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江湖巨浪(4)
长安城沐浴风雨,送走先帝,迎立新君,繁华如昔,风物依然。汉帝刘骜隆重举行登基大典,正式入主未央宫。迁封先父妃嫔至长乐宫、明光宫,特赐母亲王皇太后居长乐宫长信殿,独享殊荣。重开朝仪,面受百官奏事,议赦天下,一派四海升平气象。
欧阳华敏回到长安城,因不想连累熟人,便自个儿潜入皇宫暗觅王章,却各处不见其人踪影。私下在宫里宫外打探了许久,却惊悉其人因犯大罪,举家已被收官。此讯令欧阳华敏大感意外,为弄明王章因何获罪,是死是活,或被关押在何处,想到执金吾掌管京城治安,主缉不法,当知其详,而自己对执金吾属下副校尉诸葛云曾有相救之恩,不得已借口造访叙旧,冒昧前去找他打听。
诸葛云对欧阳华敏仍甚感激,盛情款待,但羞于话及当日追贱反为贼人所擒之辱,更是绝口不提在匈奴被囚禁之事。甚至在他们刚回到大汉境内,就向边郡讹要了大笔钱财,赏给靡旦封住其口舌,并打发靡旦直接返往西域,彼此分道扬镳。等得抵达长安京城向司马旺、王凤两人禀报并面奏皇上,自是极尽所能遮掩不光彩的遭遇。现下见到欧阳华敏,为防被其检举所奏不尽不实,既丢颜面又有欺君之嫌,当然要谨小慎微笼络其人,不敢怠慢。
欧阳华敏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鼠肚鸡肠、患得患失的细枝末节上面,暗知诸葛云必对其等在匈奴的屈辱不堪回首,故也不谈宾主双方昔日与羌王杨普、嶓冢山寨主姚金星以及昆仑剑雄四杰等人的过节。约略寒暄,就旁敲侧击有关王章的罪况。诸葛云一听,大来劲头,兴致勃然,毫无戒备的将所知诸般经过一五一十详细相告。
原来太子刘骜继位后,王凤以帝舅之尊辅佐朝政,权倾朝野。为确保新帝登基大典不出乱子,立即着手彻查之前谋害太子的奸人逆党。因楼家早已被欧阳华敏揪出狐狸尾巴,最是可疑,遂密令执金吾司马旺和羽林中郎将田宏合率城防卫士和羽林军突抄楼家。
那时还在大半个月之前,欧阳华敏尚未返京,整座长安城正为数日后新帝登基忙得不亦乐乎,谁家都不会去想在这个举城由丧转喜的节骨上可能有大祸临头。王凤却早就绸缪盘算定当,要趁奸人不备之际将楼家一网剿尽。他晓得楼无恙武功高强,不易制服,便将计较藏得滴水不漏,先让司马旺和田宏各从所部挑选出上千名精壮勇士,集结操练,佯称为备新帝仪仗,实则暗蓄武力对付楼无恙。司马旺不明就里,顾念亲信诸葛云前次率队追贼虽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特地委派他协统所选部属以示抚慰,并征得王凤允准。
等至大典之前的一晚,恰逢天清月朗,王凤忽命司马旺、诸葛云和田宏速领众勇士重重包围楼府,不给放走府内任何一人,强将楼家数百口无论大小老少、男女主仆全都抓了起来。除了楼中经已死在匈奴,府中只摆了个灵位,余独楼无恙好像事发前一刻闻知声讯,连夜逃走,成了漏网之鱼。
王凤得报没逮着楼无恙,惊怒纳闷,坐立不安,亲往楼府急审楼家之众,但对方各各受尽折磨,仍皆坚称不清楚家主的去向。王凤心下着慌,一面让司马旺分派其部分人手速往诸城门把守,传令城防严加巡逻,不给楼无恙出城之机,一面命诸葛云等留下之众伙同田宏的羽林勇士大肆搜挖楼家,甚至连府院外的可疑之处也不放过,好像刨地三尺,也要把楼无恙掘出来不可。结果大活人没见着,倒是在紧挨着后园墙外的街角废墟下翻挖到了一具尸骨,腐烂成泥的腰身处还系着大半截刻有皇宫级秩和牌号的玉符。
王凤一见此物,登即两眼放光。察看那截玉符赫然缺了一角,立马从怀中取出另外半截断玉,将两者沿缺处拼揍,刚好合成一块完整的玉符。而所取的半截断玉,正是之前他和欧阳华敏陪同太子暗查楼府时从后花园所得,此次抄拿楼家,王凤私底下铁定主意要找到已失踪内侍刘堇的尸首,故特别将该截断玉随身携带有备而来,并命好几百人手在楼府里里外外像垦田种地似的开挖。此举在司马旺、诸葛云、田宏等尚不晓得内情之人看来,无异于缘木求鱼,丧心病狂,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经众多将士武勇夤夜破天荒的一番费力折腾,真个给王凤赌计算中。
当下核对玉符的级秩及牌号,皆与中常侍刘堇相合,断定死者必是其人无疑。然则其尸骨是在楼府之外被挖掘出来,楼家一众抵死不肯认罪。王凤仗着权势已如日中天,非昔日可比,遂不容置辩,一针见血挑明两截玉符的来头,揭发楼家杀人藏尸,逼迫楼家个个哑口无言。面对确凿证据,楼九爷只好供认的确是楼无恙亲手杀了中常侍刘堇,并在过后不久,几乎与太子殿下率众突然驾临楼府的同时,仓促指派楼中经及其等亲信将刘堇的尸首从后花园转埋到府外。
王凤听得仔细,立问上次是否有人抢在他和太子一行之前给楼家通风报信。楼九爷支吾其词交待,那回楼家并不晓得太子殿下要降尊探视楼府,不过适好有人先一步告诫家主楼无恙,要对知晓刘堇之死的施明、吴光多加提防,因为此二人的养父胡耆堂老奸巨猾,难保不猜疑深究刘堇的下落,从中作祟坏事。楼无恙为防万一,才勉为其难命将刘堇那具本已在后花园埋妥的尸首重掘出来,悄悄迁往府外隐秘的偏僻旮旯重埋,没想到刚把刘堇腐臭的尸首从后院外门抬出去,王凤和太子一行就来到了府上。楼家始料未及,才匆忙回填后花园中曾藏埋刘堇尸首的深坑,将就栽种竹篼,掩盖恶行。
