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大漠留憾(4)
却说大单于殡天之后,雕陶莫皋毫无争议承继大单于之位,号为复株累单于。他待嫱儿情深如故,关照体贴有过之而无不及,细致入微,暧昧眷眷。对继之更宠护溺爱视如己出,若不是隔着同为大单于膝下的兄弟名份,简直可说把继之当作亲儿子看待。
嫱儿明明白白感受到雕陶莫皋的浓浓深意,也晓得匈奴有新单于常继娶父单于非母妻妾的传统,她要是肯愿依俗委身雕陶莫皋,决计不会遭人耻笑指责,被说闲话。可此时她整颗心已随欧阳华敏而去,剩下一副躯壳空空荡荡,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只等岁月老逝,归于尘土。假如不是为保住欧阳华敏仅存的血脉,甘忍苟且偷生将继之抚养成人,那便无论即刻身死还是活着,全都无所谓了。
雕陶莫皋颇显善解人意,似乎看透了嫱儿的心思,却误以为横在彼此二人之间的障碍,只不过是父单于阴魂未散罢了,若假以时日,嫱儿应当不难淡忘看开。故而既不对嫱儿强索欢爱,也丝毫不肯放弃,一味细心耐心呵护,好像浇培枯木等待春发,赢得嫱儿投怀回报,收获芳菲。
嫱儿日复一日刻意督促自己抗拒雕陶莫皋的深情厚谊,然而打心底里对他并无恶感,且目睹其处处真心替继之着想,难却感恩情怀。毕竟人非草木,面对这样一个胸襟开阔、爱意坦荡的至诚至善之人,孰能丝毫无动于衷!为能平静下心里控不住被他激起的波澜,忽生去胡回汉之计,以望避开其款款温情,能为欧阳华敏从一而终。至时大汉朝廷适好遣使前来匈奴龙庭贺立新单于,嫱儿便躲着雕陶莫皋暗托汉使带给大汉朝廷奏函,恳求恩准余生回归故里侍奉双亲。不巧的是,雕陶莫皋为表私下对大汉皇上的敬重,也背着嫱儿将一封密书交由汉使转呈大汉皇上,里面竟是禀明胡地的收继婚制,以之为凭欲纳嫱儿为新单于的阏氏。
汉使无权也不敢拆看给皇上的密书,原封不动携回朝廷,与嫱儿的奏函一并先交到举朝当权的大将军、大司马王凤手上。王凤全不管皇上会否怪责,擅启密书通阅。发觉嫱儿所求和新单于的心意相左,不露声色持两函谒见皇上,听测皇上如何处置。
皇上刘骜阅世未深,性情戆直,体恤民哀。加之痴心所爱履遭曲折,连自己的婚事都莫能自主,意中人杳无音讯,更不要奢望能得朝夕相伴了。切肤之痛,将心比心,对嫱儿的苦衷感同身受,决然准允她回居汉地之请。
王凤一笑置之,执函训诲道:“君临天下者,处事可不能这般重义断事,直接草率。昭君入胡骤寡,即使有再多委屈,也危害不到国家,留胡抑或归汉,应当以两国邦交大计而定。若示怜悯而批允其奏,致使新单于心愿落空,给胡汉承平已久的往来埋下祸患,利弊得失差之甚矣。况且依胡狼睚眦必报的秉性,难保新单于不衔恨怂恿纵容胡骑寇掠残杀边民,甚可能重肇战端,岂不酿成大错!”
皇上畏怯道:“舅父总说得道理俨然。上次且言朕初登大位,天下未安,盗贼横行,百姓愁苦,而致乱天下之群类,尤以江湖豪杰为首患。遂借傅大人旧案,将计就计,挑拨、煽诱四方群豪齐聚积石山彤霄宫,一举灭尽。当中定然不泛论罪早该诛杀之辈,但更多是含冤无辜遭戮,弄得江湖忍愤暗恨,怨声载道,义士绝迹。尤招非议的是,长安市肆豪侠行走于黑白两道,调解商贾纠纷,维护交易秩序,毋能说有百害而无一利,实不该与草莽枭狐、盗寇劫匪等同视之。而舅父统统不加区分,阴使京师镖局岑大侠两面藏奸,背后插刀,上下其手,唆使、伙同彤霄宫弟子对协力拿贼的京城各家行侠斩尽杀绝,善恶齐戕,何其暴虐!难不成这也是利国利民之举么?!”
王凤深谋远虑道:“那是当然。长安九市各家行侠本就是勾结权贵、鱼肉商贾的毒瘤,若不趁机一网根除,焉能理清盘根错节的九市之治。”皇上听得含含糊糊,质疑道:“舅父用心如是。但满城官宦、百姓都私下窃论,舅父除灭九市行侠的意图,实是要侵夺掌控京城市肆谋利,而非为整顿九市、兴旺百业着想。”王凤愠颜诘问:“为舅向来不沾贩贸营生,也从不插手对京城市肆的管治,利从何来?若强谗为舅图利,则利在生民、利在国家耳。”皇上叹道:“众皆传言,京师镖局岑大侠便是舅父的傀儡,此人之前鲜于过问九市的经营,只替商贾押保货物资财。如今却蠢蠢欲动,屡加干预,要不是尚有行侠万子夏和甄二娘挡着道儿,恐怕其人已越俎代庖了。”
王凤气恼道:“诚可谓成也其人,败也其人。昔彤霄宫之计,他和诸多武功好手要是能把万子夏和甄二娘也杀了,现下怎还会有这么多麻烦事儿。”皇上道:“此节可怪不得他。照他回京后向舅父密报的情状,当时他和六名武功好手已悄悄跟追万子夏、甄二娘和姚、杨二贼到了密林之中。但窥见姚金星、杨羌王一直在和两位行侠纠缠,要是贸然对两位行侠动手,则姚、杨二贼势必脱身逃走,故而躲着袖手旁观,欲坐收鹬蚌相争之利。若等得两位行侠和姚、杨二贼斗成两败俱伤,端的是一齐杀掉其四人的良机。焉知章成子、剑牍先生等高人随后寻来,力助两位行侠,如虎添翼。他们轻易拿下姚、杨二贼一同押解而去,岑大侠等人实确再无指望除掉两位行侠了。”
王凤犹横加抱怨道:“就算有高人阻碍,也应放手一搏。”皇上情不自禁道:“那就太强人所难了。须知剑牍先生乃是欧阳华敏的师父,且还有一位杜青山,据说曾是羽林营的一流高手,仅止其二人的武功,就已远在岑大侠等人之上,何况还有剑牍先生的师父章成子和一位叫痴诺大师的什么僧人在场。岑大侠等众已在彤霄宫亲眼目睹章成子和玄成子比剑斗法多日,明晓得连玄成子都不是章成子的对手,哪还敢轻率妄动!至于那位僧人大师,自是更不得而知了。试想面对此等情势,以岑大侠之精明,会愚蠢到以卵击石么?!”
