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宁胡阏氏(4)
呼韩邪单于入汉朝觐的行期定在岁末正朔前后,距离时下尚有数月之久。掖庭令奏请皇上将嫱儿单独另置宫外别馆,安排人手教授她胡语胡俗,以便其将来嫁到胡地之后,容易与胡人相处。皇上准奏,掖庭令遂将嫱儿迁至长安城西南面的昭台宫。王姑姑因举荐有功,得了不少赏赐,并被分派到嫱儿身边继续侍候其饮食起居。她本来对嫱儿就百般难舍,当然乐意遵命,毫无异词。
昭台宫位处长安城外的上林苑,置向偏僻,殿宇冷清,以前只有遭贬斥的嫔妃、贵人才会谪居其内。当年霍光死后,其妻霍显怂恿霍家子孙谋逆,其女废后霍成君便被囚禁在此处。今朝后宫因王皇后性情和善,失宠势孤,少了许多宫帷争斗,永巷暴室已形同虚设,何况远在城郊的禁苑寒宫,更是空室无主。嫱儿既被钦定配嫁匈奴单于,依典制不能再与待诏宫女同列,掖庭令将她别置在昭台宫内,使之不与其他宫女相杂,俨然如昔日待嫁公主一般。前来教授其胡语胡俗之人,出入不致惊扰后宫,也大为方便。
嫱儿在昭台宫内少了诸多约束,一门心思对欧阳华敏更是记挂,巴不得早些儿飞到匈奴去寻他。一日,有个年老的匈奴贵人专程到昭台宫拜望嫱儿,让门仆通报入内,自称原是匈奴的左伊秩訾王,与呼韩邪单于甚是相熟,后来弃胡入汉,侍奉大汉朝廷。嫱儿尽管尚未正式出嫁匈奴单于,但对这位曾经的匈奴名王不便拒之门外,便整装依礼接见。
大凡帝王,无不贪恋美色,左伊秩訾王对大汉皇上竟然愿将眼前这样的一位绝世佳人许嫁匈奴单于大为惊讶,情不自禁喋喋夸赞嫱儿的美貌。嫱儿暗感嫌恶,然则碍于对方为客,不好在初次会面之下失态,强堆欢颜吩咐王姑姑沏上热茶,略尽主人之谊。左伊秩訾王像是有要事交待,恭恭敬敬献上携赍而来的厚礼,却无去意。嫱儿忽地想到他可能会知悉那胡耆堂的一些底细,遂打发王姑姑去忙别的活儿,独自陪在下首悉心听教。
左伊秩訾王以言语试探嫱儿,发觉她不仅知书识礼,而且从容大度,愈是倾心钦佩。三盏清茶过后,便道出此来缘故。原来那日胡耆堂逃脱了呼延镇南的大军追杀,立派快骑将左贤王铢娄渠堂被呼延镇南杀害的实情奏报龙庭。大单于得闻爱儿噩耗,痛不欲生,要拿呼延镇南治罪。呼延镇南对自己的暴行当然抵死不认,并反过来将一番罪责尽数推到胡耆堂身上。呼延丕显老牛舔犊,倚老卖老,净装糊涂,自是一力袒护呼延镇南,坚决不信呼延镇南会做出谋害铢娄渠堂的愚蠢之举,咬定凶手必是胡耆堂无疑。大单于找不到证人当面对质,拿不到确凿证据,无法决断胡耆堂和呼延镇南谁是谁非,且惮于两方均手握重兵,不敢用强,只好专程派人到长安京城向万子夏等众家行头求证。不料楼无恙与万子夏等另外七家行头分站两边,各执一词,把大单于弄得更是一头雾水。眼看疑案中一己之势已置于胡耆堂与呼延丕显的争锋之下,一龙难敌二虎,孤掌难定乾坤,莫说要惩办杀害爱儿的元凶,就是自己的单于之位也将难保,大单于忧恨交加,这才想到要南来觐见大汉皇上,求结姻亲,以借助大汉的兵威对付两位封王,稳固单于之位,强撑危局。左伊秩訾王本是呼延部族的名王,也是呼延丕显的族弟,似因不清楚事实真相,认定杀害铢娄渠堂乃是胡耆堂的阴谋诡计,是以来见嫱儿,希望嫱儿到了匈奴之后,能够支持呼延丕显父子一方,说服大单于与呼延部族合力,共同设法除掉胡耆堂,以安定匈奴。
