫里等着某个人?”王姑姑愈被触动情怀,哀婉道:“起初是在等人,后来便是等鬼。如今已过去了四十余年,却连做鬼都见不到一面,到头来真是叫人心如死灰。”言毕,悲恸难制,止不住老泪纵横。
嫱儿心里头一刹间翻江倒海,诸般辛酸滋味一齐涌来。自从入宫之后,她便和王姑姑朝夕相处,但万万想不到彼此竟然都是苦海中人,同病相怜,难怪王姑姑能谅解,甚至甘冒杀身之罪也要护全自己与欧阳师哥的儿女之私。顾念及此,百感交集,情不自禁与王姑姑抱做一团,任由热泪洗刷道不完理还乱的悲悯情愁。
两人一下子成了患难之交,相偎相依,互诉心曲。王姑姑面对嫱儿之忧感同身受,半分记忆半分念想地说出了年轻时的一段情事。原来王姑姑的身世甚是曲折,她的真名叫做王素娥,父母均是武帝时太子刘据的家奴,后因巫蛊之祸,刘据被害,满门遭受奸人诛杀,王姑姑当时年仅三岁,被父母藏入京城至交闾里杜家,侥幸得免一死。
待到巫蛊一案真相大白,武帝惩除奸佞,一场险恶风波才算过去。当时刘据一家仅幸存其孙儿刘病已和王姑姑两人,刘皇孙寄养在其祖母史家,杜家便将王姑姑送到史家与刘皇孙一同抚养,好教两位孤儿重续主仆之情。然而命运直教人啼笑皆非,待王姑姑年岁渐长,出落得标致可人,十五岁时又因与皇族有旧,被选入宫中侍奉昭帝。
王姑姑因父母之恨未消,决意宁死不受昭帝之幸,私下里大胆向昭帝禀明先人之冤,并表白自己已有心上之人。昭帝年纪与王姑姑相仿,当时虽然年少,却甚是开明,不忍强人所难,便将王姑姑当作姐姐一般看待,有心将她放出宫去。然而当时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把持内外朝政,昭帝其实作不得主,只好答应王姑姑,等到他亲自当政之后,定会遵从她的意愿。
有了皇上的特恩,王姑姑虽然深居宫中,倒不妨碍与心上人私下往来。可是天意弄人,这般光景仅仅维持了两年多,王姑姑的心上人便因随傅介子将军出使楼兰,在征讨叛党中以身殉国。王姑姑闻知噩耗,痛不欲生,无论如何也决然不肯相信心上人已死,因为从那些一同出使楼兰的将士口中打听,根本就无人见到心上人的尸首。自那之后,王姑姑便日日在宫中守望,坚信心上人总有一日会突然出现在眼前,那怕是化身魂魄,也会归来。
数年过去,昭帝病故,因无子嗣,皇位几经周折传给了刘病已,是为汉宣帝。这位皇上与王姑姑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完全知道王姑姑的爱恋,也理解她的悲苦,曾派人替她核查心上人的生死之实,但年长月久,物移事易,哪里还能查得到什么好结果。王姑姑却痴意不渝,不肯另嫁他人,宣帝无奈将就给她封个散职,留她在后宫管教采女,以便时时关照。就这样光阴似箭,一晃过去数十年,皇上换了两任,直至元帝今日,王姑姑已经衰萎成老太婆了,仍旧守节如一,苦候在宫中。
悲悯同心,嫱儿深为王姑姑的半世憾情伤怀哀叹,遂问:“姑姑,你等的那位心上人叫什么名字?”王姑姑道:“他叫杜青山,是救我逃过劫难的那个杜家的长公子,我们俩和宣帝自幼经常在一起玩耍,不知不觉就种下了情根。如果当年杜家公子不是身死殉国,在宣帝时说不定就是大汉的将相良才了。唉,只能怪好人命不久长。”
之前嫱儿已从欧阳华敏口中听说过杜青山的一些不幸遭遇,没想到王姑姑的心上人竟然是他,当即脱口道:“姑姑,那个杜青山并没有死,欧阳师哥还和他打过不少交道哩。”王姑姑惊疑问道:“真有此等事?”嫱儿即尽将所知有关杜青山的实情照直相告,就差没把欧阳华敏与他因偷盗《太公兵法》而结识之事说出来。
王姑姑听得呆若木鸡,久久难以置信,随而道:“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你必定是弄错了,欧阳公子遇到的那个杜青山决不是我所说的那个杜家公子。”嫱儿不解究问:“姑姑为何这般肯定?”王姑姑道:“杜家公子青山,身材高大魁梧,长得一表人才,怎么可能会变成又丑又瞎的模样?”