王凤似忽然顿悟过来,沉吟道:“欧阳少侠……杜老英雄……他们都是以身殉国,既然杜青山死而复活,焉知欧阳华敏无得生还?审慎起见,且莫着急追封欧阳少侠的功名,以免哪天他便出现在眼前,重酿杜老英雄的悲剧。敢请圣上诏赦其祖上欧阳大族先世之罪即可。”皇上怅然不应,全由王凤做主。想必此前其二人已对欧阳华敏之功和欧阳大族之辜有过不少争执,始终外甥拗不过舅父,至时干脆懒得置辩了。
王凤接着语重心长道:“为稳固圣上的帝位,为舅情愿担受骂名,扫清一切祸患、奸佞和逆类。本来若能逼迫王章向天下谢罪,或活抓楼无恙为证,当庭招供指认石显、五鹿充宗等诸多幕后恶党,便可斩草除根,肃清朝廷内患。可恨王章狂悖自绝,楼无恙畏罪死战而亡,为舅苦无铁证,只能强逐石显离官,徙归故郡,贬迁五鹿充宗至玄菟蛮疆,罢免甘替其二人卖命的一众党羽。实话说,被惩处等众罪大恶极者,非止邪陂惑上,权乱朝纲,还勾结、豢养虎狼于江湖,朋党谋私,作奸犯科,无恶不为。石显那厮在离京途中惶惶而殁,已算老天爷轻饶其人了。江湖群豪贪求其等的恩惠,仰仗其等的权势庇护,四处横行,鱼肉百姓,胡作非为,甚至欺压地方官府,目无朝廷,祸患之巨之深,何其危殆!区区傅大人之计,即驱使其等齐赴积石山彤霄宫与朝廷作对,若不屠之歼之,天下何安!”
皇上支吾道:“舅父所虑,朕万万不及。那傅大人之计,的确是高出奸党所谋。”王凤畅意笑道:“为奸之徒昔假傅大人之名谋害圣上,至时又给楼无恙等贼人通风报信,为舅切恨其等之恶,故依葫芦画瓢,也拿傅大人的名头试诱江湖群豪。这些草莽雄侪若非贪恶成性、狂妄悖逆,定然不易上当受骗,结果无不心怀鬼胎,惧罪难安,加之必有奸人从中作祟,以致成群结队赶往积石山彤霄宫欲替贼人声讨公道,那便死有余辜了。要是都像召凤女、求必应乃至章成子、剑牍先生那样,真属行侠仗义或隐世高人,即令有些妄自尊大,有些困惑见疑,但如泾渭之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又何患罪祸加身!”
皇上讷讷谢道:“舅父深言赐教,朕受益匪浅。”王凤兴尤未已,又道:“古人有云,治国理政,如烹小鲜。诸事务须详究巨细,权衡酌处。譬如利民之策,可宽以鼓励;对邦国之害,哪怕尚在微渐,也决不能稍有懈怠。”言及此理,忽地按住话头,察看皇上的神色。皇上默然恭听,不插半句。
王凤进而道:“京师镖局岑子仁,为舅原当其人足可委以重任,然而依照圣上所闻度之,其见用即躁,得寸进尺,也非善类。好在他对傅大人之计仅略知一二,尚不至张扬恶劣。不过在彤霄宫时,他明明就站在江湖群豪一边,谁人晓得其暗地里却遵奉为舅之命?此疑甚是关键,须得好好查一查。不管是奸人察觉端倪,故意诋毁生事,还是岑某居功炫耀,泄露机密,都不可掉以轻心。眼下万子夏、甄二娘两位行侠正对岑某恨之入骨,若借其二人之手将岑某杀掉,圣上以为如何?”
