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宁胡阏氏(5)
大单于前来朝觐汉帝所携从属,除了众多名王、贵人,还有其次子雕陶莫皋。自从长子铢娄渠堂被害之后,大单于已擢升雕陶莫皋为左贤王,由第三子且糜胥接继左谷蠢王之位。雕陶莫皋少年老成,处事有方,力辅大单于把持龙庭,勉强稳住匈奴局势。大单于视他为单于储副,一意栽培,因而借机让他到长安京城来结交权贵,以利立下将来继任单于之基。
雕陶莫皋与嫱儿年纪相仿,起初并未引起嫱儿多大注意。在嫱儿与大单于完婚之日,他曾向嫱儿拜行儿臣之礼,当时嫱儿只是感到有些不太自在而已。随后大单于托付雕陶莫皋在昭台宫内帮忙料理诸事,嫱儿与他见得多了,才发觉他对自己的表情总是有些不大自然,从来不敢正面看自己一眼。
一日大单于外出办事,让雕陶莫皋留在昭台宫陪侍嫱儿。雕陶莫皋到嫱儿的寝殿内向她请安,显得甚是紧张。嫱儿为图日后方便行事,有心处好大单于身边的人,主动与雕陶莫皋拉起家常,问他:“你母亲是哪一位?”雕陶莫皋恭敬答道:“大阏氏呼延氏。”
嫱儿得知其母正是日后在匈奴需要多加结交之人,来了兴趣,续问:“大单于一共有多少位阏氏?大阏氏是不是最为尊贵?”雕陶莫皋道:“父单于共有十多位阏氏,数颛渠阏氏最为尊贵,相当于大汉皇上的正宫娘娘,其次才是儿臣的母亲大阏氏。”
嫱儿与雕陶莫皋既是同龄之人,见他始终执守晚辈之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的年岁恐怕比你还小,可不敢高居辈份。往后大单于不在之时,你无须把我当作庶母看待,以免显得我太老了。”雕陶莫皋赶忙叩拜,低着头声音发颤道:“儿臣不敢。”
嫱儿留意到他自进入殿中便不敢抬头看着自己说话,给他打气道:“怕什么!你我已是一家之人,不必拘泥于俗礼。”雕陶莫皋听了,更是局促不安,喃喃不能成语。
嫱儿为使他轻松下来,提出要他陪同自己到昭台宫外放骑散心。雕陶莫皋喏喏应允,即速亲自前去给嫱儿整鞍备马。嫱儿换上一身出行短装,向王姑姑交待清楚外出事宜,并留她在宫里等候,一旦大单于早先回来,好给他说知自己到何处去了。
雕陶莫皋想要带上数名匈奴侍卫,嫱儿不许,只要他一人作陪。两个少年人策马出了昭台宫,向南一路信马由缰而行。时值年后正月,昭台宫外的上林苑园囿静谧,亭台萧瑟,远近略显荒芜。虽是春早农闲,午后晴光,四下里难见一人。嫱儿久困深宫,今日得见旷野幽远,穹庐高垂之景,积郁之怀豁然开朗,心情甚是舒畅。
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了一条平坦宽阔的御道上,足可放心纵马驰骋。嫱儿想舒展一下筋骨,便对雕陶莫皋道:“素闻胡人善骑,我与你不妨比试比试,看看谁的马儿跑得快。”雕陶莫皋略显惊异,问道:“宁胡娘娘亦好赛骑?”嫱儿道:“谈不上喜好,但在家乡踏青之时,曾与玩伴比试过。”