王凤耐心听完,抓住要害,追问那告诫楼无恙之人是谁。楼九爷先是推说不知,继而犹犹豫豫回答:“好像是叫傅大人。”王凤却似明知故问,直截了当道:“你休想拿傅大人这个虚假名头糊弄本官,且照实说来,其人是不是曾深得先帝和当今太后宠信的内侍王章王炳昭!”想必乃因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他故意将王章的单名和复字合在一起脱口而出,显得十拿九稳。
楼九爷琢磨不透王凤的底细,眼见包瞒不住,只得点头。且为求宽待,索性反口自招,诚惶诚恐向王凤禀明,今次楼无恙之所以侥幸不在楼府,也是夜里被王章约去寻欢作乐,至时未归。王凤获知楼无恙的去处不无意外,心下窃喜,以为楼无恙既非闻讯而逃,必定还在王章府上。遂留司马旺率其部众在楼府把守,自与田宏领大队羽林勇士火速奔赴王章的府宅,欲趁天色未明搜拿楼无恙。
但到了王家将其府宅团团围住,强行闯入缉捕,却四下里寻不见楼无恙的踪影。王章一家大受惊吓,个个怨气冲天,只是忌惮王凤掌控朝廷生杀予夺的权势,才敢怒不敢言。王章竭力忍让,委曲求全,低声下气一再向王凤申明,楼无恙最近根本没有来过其府,小心翼翼恳劝王凤切莫听谗言事生误会。那知王凤正疑他与楼无恙阴相勾结狼狈为奸,岂肯轻信一言半语。
田宏及众勇士只道王凤仅是要捉拿楼无恙,待将王章的家宅彻头彻尾翻了个底朝天仍毫无所获,便请收兵。王凤却一不做,二不休,硬生生将王章捆绑起来,押至楼府与楼九爷当面对质,逼令王章交待其与楼无恙的奸情及罪状。可是王章对楼九爷的指证非但坚决否认,而且还唾骂楼九爷诌谎害人,卖主苟活,连猪狗都不如。其言词铿锵,道貌岸然,仿佛真是个横遭冤枉的正人君子。在旁之众听着,饶是存疑在心,也难辨其虚实。
不过接下来的审讯,倒是教司马旺、诸葛云、田宏等一干人大受震撼,如梦方醒。至今言及当时的情形,诸葛云仍忼慨不已,犹似历历在目。“王章假仁假义,包恶藏奸,力辩无辜,我和执金吾大人、田将军都差点儿上了他的当。但王凤大人好像胸中有数,指名道姓对王章发问:‘王炳昭,你可还记得前年圣上为太子时,往西域巡游曾流落匈奴之事?以及其后屡遭恶人暗中谋害?’王章闻言,眉色隐然一闪,机警答道:‘敝职有所耳闻。’王凤大人咄咄逼人道:‘只怕不止耳闻而已。’王章强作镇定道:‘大司马大将军有何见疑,敢请明示。’王凤大人陡然激愤切齿,厉声斥责:‘你便是那躲在幕后上下其手的主使,假傅大人之名前去匈奴收买恶人,企图在西域必取当时太子殿下的性命!’王章立显慌张意外,惶恚至极,疾口辩驳道:‘敝职断无此等恶逆不赦之举,大司马切莫凭空诬陷,血口喷人!’
“我等属下大是不解,执金吾大人、田将军从旁也甚感纳闷,不晓得王凤大人有何确凿凭据这般肯定直揭王章的恶行,一下子如堕五里雾中。王凤大人随即当众抖出一桩秘事,胁迫王章认罪。原来那次圣上尚为太子的西域之行,因沿途一再遭到恶徒拦劫杀掳惊吓,误被胡地权贵公子呼延镇南诱骗至匈奴漠南的范夫人城,在一家客栈幸得有位叫蓝玉公主的楼兰贵妇收留。焉知过得几日,呼延镇南反引诸多蒙面黑衣人偷偷摸摸潜回客栈捉拿太子圣上。其时蓝玉公主适已同家仆外出,太子圣上只好攀到屋面上躲藏起来,在暗处却听到有位蒙面黑衣人的汉话口音甚为熟悉。然因处境凶险,敌众纷扰,太子圣上既不敢确定,也不敢胡乱瞎猜那话音会是谁人。后来幸得平安回汉,便没放心上再加深究。直至前些时日为备登基大典肃强宫中防卫,圣上接受王凤大人的密谏,两位一起私下挨个稽检内官。不期然轮到王章面奏时,其话声猛地把圣上吓了一大跳。王凤大人当场切问是怎么回事,圣上虽然避而不答,且旋即安定下来,若无其事,但过后立马悄悄告诉王凤大人,他在匈奴落难之际,王章必定到了匈奴,并伙同众多蒙面黑衣人闯入他所在的范夫人客栈逞凶作恶抓人,那当儿他确凿无疑听见了王章的说话声。王凤大人略感惊讶,急忙问明详情经过,调取内官督勤簿记核查,果然在太子圣上动身远赴西域不久,王章便告假逾月,说是探亲访友,实则莫知所踪。两头对证吻合,加之有您先前窃查的所遇所闻,以及一直以来对那暗害太子圣上的傅大人之疑,王凤大人当即大胆断定王章便是那罪大恶极的傅大人。待到盘审王章,面对其百般狡辩,王凤大人哪还隐忍得住,定是不容分说痛斥其大罪了。然则在那之前,我和执金吾大人、田将军全都被蒙在鼓里,至后才反应过来,其实王凤大人早已清楚王章必与楼无恙有染,遂先对楼家动手,拿到与王章有关的罪供即突发搜查王家。此本乃一石二鸟的稳妥之计,唯我等愚鲁而未能先有所察。”
欧阳华敏留神听完此节,暗叹太子圣上谨慎细心,晓得他必是不愿牵扯到与雪儿的交往,故没有向王凤尽言在范夫人客栈和蓝玉公主母女的遭遇。不过既有亲历耳听为实,想必王章定当大罪难逃,无可置辩了。焉料诸葛云又道:“可恨王章那厮端的是深奸恶猾,明知铁证有案可稽仍强行抵赖,死活不认前年到过匈奴,咬定太子圣上必是情急慌乱之下听错了别人的话声。这般蛮横到底也似不无道理,毕竟世上话声相近的人所在多有,太子圣上未能目睹那说话之人的真容,的确很难证实其人必是王章。”
欧阳华敏详知当时的情形,止不住顺着话头道:“若凭太子圣上所听到的话声不足为证,可诏请匈奴右骨都侯祖渠黎及其长子祖穆支前来长安京城指认。他们父子二人同那傅大人打过交道,且与呼延镇南等恶人不是一条心,应当不会欺掩包瞒。”诸葛云约略点头,然而却道:“少侠之计虽有望揭穿王章的狡诈嘴脸,但一者,估计王凤大人并不清楚你所说这些人的干系;二者,就算清楚,要那样大费周章,又无十足把握,其也未必赞同。加之既已对王章下手,须尽快定其罪名,更无暇由得从长计议。所以在盘审王章之时,为逼迫其认罪服辜,王凤大人继举一案,以涉嫌悬而未决的大罪暂将王章一家老小统统关押起来。”
