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江湖巨浪(3)
却说甘延寿和欧阳华敏一同回至甘府,次日即收到皇上宾天的诏诰。甘延寿赤胆忠心,痛哭流涕,举家哀悼。欧阳华敏对皇上饶是疑仇衔懑,也难止悲悯恻隐之怀,暗生嗟慨。心想,自己为嫱儿虽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坎坷煎熬,前路渺茫,但毕竟两情相悦,较之皇上颟顸错失佳人的锥心之痛,及其事后万般追悔终不得佳人欢颜而抱憾病殁,要蒙幸得多了。
有道是人死恩怨消。欧阳华敏看着满城朝野尽为皇上披麻戴孝,暗自不愿曲意奉承,便想携幼弟欧阳歙暂回乡梓,探望族中境况。甘夫人舍不得欧阳歙远别,刻意挽留。欧阳华敏已确知自己和幼弟乃欧阳大族后人,若继续把幼弟托付给甘府,怕妨碍到师叔甘延寿的前程,总觉得有些不妥。
适在此时,欧阳少熙闻知欧阳华敏回到长安京城的声讯,赶来甘府相见。彼此叙旧言欢,互慰久别之念,甚是亲切。谈及在匈奴的诸般遭遇,欧阳少熙对欧阳华敏深为叹服。欧阳华敏得悉这位叔辈平安返京后常来甘府看顾幼弟欧阳歙,尤为感激。提到要将幼弟带回家乡,这位叔辈也不赞成。欧阳少熙私下向欧阳华敏问明顾虑,恳劝欧阳华敏准允其收认欧阳歙为义子,接至其府上抚育。欧阳华敏求之不得,满口答应。
甘府上下照料欧阳歙日久情深,听说要将他过继给欧阳府第,都十分不愿相让。甘夫人最是割舍不下,然而念及欧阳少熙与欧阳华敏兄弟俩本系宗族之亲,才没有坚决反对,但定要仍留欧阳歙在甘府寄养多一些时日,等得欧阳少熙选好乳母,择定良辰,再来甘府把欧阳歙领过门去。
欧阳少熙很快便将诸事筹办妥当,欧阳华敏亲送幼弟前去欧阳府第,向欧阳少熙一家千恩万谢,叩拜涕零。了却这番牵挂,大感宽心,不日只骑离开京城,望南郡秭归而返。
到了乡里,先往师父的神农轩馆看望。众师兄弟都在馆中,但师父剑牍先生仍未回馆,莫知所踪。其时远近乡邻都已听闻嫱儿远嫁匈奴之事,众师兄弟既悲欧阳华敏的家难,又伤其情苦,安慰有之,切询有之,蒙昧有之。欧阳华敏心酸不能尽言,与众师兄弟略略寒暄,匆匆别过。
然则众师兄弟论及一事,却令欧阳华敏仇念复燃。依照郡治法令,欧阳华敏满门遭害,偌大的巴山越墅发生灾祸,当地县衙得报,理应立案查究。但整个秭归县好像全无知晓一样,县令老爷搁置不管,县衙公人捕快也从不过问。此情大异寻常,平日哪怕小小民事,譬如某家某户丢失耕牛财物,官府都会派人专查。为何突发这么大的惨祸,秭归县衙反倒竟无动于衷?
回至巴山越墅,枯木已发新枝,但举目尽是简易新舍,仍百废待兴。向欧阳太伯问及前就乡墅之祸报官查处如何,结果和众师兄弟所言不差毫厘,县衙上下可说根本就不当是啥事儿。欧阳华敏想起胡耆堂为证其清白,提到其南郡秭归之行曾得县令王恽相助,才找到巴山越墅及自己的父母家人。度此及彼,不由得暗感蹊跷,复生猜疑,决定去找县令王恽查清此事。
县令王恽已年逾花甲,五官端正,虬髯及胸。虽有些老迈,但仍骨格健硕,声若洪钟,显然是习武出身之士。是日正在衙门坐堂,猛见门外欧阳华敏三手两脚推开差役的阻挠,强行闯入到堂上来,止不住微感吃惊。随即上下打量欧阳华敏,见他相貌斯文,虽举动心急莽撞,却不像闹事之人,便吩咐众差役退下,喝问来者姓甚名谁,有什么要事禀报。
欧阳华敏冲撞衙门而入,实是怕循例由差役通报求见,县令王恽可能会躲将起来。此刻面对其人,即恭敬表明身份。王大人乍然一听,好像已知欧阳华敏的来意,默然片刻,问道:“你此番前来,是想要本官追查你父母家人的死因么?”欧阳华敏毫不讳言道:“正是。大人身为一县之长,有恶人在眼皮底下杀人放火,滥戕无辜,焚毁村寨,岂能不查!”