嫱儿虽然不知道杜青山双目受毒箭所伤而瞎,以致容貌大变等情由,但相信杜家公子必是其人无疑,便对王姑姑道:“当年跟随傅介子将军一同出使楼兰的将士中,应当不会有两个同名同姓的杜青山。保不准杜家公子确在战乱中活了下来,但因身受重创,落下了一副陌生模样。姑姑不妨找回杜家过问他的状况,设法与他相见辨认,往事历历,即知真假。”
王姑姑黯然神伤,哀怆道:“假使杜家还有人在,事情当然好办。只是青山大哥死后,次年其弟从军出战,也不幸葬身疆场,杜家两老伤心过度,不久先后重病而逝。宣帝还没继位,杜家就已破散无嗣,等到我能出宫为妇之时,即便想替青山大哥孤守一支香火,也无法达成所愿,如今哪里还能找得到与青山大哥和杜家有关的些许因缘?我只是始终不甘相信青山大哥之死,才在宫中苦熬至今,否则也早已随他们去了。”
嫱儿嗟呀不已,道:“有此等情节经过,姑姑更应见上那个瞎眼杜青山一面,不管他是不是你所要等的人,总能稍稍放却一番心事。”王姑姑道:“说来也是。确实该当见上一面才好。只是又怎知到哪里去寻他?”嫱儿想了想,道:“估计欧阳师哥会知道他的下落。”王姑姑苦笑道:“那就只能等你的欧阳师哥回来寻你时再说了。唉,这回老天爷指不定真个把我们两个苦命人硬揍到一块儿。”
两人倾诉相知,嫱儿不由荡起侠义情怀,对欧阳华敏愈是牵肠挂肚,反过来宽慰王姑姑:“我不会在这宫里听候天命,一定要尽快脱身去找欧阳师哥,帮姑姑打听到那杜青山的去处。为今之计,就差一条离开皇城禁宫的妥当门路,敢请姑姑详加留意宫里的情状,看看有无巧合机缘,相助成全。实在逼不得已,我就一把火将这后宫侧院烧了,趁着火害逃出宫去。”
王姑姑一脸茫然无措,既点头又摇头,道:“大火无情,多会有死伤害及无辜,而且一旦被追查出来,尤是大罪难赦。你先不要心急莽撞铤而走险,我对宫中里里外外可算得上熟悉不过,待仔细观察一些时日,好好思量斟酌,若是终无万全之策,再行决断不迟。”嫱儿听信其言,择善而从,暂且安定下来。
当晚,王姑姑就陪在嫱儿的房中过了一夜。彼此对情意中人魂牵梦萦,心事昭昭,同愁同恨,相惜相慰,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辛酸悲苦,仿如患难以共、生死相依的母女一般。
时光荏苒,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后宫忽然炸开一则传闻:匈奴呼韩邪大单于向大汉皇帝递交国书,愿来长安京城朝觐,并求能娶汉国皇室公主为妻。此种联姻汉匈早有不少成例,自汉高祖在平城白登遭到匈奴大军围困之后,郎中娄敬便提议挑选大汉宗室王女送至匈奴侍奉大单于,促成汉匈两国和睦共处,缓解交兵之争,开汉匈和亲之先河。此后多任皇上不时均有与匈奴和亲之举,只是到武帝一朝,才变联姻为争战。
历经大汉数世征讨,匈奴国力大减,经五单于之乱后,更是衰弱。到汉宣帝当政之时,汉匈联姻,两国称兄道弟,已不是大汉之要务,而是匈奴单于急切诉著大汉皇帝之渴求。正因形势如此逆转,元帝刘奭继位之后,一直未有与匈奴联姻之举。此次呼韩邪单于欲与大汉重续姻亲之好,已今非昔比,不管是皇室还是朝廷百官,均大有轻贱其媾为汉婿之想。
事下公卿合议,有主张不答应呼韩邪者,有主张敷衍羁縻之者,满朝内外无一宗室王亲愿将女儿送入匈奴单于的蛮族之帐受其蹂躏。元帝性情软弱,不打算拂呼韩邪单于之诚,遂决定从掖庭待诏中随意选派一位不起眼的宫女嫁给他了事。
圣旨传到后宫,当即一石激起千层浪,成百上千佳丽纷纷施展手段,避而远之,无人肯愿应诏。想那大漠苦寒之地,哪如在堂皇富丽的汉宫苑囿享受来得舒服!何况此去万里他邦,恐怕终生难得再见父母亲人之面,更不要说期翼得到皇上的宠幸,封宗荫族,光耀家门了。皇上无奈,只好将此事交给掌管后宫采女的掖庭令,责令其从地位卑微的宫女中酌情甄选。
后宫内从未得到过皇上临幸的下层宫女甚多,少说也有数百人,掖庭令邹大人难以一一详察,便召集属下众官相商,交由各位宫教博士提出人选。宫教博士即是具体管教采女的宫监,他们美备不舍,敝帚自珍,也难拿决主意,加之许多宫女想方设法托人说情开脱,宁愿老死,也不肯远嫁匈奴单于。掖庭令骑虎难下,干脆让左右丞跟着宫教博士在名册上乱点一通,草草敲定四位入宫年久、无甚背景且岁数已长的普通宫女,准备交差。
王姑姑找到嫱儿,劝她假以愿嫁匈奴单于应诏,名正言顺逃离皇宫羁绊。嫱儿坚决不同意,道:“除了欧阳师哥,奴家不可能另嫁他人。”王姑姑好言与她商量:“你只须借个名头,无须真的去服侍那个老态龙钟的蛮族单于,就像如今在这皇宫里一样。”
嫱儿顾忌道:“到了那匈奴蛮王的帐下,只怕便全由不得我了。”王姑姑道:“这是你能够堂而皇之摆脱皇上,与皇宫撇清干系而不致拖累家人的难得机会。至于到了那老单于的身边,姑姑相信你一定能巧妙应付,无甚大碍。而且你立意要助欧阳公子报得大仇,此乃不二之选。试想要除掉一个手握重兵的匈奴藩王,不谋图利用匈奴大单于的威权,岂能有望成事!”