此举正合嫱儿的心意,她当即点头应承,但道:“昭君乃一介孤弱女流,委身胡地还不知大单于如何待见,到时只能见机行事,尽力而为。”左伊秩訾王却信心满满,当嫱儿真是汉家公主坦诚相待,道:“以公主的才貌,再加上有大汉凭恃,大单于对公主必定宠爱信任。且大单于已向大汉称臣,公主所言便是代表了大汉皇上,大单于不得不慎重考虑此中厉害干系。”
嫱儿道:“只怕胡耆堂会疏通大单于的其他阏氏,多所掣肘。”左伊秩訾王道:“目前大单于所宠,主要在颛渠阏氏和大阏氏身上。两位阏氏是亲姐妹,且同为本王先兄之女,然而正因皆出自呼延部族,有庇护本族之嫌,难在大单于面前为右贤王呼延丕显父子开脱。公主只要站出来替右贤王父子说话,颛渠阏氏和大阏氏必定会在暗中支持,鼎力相助。”
嫱儿正愁到了匈奴无依无靠,独力难置胡耆堂于死地,听得左伊秩訾王所言,心里顿时有了主意,决定联合两位呼延部族的阏氏,共同对付胡耆堂。当下向左伊秩訾王打听明白颛渠阏氏、大阏氏和胡耆堂各自的家底,待至匈奴好酌情定计。左伊秩訾王但凡见问,知无不言,向嫱儿详细述说了胡耆堂回归匈奴参加英雄大会、向呼延丕显挑起争端等等诸多细致经过,但却全无有关欧阳华敏的片言只语。
两人谈了半日,嫱儿最关心的当然还是欧阳华敏。她察觉左伊秩訾王对匈奴的情事所知甚多,便拐弯抹角,殷切相询,企盼能从对方口中听到些许与欧阳华敏相关的讯息。但欧阳华敏在匈奴的行踪甚为隐秘,左伊秩訾王对其情况一无所知,不管如何回话,终究不可能解答嫱儿延颈之望。
嫱儿心想:“欧阳师哥既然去找胡耆堂报仇,自己到了匈奴若能见到那个胡耆堂,必有办法探询到欧阳师哥的行踪。”这般思忖,越加坚定了远赴匈奴的决心,唯一的忧惧,便是未能等到彼此相见,欧阳华敏已死于非命。为消除不祥念头,送走左伊秩訾王之后,悄悄在寝殿内室中安置了一方欧阳华敏父母家人的灵台,每日私下里祭奠,一者祈祷亡灵给欧阳华敏护佑,二者可替欧阳华敏略尽孝道。
之前在未央后宫人多眼杂,无法了此心愿,如今她成了昭台宫一时之主,身份地位已与往日大为不同,寝宫内的私事通常无人敢进来监查,行动大是方便自由。而且昭台宫内的差役仆从有王姑姑严格分派看管,哪能胡乱走动打听,是以无人得知嫱儿此情。
小莽子自从嫱儿移居昭台宫,仍旧时时来寻她玩耍。一日顽皮闯入嫱儿的寝殿内室,发现她正在对着神台灵位虔诚叩拜,好奇便问:“姐姐,灵台上摆着的都是些什么人?你祭拜他们做甚?”嫱儿道:“他们全是姐姐家乡的亲人,死在了匈奴人之手。不日姐姐要远嫁匈奴单于,设灵祭祀他们,企求他们能够谅解。”
小莽子看见灵位上刻的是欧阳氏人,若有所悟,问道:“莫非他们便是那个欧阳华敏被害的家人?”嫱儿先前托他打听过欧阳华敏的声讯,不好瞒他,遂如实回答:“正是。”小莽子显出一副仗义执言的神气,谏阻道:“你犯不着祭拜他们,既然他们被匈奴人害死了,即使在阴间能够原谅你,那个在阳间的欧阳华敏知道你嫁给匈奴单于,也不会原谅你。”