“……眼皮底下?……滥戕无辜?”王大人听得似觉十分刺耳,反复嘀咕,又问:“你能确定你父母家人是无辜被杀?”欧阳华敏振聋发聩道:“当然。试问毕世务耕,勤耘农桑,有何罪过!”王大人犹豫起来,心神不定道:“据本官所知,你不是早已发觉此案当中有诸多疑处,亲去追查真凶么?还没找到他们吗?抑或他们作何辩解,教你至今真相未明?”
欧阳华敏凄苦摇头,详将一番寻报大仇的经过照直道来,言及胡耆堂的说词,自不免提到已故皇上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嫌疑。王大人对欧阳华敏的坚执和勇气甚是佩服,嗟呀道:“你的胆子可真不小,竟敢查究到先帝那儿,不久前先帝暴卒,是不是与你有关?”他已收到皇上亡故新帝继立的诏告,甚是警觉。
欧阳华敏大摇其头,肃然道:“小民再怎么愚鲁不忠,也决不可能蹈犯此等大逆不道之罪。先帝乃因疾重不治而薨。”古来臣民尊称已殁之君为先帝,他便跟着改了口,但为避另生事端,谨记对先帝的承诺,没有说出其死于何病何因。
王大人长长舒了一口气,郑重道:“这样就好。本官最是担怕你一味衔仇记恨,莽撞糊涂干出傻事来。既然先帝已歇命归天,本官也不想抱憾而终,有些事情,该当向你交待明白了。你且随本官到堂后略叙。”接下来的话似涉机密,王大人直将欧阳华敏带到一间无人的枢要侧室,关起门来才道:“你的父母家人,其实是受先帝降旨赐死。本官亲眼目睹,无可奈何。”
欧阳华敏尽管已有所料,仍惊讶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两耳没有听错,半天说不出话来。王大人为确证其言,打开一个靠墙格柜的上层屉锁,从内取出一卷装裱精致的绢函,展开给欧阳华敏过目。欧阳华敏仅只瞧上一眼,便识得此为皇上的函旨,寥寥数语,端的是判处父母家人死罪,缘由只有六个字:“藏匿勾眉剑谱。”
欧阳华敏如遭五雷轰顶,霎时痛苦得周身麻木,俄而痛定思痛,又觉得匪夷所思。照函中罪名,自己也当在赐死之列,但为何执行皇命之人偏偏要避开自己对父母家人下手?难道是惧怕自己武功太高对付不了?然则泱泱大国,千军万马,武士高手如云,怎可能担心制不住自己一介武夫?既已认定自己罪大恶极,皇上大可号令举国缉拿,何至偷偷摸摸行事?况且自己在面见皇上之时,皇上并无责罪之意,公聊百官也从无人向自己发难,怎的会私下独有圣旨赐死自己的父母家人?越想越感到极不对劲,遂将诸疑一一向王大人言明。
王大人道:“圣旨昭昭,即便不合常理,也毋能抗辩。”欧阳华敏想到在匈奴时,胡耆堂曾言及自己父母家人遇害背后的阴谋,认为有奸人故意在巴山越墅行凶作恶嫁祸其人;且胡耆堂还举出皇上有密旨要其和大单于在胡地杀害师叔甘延寿,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于是便将此等情形向王大人说知,大胆猜测眼前的圣旨可能不是皇上的手笔,而是篡伪之敕。
王大人听得甚感意外,但仍笃定道:“本官熟知先帝的诏令,已细研过此函笔迹,与先前所见毫无二致,决不会有假。”欧阳华敏无法断定实情,只能道:“据悉朝廷中枢有人颇擅长临摹皇上的笔法,伪造圣旨轻而易举。而皇上……先帝太过倚重权臣,时常偏听偏信,难保事事皆出自其真意。”
王大人恪尽阙职,不容非议君上,打断欧阳华敏的话头道:“我等臣下子民只管守法本分,照章办事,莫知也不该妄论先帝的长短。”欧阳华敏眼见王大人循规蹈矩,拿他没有办法,改问道:“若不深究先帝的为人,不清楚其旨何来,根源何在,怎能明晓在下的父母家人何罪之有?焉知他们不是死于非命?!”