欧阳华敏莫知所指何案,关切探问。诸葛云不无顾忌,但兴尤未已道:“此案与王凤大人有关。据他所言,昆仑六剑当中的英四杰在匈奴落网后,被万子夏等行头押回长安京城,交到他的手上。经初步审讯,得知昆仑六剑伙同羌王杨普、嶓冢山寨主姚金星等人的恶逆行径正是受那所谓傅大人的指使,王凤大人便权把英四杰关在自家府衙内的卫尉监牢,赶忙进宫向皇上奏报。谁知就在皇上密召几位重臣和王凤大人商量处置之际,英四杰却在牢内蹊跷地毙命了,一块儿遇害的还有监牢令长温勇和两名当值守卫。尤其诡异的是,小小的府衙发生了这么大的凶案,竟无一人察觉,直至王凤大人领着一同奉命重审英四杰的御史中丞伊大人和执金吾司马大人回到府内监牢,才惊见里面已横竖躺着四具尸首。急急查看各位死者的情状,好像是英四杰使诈欲逃,亡命与监牢令长三人拼杀,至而同归于尽。然则深究案情,又多与常理不合。王凤大人疑心有人闯入监牢杀人灭口,制造假象,因为只要迫使英四杰如实指认,应当不难揪出那傅大人来。但苦于没有明确线索和实据,仅凭推测无法力证所疑,说出来只怕被当作瞎猜,甚至有推过塞责之嫌,且为免打草惊蛇,王凤大人无奈忍气吞声,诚恳接受监管犯人不严的责罚。
“后至先帝暴崩,太子圣上继位,王凤大人稳握朝廷权柄,着即据疑重查此案。经秘派人手广罗线索,严加盘审案发当日在府衙内之众,不久便收到匿函检举,该案乃是宫内近侍王章所为。王凤大人获悉此讯咬牙切齿,火冒三丈。但那匿函仅有短短的一句话,既无藉以揭发王章的证据,也不说明王章缘何作案,经过怎样,有谁知情或见证。除了茅头直指王章,其他相关事项全是一头雾水。王凤大人处事老到,情知单凭这样的匿函难教王章伏法,斟酌再三,遂压住火气,没有轻举妄动。待到借搜拿楼无恙之机向王章问罪,已如箭在弦,居然王章胆敢歪曲圣上的见疑,王凤大人就不得不发了。于是当场向王章出示匿函,指控其有杀害英四杰和三名监守之嫌,不由辩解即速对其举家收监,以便进一步核查。”
欧阳华敏听得王章之罪实际并未落定,顿生忧虑,遽问:“接下来王凤大人有何打算?”诸葛云显出为难之色,摇头道:“王凤大人亲自督促我等加紧彻查,日日过问进展,但至今仍何无结果。而王章那厮好像坚信自己清白无辜,对诸般罪行始终一概不认,只管换着法子呼号冤屈,博人同情。照此下去,王凤大人必定难免招受非议,若顶不住公论的压力,恐怕不久就得放人了。”
欧阳华敏心想:“假使将王章携旨杀害自己的家人之事告知王凤,或可能会有助查究王章之罪。”便恳请道:“可否领我去见一见王凤大人?”诸葛云爽快答应。他原本就怕欧阳华敏自个儿去见王凤于其不利,当然巴不得盯住欧阳华敏携同前去,且客气恭维道:“少侠与王凤大人有故,很得王凤大人赏识,见到王凤大人之后,还望多替愚兄美言抬举。”欧阳华敏对其所虑心知肚明,郑重点头。
两人虽与王凤相熟,但今日的王凤位高权重,日理万机,除非被他召去,否则要见到他并不容易。诸葛云采取了一个简单的办法,待到散朝之后,与欧阳华敏直赴王凤的府宅候见。巧好王凤已回到家中,正在书房内稍歇,得报诸葛云和欧阳华敏有事来找,约略琢磨,即命家仆将其二人接入到书房中来。
欧阳华敏上次与王凤碰面,乃是在未央宫内先帝刘奭的寝殿之外,正值圣主病危弥留之际召集群臣议决后事。其时局势微妙,王凤心怀忐忑,欧阳华敏为家仇困扰,彼此各有所碍,都没心思叙旧攀谈,仅只打了一声招呼,匆匆擦肩而别。至时不过一个多月,王凤却完全像换了一个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仰首傲视,凛然生威,真个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王凤既不像过去那般平易近人,也不吩咐家仆给欧阳华敏和诸葛云看坐,开门见山即问所来何事。欧阳华敏对这等隔日便见的悬殊之分早有防备,所以才要诸葛云领着前来,当下先向王凤施行大礼,才将家仇之事备述其详。
初始时王凤心不在焉,但越听越显惊讶,到了与王章有关的情节,几至把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等得欧阳华敏说完诸般经过,也不客套宽慰几句,张口就问:“赐死你父母家人的那封圣旨现在何处?”欧阳华敏答道:“晚辈一直带在身上。”王凤立让欧阳华敏取出那封圣旨,拿过手来亲自展开细瞧,对着短短的一封密旨,竟从头到尾反复研览数遍,就像内中藏着天大的玄机一般。俄而忽然难掩喜色,放声哈哈大笑,对欧阳华敏道:“贤侄满门大仇,不日即报。”
欧阳华敏闻言不甚能解,稽首叩谢,恭听下文。王凤补话道:“王章分明假造圣旨杀人,死有余辜。”进而特意加问:“秭归县令王恽实确已经自尽了么?”欧阳华敏毋庸置疑道:“晚辈亲眼所见,更有诸多县吏在场,千真万确!”王凤双眸掠过一丝诡秘的神色,叮嘱道:“一会儿在王章那厮面前,决不能透露一丁点王恽的死讯。”欧阳华敏立明玄机,心领神会道:“晚辈一定谨听约束,毕力契合大人教那傅大人王章原形毕露。”
王凤称意翕然,留下圣旨收入襟内,转而吩咐诸葛云即刻安排车驾,决定在场三人一同前去突审王章,并告诫诸葛云务必严守口风,无论对任何人都暂不能公开此间所议。诸葛云诺诺从命照办。
