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希望女神(3)
现在是晚上七点多。因为希望女神咖啡馆平日只提供白葡萄酒,老客户们的习惯还没调整过来,新招的调酒师没什么事情要干,正在柜台处低头看最新的时尚杂志《自由发声》。
“电视机遥控器在哪里?客人们要看欧洲足球赛。”老板卢维林·M·内维尔走过来说。
调酒师头也不回地指了指酒柜里:“在第三层,你平常放车钥匙的位置。”
“遥控器为什么会在这里?”
“问你自己。”
卢维林拿了遥控器走了。
调酒师给杂志翻了一页。
不久之后,卢维林又过来了。这回他皱着眉头问道:“卡洛琳,空调遥控器呢?现在屋子里湿度太重了。”
“就在你眼前,没看见么?”调酒师叹息着指了指,“香薰的左边,你又不是没长眼睛。怎么什么东西都不记得在哪里?”
“我就是一时忘了。”
“是啊,你不仅找东西的时候忘了,放东西的时候也忘了。”
“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卢维林试图纠正,“我在放东西的时候还是记得它在哪里的,只不过是现在忘了罢了。”
“那你就是老年痴呆了?”
“我才三十三岁。”
“随你吧,反正我现在是休息时间,我们之前说好的,”卡洛琳竖起杂志,把自己藏在杂志背后,“现在起什么东西都自己去找,我不会再给你提示了。”
“算了吧,老天。”
“反正这个小时不会。”
他只好耸了耸肩,准备去调空调。
“等等。”她提醒。
“怎么了?”
“你忘拿遥控器了。”
“该死。”咖啡店老板抹了把脸,拿了遥控器就走。
咖啡馆的空调在房间的角落里,叶片朝上打,呼出的冷风正对着悬挂在上空的电视机。因为是新买来不久,它显示屏上的很多符号卢维林都不认得,而会摆弄这个的卡洛琳又在柜台那里偷懒,所以他只好拿着遥控器在哪里一通乱按。
如果接下来没什么大事的话,卢维林恐怕只能在一头乱麻中放弃,转而向调酒师小姐投降。但是凡事都有意外。
随着门铃一阵乱响,咖啡馆的大门“砰”得一声猛然打开,风雨声大作,一个男人冲进了咖啡馆。
他几乎瞬间冲到了卢维林眼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像一条被淋湿的老狗一样迫切地问道:“卢维林,你这里有电话簿吗?”
这时候门铃还在响着,卢维林皱了皱眉头,上下扫视了一遍男人:“你先坐下吧,把伞和雨衣挂好,等我给你拿过来。”
他走到柜台处问:“电话薄在哪?”
卡洛琳在门口拿手止住乱晃的门铃:“在抽屉里,左手起第三层。”
卢维林认真找了找,但是没找到。
她只好推开他,俯身拉开抽屉。
“他看起来不太对劲。”
“安德鲁吗?什么不太对劲,闻起来不太对劲?”卢维林看了看安德鲁,他正在八号桌那里挂他的雨伞。
卡洛琳冲他翻了个白眼,将东西递交给他:“在这里了。”
卢维林就顺势把空调遥控器丢在柜台上,吩咐道:“待会拿一个冰桶、两个酒杯和杯碟、一只香槟酒到八号桌,我得先过去了。”
“酒杯要?”
“普通的波尔多酒杯就好了。”
“是不是还得帮你调空调?”
“所以你一直看着呢。”
“嗯哼。”她束起长发,拿出酒杯。
卢维林摇了摇头,带着电话簿来到八号桌。
他坐在安德鲁对面,将这本颇厚的册子丢给了他。
安德鲁立刻开始从第五大道分区开始翻找。卢维林注意到他的五指在禁不住地颤抖,几次没能正常翻页。他的头发是湿的,发梢纠缠在一起,让卢维林怀疑是否需要再找条毛巾给他擦一擦。
他似乎越翻越乱了,几次翻页太快不得不重新回到前面。
几乎要不小心撕碎纸张,安德鲁似乎找到了礁石街这一页。
电话簿上蚂蚁排衙似地罗列着一整条街的电话号码。一号、二号……十一号楼。他颤抖着的手指在纸上一寸寸滑过,最后停在十一号楼二零一号的位置上——卡珊卓·阿达莫斯,电话是“643-128-7641”
卢维林看着他神经质地揉搓着手腕。
安德鲁低下头,举着手缓慢地移到脑袋上,不自觉地摩挲着头皮。卢维林听到他自语道:“是了,是了,巴塞尔·阿达莫斯,她的姓和巴塞尔·阿达莫斯一样,是又一个阿达莫斯……这不过是个合情的巧合,她问的问题、我们的相遇都不过是意外罢了……还能怎么样?兴许是我的病还没养好,还能怎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得看医生了……”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有嘴唇在无声翕动。
“喂,安德鲁?”卢维林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咖啡馆老板惊讶地发现警司似乎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他身边。他这一声喊下去,安德鲁如同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猛打了个寒颤,茫然而惊悚地环顾四周。
波尔多酒杯和香槟酒都已经拿过来了,估计是卡洛琳考虑到高脚杯不好放在杯碟里,所以就没有杯碟。他的两个要求确实是有冲突。卢维林打开酒瓶倒入香槟酒,橙黄色的酒液中上浮着诱人的气泡。
他将酒杯用食指和中指推至安德鲁身前。
安德鲁半天方才缓过神。
“……啊,抱歉,怎么了?”