雕陶莫皋担怕草率行事会有差池闪失,不想比试,怎奈嫱儿非要与他赛上一程不可。雕陶莫皋不忍怫她之意,关切询问:“宁胡娘娘的骑术如何?”嫱儿把头一扬,激将道:“你若想知道,和我一比便知。估计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骑术是匈奴人所长,赛马决胜负对雕陶莫皋来说乃是家常便饭,但他没想到嫱儿身为汉人女子,也敢在马上与他挑战高下,止不住要在嫱儿面前显露一下身手。遂低头寻思片刻,道:“我们随意跑一程无打紧,只是娘娘不要太过认真。”
嫱儿指着远处丘陵上的一片山坡,固执道:“比试就得分出输赢。谁先到达那里坡顶,谁就获胜。”雕陶莫皋举目望去,估断距离不到十里,便点头答应。嫱儿当即放纵缰绳,拍马狂奔,雕陶莫皋紧紧跟在其后,却不敢催马相逼。
到得山坡之下,雕陶莫皋突然加鞭向坡顶疾驰,赶超到嫱儿之前。嫱儿眼看他就要取胜,急忙伏低身段,双腿夹紧马腹,右手扬鞭往坐骑后臀狠力一抽。那马儿吃痛非常,尖声嘶鸣,疯也似的甩蹄腾空往前飞窜,反超对手,抢先上了坡顶之巅。
嫱儿回头直冲雕陶莫皋哈哈大笑,道:“怎么样?你认不认输?”雕陶莫皋也不介意,钦佩道:“娘娘赛马果然是有一手。”话音未落,却见嫱儿勒马不住,坐骑发恶径往丘陵背面的山坡剧冲而下。原来嫱儿久不驯骑,适才求胜心切,拿捏不准,抽打用力过猛,鞭梢适好击在马儿的**上,令那畜牲失了性子,不肯再听她使唤。
事出意外,情势危急,雕陶莫皋赶忙疾速追了下去,伸手去擒嫱儿坐骑的辔头,想强行将它拦下。那畜牲更是惊慌,驮着嫱儿落荒发飙,竟然借着下坡之势飞身越过挡在前面的一堵围墙,闯入一处苑囿之内。嫱儿若不是身手敏捷,必已被其抛落在地,真是惊险之极。
雕陶莫皋在围墙前咫尺及时勒马止步,被吓得魂飞天外。那围墙依陡坡地势而建,内面高外面矮,两侧相差足有丈余。雕陶莫皋逾墙而望,看见嫱儿仍然稳坐鞍鞯之上,这才定下神来,叫道:“娘娘快快稳住劣驹,莫要心慌。”言毕,纵身离鞍,跃上墙头,跟着跳入苑囿之中。
嫱儿胯下之驹在越墙落地之时似是伤着了筋骨,性情大受掣肘,没再持续发恶,颤颤巍巍走了几步,便被嫱儿勒缰喝停。雕陶莫皋走过去,第一次直勾勾的打量着嫱儿,急切问道:“娘娘还好么?”唇齿打抖,分明不敢相信嫱儿无碍。嫱儿好端端的跳下马来,道:“我没事,倒是这畜牲跛了腿,不方便走路了。”
雕陶莫皋道:“它自讨苦吃,回去后我们定要与它算账。”随即牵过那受伤之驹,一边不停安抚嫱儿,一边领她寻路出外。刚走得几步,蓦地听到虎啸之声,立见三只吊睛白额大虫从苑囿内的树丛中冒出,张着血盆大口,步步逼近。
雕陶莫皋决没想到苑囿之中会有此等猛兽,登时大惊,仓促高声叫喊,企望苑囿中会有人前来相救。但四下里全无回应,仅有禽兽之嚎,如同在荒山野林里一般。
原来上林苑地域辽阔,东西南北三四百里,横跨关中京畿三辅。其间不仅广置宫阙殿宇等游玩之所,还营建多处珍禽猛兽之园,放养如荒,专供皇家尽狩猎骑射之兴。嫱儿和雕陶莫皋闯入的正是虎园,墙围十数里,内中情形有如野域。若不是猎射之时,平日除了管园役卒前来投入牛羊猪狗等生物供虎逐食,根本无人到此。胆敢擅入或误闯之人,等同于自寻死路,除了充当虎餐,难保性命。