王大人似有所触动,寻思道:“你这般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些携旨前来处死你父母家人的钦差言行古怪,举措确实教本官至今仍多不解。”欧阳华敏眼前一亮,急问:“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可曾通报名头?有何费解之举?”
“你且听我详细说来。”王大人梳理了一下头绪,神色凝重道:“实际在那胡耆堂来到县衙,借稽核户口丁额为由暗查你家的籍册之前,三名朝廷来的钦差却巧已先一日抵达县衙,向本官机密传达先帝的圣旨,可惜当时本官以为他们两路人手十之八九同是一趟事儿,没敢多加过问。尤其那三名钦差始终躲人眼目,刻意避开胡耆堂,且勒令本官千万不得向胡耆堂泄露圣旨和他们三人的行踪,本官即知其等双方相互认识,更是不敢多嘴嚼舌。尽管私下里觉得莫明其妙,但想朝廷为防事有差池疏漏,兵分两路也是常有之策。故而若不是适才听你说到那胡耆堂为开罪之辩,本官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现下想来,那当儿此节确已相当可疑,真该马上警醒才对。”
欧阳华敏迫切欲知那三名钦差的姓名,耐不住插话质问。王大人不无顾忌道:“为首的那位钦差——姓王名章,是当今太后至为宠幸的内官,在朝中左右逢缘,也极得先帝信任。另两位钦差,是陪同王章大人前来的武士,你应该早就认得他们二人。在你父母家人被杀之后,本官听说你一直在四处查找真凶,以为那两位武士性情张狂,蛮横跋扈,迟早要露出马脚,至时你当不难从其二人口中逼问出真相。殊不知直到今日,你还是不清不楚,要来找本官的麻烦。”
欧阳华敏不管王大人有何苦衷,直问:“那两位武士究竟是谁,敢请明告。”王大人约略迟疑,答道:“他们俩一个叫施明,一个叫吴光。”欧阳华敏断没料到为首的钦差会是王章,但听到施明、吴光之名,登时深信不疑。想起年长月久奔波折腾,终于确知对自己的父母家人痛下毒手的恶徒,积压胸臆的愤怒登时爆发,哪理会什么皇命圣旨,只恨不得立拿施明、吴光碎尸万段!甚至还要拿胡耆堂分明庇护养儿、有包瞒之嫌是问。
但眼见王大人供出施明、吴光时隐然不安,暂且强抑压下火气,探问:“大人对那施明、吴光心存畏惧?”王大人哀叹道:“他们二人心狠手辣,假若获知是本官向你言明事实,肯定要将本官斩于剑下。不过也罢,本官亦算是戴罪之人,死何可惧!”欧阳华敏悲愤填膺道:“大人尽管放心,在下回头就去寻那施明、吴光算账,保管他们二人再也动不了大人的一根毫毛。”
王大人微微舒怀,忽似另有所虑道:“你不恨本官么?”欧阳华敏奇道:“在下与大人无冤无仇,恨从何来?”王大人不无负疚道:“本官虽没动手杀害你的父母家人,但整件事情都在当场,几与帮凶无异。过后常常想着、梦见你的父母家人惨死之状,魂魄难安,自责至深。唉,都怪皇命不可违,抑或本官太过迂腐愚忠,没敢出手阻挠,至后经受不住良心笞谴,总算拼了老命勉强保住你的幼弟欧阳歙,否则此刻哪有面目和你相对!”