嫱儿本来心如磐石,被她一语点醒,不无犹豫起来,叩拜道:“多谢姑姑晓以大义,嫱儿还望姑姑指明因应之道。”王姑姑伏到她耳边,教她见到匈奴单于时该当如何周旋,末了道:“你身藏武功,那老单于必定奈何不了你,既然无法逼迫你屈从床笫之欢,你也就无须担心受其污辱。且宫帷之私,那老单于多半不愿,也当无颜向人启齿。待到了匈奴,你便可相机行事,设法找到欧阳公子,助他报了大仇,之后你们两人远走高飞,自由自在,那样就再也不干大汉皇上和朝廷的事儿了。”
嫱儿寻思许久,抿嘴道:“此举不失为良策,但不知宫监大人还能否增添人选。”王姑姑道:“这个他们求之不得。只要你愿意,姑姑即刻去给你张罗举荐。”嫱儿咬了咬牙,决然点头。
当下两人说好,王姑姑便去找宫教博士,言明嫱儿甘愿为国效命,远嫁匈奴单于。众宫教博士和掖庭令丞难得有人自请赴命,乐得合不拢嘴,不问青红皂白,赶紧将嫱儿的姓名补上。邹大人深受嫱儿的举动鼓舞,将她列在名册前头。其时皇上适好身染重疾,不便亲自鉴见五名应选采女,掖庭令丞就在宫中傍舍召集其等,并带了一名画工摹绘她们的图像,携以向皇上奏报所选具细。
王姑姑深谙宫中曲直,眼见嫱儿姿容绝丽,倾宫倾城皆无,知道皇上一旦察觉,必宠而不肯将她许配给匈奴单于,是以在她去见掖庭众官之前,刻意拿劣等的脂粉在她脸上胡乱涂抹,硬将她打扮成普普通通的模样,饶是如此,仍遮掩不绝其惊世骇俗之貌。王姑姑左看右看怜爱难舍,莫能自已叹道:“好嫱儿,只怪老天故意叫你生得恁般标致,连锅底炉灰都盖不住你的粉嫩肌肤!真真是可惜了一个绝代无双的美人儿!”
嫱儿明晓其意,脸上微羞,淡然一笑,取出日常书写所用的油墨,在已作丑饰的双颊及颈项间狂点数下,一下子便似生出了许多黑痣来,大损容颜之美。照此糟蹋自己一番之后,才跟着王姑姑一同去到掖庭令丞指定之所候见。
不久,掖庭令邹大人领着众属官前来,约略给嫱儿等五名备选采女传达了皇上的旨意,即命画工着手绘制五人的图像。那画工是个中年男子,名叫毛延寿,长安京畿杜陵人,技艺精湛,无论老少美丑,必得其真,但凡宫里有为宫人作画的差事,必落其手。然而宫中规矩甚严,外人对宫女不得近身而观,画工毛延寿未能瞧出嫱儿形貌拙丑之假,只管挥舞丹青妙笔,悉依其所见描绘于丹青素缟之上。
五名备选宫女的画像呈送至皇上的病榻之前,皇上粗略浏览了一遍,无有不舍,便按序指定嫱儿代替皇室之女出嫁匈奴单于,并尊封其号为昭君,使其既名份殊荣,又有别于王室之女。后史记载,乃以昭君为嫱儿的表字,不称封号,复其民女真实身世。其余四名备选宫女侥幸得脱苦海,谢天谢地尚恐来不及,哪里还会去追究嫱儿矫伪容颜之举,即便后来有人知晓真相,也不愿主动跳出来揭发此中隐情,自讨苦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