嫱儿和雕陶莫皋不知此情,只道禁苑荒废,无人看管,为野兽所占,成为虎狼之窝。处境这般险恶,须得赶速谋求生路,但前有猛虎,后有围墙,两人一驹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三虎不敢遽近攻击,徘徊逡巡而前。雕陶莫皋把牙一咬,将嫱儿挡在身后,果断拔出随身携带的匈奴弯刀,欲与猛虎拼命。嫱儿没有兵刃,听见猛兽之声远近皆有,沉着警醒雕陶莫皋:“这里的吃人魔王看来不少,杀虎恐非良策。我们还是趁这三个牲畜未敢扑来之前,抢先设法逃走。”
雕陶莫皋讷问:“如何……能逃?”嫱儿道:“你照着办就是。”言毕,拉住雕陶莫皋和跛驹慢慢退到围墙下,轻身踏上马背,纵跃而起,双手勾住墙头来个鹞子翻身,已跨坐在墙头之上。
三虎见状,猛烈吼叫威吓,加快步伐向雕陶莫皋和那跛驹合围过来。雕陶莫皋看见嫱儿已能脱险,心头一喜,也迅即踏上马背,还刀入鞘,丢开马缰,依照嫱儿那般纵身跃向墙头。
那跛驹早已惊恐不安,脱缰便夺路逃奔,雕陶莫皋脚下一空,受力不足,双手尚未勾到墙头,整个身躯已往下坠。嫱儿适有防备在先,迅捷腾手搭住他的左腕,使劲将他拉上了墙头。墙下之驹腿脚不灵,跑不出两步,就被扑上来的猛虎死死咬住颈部,成了三头畜牲的口中大餐。
嫱儿眼望三虎争撕分食坐骑,龇牙咧嘴,互不相让,血腥残暴,远处还有众多猛虎探头探脑,蠢蠢欲动,不由得心头一酸,不忍再看,立身向外跃下了围墙。雕陶莫皋跟着跳下,感激愧疚兼具,双膝跪倒在嫱儿面前,自责道:“儿臣照顾不周,请娘娘责罚。”
嫱儿道:“我们都不知道这园中会有猛虎,此次实是怪不得你。”说着,伸手过去将他扶起。由于适才在墙头上拉扯雕陶莫皋,袖口脱扣松开,腕臂上的守宫砂露了出来。此时雕陶莫皋不经意看见,微微一怔,随即默默起身,一言不发。
女子守宫砂所在的位置,一般是在玉体隐蔽之处,但帝室不同,掖庭制度为便于宫监检视,特地规定给宫女们点在腕臂上。嫱儿发觉雕陶莫皋的神情有异,急忙收回手来,假装整理衣衫,悄悄扣好袖口。以目斜睨雕陶莫皋,却见他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很快恢复如常,浑若无事。
嫱儿放心不过,试探他道:“今日之事,最好不要对别人说起,以免有损大单于的声誉。”雕陶莫皋仿佛不知所指,应道:“此节儿臣明白,我们虽是一家人,但娘娘刚和大单于完婚,就领儿臣私自出来玩耍,出了意外,旁人难免会有所议论。”嫱儿再加提醒:“我们一家人的事就是私事,不足为外人道。”雕陶莫皋含含糊糊答道:“娘娘尽管放心,儿臣决不是疑神疑鬼,多嘴饶舌之人。”
嫱儿隐隐听出他言中真意,深切地盯住他看。雕陶莫皋也一反往常神态,回以坦诚目光,一双眼眸清澈明净,肝胆相照,忠心可鉴,似乎无论何事,都愿守口如瓶。嫱儿见他如此,稍稍释怀。
从虎园回去昭台宫的路上,雕陶莫皋将坐骑让与嫱儿,自己徒步相陪,一路上主动与嫱儿说话搭腔,言笑晏晏,与之前的拘谨约束判若两人。嫱儿想到十多里路步行不近,欲与雕陶莫皋同乘一骑,雕陶莫皋执意不肯,硬是要用两条腿脚走完回程。
大单于的从属明明看见嫱儿和雕陶莫皋两人两骑出去,回来时却只剩一骑,都是不解。但雕陶莫皋贵为左贤王和单于储副,无人敢予过问,只在私底下议论。大单于听到风声,分别盘问嫱儿和雕陶莫皋。两人早便商量好口径,都说是因为出去之时忙了带盘缠,到了长安城南郊却好遇见闲人设庄聚众豪赌,雕陶莫皋手头发痒,临时起意,就拿一骑作注与庄家赌了一把,结果输了,那匹坐骑自然只好由庄家牵了去。