欧阳华敏听出其话中的一些端倪,立问:“在下幼弟欧阳歙是因大人挺身相救,才得侥幸活下来?在下的父母家人遭害之时,大人也到了在下的家中?”王大人黯然道:“正是。其情其景历历在目,刻刻教人不堪回想。本来依照常理,三名钦差在胡耆堂找上县衙之前就可执行圣旨,但他们三人非要等得胡耆堂到来,且躲着直至胡耆堂赶往巴山越墅,才在当夜要本官领着直奔你家而去。到了距巴山越墅里许,已是深更半夜,王章大人却命一行把坐骑藏起来,不让惊动邻里。四人改作步行,由本官负责引路,悄悄前去村墅摸到你家的大门口。当时此等行径,已非比寻常,怎奈本官真个颟顸糊涂,丝毫没有多留一分心眼。
“王章大人轻轻叩开你家大门,你父亲探头出来看见有本官在场,尽管满脸惊讶诧异,还是恭恭敬敬的将我等不速之客迎入家中。其时你家一众已被惊醒,听见有客意外到来,皆点燃火烛而起,只有幼弟欧阳歙尚在襁褓中熟睡。王章大人开口便问你父亲,日间是不是有位叫胡耆堂的胡人来过。你父亲似恍然大悟的回答,那胡耆堂的确来了,还因子虚乌有之事闹得不欢而去。他肯定以为我们四个是在找那胡番,老实巴交想将我等打发走人。王章大人却报上名头,吩咐吴光把大门闩上,要你父亲将家人全都叫到厅堂当中,然后当着本官和你的众多家人之面,就烛宣读圣旨,责令你的父母家人一齐自尽。
“你的母亲惶恐骇然,张口欲辩,你的父亲却冷静摇头,制止道:‘吾家祖上留下的祸根,不可遗害乡里。’随即叩乞三位钦差,全家之罪由其一死担当,切望能放过无辜家眷。王章大人坚决不允,你母亲跟着哀恳:‘奴家也以死顶罪,只求宽饶众无知孩儿,可否?’王章大人铁石心肠,仍是无动于衷。你的双亲绝望至极,可是哪甘携上众多孩儿同赴黄泉。王章大人冷笑道:‘你们若敢不遵圣旨,本大人只好亲自动手了。’言毕,一剑就将你父亲当胸刺死。你的两位大弟和姊妹悲痛失声,三位钦差似怕他们叫喊,起手出剑,刹那也将他们一一杀害。你的母亲紧紧抱着你那在襁褓中兀自未醒的幼弟,无论如何不肯领他受死,苦苦央浼留他一命。
“本官实在看不下去,顾不得冒犯违逆圣旨,以你幼弟嗷嗷待哺于罪无知为由,壮胆力劝三位钦差网开一面。王章大人皱眉想了片刻,好像甚给本官面子,忽地改变主意,指着你的幼弟向你母亲道:‘要想此儿活命,你且在襁褓后背写上六个字:仇因勾眉剑谱。以便他长大后晓得曾死罪赦免,皇恩浩荡。’本官听了,立要帮你的母亲去取笔墨。她却谢止本官,直接咬破指头血书,完后将你的幼弟托付给本官,索剑刺腹而亡。其时若细加斟酌王章大人要你母亲写下的六个字,实确耐人寻味,但你母亲为能救下你的幼弟,自是顾不及多想。本官在情急之下,也不便瞎猜。直至今日,才晓得那六个字的潜在用意,竟是要嫁祸给那胡耆堂。唉,作恶之人,处心积虑至斯,教我等耿善之辈何其难知!何其难防!