嫱儿心内一懔,辩道:“姐姐出嫁匈奴,乃是尊奉皇上之命,情非得已,那个欧阳华敏若果知道真相,应当不会责怪。”小莽子道:“就算他不责怪你,我也不愿让你嫁到匈奴去。姐姐,你只管把冤情写个明白,我替你拿去交给皇后娘娘,她必能劝阻皇上,不让你去受那些匈奴人的欺辱。”
嫱儿板起面孔,严肃道:“小莽子,这是国家大事,可不能胡来。”小莽子气鼓鼓的道:“什么国家大事,满朝文武大臣不去担当,非得要姐姐拿婚姻大事前去担当?”嫱儿好言开导他:“你年纪还小,不懂其中道理,长大之后自会明白。”小莽子一本正经道:“我可不管,我要你留下来,将来做我的皇后。”
这话端的令嫱儿意外吃惊,她瞅着小莽子一股煞有介事的傻劲,想他尚还是个不谙世故的黄口小儿,童心昭然,不必较真。可是见他憨态可掬,又难抑笑意,故而半真半假担心道:“小莽子,此种大逆不道之言在姐姐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到了外面是千万不能乱说的。你今日所见,也要替姐姐保密,知道不?”小莽子显得既老成,又稚气,道:“这些个是姐姐宫内之私,我当然明白不能随便说出去。但我决不怕犯上砍头杀身之罪,将来非要你嫁给我做皇后不可!”
嫱儿再也忍俊不禁,格格笑道:“瞧你这个熊样,若要姐姐给你当皇后,你须做得了皇上才行。”小莽子负气道:“怎么做不得?你瞧我那太子表哥就远不如我强,我将来一定能做得了皇上,姐姐等着我便是。”嫱儿笑得眼泪都渗了出来,叹道:“姐姐不久就嫁到匈奴去了,哪里能够等得了你?!”
小莽子信誓旦旦道:“那便待到我做了皇上,再把你从匈奴接回来。”嫱儿与他闹着玩儿道:“假如我死了呢?”小莽子威武的雄赳赳道:“姐姐要是给那些匈奴人害死了,我非派出千军万马横扫匈奴,将那单于龙庭踏成平地不可!”
有道是童言无忌,但此话说得实在太过杀气腾腾,教嫱儿止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审视小莽子良久,内心莫名不安,温言教诲他:“小莽子,你虽然聪明,也很有胆量,但皇上不是谁都能做的。日后望你还是好好用心读书,成为治国安邦的良才,切莫不知天高地厚胡思乱想,误了前程。”
小莽子凝眸问道:“姐姐不相信我?”嫱儿捧起他那双小手,端详着饱含深情道:“姐姐不是不信你,只是人人各有天命,若是不安天命,大多会招惹杀身之祸。姐姐不要你鲁莽逞强,不要你做什么皇上,只望你一生过得平平安安就好。”
小莽子蓦地茫然失神,痴愣愣的道:“我知道姐姐对我不同于他人,合当我们时常在一起,白头到老。但如果不做皇上,姐姐就不能嫁给我,就不能永远陪着我玩耍。所以,我一定要做皇上。”嫱儿哭笑不得,无奈哄着他道:“小莽子这等有心,姐姐下辈子嫁给你就是了。”小莽子却狠声嚷道:“我不要下辈子,就要这辈子,我保证说到做到!”