此种即兴私赌在匈奴也是常有之事,兼之两人一词,大单于全然无由另加怀疑。况且堂堂匈奴单于,爱子输掉区区一驹何足挂齿,也就不再深究下去。
转眼半月过去,大单于公私诸事已毕,向汉帝辞行。汉帝依旧在未央宫宣室殿为大单于设宴饯别。依循旧例,大单于有一定官职以上的从属均应列席,嫱儿作为大单于新娶的汉妻,又是代汉帝宗室而嫁,自必被指定赴宴,即便嫱儿坚执谢绝也无法推脱。想到此去匈奴,指不定就是永别故土了,是日她特意打扮了一番。
但见她头戴凤冠,发饰高髻流苏,身着玄色曲裾深衣,缟衬为底,宽袖,束腰,行不露屐,窈窕婷婷如花枝盛绽;莲步轻移,娉婉绰约如云映霞光;更添外披黑紫扬红的斗篷,显得甚是庄重典雅。她本来就是一个肤如白雪,俏容皎洁胜玉的美人儿,略点绛唇,稍修黛眉,已是倾国倾城之貌,如今从头到脚悉心妆扮起来,那还了得!
所乘车驾到达宣室殿前,揭起帘帷乍露芳容,旁人便已驻踮而望;翩翩下辇,袅袅入殿,众皆疑为天仙降临,有凤来仪,跟拥在后屏息观瞻,侍者几忘迎驾之礼;进得赐宴正堂,顾景裴回,嫣然莞尔,竦动左右,光明汉宫。赴宴公卿百官延颈惊睹,跃跃然欲离座而起,骤忽哄乱无序,赞之者、叹之者、惜之者不一而足。
大单于领着嫱儿向汉帝叩行翁婿大礼,汉帝在龙椅之上早就看得眼都直了,至时竟忘记恩赐单于夫妇平身入宴。幸好内庭侍应大夫从旁咳嗽提醒,汉帝才恍如梦觉,缓过神来,双目仍旧呆呆盯着嫱儿,愕然直问:“你就是昭君王……王嫱?”
嫱儿低眉启齿,答得甚是清脆:“正是小女。”汉帝异外立身,趋下龙坛,上前扶起嫱儿,左边看了,右边看了,当面还反复细瞧,却置大单于如无物。此举大是失礼,场面尴尬非常,大单于只好自己起来,隐然不快。嫱儿顾全大单于的颜面,丢开汉帝扶了他一把,给他温言开解:“皇上本是舍不得赐小女外嫁,乃因看重大王,才忍痛割爱玉成小女与大王百年之合。今日别过,不知何日才见,是以恩眷多看小女几眼,未及招呼大王,望大王不予介怀。”
汉帝听见,方悟举止有失,垂首回至龙椅坐下,心事重重地问大单于:“你对昭君可是满意?”大单于得了嫱儿的宽慰,重焕欢颜,答道:“孤家喜爱非常。”汉帝又问嫱儿:“寡人许你远嫁异邦,你可是心甘情愿?”嫱儿乖巧答道:“小女以卑贱之躯结两国之姻,万般荣幸,不复他求。”
汉帝思量有顷,道:“胡地境况不同大汉,处处风沙寒苦,你若暗怀委屈,不愿从命,但说无妨。”嫱儿叩禀道:“小女称心知足,毫无怨言。”汉帝又道:“良缘须得两情相悦,之前你与大单于从未谋面,寡人一帛诏书便将你敕嫁给他,未必能思虑周全。如有不妥,寡人准允你无须勉为其难将就旨意。”嫱儿道:“小女已与大单于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岂敢心生嫌悖,有辱与大单于白首之礼。”汉帝似已心神紊乱,道:“这些俗制你都不用顾虑,只要不想嫁到匈奴去,寡人另择后宫佳丽嫁配单于就是。”