王章及其一众家人全被关押在廷尉诏狱。依照先前的朝廷律典,廷尉诏狱主押犯事的将相大臣、皇亲国戚。因该等级秩的犯人个个家口甚众,为能容纳对其中的大罪要犯举家收监,朝廷有司格外将廷尉诏狱的规模建造得相当庞大,只是内里结构局促,牢房之多有如蜂巢。孰料自近世以来,鲜有此类犯人全家遭罪,偌大的廷尉诏狱长年月久几乎都空空荡荡,极显浪费,但作治乱之备,又不能拆减废弃。权宜之计,便是渐渐放宽收押的案犯人等,以致后来朝中官员犯事,无论疑罪或实罪,皆可关入廷尉诏狱。譬如之前西域都护甘延寿、副校尉陈汤遭参劾假诏发兵,就曾被关在该狱。如今王章身为朝廷内官,有犯上作乱、图谋不轨之嫌,王凤将其举家押至廷尉诏狱看管,自是名正言顺。而楼无恙不过是位市井无赖,其家人完全不合廷尉诏狱收监之例,就须得关押在他处了。
不过王凤对王章及其家人的监押还有另一番心思。尽管廷尉诏狱大多数都是空牢,但王凤却将王章单独关押在当中的一间牢房,其家人则被分成几拨,各向关押在王章四周稍远的牢内。因每间牢房都是以粗栏相隔,从栏间巴掌宽的空档处处可彼此相望,景况尽知,却无法亲近。这样一来,王章便刻刻看着家人遭受连累,可除非认罪,无能奈何,苦不堪言。王凤为逼王章尽快招供,甚至发狠阴使诸位监牢看守频频虐待、殴打、污辱王章的家人,更令王章悲愤填膺,如万箭攒心。然而饶是这等手段,王章仍旧不肯服罪。他明摆着甘受折磨,也要和王凤较量到底。
欧阳华敏跟随王凤和诸葛云来到廷尉诏狱,看到王章一家大小老少被关在牢房里面哭的哭,怨的怨,骂的骂,止不住心底发凉,想到自己父母家人惨死的场面,真恨不能立将王章一刀两断。而王章乍见欧阳华敏出现在眼前,难掩惊讶错愕,旋即目露凶光,警惕非常。王凤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不慌不忙交待监守就在这些牢房之间的空阔处设堂,当着王章家人之面提审王章。
这回暂不着急对王章盘问指责,先让欧阳华敏详述巴山越墅的血案及已查明的家仇之实,且看王章如何应对。王章只听到与己有关就按捺不住,疾言厉色辩解,坚称自己从没到过巴山越墅,甚至连这个村寨都不晓得在哪儿,怎可能潜去墅中杀害欧阳华敏的父母家人!待得欧阳华敏把话说完,更徼驳县令王恽所言纯系无中生心,全不可信;恶斥欧阳华敏急仇追凶,道探途听,疑神疑鬼,胡乱冤枉好人。
王凤冷静质询:“那你大老远专程跑到南郡秭归找县令王恽干什么!”王章镇定回答:“先帝有一桩秘事急差敝职去办,敝职务须请秭归县令王恽帮忙。”王凤究问:“何事这等特殊?定要烦劳区区县令王恽其人?”王章两只眼骨碌像贼一般暗转,闪烁其词道:“那桩事与适才案中提到的胡耆堂有莫大干系。”王凤故作不解道:“此话怎讲,你不妨说来听听。”
王章歇了一口气,恍如回忆当时的情形道:“先帝获知匈奴郅支单于的余孽要与呼韩邪单于举行英雄大会,便密派胡耆堂携家眷回去匈奴调解争端。可他胡耆堂在举家临近动身之际,却撇开家人独自前去南郡秭归。其南辕北辙之举太不寻常,故先帝暗命敝职火速赶前到达秭归,窃候监视胡耆堂。敝职到了秭归人生地不熟,担怕盯不上胡耆堂,迫不得已自是打扰县令王恽了。”王凤针砭其弊道:“你不是带有两名帮手么?施明、吴光乃是胡耆堂的养儿,对胡耆堂最是熟悉不过,何须惊动县令王恽!”不料王章断然道:“敝职仅只一人前去秭归,根本不识得那施明、吴光。”
王凤格登的愣了一下,速问:“你敢就此对天发誓?”王章忍怒回应:“有何不敢!”王凤质疑道:“胡耆堂与我等同朝共事,你们俩常有往来,能不识得其养儿?”王章缜密道:“曾听说过而已。”王凤揪住不放道:“县令王恽亲口证实你和那施明、吴光一同找他,作何解释?”王章哂笑道:“大人若这么听之信之,可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王凤威严道:“事实便是事实,不听信亦然。”王章巧舌如簧道:“正因不是事实,敝职才敢斗胆提醒大人。诚请大人设身处地想一想,怎的县令王恽恁般清楚巴山越墅一案而敝职完全不晓?至时才得耳闻?怎的县令王恽与胡耆堂向无交往却特地提到那施明、吴光?硬将敝职牵连案中而敝职一无所知?这些显而易见之疑,指明当中必定有鬼。故以敝职之见,保不准乃是胡耆堂为得到那什么剑谱,和两位养儿在巴山越墅杀人放火,而县令王恽极可能被胡耆堂收买,甚或被其父子三人胁迫一同犯案,过后为逃避大罪,自必捏造案情掩盖事实,以至嫁祸敝职。否则其人肯定早将胡耆堂私往巴山越墅之行告知敝职了。”
王凤咬住诘问:“那你其时何在?何时离开秭归?”王章应付裕如道:“敝职自见到县令王恽说明来意之后,就一直在县衙附近落脚。不日窥知胡耆堂抵达秭归县城就直投县衙拜访县令王恽,即暗地里要王恽查究胡耆堂所来何事。王恽浑浑噩噩听完就走,很快回报告知,胡耆堂不过是欲寻访当地达儒名宿,找官府了解接洽,应当不会有什么奸逆恶谋。敝职信以为真,次日便私下别过王恽,悄悄赶返京城了。焉知继而在巴山越墅竟发生那样的惨祸,若真是胡耆堂所为,则县令王恽势必事先知情,且未向敝职实言。当然,终究是非曲直、真相如何,还望大人明察。”
王凤听他伶牙俐齿的将诸般经过说得天衣无缝,把大罪推脱得一干二净,便改换策略,恫吓道:“你口口声声自辩无辜,与县令王恽的证词大相径庭,可敢与其人当庭对质?”王章面无惧色,挺胸答道:“敝职无端蒙冤遭陷,正求之不得。”欧阳华敏在旁细听,闻言猛地暗捏了一把冷汗。
他晓得王凤只是虚张声势,绝无可能教王恽起死回生出现在王章面前,但没想到王章竟似对此了然于胸,矢口答应与县令王恽对质,毫不胆怯。照该等情形推断,要么王章已猜到或已获知王恽的死讯,要么其先已料到县令王恽靠不住,早就做好防备,要坚决否认王恽所言之实;而且王章谎称不认得施明、吴光,显然其已和施、吴二人窜通一气,彼此咬定互不相识,那便无论县令王恽如何指证,都无法澄清事实真相了。何况要抓到施明、吴光盘审,决非易事,仅凭县令王恽的一面之词,就更难撕破王章的狡诈嘴脸定其大罪了……