皇上诚惶诚恐道:“人命关天,查明澄清是非则罢,何必杀之!”王凤审视皇上良久,喟然长叹一声,规诫道:“启禀圣上,成大业之君,光是心怀仁慈远远不够。事关大局之举,可千万不能恻悯手软。”皇上诺诺以应,虽心有不悦,不愿苟同,但莫敢流露。
王凤凶意已决,俟后果真使计暗助万子夏、甄二娘刺死岑博,解去心头大患。隔年南山龙角寨新寨主即倗崇之弟倗宗聚集盗贼起事,王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特地选调名吏高陵令王尊为京兆尹,诬陷万子夏、甄二娘和盗贼相勾结,一并捕击斩杀。至此,京城九市八大行侠全遭毒手,一个不剩。家破人散,灰飞烟灭。
皇上临朝之初,王凤乾纲独断,每有奏议,多折屈皇上之见。那封嫱儿的奏函和匈奴新单于的密书,当日便按王凤之意回复,坚拒嫱儿的归愿诉求,敕令速从胡俗嫁给新单于雕陶莫皋。嫱儿望断天涯归路,等到的却是冷冰冰的屈辱,伤心欲绝,孤苦茫然,为着继之,只能忍辱负重,迫不得已再嫁新单于,遂了雕陶莫皋梦寐以求、渴盼已久的至愿。
皇上打从察觉舅父王凤事事违逆自己的意旨,本就心存不满。尤为令他难以承受的是,王凤还常常要他违心亲将其自裁决的所谓圣旨一笔笔端端正正写在诏书上。有差错涂改,抑或不尽其意,还得重来。皇上遵照王凤的指点反复修改三遍,才算拟完回给嫱儿的诏书,看着一句句他人的想法落在自己的名下,感觉自己虽被尊称为圣上,却简直和一名刀笔吏没什么两样,个中滋味真是不好受。幸亏由嫱儿不得不屈从之姻,自然而然想着自己和闵儿的点点滴滴,才强打精神熬到舅父持诏书而去。
抬头望向窗外,发觉已是日落西山。满天红霞普照,苍穹如火烧层云,璀璨绚丽。此情此景,若能与心上人携手共渡,徜徉于天地间,何其美哉!不由心念一动,猛然生出大胆的主意,决定私自到宫外走走瞧瞧。
但以其现下的身份,要想独自一人偷溜到宫外谈何容易!若像之前那般改容易颜,仓促无备。不得已唤来两名最信得过的近侍,一位名叫丁平,一位名叫管豹。因丁平的身材与自己差不多,便强迫他脱下衣衫穿戴,给自己换上,略加伪装,扮成侍卫的模样。继而嘱咐丁平留在寝殿内把守,无论谁来谒见,都说圣上疲累了一整天,早早歇息,谢绝一切打扰。然后携丁平的符牌顶冒其名头,硬要管豹陪着自己,骑上高头大马,悄然从东门出宫而去。
夏夜天气炎热,城中许多百姓膳后就坐在大街小巷两边纳凉,准备燃灯秉烛,把话家常,说古论今。有些不太讲究的人家连饭食餐桌都搬出到街边来,呼朋延友,走马行拳,开怀畅饮,好不悠闲自在。不时还有小贩、浪乞、献艺的路过,这边叫卖,那边施舍,间或夹杂锣鼓喧天,熙熙攘攘,真个是神仙羡慕的太平盛世。
天幕尚未降黑,街上已灯火辉煌,热闹非凡,行人留连忘返。皇上东张西望,马不停步,好像在找寻什么人似的。管豹生怕皇上走丢,策骑紧紧跟随左右。只是他哪里晓得,皇上自个儿其实清醒得很,心里面全想着一件事儿,那便是莫名其妙盼望破天荒能巧好与闵儿相遇,不由自主径向甘延寿的府第逛去。
从未央宫到甘府的路途并不近,七拐八弯,穿街过巷,像皇上和管豹这般徐徐而前,起码得花上近半个时辰。但皇上全然不当回事,早在尚称太子之时,为约见闵儿,已对去往甘府的路径熟记得分毫不差,此际即便信马由缰,也绝对不会走错。
甘延寿的冤情得雪之后,王凤感念其曾保驾救护太子,拔擢为长安城门校尉,享二千石俸禄,皇上要召见其人,纯属举手之劳。但皇上心之所向,并非想见甘延寿,只是要亲往甘府走一趟,不为别个,纯粹觉得到那儿最有可能碰上闵儿。毕竟闵儿在甘府住过许久,与甘家人甚亲,其人若往来京城,甘家人应当多少知情。退一万步而言,就算甘家人也不晓得闵儿的下落,只要看到甘府,总能连缀得上和闵儿相关的许多难忘记忆。
他当然随时可向甘延寿打听有无闵儿的声讯,犯不着专程前去甘府。但他始终不想那么做,抑或是怕失望,抑或是羞于见问,也有可能是担心弄得举朝内外、满宫上下皆知,引惹不必要的麻烦。这当儿既已出到宫外,他就想这么悠哉游哉一路朝甘府行去,兴许算是不枉白白擅到宫外走一遭罢。
两骑经过堂冠里,折向北行。正走着走着,拐角处忽然窜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与两骑擦肩而过。管豹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皇上先是略惊,旋即大喜过望,心头扑扑剧跳。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思夜慕的闵儿!“我的闵儿!”他情难自控疾声喊唤。
那女子听见,大感诧异,立定回头,果然便是闵儿无疑。皇上急急翻身下鞍,大步向她迎去。闵儿也已认出其人,先是惊讶,随而难以置信,之后高兴笑道:“呆子殿下,你不是已做皇上了么,怎的弄成这般模样儿?”皇上咧嘴尴尬道:“朕……我要从宫里私下出来见你,只能打扮成这个样子了。”闵儿破天荒的对他好声好气道:“奴婢正有一桩事儿急需和你相商,你能出到宫外来真是再好不过。”