此言简直把两国联姻当成儿戏,大单于立显愠容,若不是在汉地禁宫,没准已陡然发作。嫱儿见到皇上前失礼,后失言,越说越离谱,而弦外之音,像是后悔将自己许嫁单于,不由得抬头向他看去。四目相对,但见龙意眷眷,脉脉含春,恋恋不舍之情涌跃于表,显然大有挽留自己下来重纳入后宫之望。遂道:“皇上此举诚怕不当。”
汉帝不以为然,道:“有何不当!寡人后宫佳丽多得是,何人不可以诏嫁单于!他若是不喜欢由寡人钦定,大可亲自挑选,那样岂不是更加醺意钟情!”大单于实在听不下去,接话道:“孤家承蒙圣上恩赐昭君,夙愿已达,决不会再作他想。”说着,握住嫱儿双手。此情此景,嫱儿不得不迎合其意,佯装两人亲密如鸳鸯眷侣一般。
汉帝见到其二人如此,怅然若失,醋意十足,叹道:“你们能够相亲相爱,敢情是好。”随而嘱咐大单于:“寡人将这样一个大美人儿赏赐给你为妻,你当知恩图报,善加珍惜!回龙庭之后,决不可亏待她!否则寡人立马便将她接回身边来。”大单于并非善类,岂会听不出、瞧不出汉帝见到嫱儿后割舍不下的一番心思!自是绝不肯落给汉帝任何夺回嫱儿的把柄,当仁不让道:“孤家已封昭君为宁胡阏氏,今日且在圣上面前对天发誓,终生决不负她,否则立遭五雷轰顶,万箭穿心而亡。”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汉帝无论有多纠结也只能暂搁一边了。于是强作振奋精神,命礼官大夫迎引嫱儿和大单于入席开宴。嫱儿挨着大单于落座,刚刚喝得两口汤水,一众公卿百官便争先恐后过来向她和大单于敬酒,名为贺喜,实则是借机亲近佳人。嫱儿略尽数杯即示意不能再饮,敬之者却不依不饶。大单于甚是体恤嫱儿,次次把那些硬要她喝的酒抢了过来,全替她一举而干。
左伊秩訾王也在筵席之中,知道大单于这么个喝法,即使酒腹能纳海量,很快也会醉倒在地,遂设法给其夫妇解围。他曾与嫱儿有过深谈,晓得嫱儿擅长音律歌舞,眼见汉帝倚在龙案上举盏乏味,不思佳酿,无精打采,便趋前奏道:“今日胡汉一家,普天同庆,光只豪饮,不足为兴。昭君承蒙皇上厚爱,得将福泽施于大胡子民,值此盛欢之际,该当为皇上献舞助酒,表谢龙恩。”汉帝听了,刹那龙目生光,登即准奏。
依照宫中筵会之例,堂上本已设有管弦钟射,一队乐工歌伎正在为盛宴演绎曲舞。礼官大夫马上向大单于夫妇传达圣上的旨意,恭请嫱儿离席献艺。嫱儿已非宫女身份,当可找由头推辞或虚以应付,但仍欣然奉命。匈奴人无论尊卑贵贱,都习惯歌舞助酒为欢,因而大单于也全不介意。争向嫱儿和大单于敬酒之人听说嫱儿要表演歌舞,即刻歇杯停盏,尽皆回至座上,翘首以盼。
嫱儿随女侍到歌伎更衣之所换上霓裳羽衣,然后款款回至宴堂龙案之前,应着钟射之乐,踏着音律节拍,落落大方舒展娇姿,娴熟地跳起乡习之舞来。但见她展袂轻腰,幻化如蝶,纤纤临风,柔若无骨,张弛有度,曼妙翩然。优雅妩媚之间,风情潇洒;抑扬切奏反复,恰到好处。时而玉指留连,旋卷彩袖如虹;时而朱颜望月,云屐翻点飞燕。光影流转,似凌波踏水;荡漾婆娑,似琼枝揽春;体态婀娜多姿,美不胜收,节节千灵万巧,惟妙惟肖。远近之众目不转睛,屏息欣赏,完全莫知辰刻之过。忽地曲终弦止,玉人飘飘落定,犹似一树梨花悄然怒放,满堂生辉。座上主客宾朋、公卿百官哗然惊赞,叹为观止,何曾见过这等绝美传神之技!