嫱儿担怕小莽子使性闹腾下去,会惊动宫内仆从,生出事端来,只好拿话打发他:“那我们俩说好了,姐姐就在匈奴等着你。但眼下你须得安安静静地听姐姐的话,否则姐姐就不再和你玩了。”小莽子这才收敛心气,不再信口胡言。
两人的一番话语本来无非儿戏而已,怎晓得冥冥中似乎真有天意。数十年后小莽子官至位极人臣的大司马、大将军,朝权在握,果然篡窃天子之位成了皇上,改国号为新。其时嫱儿早已辞世,但小莽子对匈奴仍然怀恨在心,屡屡对其实施凌辱邦交,甚至悍然发动大军与之开战,将两国万民拖入连年烽烟战火之中,后因大汉举国上下发生祸乱,不得善终。造化如斯,岂能不令人惊叹!此是后话,在此表过不提。
岁月如流,秋去冬来,转眼已届呼韩邪单于入汉朝觐之期。在过去数月之中,嫱儿曾写了一封书信托人送到南郡秭归的神农轩馆交由师父剑牍先生亲启。信中言明欧阳华敏为报家仇,已潜入匈奴去找胡耆堂算账,希望剑牍先生能到长安京城来一见,共同商量应对之策。但留守馆中的一班师兄弟告知送信之人,师父剑牍先生在外已逾一载又半,至时仍云游未归。送信之人只得留下书信转呈,回京向嫱儿禀复诸情。
嫱儿深知师父一旦收阅己信,必不可能置之不理,然而久等终无师父音讯,恍如他老人家已在人间消失了。原只放不下欧阳华敏一人,不期然随之而来又多了一份牵挂,止不住心生焦虑,倍感不安。可是眼下箭已在弦,容不得为师父分心,既然唯一靠得住的师父指望不上,就只能凭一己之力独自向虎山行了。不过为着心上人,即便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定然是依照原计先伪嫁呼韩邪单于,待到得匈奴再作下一步谋策。
匈奴单于来朝轰动长安京城,满街男女老幼尽皆夹道观望,有人欢呼,有人奚落,有人唾骂,更有仇视如敌者,不一而足。按照以往单于朝觐之例,名王、贵人及以下从者少说也要有二三百人,且空手而来,满载而归。但此次呼韩邪单于为表诚意,所带随从车骑不足百数,却有贡品财物九车,良驹千匹,而且众多臣属、名王、贵人跟随左右,一路低眉垂首而行,尽改以往狂傲乖张的蛮横霸气。
大汉朝廷将呼韩邪单于一行安顿在蒿街蛮夷馆邸,次日汉帝在未央宫正殿举行盛大朝仪,召见呼韩邪单于一行。呼韩邪单于率众拜伏于御座旃坛之下,递交求结姻亲的礼单,称臣奏事,愿永为汉家之婿。汉帝龙颜大悦,当即准奏,钦赐宫女昭君即嫱儿给呼韩邪单于为妻,并在宣室殿大宴群臣和匈奴单于、名王、贵人等等,且召时在长安京城的蛮夷使节列席,布告天下,大树强汉国威。
宴后下旨送大单于至昭台宫,当日便与嫱儿昭君举行成婚之礼。时虽仓促,但大鸿胪和宗正、礼官大夫等早为之备,诸事皆井井有条,水到渠成。嫱儿在婚庆理事仆役奉命至昭台宫张罗之前,已暗中藏起寝宫灵台,隐忍珠泪,穿戴红妆,强颜欢笑,假作温顺迎合呼韩邪单于之姻。
依照当时婚嫁之俗,女方应就男方之第,况且呼韩邪单于还是一国之君,更当注重礼仪。呼韩邪单于起初得知汉帝所许配的只是宫女一名,本就心有不悦,后见汉帝教他直赴女主之所成亲,仿如入赘劣子,龙凤颠倒,于礼不合,大有轻谩之意,心里实是暗衔睚眦。
然而一眼见到嫱儿,他立马便将此等纠结屈辱抛弃得一干二净,非但忘乎所以,甚至反而对汉帝心悦诚服,感激莫名。嫱儿昭君之美,大大出乎这位匈奴蛮王的想象,他自有生以来,何曾耳闻目睹过此等无与伦比的天生尤物!