正对王章捉摸不透之际,却听见王凤续对王章道:“王恽手中有你带去的圣旨,到时呈堂作证,字据确凿,你不怕么?”王章安之若素道:“敝职前往秭归,仅奉先帝口谕,哪有什么圣旨!且适已申明,王恽所言全系子虚乌有之,决不可信之当真!”王凤着意加问:“若是的确有那么一封圣旨呢?该作何解?”王章约略沉吟,笃定道:“断不可能有。如有,必是假造。”王凤诱辩道:“王恽身为朝廷命官,深知矫旨大罪,缘何要冒死弄虚作假?”王章自欺欺人道:“其意或在陷害敝职,或另藏大奸大恶之谋,不得而知。”
王凤慢慢从怀中取出赐死欧阳华敏父母家人的那封圣旨,迎在王章眼前展开,教他睁大双目细看。王章仅匆匆一瞥,剧然控不住打了个冷战,颤声问道:“大人从何处得来此物?”王凤沉住气答道:“便是县令王恽手上。”王章惶急道:“此必胡耆堂持以唆使王恽的假旨。”王凤登时怒容满面,强忍着道:“你好好仔细瞧瞧,旨上玺印赫赫,谁人不识!孰敢言假!”王章浑身开始哆嗦起来,仍竭力狡辩道:“玺印无假,指不定乃是……乃是先帝受胡耆堂蒙骗,下了这样一道密旨,被其藉以行凶作恶……”
“纯属一派胡言!”王凤直冲王章当头顿喝,戳指怒斥道:“先帝既赐胡耆堂密旨,又岂不知其所为而另派你跟探其行踪!王章啊王章!王炳照啊王炳昭!你机关算尽,无恶不作,真是大罪弥天!已暴行昭彰,还瞎编乱造,尽想抵赖,天理难容!”
王章哑口无言,两眼一翻,当堂栽倒在地,昏厥过去。其一众家人远近隔着牢房耳闻目睹,失声惊呼,却莫能抗辩,唯有悲泣、怪责、抱怨。
王凤命监守卫士提来两桶冷水,狠狠将王章泼醒,从头盘审诸疑。这下王章无可推脱,只能老老实实交待。据他招认,傅大人果然只是一个假名。先帝为传位给次子中山王刘康,欲废黜当时太子刘骜,然耽于太子已立多年,顾虑重重,犹豫难定,遂与丞相匡衡、御史大夫李延寿、中书令石显三位朝廷股肱商议。匡衡坚决以为不可,李延寿则摇摆不定,唯石显首鼠两端,表面上虽不赞同,私底下却支持怂恿先帝,并纠结少府五鹿充宗、中书门下牢梁、陈顺以及亲信伊嘉、王章等五人,暗受先帝召见,策划更立太子之谋。不知先帝是潜藏杀心,还是颟顸糊涂,竟荒唐授意参与此事之人精心布局构害太子,若迫不得已,甚至可将太子的生死置之度外。
石显与五位心腹深谙圣谕,挖空心思想出一串连环计较。先借西域都护甘延寿与副校尉陈汤为远去康居斩杀郅支单于,曾擅自调发城郭诸国兵马之事,劾陷甘延寿、陈汤于矫诏之罪,并诬告甘延寿有私吞单于宝藏之嫌,责命其重返西域、深入匈奴找回单于藏宝图,将功赎罪。然后趁太子宫适巧丢失库藏《太公兵法》,中伤太子任性妄为、不学正道,说服先帝佯派太子跟随甘延寿前去西域历练,实则要在途中设法将太子除掉。
因此计牵涉甚大,务须秘密行事,且不宜动用朝廷和官府中的人手,故具体部署分兵二路。一路由中书令石显亲向长安九市行侠之首楼无恙暗传旨意,教这位武功高强的市井无赖出面,联络从京城到西域沿途的盗贼寇匪,以重金收买,截杀太子和甘延寿一行。孰料楼无恙掉以轻心,把赌注全押给途经的嶓冢山寨主姚金星和羌王杨普,且狡猾回避,仅派在府上学艺的施明、吴光协助姚、杨二人之众,结果事败。另一路欲假匈奴人之手弑杀太子,可说不得其人,一波三折,半途而废。中书令石显本先私下找到胡耆堂,托请该位大胡封王回去匈奴调派劲旅,赶往河西武威至敦煌一带截击、伏杀太子刘骜。但胡耆堂闻计难以置信,便私自谒见汉帝试探,发觉圣上确有废除太子之意,大为吃惊。然则慎重起见,还是婉拒借调匈奴兵力,只派乌海四兄弟加入姚金星、杨普、施明、吴光等人之列,藏奸耍滑,趋利避害。后来当着甘延寿之面,其辩称此举实有暗中护全太子之想,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石显既请不动胡耆堂,只好退而求其次,改遣王章携同楼无恙之子楼中经前去匈奴以钱财开道,招揽帮凶。第一站是抵达匈奴漠南的范夫人城,王、楼二人因与管辖当地的右骨都侯祖渠黎素不相识,为稳妥知会商洽,正设法打通其左右关节之际,却碰巧从呼延镇南口中获知太子适在范夫人城的消息。王、楼二人万没想到太子竟会阴差阳错落单跑到此等远离大汉的匈奴内地来,真个是冥冥之中老天爷自有安排,着即当机立断以重金为酬,伙同呼延镇南、祖穆支及其等招来的武功好手突袭太子所在的客栈小院。随后太子藏在暗处所听到的那个熟悉话音,确是王章所发,而呼延镇南、楼中经等人所提到的傅大人,也正是王章。
然按王章供述,在暗害太子的整个恶谋当中,假称傅大人者,并不止其一人。由于该恶谋旨在促成中山王刘康取代太子继承大统,但奉命具体行事之人不宜公开真名实姓,虑及刘康之母乃是傅昭仪,故当初定计,便统统自称傅大人。之所以一致用此假名,隐然还有一个极其阴险叵测的圈套,那就是故意将所有谋害太子的嫌疑引向傅昭仪,假若王皇后稍有不慎,以姓取人要拿傅昭仪是问,皇上立可责以争宠后宫、排挤妃嫔之过贬谪王皇后,理直气壮因母废子。幸亏王皇后宽仁谦谨,帝舅王凤能克制忍让,才没糊里糊涂掉进虎狼环伺的陷阱,逃过一劫。
