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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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希腊裔

    回到警局后,距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钟头,这一个钟头安德鲁也不是什么都没干,但是他确实把大多数时间花在看雨上了。

    夏日的傍晚光线还很充足,但是雨却愈发地大了起来。

    从楼上往下看,往日里清晰的一切事物都被茫茫的暴雨所掩盖住了。通往小凯旋门的百米长坡,平日里总是人堵车车堵人,今天一看却像是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蒸腾着无边无际的水雾。

    雨真大啊,他想,白天与夜里又是不一样的情形。走在雨中的时候,他的耳里还尽是风声雨声。但是今天却只能听见风扇晃动、人来人往的动静了。

    “吱——”

    他身旁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

    “你在这里倒是好发呆,却要我去整理那些证物,”女人倒在他旁边同事的座位上,踹了踹他的椅子,“刚刚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们分局的翻新问题。”安德鲁转过椅子。

    苏珊娜侧着头问:“翻新?”

    众所周知,第五大道最开始叫国王区,是蓝港市最老也最大的分区。而它的警局建筑自然也是所有分局里最老的、也是最矮的。“现在分局里甚至都留不下一个房间给专案组做办公室了……像这样一个房间里要塞下五十个警员的工位。”安德鲁摊手笑道。

    “得了吧,警司大人,”苏珊娜伸了个懒腰,“文件已经归好类了,你想来看看那个手机上的信息吗?”

    “恐怕不行了,”他看了眼钟,叹了口气,“我得去取车了。过了六点他们要收我停车钱,这之后我想去见一下卢维林。”

    “可惜,我还想着要邀你一起吃晚饭呢。”苏珊娜说。

    “今天天气不好,也许过几天吧,我会率先提出邀请。”安德鲁愣了一会,很快说。

    “那具体是什么时候呢?”她笑了笑。

    “下周六可以吗?我会在旋转餐厅订好桌子的。”

    “那么……看起来我得好好打扮一下。”

    苏珊娜笑了笑,她的眼睛明亮得像月光下湛蓝的海面。回过神来时安德鲁轻笑着摇头:“其实也不需要。”

    ………………

    从洗车店提完车后,安德鲁开车一路向南过去。

    这是一辆老车了,还是当年他来蓝港市买的二手车。块头不算大,漆黑的车身混杂在车流中就好像一滴不起眼的墨水。

    抵达小凯旋门时,前方不出意外地又发生了车祸。几个交警已经赶往了现场,指挥追尾的车辆挪到两边。

    雨越来越大,尖顶的大厦、披着橘红色雨衣的交警、远光灯都被笼罩在朦胧的水雾当中。太阳已经不见了。随着道路的清理,绀蓝色的天空下,交警们在高处拿着喇叭指挥车辆离开。

    他们空洞而富有电子质感的声音在雨中被敲碎了,穿不过安德鲁的车窗。半躺在车里,他只能听见模糊细碎的喊声,如同损坏的磁带。

    但是车流总算开动了。

    离开小凯旋门大概是百米还是一百五十米远,他回头一瞥,居然发现之前见过的希腊裔女人躲在车站的雨蓬下躲雨。

    兴许是他闲得慌,他将车速渐渐慢下。

    降下车窗,他远远地朝那个女人喊:“一个人?”

    “对。”

    女人的旁边没有一个人。她独自坐在车站的椅子上,后背轻轻靠着灯牌。透过雨幕,她如同碳火般的瞳孔静静地注视着安德鲁。

    安德鲁抽出手抓了抓后颈,他的车目前已经退出了车流,在消防车通道停下。他喊着:“公交车估计要堵在小凯旋门那了,一时半会我看是过不来的。你要去哪?”

    她冒着雨,几步走近了车窗边。

    雨水从她丝绸般的长发上流下,再从她的发梢滴落,她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些许雨珠,轻盈地扇动着。

    “城南的席翁街,三十一号,你顺路吗?”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沙子从沙丘滑落。

    “雨太大了,你先上车吧。”他拨开了后座的门锁。

    要去席翁街不能从市中心穿过,车辆沿着第五大道西段直行,然后转乔杉街,避开晚上的高峰期。在几十分钟的车程中,后座的女性一直注视着窗玻璃上滑落的水珠,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你的名字是什么?”他看了看后视镜,突然问。

    “卡珊卓。”

    “听起来像女先知的名字。”

    “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表示对她的尊敬,”卡珊卓久久地注视窗外,头也没回地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安德鲁·米歇尔。”他说。

    “米歇尔是你的姓?”卡珊卓透过后视镜和他对视,随意地问道。

    安德鲁抓了抓后颈,收回目光说:“很少见对吧?我朋友有用它做中间名的,也有用它做名字的,但是他们都不像我。”

    车辆放慢速度,等待着路人走过。

    “你是个警察。”

    卡珊卓似乎注意到了他后视镜上挂的合照。图上两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互相搂着肩,后面是一辆新提的越野车——要比赛就要有好车,这是他们参加越野比赛前合买一辆越野车的照片。

    “……对。”照片被镶在一个小怀表里,卡扣松了合不上,他将怀表的绳子系在后视镜上。当汽车行驶,摊开的怀表就会摇摇晃晃地开始转圈。

    “你听说过最近的案子吗?”她问。

    “你担心这个吗?”安德鲁反问。一个希腊裔还能问什么案件,他只想知道目前希腊裔内部是怎么看待当局的。

    卡珊卓摇了摇头,瞥向了窗外:“我只是听说最近又有一个人死了……巴塞尔·阿达莫斯,这貌似是这起案子死掉的第七个希腊人。”

    “那么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安德鲁想问,但是目的地已经到了,席翁街三十一号,女人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车。

    车辆慢慢停下。

    “你需要雨伞吗?”安德鲁摇下车窗问。

    “不,不需要了,”卡珊卓关上车门,俯身和安德鲁对话,“你能借我一支笔吗?我给你留下我的联系方式。”

    安德鲁在车里翻了翻,终于摸到一只钢笔。

    “我没带纸,你有纸吗?”

    “不,你只要借我一只手就好了。”

    冰冷雨水顺着女人的长发滴落在他的手腕上。她温暖而细腻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掌,十指相握。

    钢笔尖几乎是尖锐地在他的手腕刻下一串数字,剧烈的刺痛像是烙铁在他的皮肉上划动,发出“滋滋”的响声。随着剧痛袭来,安德鲁·米歇尔身体一阵痉挛,不由眼前一黑,不能视物。

    这可不是在写字。

    男人的手痛苦地抽搐,试图挣脱她的束缚。但是卡珊卓的五指几乎是死死地扣住他的手掌,一直到写完。

    “停下,操,停下。”

    安德鲁踩了一脚油门,又狠狠地踩下刹车,顺势收回他的手。他握着手腕,在座位上大喘气。大约过十秒左右,视线才从昏暗逐渐变得模糊,最后恢复正常。

    他解下安全带,踉踉跄跄地推开车门,四处寻找着那个希腊女人的声音。

    冷雨劈头盖脸地落下,身边行人来来往往,这一会又哪里能看到女人的影子了。

    他手腕上什么伤口也没有。

    安德鲁喘着粗气,抬起手。手腕上的笔墨已经被水打湿,模糊不清了,但是其上写着的不是她的联系方式,而是一个住址——“卡珊卓礁石街十一号”。

    他强忍着痛楚,借着雨水反复揉搓,直到肌肤上只剩下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