当下诚如得了个天下至宝,老骨头都酥软了,哪里还顾得上与汉帝计较什么面子尊卑、是非长短,恐怕此时汉帝要他作犬吠之声,他也心甘情愿遵命照办,听任摆布。一切尽按大汉朝廷的制度,在司礼官的主持下,与嫱儿速速行过婚仪卺酒之礼,赐封嫱儿为宁胡阏氏,宴飨宾朋从属,遣使向汉帝谢恩。
随来的一班匈奴蛮夫个个对嫱儿看得目瞪口呆,垂涎欲滴,席尽之时,无人舍得辞退作息,借贺喜之由闹酒起兴,仍要争睹为快。呼韩邪单于耐着性子陪至深夜,好不容易将他们劝散,迫不及待邀嫱儿回入寝殿,急欲拥美人就榻,共作合鸾之欢。
嫱儿当然不肯从他之意,闪身让开。大单于以为嫱儿年幼,不谙男女之事,便道:“爱姬莫要害羞,夫妻欢爱乃人之常情。”嫱儿支走殿内侍寝的仆从,合上殿门,使计推却,道:“小女虽与大王行过卺酒之礼,但依家乡之俗,不至夫家,不得同寝,还望大王能将就小女这点小小心意。”
大单于早已欲火焚身,哪里肯依,眼见殿内没有旁人,更加放胆,凭着酒劲,强行要抱她亲淫。嫱儿未等他近身,迅即轻巧一退,又躲了过去。大单于欺负她是女流,喊着心肝宝贝,追着再抱,却连嫱儿的一点衣角都碰不到。嫱儿与他猫抓耗子似的扎腾了一阵,令他终究难奈自己分毫。
大单于毕竟年事已高,不一会儿便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停下来,愠怒道:“你已嫁给本王,哪有不从本王之理!”嫱儿方寸不乱,一板一眼道:“小女有言在先,大本不能体谅,为何偏要小女顺从大王之想?”大单于道:“夫娶妇随,天经地义。”嫱儿娇嗔道:“我可不管,反正未入家门,便不能依你。”
大单于眼见身处汉宫,不好太过强逼她,转而想方设法讨诱美人入怀,怎奈皆被坚拒。洞房花烛之夜,他一个举国独夫看着一个已为己妻、貌胜天仙的可人儿却无法抱揽爱抚,真个是急火攻心,欲壑难填。然而嫱儿之意甚决,大单于最后不得不顽强收手,颓然坐于榻上,吹胡子瞪眼,怏怏不悦。
嫱儿忽然移烛近前,道:“今日大喜,小女虽暂不能以贱躯服侍大王,但却可陪大王喝上两杯好酒。”大单于不得逞兴,正寻思如何才能教嫱儿服软,听见她愿意侍饮,即暗生邪念,矢口答应。俗话说酒能乱性,他只道趁机将嫱儿灌醉,便可唆动她行那苟且之事。即便嫱儿照样把持得住,酒后霸王硬上弓,量她也只能逆来顺受了。
嫱儿推门出到殿外,冲着侧室招呼一声,便见王姑姑端着一壶烈酒和数碟小菜,送入寝殿中来。顷刻酒筵已备,大单于移近两方坐榻,迫不及待地邀嫱儿入席,嫱儿却隔着几案坐到他对面的凳榻上,留王姑姑在旁帮忙理盏添酒。大单于已知王姑姑的身份,也不介意,只顾拿一双色眼死死盯着嫱儿,端杯劝她对饮。
嫱儿的酒量不大,但聪明机灵。三杯两盏过后,故意拿些笑话逗大单于开怀,引得他前仰后合,在他因之屡屡疏忽大意的当儿,暗地里即偷梁换柱,易空杯佯作尽干,或悄悄将杯中之酒倒掉。王姑姑更在一旁撺掇遮掩,说些七荤八素的调情段子给大单于解瘾。大单于听得性趣勃然,每每满杯入喉尚嫌不够劲儿,不久便酩酊大醉。
嫱儿看见时机已到,立马出手点了大单于的天府、耳后等致晕要穴。所使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伤及大单于,却又能教他彻夜昏迷不醒。随后与王姑姑一道,将大单于抬至床榻之上,给他脱去外衫,盖妥被褥,把他弄成安睡之状。