“接下来王章大人似生顾忌,急着要本官随他先头撤离,施明、吴光则在后放火烧宅。本官劝阻不了,便想将你的幼弟带走。王章大人却非但不许,且不让把你的幼弟转交给邻里乡亲。本官情知起火后你的幼弟十有八九还是活不下来,仓促间只得觅了你家的一个大木盆,装妥你的幼弟放入井内,合上井盖,期许那般能让他逃过劫难。临走之时,意外更看见施明、吴光正着手把你家人的尸首拖到各处,因莫明所以,诚怕其二人不肯放过你的幼弟。岂料他们竟是摆布迷局,刻意要把杀害你父母家人的嫌疑引向胡耆堂。若照今日你所言诸情,可说那时三位钦差的行径就已昭然若揭,遗憾本官端的是死脑筋马虎大意,完全没能察觉其等的一丁点儿恶谋。好在老天开眼,总算保得你的幼弟火后平安获救。每每思忆及此,本官偶得些许心安,但终究对你父母家人有愧,一直不知该如何向你告知事实真相。”说到这里,止不住痛慨万千,悔叹连连。
欧阳华敏听得怒火中烧,仇焰冲天,厉声道:“无论大人有何难处,都不该隐瞒在下,无所作为。”王大人语重心长道:“本官之所以漠然置之,实乃也是为你着想。须知对该案明知故查,公然于众,势必连累你落入圣旨降罪之列,你将何去何从?莫说以戴罪之身寻报大仇横添阻碍,举步维艰,恐怕还要遭官府通缉,教世人唾弃,逼迫本官拿你治罪。而且即便对你坦诚相告,又能如何?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父母家人的是非清白能向何处申冤?你的满门血海深仇到头来该找谁报?就算你把施明、吴光和王章大人杀了,他们三人也不过是弈局的棋子而已,焉能解你雪仇之恨!与其可能致令你和天下为敌,自不如装聋作哑,搁案不理了。”
欧阳华敏耐心听完这番肺腑之言,浑身霎时从头凉到脚后根。暗自推敲,觉得王恽大人所言在情在理,不当有假;而王章昔日是太子刘骜的生母王皇后所宠近侍,应不大可能与谋害太子殿下之众狼狈为奸,那么他伙同施明、吴光潜到巴山越墅杀害自己的父母家人该作何解?难不成其等携来的圣旨真是那时皇上所下?王章只是奉皇命行事,纯系凑巧与谋害太子之众为伴?故其可能不晓得且与胡耆堂猜测之谋并无干系?抑或当中另有秘密,自己未得尽知?一下子诸多迷团纷至沓来,虚实难辨,把真真假假搅成了一团乱麻。
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欧阳华敏定下心神,明白只有找到王章,才有望彻底弄清楚家仇之实,遂谢别王恽大人,打算速返长安京城。但刚走出县衙不远,就听得有掾吏跟后追了上来,把一卷密封好的绢函交到手里。欧阳华敏莫知函中有无机要,谨慎背转身去揭开一看,却是适才那封不忍卒读的圣旨,不禁有些茫惑,遂向那掾吏探问:“王大人将此函转给在下,有何吩咐?”
那掾吏郑重道:“王大人甚为你家人的不幸难过,特地让小的传话,说今后他无缘再和你见面了,要你务必收妥该函,好自为之,勿让落到他人手上。”欧阳华敏暗感王大人的措词有点儿古怪,正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忽然听得县衙内传来惊号悲哭之声,莫名心头一懔,急忙掉头奔回县衙。进了大门却见大小曹掾前抢后赶陆续涌往治事公堂,入内不约而同跪倒,向着堂上主位哀恸叩泣。
欧阳华敏立觉不妙,快步趋向公堂正门。那名送函的掾吏紧随在后,斜刺里瞧见一名差役从公堂侧门出来,慌忙扯住,切询发生了何事。那位同僚惶惶答道:“王大人回到堂上伏案顷刻,不知何故就饮剑自尽了。小的们反应过来,想阻拦都来不及,现下须得尽快去告知王大人的家眷。”欧阳华敏近在咫尺听得真切,登时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堂前门阶,急不可耐往里探看。
只见王恽大人跽坐主官之位,前半身仆倒在公案上,两臂扒垂,喉间血流如注,染透大片襟袍。一柄利剑掉落案下,明晃晃血迹未干。公案桌面光洁处,以浓墨留下一首绝笔,其文铮然曰:昭昭沥肝胆,争奈是糊涂;今且随君去,撇清罪与辜。
欧阳华敏目睹此诗,立明就里,心想王恽大人显然是因承受不住对自己父母家人的愧疚而自刎了断,人死不能复生,如之奈何!顾念其人刚刚还向自己坦怀相告,眨眼间已是阴阳两隔,蓦地悲从中来,止不住苦泪如泉,夺眶而出。
那时县衙的掾吏大多与县大爷非亲即故,个个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欧阳华敏僵立堂上,因知自己不宜在场多待,遂向亡躯深拜悼别,作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