那日王章和呼延镇南、祖穆支等众在范夫人客栈的小院找不见太子,留下人手在院内伏候照样一无所获,同时派人在范夫人城四处寻查,全都徒劳而返。一时众皆莫知太子的去向,甚至连好心收留太子的蓝玉公主也显然弄不清楚,着急起来。仿佛太子有飞天遁地之能,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王章耐住性子熬了三日,毕竟做贼心虚,掐算休假之期,觉得不宜在范夫人城久待,加之太子既已流落到匈奴内地,原定的计较不得不有所调整,遂将汉帝之意密告呼延镇南,与这位爪牙遍布、心狠手辣的胡地权贵恶棍约定,要其无论如何务必找到并除掉太子。作为交换条件,王章即速返回大汉寻找相助大单于一方参战匈奴英雄大会的武功高手,楼中经则暂留在范夫人城,与呼延镇南之众蛇鼠一窝,继续觅查太子的下落。没想到楼家趁机勾结匈奴权贵,继后生出媾合剿杀长安市肆其余七家行头的恶谋来。
王章回到大汉,赶即向中书令石显密报在匈奴的遭遇及所作所为。石显不敢轻信呼延镇南真个把太子带到了范夫人城,毕竟王章并未亲眼看见太子,仅凭呼延镇南的证词以及蓝玉公主所言,加上留在范夫人客栈小院中被指认是太子携用的包袱,很难保证双方没有错将他人当成太子。况且无论是呼延镇南还是蓝玉公主,事前都根本不认得太子,要是呼延镇南为向王章欺诈钱财,存心拿蓝玉公主的猜疑说事,反倒毫不稀奇。就算退一万步而言,太子即便为着一名陌生女子可能会撇开甘延寿等一众护从,但若全然不知那女子身在何处而跟随素昧平生的呼延镇南远去匈奴内地,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石显老于世故,情知查究上述诸疑鞭长莫及,自是懒得理会,权当太子并未去到匈奴,对呼延镇南能否除掉太子也不抱指望,只对有关匈奴英雄大会之事甚感兴趣,详加过问,责命王章私下去找楼无恙相商。王章言听计从,后至楼中经返汉,楼家便包藏祸心设局,计诱长安京城各家行头北上匈奴参战英雄大会。
然而让石显、王章等谋害太子之徒不想看到甚至坐卧不安的是,太子刘骜历经生死劫难,最终还是平安回到长安京城。且先帝似对太子愧厌交织,每每密商废骜立康之议,更是犹豫难决,一时授意刺杀太子,一时又暗令不可,尽是出尔反尔,直教奉命行事之人无所适从。加之王皇后、王凤得知太子前去西域途中的种种凶险怪事,已断定有人蓄意要谋杀太子,日夜加紧对太子的护卫,尤使施明、吴光等力主刺弑太子的党羽迟迟不得其便,无法快刀斩乱麻。其时内侍刘堇和期门郎将范晔暗受王皇后和王凤指派,正在摸查谋害太子的幕后主使,已对楼家的恶行有所察觉。众位所谓傅大人干脆先下手为强,楼无恙在家中瞒天过海干掉了刘堇,中书仆射牢梁则假意要向范晔告密,邀约其到昆明池垂钓,光天化日之下假手施明、吴光将其杀害。
随后招雇昆仑六剑在宫外闾巷截杀欧阳华敏的那个傅大人,却是少府五鹿充宗。因其职位太高,且掌管内朝枢机,鲜与江胡中人往来,故而尽管积石山彤霄宫时常关注朝廷动向,昆仑六剑之前也从未得睹这位少府大人的尊颜。所以五鹿充宗找到昆仑六剑买凶杀人,昆仑六剑的确压根儿不清楚其底细,只认钱财办事,哪想得到偷偷摸摸要他们去干邪恶卑劣、无法无天勾当的傅大人,竟会是高居庙堂之上的赫赫重臣!
直至英四杰被从匈奴押回长安京城,众位所谓傅大人开始着慌起来。王章偷听到王凤向王皇后密奏,最先获知英四杰的景况及其所在监牢,心急火燎去找中书令石显会同少府五鹿充宗密商对策。三人正议而未决,石显便受先帝急召入宫,不久由机要悄悄传回旨令,要王章和五鹿少府赶紧想办法隐秘从速杀掉英四杰灭口。王章和五鹿充宗猜知情形不妙,匆促谋划,盘算出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依当朝制度,少府统管皇宫资财,有的是钱物。五鹿充宗派手下领取了二百吊铢币和许多日用,以代皇上犒劳为名,送到王凤的卫尉衙署,召集诸曹掾及监牢令长、众守牢卫士到正门内的前堂登记分赏。王章则另藏行踪随往,趁衙署暂时守备空虚,从后院外悄悄攀上墙头,看见院内无人,即跃身而入,潜至连着后院的监牢。不曾料监牢令长温勇并未去前堂领赏,正与两名当值卫士守在牢门外对英四杰严加看管。王章迅即随机应变,摄定心神,堂而皇之向温勇招呼,自称奉圣上的口谕须到牢内提审英四杰。温勇识得王章是内朝大臣,且以为是他携赏钱而来,非但全然不疑,还甚为感激。遂亲自打开牢锁,与两名卫士一起陪侍王章进到牢内,听候差遣。
王章目视英四杰,胡乱喝问几句,故意让他答不上来。随即佯装勃然大怒,气急败坏的伸手向一名卫士的腰间拔过其利剑,指住英四杰,招手让温勇凑近身左。温勇不知是计,只道王章有何吩咐,乖乖的伸长脑袋遵从。却冷不防被王章猛地回剑刺入咽喉,当场毙命。两名卫士见状,刹那大惊失色,尚未及反应过来叫喊,双双同样立被王章刺中咽喉要害而死。英四杰错愕狂喜,自必以为王章是要解救他,哪知王章二话不说,高高扬起手中利剑,一下子便将他整颗贼溜溜的脑袋削落地上。接着王章草草解脱英四杰身上的枷锁,把沾满鲜血的利剑塞入其手,继而又将温勇和另一名卫士的长剑先后拔出,分别沾涂鲜血,对应捏进其二人的指掌。待速速布置妥当双方曾相斗恶杀的假象,仍旧照来时原路逃出衙署而去。
当王凤领着御史中丞伊嘉和执金吾司马旺回到卫尉衙署之时,少府五鹿充宗派来的人手还在前堂忙着分赏衙署的吏卒。他们完全不晓得王章跟来杀害英四杰之谋,直至监牢内的凶案被发觉,才惶惶了结差事,离开是非之地。因这几个老实巴交的差役到了卫尉衙署就一直在王凤群属的眼皮底下,且圣上赏赐劳苦将卒系常有之例,不足为奇,王凤即便有疑心,眼见众目睽睽为证,也无由怪罪到少府五鹿充宗及其所派人手的头上。事后王凤尽管向圣上谢恩,试探核实有无对自己衙署之众犒赏一事,但圣上欣然点头,好像熟知诸般经过,王凤就只能信而不疑了。此时方知英四杰之死,除了王章这个杀人凶手,内中还藏着许多文章!