皇上惊奇切问:“什么急事儿?”闵儿看了他身后的侍从一眼,诡秘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去处,你且随我来。”皇上求之不得,着即交待管豹牵策二骑慢慢跟后,自和闵儿并肩沿街巷向南而行,边走边嘘寒问暖。闵儿随意与他说说笑笑,时而热情,时而淡漠,时而默不做声。不管是何种情形,皇上都甘之如饴,满心欢喜,若不是有管豹的骑声提醒,几疑一切是在梦中。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到得一户大宅之前。闵儿领着皇上从侧门而入,管豹眼见皇上和这名女子异常亲昵,甚是知趣,主动留在门外照看坐骑。皇上跨进门槛即道:“此处是富平侯的府第,我姑姑敬武公主便嫁其家主张临。之前我是太子,每次来都走正门,如今我身为皇上,却成了旁门左道之客。”闵儿示意他小声一些,解释道:“你姑父张大人病重卧床许久了,整个家全靠你姑姑一人撑持,你且将就些罢。”皇上浑然不知此情,惊问:“你要商量的事儿,便是这个么?”闵儿答道:“不是。一会儿你便晓得了。”言毕,让门仆往内通报,向家主禀明皇上突然驾到。
那门仆不熟悉皇上,本就不易认出其人,看着门里门外两名男子都是一身听人使唤的装头,心底里根本就不相信真有其事,应付着转身而去。过得好一阵子,一位青春正盛的贵妇慢吞吞从内堂走出,张着哈欠向这边慵懒的望了一眼,刹那止不住满脸惊愕,才惶惶不安快步迎上前来,急急向皇上伏地叩拜,口中忙不迭道:“奴婢不知圣上今日大驾光临,有失礼敬,罪该万死。”皇上躬身将她扶起,憨厚道:“姑姑是长辈,无需讲究繁制缛节。”
这位贵妇正是武敬公主,生得丰满修长,玉肌胜雪,妩媚妖娆。她比皇上年长几岁,彼此自小一块儿长大,原本亲密无间,只因皇上登基之后尊卑有规,她才不敢僭越造次。听得皇上全不介怀,便平身互相问候,恢复往昔随性神态。差使奴仆领管豹饮马歇脚,掌灯分头招呼贵客。
皇上与她已有两年多没见面,甚是关切,温询景况。武敬公主隐露哀怨,忧嫌丈夫张临体弱多病,家中上无尊长,旁无兄弟妯娌,人丁寥寥,膝下仅有一九岁男儿张放,藉以宽慰,打发时日,实多孤寂无聊。皇上心有同感,若不是闵儿在旁,指不定姑侄二人便相抱哭诉,嗟吁悲叹。
武敬公主转问皇上因何而来,皇上目视闵儿,暗昧答道:“这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适才我偷偷出宫到街巷散心,正望能遇上她。不曾想她果真就从天上落下来了,而且还领我来到你家府上,你说巧是不巧。”武敬公主情丝敏锐,听他这么说来,心里登时明了大半。却故意不把话戳穿,只含糊道:“上天有成人之美,诚非戏言。”皇上情不自禁,有如夙愿得偿,甜滋滋的随口道:“我本天子,上天为父,合当成全。”
这话即便是调侃,也有些得意忘形和玩世不恭的味道。闵儿听着觉得逆耳,暗暗生气,正色道:“圣上乃堂堂一国之尊,言行举止该当注意些分寸。”皇上痴痴的瞅着闵儿,即刻敛容肃然,显得一板正经。武敬公主察言观色,似谙知秘情而笑,高深莫测。
皇上讨好闵儿道:“方才你提到有事儿急需商量,现下可以说出来了么?”嫱儿环顾周遭没有旁人,点了点头,却不张口,怪怪的目询武敬公主之意。武敬公主马上心领神会,对皇上道:“那事儿有些棘手。我本想以你姑父病重为由,冒昧恳请你到家里来探望,一并把那事儿解决,但你姑父坚决不允。他晓得我之前已多次把他病重详情禀报宗正府,恳求协请宫中太医帮忙疹治,可宗正府一直没有回音,也没有任何人前来过问。既然为救重病之急都无人理会,现下有麻烦事儿私托宗正府请你到家中来,势必更难行得通。于是我便试图亲自入宫找你,却没想到屡被守卫挡在宫门之外,几可说连踏入半步都百般阻挠,真是把我气得半死。感觉好像满京城的人无不知晓富平侯府早已家道中落,如今徒有虚名,根本没人再把我这位公主放在眼里。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找到未央卫尉王罢军责问,缘何不让我进宫见你。他倒不敢说不许,只是以你政事繁忙为借口,百般推托,虚情假意答应我,说他定会向你转达我有要事求见,好言劝我回府上等候佳音。结果一转眼就是半个多月,我啥音讯都没收到,再去找王罢军理论,他却说你让我有事就到朝堂上面奏。照说此举也未尝不可,然则那事儿非比寻常,除了你之外,还不能随随便便给其他人知晓,包括宗正府上下,内外朝诸官,宫中皇后、妃嫔、近侍等等,要是在朝堂公然说出来,众皆恶疑怪议,当作笑话,教你把面子往哪搁?岂不是害了你么?我思来想去,终究认为还是等得合适的机缘,再设法和你见上一面为妥。这不?老天爷有眼,今日闵儿出外当点钱两回来,不就正好撞着你了么!”
富平侯府在宣帝之世,因其家主张子儒功列麒麟阁,声名显赫,位高权重,尊荣无比。及其子嗣诸代以降,才不继出,逐渐衰微,以至今时门庭冷落,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武敬公主以贵贱嫁,冷暖自知,多有怨言,自必难免。但她借题发挥,向皇上大倒苦水,唠唠叨叨扯了一大堆,就是不着急将那事儿挑明,真把皇上急得脑子里直打转。耐住性子听她把话说完,发觉还是一头雾水,即迫不及待追问:“究竟是桩什么样的事儿?姑姑尽管直截了当坦诚相告,我必定竭尽全力替你们做主。”
武敬公主好像有意吊着他的胃口,诘问:“你真个想要我拿到朝堂上说么?”皇上拍胸顿足道:“我可指天立誓,担保绝对没有向未央卫尉王罢军交待过那样的话。他根本就从没在我面前禀奏过有关你的事儿。”武敬公主不依不挠道:“王罢军乃靠与你母家有亲,去年才得升任未央卫尉,如果是你那颐指气使的舅父王凤替你作主要他挡着,或背着你交待他呢?你做得了主么?”
此话揭到了皇上的窝心烦恼处,他踟蹰片刻,偷眼去瞟闵儿,迷蒙暮色中察觉闵儿的目光正火辣辣盯着自己。刹那间心底里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像是被钢针扎了一下,刺痛无比,一股豪气猛然从胸腔中迸发出来,斩钉截铁道:“当然做得了主。”敬武公主将信将疑道:“当真?”皇上毫不含糊道:“决计当真!”