汉帝已似神魂颠倒,击掌开怀,忘乎所以,赏赐百金,更求一阙。嫱儿伏身奏道:“奴婢非求钱财,只为皇上而舞,既然未能令皇上尽兴,奴婢恳请改献弦音一曲,以叙别情。不知皇上圣意如何?”汉帝忙不迭道:“甚好!甚好!”
嫱儿吩咐侍者让乐工取来一张琵琶,将它竖抱于怀,跪坐于地,略调弦轴,浅试宫商角徵羽五音,即拨弦弹奏。但见她左手揉按品相之弦,推摆勒压,右手飞指如兰,捻提滑抹勾挑,绞并有序,连环和畅,一曲荆楚韵律《山高水长》便抑扬顿挫而起,悠悠渺渺回荡在高大宽广的宴堂之中,清丽动听,满座肃然。
她起初意甚闲遐,弦音欢快缭绕,蕴意深长而壮烈。弹到动情处,对欧阳华敏的忧思油然而生,不知不觉间弦转凄切,悱恻缠绵,积屈已久的乡念和对心上人的牵肠挂肚相交织,如咽如诉,哀愁苦楚难尽。闻者无不动容,触感伤怀,几欲垂泪。
汉帝听着听着,渐渐黯然敛容,神情郁郁,面如死灰。等到嫱儿收弦罢奏,他不置一评,即命左右侍候的宫人扶他回后殿而去。宴堂上众人不知其意该当何解,不敢轻举妄动,兢兢然静待座上。
俄而汉帝召礼官大夫入内,令其宣告席散,并代为送别大单于和嫱儿等宾客。大单于觉得汉帝适才前后判若两人,举止怪异,不合常情,便向礼官大人询问,欲知缘故。礼官大夫向他解释,皇上只是突然身感不适,多半是因为前些时大病了一场,尚未痊愈就日夜操劳政事所致,对昭君的琴艺应无见嫌,让大单于不必放在心上。
嫱儿心细,详察礼官大夫言语之状,觉得内中必有隐情。果不其然,在登车起行之际,礼官大夫看见大单于乘骑,而嫱儿独坐一辇,便装作依依不舍与嫱儿话别,悄悄向她道出了实情。
原来汉帝见到嫱儿之后,身心震撼,对她当场坠入迷恋之中,极其懊悔把她许嫁匈奴。然则木已成舟,不好失信于大单于,故而借口体恤嫱儿的难处,欲从中找些噱头为由,更换赐嫁大单于之人,重将嫱儿要回后宫。哪知嫱儿全无半句怨言,真个令汉帝枉费苦心,万般无计,只能暗暗着恼,悔恨不已。尔后汉帝又受嫱儿的一曲琵琶所感染,更是心痛如同刀绞,不忍别离,遂命礼官大夫代为相送。
嫱儿虽有所料,仍是听得莫知该悲之还是笑之,心下止不住嗟吁:“汉帝对自己的后宫此等颟顸,连自己想要的女人都留不住,简直比小莽子都不如。这样一位君王,何以治国安邦?若非幸而有满朝忠臣良将辅佐,大汉江山指不定也早被他拱手送人了。”不过她心里明白,要不是汉帝懦弱糊涂,她怎能侥幸飞出禁宫牢笼!顾念及此,感慨万分,急促催辇起行。
汉帝错失嫱儿,乍然间像是被掏空了心肺。痛定思痛,心想后宫里放着嫱儿这样的大美人,自己如何会不知?当即命人取来画工所绘的嫱儿图像对照一看,哪里是自己所见的真人模样?简直是暴殄天物!不由得大为光火,立命有司作速拿下掖庭令及其一班从属治罪,更把当事画工毛寿延抓起来,莫管是非曲直,不加审讯便押到街市上当众斩首。如是仍未能解恨,竟将长安城中与此事无关的众多画工也一并赐死,成为人世间千古奇冤。为着一记红颜,弄得整座京城经久几无作画之人,端的是荒唐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