至于南郡秭归的巴山越墅之祸及欧阳华敏的满门血仇,实情确与县令王恽所言无异。追究恶因,之前胡耆堂已猜到八九不离十。当初昆仑六剑联手奈何不了欧阳华敏,令众位所谓傅大人大感震恐,无不对欧阳华敏忌恨得要拿他生吞活剥,视为眼中钉,切欲除之。哪怕杀不了欧阳华敏,也须给欧阳华敏制造麻烦事端,使其没心思、没功夫阻遏刺杀太子之谋。为此,诸位幕后傅大人简直日夜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绸缪,却始终惮于欧阳华敏的高强武功,久久不得其计。
也是事有凑巧。个个正束手无策之际,一直拒绝参与对付欧阳华敏的胡耆堂,却向大汉皇上毛遂自荐,争得回去匈奴斡旋英雄大会的重任。诸位幕后傅大人皆知胡耆堂精通剑法,技艺超群,本来还指望继续劝说他出手力敌欧阳华敏,没想到他非但不肯同流合污,还抢了一块大肥肉欲溜之大吉,真个是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中书令石显和内侍王章,前者上次企图借匈奴兵力除掉太子而恳请胡耆堂相助,却遭胡耆堂推拒敷衍,大丢面子;后者不得已顶替胡耆堂鞍马劳顿赶往匈奴白白跑一趟,怨气冲天。而胡耆堂恰在举家北迁之前,偏偏南去秭归探访欧阳大族后人觅求勾眉剑谱,也就是说,其势必会去欧阳华敏的家乡巴山越墅。
此诚可谓来个一箭双雕的绝佳良机,千载难逢,天作之合。诸位幕后傅大人当即拿定主意,密派王章领上施明、吴光,抄近道抢前到达南郡秭归,诡秘杀掉欧阳华敏一家教训、报复、拖住其人,并嫁祸给胡耆堂,诱使欧阳华敏与这位大胡封王反目成仇。这样一来,不管胡耆堂愿不愿与欧阳华敏为敌,都完全由不得他了。无论胡耆堂去到哪里,欧阳华敏必定穷追不放,至时这位大胡封王就难得逍遥自在了。仅止一计,既拔除谋害太子的障碍,又大泄私愤,诸位幕后傅大人何其绞尽心机!何其阴险歹毒!何其称意快哉!难怪案发那晚急功近利的施明、吴光却好撞上胡耆堂之时,宁可有负其养育之恩,也要避其而不认!
然则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冤冤白骨,何其凶残!何其凄惨!何其哀痛!估计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无法不教真相大白于天下。是而前有施明、吴光为养父胡耆堂所逼,吐露暴逆玄机;后有县令王恽悔惭揭发,以死谢罪;今有巨凶王章计尽技穷,深奸巨宄败露。其等供述相互印证,板上钉钉,罪状确凿,毋得更改。勿管孰为傅大人孰为罪魁祸首,至终都要一一伏法,无处遁逃!
欧阳华敏满腔热血激涌心头,怒火上冲,“唰”的一声拔出所握青龙宝剑,挺刃直指王章,眦裂切齿喝道:“佞贼!今日不杀你,天理难容!”话毕,步步向王章逼近。王章的家人在四面牢内看着,哭号哀嚎连成一片。痛心者有之,求情者有之,悲叹者有之,场面煞是摧人心魄。欧阳华敏克制住平生恻悯之念,锐意要刺毙王章告慰父母家人在天之灵。
王凤忽然越前阻住欧阳华敏,郑重其词道:“贤侄权且剑下留人。处死王章不过举手之劳,何等容易!但中书令石显、少府五鹿充宗等幕后奸党尚安居高位,他们不仅是昔日谋害太子之巨孽,也是残杀你父母家人的真正主使,若无深知内情之人指证其等大罪,断难将其一众绳之以法,纵使强拿其等投入监牢,也不易公然审揭他们的恶行,教其各个认罪伏诛。而暂饶王章,当可为证。反正其早晚是死,也不争在一时。”
欧阳华敏若坚定杀掉王章,并非难事,只是王凤之言端的好比酷暑里一大瓢冷水向他泼来,霎时令他猛然清醒。痛定思痛,心绪平定下来,忍住仇恨道:“大人所言甚是。晚辈且多给这厮几日活命,到时定教其一众人头落地。”王凤矢口森然应道:“那是当然。诸奸党恶徒大罪昭彰,等得悉数归案,必灭族严惩,根除后患。”
王章跪在王凤身后听得一清二楚,脸色微变。举目环顾其一家老小,惶恐不安,额上汗粒涔涔直冒。俄而腾地站起身来,冲着欧阳华敏和王凤冷笑道:“古曰: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二位心胸狭窄,识见浅薄,现下不敢杀我王章,日后更知厉害。”王凤闻言转过身去,鄙夷道:“你已为牢中之囚,还能有何嚣张!”王章倨傲道:“您也忒小瞧我王炳昭了!怎不好好想想,假若要本人当庭照实将先前谋害太子的诸般事实公之于众,检举中书令石显、少府五鹿充宗等各位大人,会有何结果?!须知此案前前后后的一切所为,我等皆是谨奉先帝的旨意相商酌处,如非得妄断为篡逆,那么忠奸何论?要是认定我等不忠,则置先帝于何位!要是认定我等谋奸,则首推先帝为恶!以大罪族诛,岂不累及帝后皇孙!当今大人独揽朝纲,诚然大可仅只唯我等是问,但摄政专权,又与篡逆何异,焉能令天下人心服口服!”
王凤不等他说完,已气得全身发抖,七窍生烟,剧伸右臂指住其鼻头吼道:“你……你……你好个王章!好个王炳昭!……休得口出狂言!”语不成句,结结巴巴,恼怒之极。
王章得势而威,不让不饶道:“大人害怕了么!想没想过追究我等之罪,便是陷先帝于不义;陷先帝于不义,便是动摇当今圣上承继大统的根基。没有当今圣上,大人生杀予夺的权柄从何而来?此中干系,连妇孺皆知,怎的唯独大人不察!”王凤激怒得满脸通红,又羞又忌,止不住反手一把夺过欧阳华敏握着的青龙宝剑,抵住王章的胸口威吓道:“你满嘴歪理狡辩,照样洗脱不了你的大罪。若敢再胡言乱语,立教你身首异处,碎尸万段!”