敬武公主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开颜笑道:“这样就好。你且与我和闵儿先去见两个人。”言毕,让闵儿在前引路,自己陪皇上跟后,一起绕过内堂,向后院走去。
三人默默而行,皇上才突然想起,他还没弄清楚闵儿缘何会在富平侯府。自进侧门之后,他只道闵儿来到长安京城因无依无靠,又不愿屡次前去打搅甘府,是以暂借富平侯府栖身。猜测闵儿要么填补府上仆役之缺,要么临时帮些小忙,随便干点杂活,挣几个辛苦钱糊口。直至此时,看着闵儿从容淡定的步伐,分明觉得她在此府中落脚应当另有缘因。再细细回想闵儿进到府中的一言一行,详加琢磨敬武公主对闵儿的话语和神情,霍然意识到这位当家作主的姑姑压根儿没拿闵儿当下人看待,不由得疑窦丛生。
不知不觉天色已快尽黑,不过府中四处灯火明亮,视线倒无妨碍。三人穿过几幢丢空已久的老屋,来到后院的一座四向开阔、廊阁通透的楼馆前,三面荷塘环绕,一面竹林掩映、曲径通幽,一看便知是平日供家人、宾客游玩赏心的所在。只是如今侯门冷清,富贵骄奢不再,此处估计已鲜有人问津,略显荒废了些。
楼馆朱门紧掩,窗格、屋檐透出灯光,隐约听见里面有大人小孩的说话声。一个稚嫩的儿声道:“公公,姨姨怎么还没回来啊?”一位嗓音粗犷的男子道:“快了,就快了,小竹篓先把饭饭听完好不好?”那小孩儿道:“我不要吃完,剩下的留给姨姨。”那男子耐心哄劝道:“姨姨在外面吃过了,我们不用给她备饭。小竹蒌快些吃饱饱,姨姨回来才会高兴和你玩。”那小孩儿聪颖道:“你骗人,你没有和姨姨在外面,你哪得知姨姨吃过了?”那男子无言以对,夸口耍滑道:“公公有千里眼,不管姨姨在天底下什么地方,公公都看得见。”那小孩儿天真无邪道:“那你也能看见我妈妈了?”那男子强忍哽咽,喃喃道:“当然看得见她了,当然看得见她了……”
皇上听着感觉那男子的话音甚是熟悉,但一下子想不起其人是谁。闵儿已快步走到门前,轻轻往内推开,甜甜唤道:“小竹篓,姨姨回来啦。”门内一个漂亮可爱、约莫两三岁的小女孩立刻张举着双臂向她扑过来,嚷着要抱。闵儿疼爱地把她抱起,亲了又亲,然后认认真真道:“姨姨今儿终于把你爹爹找来了,你转个脸儿就能见到他,一定要乖乖的,千万不能赖哭胡闹。”那小女孩好像很懂事,真个安静下来,鼓起两只明亮的眼珠看向皇上这边。
一位英气魁伟、隐现戚容的中年汉子从门内缓缓走出,两道犀利的目光死死盯住皇上,绷紧着脸庞,阴晴莫测。“李晚?……”皇上心头一懔,马上认出其人,惊讶招呼询问:“李大将军,您怎会也在这儿?”
这名汉子的确便是以前匈奴郅支单于的大将李晚。昔日皇上为太子时,曾在匈奴漠南鞮汗山思归崖下与他打过交道,实难料到彼此还会再次碰面,且是在远离匈奴的长安京城,在与匈奴素无往来的武敬公主所嫁的富平侯府中。
李晚没有直接回应,凛然谨肃道:“镐民公子别来无恙?恭喜你平平安安做了大汉皇上,戴罪匹夫李某能见到你一面,真是三生有幸。”皇上宽宏大量道:“李大将军不必客气,过去的事,一言难尽,把它忘记就好。”李晚摇头苦笑,勉强弓了弓身,算是礼敬。
武敬公主没想到他们二人相互认识,更不晓得皇上还有个别号叫镐民公子,好奇探问由来。皇上张口欲言,闵儿却以目制止,代他答道:“那是圣上流落匈奴时隐藏身份用的假名,公主如对圣上落难的故事感兴趣,只怕三日三夜都说不完,可留待过后慢慢详诉。现下机缘巧合,至好先商妥处置小竹篓的事儿。”武敬公主听了此言,已明白大概,便暂没刨根问底,转而将所知有关小竹篓的情形一五一十向皇上禀奏。
原来李晚占据赵信城、擒押胡耆堂之后,稍加休整,即派车骑将雪儿母女接至该城安顿。闵儿眼见雪儿病体难愈,完全无力照看小竹篓,既对其母女放心不下,又经不住雪儿的再三哀恳,遂强忍对欧阳华敏的记挂,陪侍其母女一同去到赵信城。雪儿在城中的处境远比之前的牧民营寨好得多,李晚也不惜一切代价延医用药,千方百计、毕尽心力给她提供最好的治疗所需,但雪儿虚弱凄惨撑熬了近两载,至终还是弃下小竹篓撒手人寰。
李晚悲痛至极,几乎举全城之力为雪儿治丧,隆重按汉地习俗安葬。闵儿也是伤心无地,看着小竹篓才蹒跚走路就要给亡母披麻戴孝,而其生父尚还不晓得有她这么一个幼弱孤苦的女儿,心里着实哀怜忧悯,对其生父恼责暗怨,缠绵悱恻,万般不是滋味。因大汉早已将太子刘骜登基为帝诏告天下,闵儿尽管极不情愿再多瞧这位少年天子一眼,但对方毕竟是小竹篓的生父,于情于理,都应该将雪儿病故及小竹篓的身世处境告知其人。加之对欧阳华敏无日能忘,思念与日俱增,即便肯愿继养抑或协助李晚抚育小竹篓,也无法安心为她长久呆在匈奴。遂与李晚相商,欲独自回汉地一趟,待找到欧阳华敏后,再酌定长远之计。
李晚本就尽将雪儿的不幸全都怪罪到小竹篓的生父即当今大汉皇帝的头上,既嫌恶又憎恨。听得闵儿要回去大汉求见其人,对这位无名有分、害得雪儿误托终生的“女婿”真个气不打一处来,心急火燎备妥车驾,选率二十骑酷似汉人的武士假扮富商,一意孤行护送闵儿和小竹篓南下大汉,要亲自到长安京城想方设法当面与小竹篓的生父结清这笔孽账。
一行车骑抵达大汉京城,先在客栈安顿下来,却找不到机缘叩见皇上。面对盘问彻查,森严防卫,连宫门都进不去,更莫指望能见到皇上了,何况李晚还不敢如实报上姓名。若强闯禁宫,无异于犯上作乱,自绝门路。闵儿想过找甘延寿帮忙,但顾虑到李晚与甘延寿交恶,不得已而放弃。李晚绞尽脑汁,搏手无策,记起父辈世交富平侯张家,冒昧携闵儿带上小竹篓登门求助。
可是富平侯府三代以上早故,到张临嗣爵,已与李家毫无交往,仅念在祖辈的情份上,差强人意客气接待。听明李晚托求通融想要觐见皇上,尤为犯难。好在侯府夫人敬武公主因丈夫常年犯病,闺中寂寞,对俊美强健的李晚颇有好感,且心思细腻,瞧着小竹篓与当今皇上年幼时长得甚是相像,暗觉惊奇,便热心究问李晚求见皇上的缘由。李晚和闵儿为能见到皇上,心知不能对她隐瞒,遂私密将当今圣上尚在太子位时与雪儿阴差阳错的一番情事向这位公主约略说知。不过闵儿不想牵扯上自己,兼怕对小竹篓要与皇上父女相认不利,便刻意半句不提皇上那时对自己的一片痴心爱慕。也正因如此,刚才皇上欲向武敬公主说明其自称镐民公子的由来时,闵儿暗暗不让他张口,以免节外生枝,有损雪儿的令名和尊严。