一切处置停当,嫱儿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对王姑姑道:“你我之计真是铤而走险。幸亏这藩王只是一介莽夫,无甚高明武功,不难对付,否则嫱儿今日难保不遭他欺辱。”王姑姑道:“你身手了得,怕他做甚?往后只要像今儿这般与他缠旋,当可守住清白之身。”原来嫱儿决定伪嫁呼韩邪单于之后,已和王姑姑商量算定如何对付大单于的淫威,既要假戏真做,不能令大单于绝情发恶,又要避免嫱儿失身于他,是以才有今晚之局。
嫱儿难却隐忧,道:“只怕到了匈奴,他发觉事有不妥,疑神疑鬼,甚或召集一些武功高手来强使我屈从,那就不好办了。”王姑姑笑道:“夫妇床笫之私竟要向外人求助,说出去岂不招人笑话!这藩王碍于面皮,决计不会出此下策,去干那等龌龊行径。”嫱儿道:“蛮夷藩王尚未开化,行同禽兽,无甚德性,那可难说。”王姑姑宽慰她道:“到了匈奴,你已不受大汉王法所制,无须再顾虑拖累亲族。只要应付不来,设法逃走就是。”
嫱儿远嫁匈奴,正是图谋此便,但她更有打算,道:“我只身逃走应当不难,可要除掉那个胡耆堂替欧阳师哥一家报仇,估计还得借助这个匈奴单于之力才行。到时若是一走了之,就只能前功尽弃,另想他法。”王姑姑道:“诸事难两全,你务须先保自己能得脱身要紧。报仇之事,可等找到欧阳公子再说。”
嫱儿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舍下姑姑不管,除非姑姑能奏请不陪嫱儿远赴匈奴。”原来皇上在赐嫁嫱儿的圣旨中,专门添有一项,钦命王姑姑跟随嫱儿到匈奴去。明地里是为照顾嫱儿的日常起居,好让嫱儿慢慢适应异域习俗,私底下却是监视嫱儿的举动,佐助嫱儿处理邦交事务,以防嫱儿年少无知可能会犯不慎之误,有损大汉的利益。嫱儿不忍令王姑姑因自己受罪,是以有此顾虑。
王姑姑以烛照视昏卧不醒的呼韩邪单于,道:“皇上金口已开,绝难收回成命。况且姑姑已是一个老太婆,即使你逃走了,这个匈奴单于又能拿我怎么样?难不成淫邪到要亵渎我这副皱皮囊取乐?若教我以死殉国,倒还不辜负这把老骨头哩。”嫱儿殷切道:“姑姑对嫱儿的见识了如指掌,无论何事应相信嫱儿能适当处置,完全不用差多一人在旁。故而姑姑真是不要到匈奴去的好,待至入朝辞行之日,嫱儿定须向皇上禀明此节。”
王姑姑将嫱儿搂入怀中,紧紧抱住,道:“好孩儿,你不必替姑姑瞎操这份心。姑姑在这宫中已呆了四十几年,早就该到外面走走了,否则怎能弄清楚我那杜家大哥是否的确还活在世上?”嫱儿猛地省悟过来,问道:“姑姑要藉此亲自去找那个杜青山相认么?”王姑姑点了点头,道:“正是。你找到你的欧阳师哥,我便可找到我的杜家大哥,一举两得,岂不是好!”
两人心意相通,嫱儿不好再说什么。王姑姑转身去扣好门闩,当晚就陪嫱儿歇在寝殿之内,相伴到天亮。宫中仆役皆知王姑姑深得主人宠信,只道她早早趋前伺候,全然不去想夜间会有异样情状。嫱儿直等到日上三竿,才去解开大单于的昏穴,把他弄醒过来。
大单于睁眼就见到嫱儿在旁守着,顿时兴奋莫名,但脑袋昏昏沉沉,已想不起昨晚后来发生了何事。待瞥见嫱儿腕臂上的守宫砂仍在,知道她尚不肯委身于己,便即默然不语。嫱儿且不管他,到外面招呼前来贺喜之众去了。
继后之日,嫱儿和王姑姑度情悉依葫芦画瓢,对大单于因势利导,变着花样施展手段教大单于喝醉,然后如法炮制,令大单于不得纵其淫威。在外人面前,嫱儿装得甚像大单于之妻,但只要回到寝殿,就拒之于三尺之外,决不同床共枕。大单于不无苦恼,然却顾全颜面,果真不愿向外人、从属透露半点内情。加之事务繁多,应酬忙碌,不得已权将男女情事搁下,留后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