“没怎么,只不过你现在看起来不太对,”卢维林屈指弹了弹酒杯,“喝酒吧。”
安德鲁抹了把脸,似乎陡然变得平静起来。然后他端过酒杯,强笑着说:“奇怪?明明前几天你还只给我喝苏打水,怎么过了两天你这就提供香槟酒了?”
“如果你不想要,我也可以替你效劳。”
“不用了,”安德鲁喝了口酒,“我可以解决。”
“最近有什么事吗?”卢维林看了一会,突然问。
“什么是什么事情?”安德鲁摇了摇头。
卢维林掸了掸衬衣的袖口。今天他别着朱红色的领带,手腕上带着墨丘利今年刚出的双狮金表。
“什么都可以,工作啊之类的,什么都可以,”他随口说着,伸出手去拨弄一旁的冰桶,“好吧,我给你起个头——复职后,分局的警监对你是怎么安排的?”
安德鲁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我现在在布莱恩手下的专案组工作。”
“专案组?什么鬼?”
“你无法理解吧,我也无法理解。”
“你去见过那个新警监了吗?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吧,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卢维林摆了摆手,“他有告诉你之后是怎么安排的吗?是回原岗位还是调岗?”
“我猜他已经把我之前的位置给别人坐了。”
“他没有跟你说具体的安排?也是我们也不能奢望你离职了一年局里还有你的位置,”卢维林说,“但是具体安排是什么他没说吗?”
安德鲁摇了摇头。
卢维林叹息着直起身子,给两人的杯子里倒满酒,指着酒杯说:“喝酒。”
安德鲁耸了耸肩,照办了。
“这事还有转机,他不给你安排就没把你拿死了,你必须得约他出去,你那两瓶酒是不够的。你之后坐到什么位置,怎么坐,这都是要看价再议的,”卢维林说,“我可以再给你打个电话探探口风,但是你必须得约他出去才行,打高尔夫、去浴场都可以。”
“谢谢。”警司将酒水一口饮尽。
“不用客气。”
卢维林侧目看了一眼柜台,突然问道:“那么,你要用电话吗?”
“什么?电话?”安德鲁愣住了。
“你刚才不是在查电话吗?怎么?要用电话吗?店里柜台有。”
“不……我不确定……也许我举止失措了,我得道歉……不,不,不,也许还是不联系比较好……”
有那么一会,安德鲁似乎又陷入某种焦躁的境遇之中,他开始反复地摩挲手臂,并且下意识地扣挠自己的皮肤。这可不太妙,卢维林几乎就要止住他了,却在这时安德鲁突然抬头说:“我得借一下你的电话。”
他的声音虚弱得要坠到地下去。
但是卢维林还是听到了,他拉着安德鲁起来,到柜台那里打电话。
卡洛琳正在擦酒杯,空出来的那只手指了指她提前就搬出来的电话。
卢维林将座机递到安德鲁手里,为了给他留点空间就往旁边走了几步,站到调酒师旁边。柜台后边的女孩以一种“我有话说”的目光平静地、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卢维林率先放弃了。
“你想说什么?”他叹了口气。不远处安德鲁已经开始敲电话号码了,他清楚地看见安德鲁几次输完了密码又放回听筒重新输入。
卡洛琳没说话。
“到底有什么事?”他再次问道。
她指了指安德鲁,故意低声提醒卢维林:“他已经在打电话了。你不要去听吗?”
老板深吸一口气:“我又不是偷窥狂,我听这些干什么?”
“那上次是谁偷听我打电话的?”
他觉得自己完全有义务捍卫自己的清白。卢维林重申:“如果你觉得难受的话,我可以尽量少在你面前表现出来。但是不管如何我都不是在偷听,我只是听到罢了……”
卡洛琳竖起一根指头止住了卢维林。她轻轻瞥了一眼旁边打电话的警司:“你能安静一点吗?有人在说话呢。”
卢维林下意识看向警司。在几步远的地方,安德鲁已经开始对话了。
但是他很清楚警司拨通不是那个电话,而是更早的、他所建议拨通的那个电话。
卢维林最后白了一眼卡洛琳。
不过都无所谓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