武敬公主得悉当今皇上以前和雪儿之间的艳情,对恁般天意弄人、世事不公深生感触,丝毫不疑眼下这个小竹篓正是他们俩的孩儿。既哀叹雪儿的坚贞执着,同情其辛酸遭遇,又顾念小竹篓与自己实为姑孙,对其将来不无忧虑。为解开冤结,使皇上和小竹篓能够父女相认,于是强请入宫,却没料到竟碰上适才所言的诸般阻挠。她贵为大汉公主,从小娇贵,自是忍不得被拒受欺,故而有意在皇上面前抱怨控诉,一吐为快。但她并非那种不知轻重、口无遮拦、嚣张跋扈的嚼舌妇人,在见到皇上之前,为防小竹篓之事外泄,特意将李晚三人安排在后院这个偏僻的去处,以避开外人的耳目。若李晚有需要须到府外去,抑或与客栈中的部下联络,全都权由闵儿一人担替。
皇上先前待雪儿压根儿就不上心,对她有孕之事浑然不知,更没想到她会怀上自己的骨肉。此时乍然听说小竹篓是自己的女儿,的确吃惊不小。然则一点儿都不加怀疑,也全不推卸父责,坦然慈爱与小竹篓相认。甚至着急伸手去抱小竹篓,想父女亲热一番。待见小竹篓怯生生躲到闵儿身后,才黯然收回手来。李晚见状,心里积压的怨恨即速烟消云散,闵儿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大为宽怀。
敬武公主多留了一分心眼,担怕皇上过后顶不住某些人的压力被迫反悔,打死不认今日父女之实,便提出要小竹篓和皇上滴血认亲。这在古时是鉴定骨肉血脉最为可信的办法。皇上却似深感对不住雪儿,满怀愧疚,信誓旦旦道:“我的女儿,自然肯定是我的女儿,何须滴血为证!难不成还有谁胆敢胡乱置疑、恶意瞎猜么!”敬武公主提醒道:“这可说不准。你现下批个奏章、出一趟宫门都不得违逆皇太后和你舅父王凤之意,小竹篓的事儿这般重大,还是预先取留一些实据为好。”
“此刻我不是自个儿出到宫外来了么!”皇上着恼堵气,挺起胸膛猛地一拍,掷地有声道:“朕!我乃是朕!——朕与自己的孩儿决计无需滴血相认。若有麻烦,一切全包在朕的身上。”闵儿听闻此言,突然发觉这位屡遭自己嫌弃、甘愿被自己欺负的皇上,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假若他不是在借机宁可认小竹篓为女儿讨好自己,若真对与雪儿的私情敢于担当,往后未必不是一位好皇上,未必不是天下万民之福。
敬武公主还是不大放心,坚持道:“我们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为防他人别有用心,恶待小竹篓,不肯给她好日子过。”皇上一笑置之,不无心计道:“此种情形正是在我顾虑当中。若须与小竹篓滴血认亲,也要等到那个时候,当着诸多阴毒小人之面,教他们个个眼见为实,哑口无言。然后以欺君之罪,将他们免官罢黜,统统赶出朝廷,为天下除去祸害。且看是哪个胆敢先往刀口上撞!”
敬武公主呵呵一乐,称意说了一句:“那样最好不过。”便不再多言。
皇上当晚回到宫中,一夜辗转反侧。次日便向母亲皇太后禀明小竹篓一事,如实供述之前雪儿假死的经过。皇太后哪想得到当日雪儿竟能死而复生,差点儿没被吓着,惴惴探问详情,细想其时太子和雪儿在宫内那样胡闹,觉得这个小竹篓确实可能是他们俩的孩儿,便没有提出质疑。议及如何处置小竹篓,按皇上之意,是要将女儿接入后宫抚养,并把闵儿也一起接进宫来照料小竹篓。但皇太后坚决反对,只许皇上私下认儿,却不准接小竹篓入宫,甚至不能把这位公主留在京城,要在他处择封食邑养育。
皇上一再恳求,固执己见。皇太后拗不过他,干脆密召王凤前来一同议决。王凤听完事由本末,力劝皇上听从皇太后的主意,并阐明其中厉害:不管是把小竹篓安置在后宫还是京城内外,都很难瞒得住雪儿当时未死之实,那雪儿便有欺君罔上之嫌,论罪当诛,累及小竹篓,恐怕连公主名号都不能给她赐封了。皇上情知其言不假,无法辩驳,只能稍作退让,给小竹篓议封食邑。
皇太后和王凤商酌定夺,以雪儿本系楼兰王族的后人为由,册封小竹篓为楼兰公主,食邑在金城郡安夷县。因闵儿护育楼兰公主有功,破例诏命为金城郡主,担负抚养公主小竹篓之责。而李晚乃叛将李陵之子,且曾替与汉为敌的郅支单于卖命,赦罪不封,谴归匈奴。另外派给公主小竹篓俸禄、仆役、车驾、侍从等等。因事涉帝胄之私,为护全皇上的脸面,悉秘密行事,择期离京。
皇上对闵儿仍痴心如故,恳望改诏聘娶闵儿入宫为妃。王凤立现愠颜,甚以为不妥。皇太后却宠溺皇儿,笑吟吟道:“圣上至时尚未有嗣,古来帝王一娶九女,骜儿多娶一个闵儿有何不可。只是须取那闵儿的生辰八字彻底算一算,看看命中是否相合,省得像皇后及其他妃嫔那般,一无所出。”王凤听后,自知失计,不再支声。
皇上即日亲持赐封小竹篓的诏书赶去富平侯府,封邑虽处西羌,远离京城,李晚和闵儿却照样喜不自胜,虔敬叩谢圣主隆恩。皇上心底里实不愿受闵儿拜谢,神情甚是别扭,吞吞吐吐索要其生辰八字。闵儿觉得奇怪,先问清楚何用,否则不给。皇上搪塞不过,要拉闵儿到无人处说话。闵儿已猜到他心里有鬼,硬是不肯跟他走。皇上急得顾不上颜面,只好壮起胆红着脸把心掏出来,当众向闵儿表白久来爱慕之情。
敬武公主在旁听着瞧着,忽如恍然大悟,不管闵儿意下如何,即刻使劲撮合这桩美事。李晚也觉得闵儿和皇上甚是般配,若能结成百年之好,亲上加亲,小竹篓必定沾光,指不定连封邑都不用去了。然而闵儿哪能够如其等所愿!自必是要决然教皇上断绝痴念了,但又不忍太伤其怀,遂不卑不亢道:“妾身已有所属,诚望圣上见弃。”
皇上刹那一愣,心头剧往下沉,随即断然道:“决不可能!”闵儿委婉暗示道:“待安顿好小竹篓,我便去找欧阳大哥,你该不会不记得他了吧。”皇上绝望的心底乍现一线曙光,脱口道:“你再也见不到他了。”闵儿不解惊问:“为什么?”