王章身披枷锁,脚拖足镣,仿若视死如归,顶着剑尖向王凤步步进逼,边迫使王凤后退,边挑衅道:“动手啊!有种就动手啊!大人浑身是胆,一手遮天,为何不敢即刻杀掉我王章!——光是装腔作势,章有何惧!”欧阳华敏从旁发觉王章的情形不大对劲,急忙提醒王凤千万不要冲动。王凤好像也已看出王章的苗头,竭力压制怒火,举剑之臂巍巍发颤。
迟疑间正待收剑回避对方的猖狂气焰,冷不防王章迎着端刃猛地飞身往前一扑。陡然生变实在太快!王凤错愕撤剑不及,欧阳华敏迅捷抢上对王章欲加阻拦,但还是迟了半步,其人已胸穿利剑,直透后背。王章的家人失声惊叫,揪心悲痛,然而毕竟目睹王章飞蛾扑火,怪不得他人,只能号啕大哭。
王章顷刻尚未气绝,苟延残喘。欧阳华敏俯身蹲下托起其上躯,点封其前胸后背诸穴,想要替其拔剑施救。王章一个劲挣扎不给欧阳华敏动他,两眼凶狠得意盯住王凤哂笑,嘲弄道:“没有我王章,看你如何指控石大人、少府大人等诸位?!无真凭实据,你斗得过他们么?斗不过他们,你能族诛谁家?你敢族诛谁家?到头来指不定……嘿嘿……嘿嘿嘿……”恶人将死,其言还是不善。王章断断续续发出微弱奸笑,慢慢合上阴毒的双目。
欧阳华敏本来恨不得生啖其肉,可是看着他这般死去,仍不禁腹背生寒。王凤慢慢缓过神来,恼恨未已,竟拔出青龙宝剑,狠戳滥劈王章之尸。王章的家人愤然喝责、哀求王凤住手,怎奈王凤置若罔闻,只管痛快发泄。那青龙宝剑锋利无比,瞬间将王章之尸剁成数段肉酱,血流满地,惨不忍睹,极其恐怖!
王章的家人泣不成声,不顾安危痛斥王风残暴无道。王凤听着勃然逆耳,杀心大起,转命监守速领卫士将王章的家人统统拖出监牢,不分男女老少要立马问斩。一旁的诸葛云战战兢兢不敢劝阻,监守及众卫士更是莫能抗命,悉遵从照办。欧阳华敏目睹王章的家人个个行将就戮,止不住想起自己的父母家人无辜惨死,虽然恨极王章恶贯满盈,十恶不赦,但觉得其家人遭受连诛并非罪有应得,不忍心任由王凤负气滥杀,遂引王凤避开众人好言规劝。王凤渐渐消解炽怒,才肯权且放过王章的一家老小死罪。
可接下来最为棘手的是,没有证人,仅凭敕杀欧阳华敏父母家人的一封密旨,真个如王章自求绝命前所言,很难对付中书令石显、少府五鹿充宗等位高权重、声名显赫的幕后黑手。王凤斟酌许久,暗地里与欧阳华敏商榷,征询有无把握将楼无恙及胡耆堂的养子施明、吴光缉拿归案。欧阳华敏坦诚道:“楼贼三人皆亡命天涯,莫知所踪,只怕晚辈心有余而力不足。”王凤胸有成竹道:“贤侄只要有决心就好。据田宏大人所派羽林勇士探知回报,楼无恙那厮已逃往西羌一带,与羌王杨普、嶓冢山寨主姚金星等共罪恶匪结成团伙自保,并寻求积石山彤霄宫昆仑剑门倾尽全力庇护。本大人已暗命长安市肆名侠万子夏说动众家行头齐心协力组织一支江湖义勇,与田宏大人所率的五百精壮羽林勇士一道,不日将赶赴前去收拾其等。甚望贤侄能参与其中,襄助一臂之力。”
欧阳华敏乍闻此计,略感意外,不无踌躇。王凤鼓劝道:“你要给父母家人报仇雪恨,此去实是义不容辞。甚且藉你报效国家之举,本大人便可奏明皇上,诏敕永不再追究欧阳大族后人习练勾眉剑法之罪。”欧阳华敏刹那心头一震,意念晃动,肝肠一热,切问:“大人此话当真?”王凤肃然点头,不容置疑道:“现下本大人即答应你,决不食言。”
欧阳华敏长久以来深藏积压的顾虑霍然消除,大是振奋,满口应承王章,详询对敌之计。王凤深思熟虑道:“依照常理,要歼灭强敌本当出动大军围剿。但不论楼无恙、杨普、姚金星等众再怎么强悍,也无非尽是蛇鼠之辈,躲在羌人之域负隅顽抗,若大动干戈惊动羌族诸部引发误会,反不为上策。且西羌背靠莽莽苍原,众恶匪盘踞川壑天险,进可攻,退可守,若朝廷大举挥师征剿,不仅要劈山开路、架桥铺道输转辎重,大耗资财。加之在深山绝域搜捕讨伐,如摸黑驱捉蚊蝇,一者难觅恶匪围而歼之,二者即便侥幸遇上,也不易跟踪追击。尤其对方多是楼无恙、杨普、姚金星之流的武功高人,千军万马难困其于一隅,众恶匪可战则战,不可战则逃,与他们在崇山峻岭间捉迷藏,见头掐头,逢尾抓尾,无望速战速决。一旦旷日持久,势必祸患越来越大。故不如将重任托付给万子夏等肯愿报效朝廷的游侠行头,由他们尽施所长与众恶匪斗智斗勇,或能作速将楼无恙擒拿回京,了结此案。即便须假以时日,也不致太过劳民伤财。”
欧阳华敏见识过嶓冢山寨主姚金星和羌王杨普的阵仗,担忧道:“我方合起来仅数百之众,未免人手太少。而且中书令石大人、少府五鹿大人等奸佞仍在执掌朝廷枢机,若与众恶匪暗通声气,可随时陷我等于不利境地。”王凤孤意甚决,勉慰道:“缉贼劲旅在精不在多,似你这等身手卓绝且忠肝沥胆之士,个个以一强百,才是克敌制胜的关键。至于中书令石显、少府五鹿充宗等奸党,本大人已有因应之策,虽然尚不能以罪除之,但可将其等调离中枢机要,去位失权无势,不足为患。”
欧阳华敏听得王凤已盘谋定当,便不再多言,谨遵其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