皇上安定下心来,歇足了一口气,才慢慢将欧阳华敏在积石山的雪峰悬崖上不幸遇难的前前后后诚挚相告,当中真心替这位有可能是情敌的同侪英雄惋惜哀叹,以望博得闵儿的好感。可他光顾着照直说来,不敢去瞧闵儿的脸色。哪晓得近在咫尺貌似洗耳恭听的闵儿,内心里已如天崩地裂,翻江倒海,悲极念绝,痛断肝肠。悄然间,隐忍之极,两行血泪滚滚而下,周身麻木而浑然不觉。
敬武公主和李晚听得骇愕,目光都集中注视着皇上,深为欧阳华敏的死难经过唏嘘不已,竟忘了留意闵儿的反应。唯有偎依在旁的小竹篓一直好奇瞧着闵儿的异样神情,俄而忍不住问道:“姨姨,你为什么不哭也会流泪?好像都流出血来了,快快擦一擦呀。”
皇上听见,心里猛地一震,急忙止住话头。敬武公主和李晚至感诧异,随皇上一齐望向闵儿。却见闵儿已经用衣袖蒙住双眼,低头对小竹篓若无其事道:“姨姨眼中突然入了沙子,要到厨间洗一洗,你跟公公他们在这呆着,姨姨去去就来。”她猝然被小竹篓的话声唤醒,迅速遮掩悲痛,竭力克制住哽咽,快步向厨屋奔去。
身后三位大人从闵儿沙哑发颤的嗓音中,还是感觉到有一些不大对劲。猜想她和欧阳华敏的情谊非同一般,突闻噩耗,势必伤心哀痛,便一齐跟在后头,欲加安抚。但他们都没往更坏的状况去想,结果闵儿一个人刚跨过厨屋的门槛,就已支撑不住,整个人儿一下子扑倒在地,昏了过去。
三位大人手忙脚乱赶紧把闵儿弄醒,扶她坐起,好言宽慰。小竹篓也跑到闵儿的跟前来,伸过两只小手帮她抹泪。闵儿再难控住撕心裂肺,失声恸哭。李晚和武敬公主皆感同身受,陪着掉泪。皇上茫然不安,傻愣愣的站在一旁搓着双手,莫知如何是好。
闵儿再无法隐瞒对欧阳华敏的爱恋,索性向皇上直白相告,辛酸劝道:“圣上痴心见爱,民女闵儿端的承受不起。假如欧阳大哥真的没能逃过劫难,葬身雪川,我便是他的未亡人,终生不会另嫁。敢请圣上早点儿回宫,自加保重。你我就此别过,往后不必再相见了。”凄然决绝,永却缘分,情何以堪!
皇上心底里刚燃起的一丝相爱奢望决然被拒,满怀切盼瞬间化成了无尽孤寂,整个脑子里一片空白,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失魂落魄。怅怅戚戚、茕茕孑影向门外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来,回至闵儿面前,窸窸窣窣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递给她道:“这块玉璧是在你我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紫云台的了无法师送给我的信物。无论如何,都望你收下,作个记念。”
闵儿推而不受,坚拒道:“你我本就没什么往来,何必儿女情长。圣上还是收回吧。”皇上悒郁道:“我得了这块玉璧,很像中了符咒,跟着就见到你出现在我眼前。往后你我既要诀别,不能再次见面,它亦应当随你而去,算是了结我们俩今生之缘罢。”言之恹恹,哀婉凄切。闵儿起了垂悯之心,才犹豫欲接。
在旁的李晚却一直怪异的瞅着那块玉璧,倏然把它拿过去,仔细辨认了一眼上面刻着的符文,出人意料道:“此物乃是我专命坚昆工匠琢刻给自家孩儿贴身挂戴的辟邪吉玉,怎会落到了无法师的手上转赠给你?”
敬武公主闻言,大感诧讶,疑道:“天下美玉相似的多得很,莫不是你记得不甚清楚弄错了?”当初太子在偶遇闵儿之后,欢喜若狂,兀然间对该玉璧上的符刻陡生兴趣,但皆非汉字,没一个看得懂。窃以为是神灵的符语,特以符谶把闵儿带到自己的身边来,故而感激膜拜,暗暗随身携带,日日睹玉思人,就像闵儿从未离开过自己一般。此时自是更愿相信李晚所记含混模糊,误认吉物。
李晚却证据确凿道:“这块玉璧的正面,明明白白刻着我为两位孩儿的祈祝,哪能错得了!”皇上奇道:“你能识解上面所刻的符谶?”李晚苦涩笑道:“圣上有所不知,这上面刻的不是谶语,而是‘先屏晚雪’和‘得玉祈安’两行共八个楼兰文字。‘先屏晚雪’,是指我那两位双胞胎女儿出生时,玉屏在先,玉雪在后,而玉雪便是雪儿了。我当初为她们姐妹俩都雇刻了这样的一块玉璧,雪儿身上也有相似的一块,圣上应该早见到过。”
他不晓得这位当时的太子殿下对雪儿根本没怎么在意,也抑或是其二人恩爱时雪儿却好没带在身上。皇上一点儿都想不起来,惴惴的摇了摇头。李晚微觉有些不解,怅戚续道:“我用‘晚’字隐替先后顺序,乃是要在玉璧上留着我的单名,那下一句中的‘玉’字,则代指两位孩儿的母亲蓝玉公主。这样一来,我们一家人的名儿就都全在这块玉璧上了,寓意团团圆圆,平平安安,该是多美好的一个愿想。怎料三年未满,上苍就将恶难降临我们一家四口,弄得屏儿失踪,玉儿另嫁,骨肉分离。玉屏至今下落不明,雪儿谢世后,一家人便再无可能团聚了。”说到极尽伤心处,情难自控,泪如雨下。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武敬公主瞧着李晚哭得这般哀痛狼狈,盯住他那俊美的脸庞发呆了片刻,竟似忘守有夫之妇的本分,赫然伸出粉嫩的双手替他擦拭泪行。边擦边安慰道:“如今既能重见玉屏之璧,再找其人应当容易了。”李晚不予回应,也不加辞谢避开,任由敬武公主在他的脸上抚来弄去,丝毫不觉得于礼不合,不顾在皇上和闵儿面前有失尊颜。想来他原本就是个轻狂滥情的花心汉子,追根溯源,一家四口实可幸福美满却闹得生死离别,大半乃是由他一手造成。到了今日这个地步,照理他多少都应有所悔悟自知,然而他非但没有思过忏改之意,面对年青貌美、芳心寂寞的敬武公主暧昧轻率的举动,照样来者不拒,真不愧配称“风流倜傥”之人。
闵儿无心理会李晚和武敬公主之间有无逾越伦常的非分之私,想起许久前在坠月沙洲李晚曾错把自己当成雪儿之事,默默要回那块玉璧瞧看。她会楼兰文,见到玉璧上的刻符确实是李晚所说那八字祈语,便对皇上道:“看来圣上实是曲解玉璧上的符文了。我与你相识,纯属机缘巧合,与这块玉璧并无丁点儿干系。要说真有神灵符兆,也当是谶示雪儿与圣上的姻缘,可惜现时知之已晚,全无用处了。敢请圣上还是赶快回宫去罢。”
皇上黯然若失,茕疚神伤,回想过去与雪儿的点点滴滴,纠结于怀,似有所悟,魂不守舍而辞。隔日,皇太后暗派心腹即拥立当今圣上有功已被拔擢为长乐卫尉的前附马都尉、侍中史丹,领着已给楼兰公主小竹篓选备的诸多仆从、车骑来到富平侯府,宣读对闵儿的诏命,主理离京行期、事项,等得一切部署妥当,便护送小公主一行起程。李晚借口小公主尚幼,不忍卒别为由,硬是缠着一起前去封邑,不肯辄返匈奴。
武敬公主心恋李晚,暗暗挽留,并斗胆上书皇太后,谏言既将公主小竹篓远置西羌,应先建好府宅苑囿,再送赴封域,从而奏请延后小公主的行期,欲使李晚得有陪侍小竹篓之实,名正言顺续在富平侯府多呆上至少三五个月。怎奈皇太后另有所虑,固持己见,拒不采纳。武敬公主遂对皇太后心怀怨恨。继而在小公主一行离京之后,皇上因始终忘不掉闵儿,常至富平侯府打听声讯,消解忧怀。皇太后劝阻无用,渐对富平侯府也颇添怪责,两家因之愈来愈生嫌隙,以至于睚眦不睦,累及后辈,生出诸多故事来。
史载汉成帝时,轻言皇上宠幸敬武公主爱儿张放,同吃同睡,有**之癖。甚至咎责其微服私访,自称富平侯家人与张放一起到处游玩,沉湎于声色犬马,疏怠朝政,害汉垂亡。然则考诸人情事理详加深究,不难推知内中是非曲直多有牵强,存疑未解,大可争论。不过帝舅王凤沾逞外戚之威,博取皇太后信任,打压、排除异己,僭越摄权,架空皇上,将之视同傀儡操控于股掌之中,倒是不争之实。无论外朝内朝,政事大小,皆不由皇上裁决。皇上曾亲自考察光禄大夫刘向少子刘歆,赏识其通达有异才,要拔擢为中常侍。可就是这么一个虚职,皇上已召命刘歆领取官服,准备拜任,却因事先未经过舅父大司马王凤的准允,被迫撤回圣旨放弃。堂堂一国之君,连这样一件小事都作不得主,失信于臣,何况其他国家大计!此事见记于阳朔元年,其时皇上韶龄二十有七,居位已近十个春秋,不可谓少不更事矣,不可谓不思明政矣,不可谓不知人善任矣,然却如之奈何!其时皇上的处境困厄,由此可见一斑。更令皇上毋能有所作为的是,皇太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外家的王氏子弟个个无功受禄,封侯荫爵,乃至一日之内有五个舅舅得封为侯,更不要说其他直旁之亲随便挤占重卿、大夫、诸曹了。王氏子弟溢满朝廷,分势居官,专政弄权,飞扬跋扈。尽管不无忠直之士壮胆劝谏王氏最好能收敛一些,王凤却照旧养疽成患,全然不当回事,反以王氏之盛为荣耀。几可说自成帝时起,汉家天下已非刘姓,而归王氏矣!及至后来王氏小莽子篡汉,只不过是瓜熟蒂落、势所必然而已。史家不深究王氏之恶,不辨政君皇太后乃汉亡之肇始,妄论千古,避重就轻,仅只诟病于区区一个孤力难支的多情天子,何其不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