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的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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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希望女神(4)

    听筒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就是一个疲惫的女人的声音:“您好,这里是茱莉亚·加西亚,请问有什么事吗?”

    “茱莉亚……这里是安德鲁,安德鲁·米歇尔。很抱歉这几年没怎么联系,你最近还好吗?”

    “哦,安德鲁,你最近怎么样?你的伤还好吗?”电话那头女人似乎很惊讶。

    “我么?我已经复职了,现在姑且还算是能蹦能跳吧,”安德鲁拨弄着柜台上的笔筒,尽力集中注意力,“我最近从老朋友那里听说一点你的事,我在想也许你明天晚上有空,能在家里稍微招待一下老朋友。”

    “哦……当然了,我周五一天都有时间。”

    “七点钟可以吗?”

    “当然了,我会等着你的。”

    “那再好不过了。”安德鲁如是说。

    这是一通很短的电话,自卡梅伦去世之后,这还是安德鲁第一次听到他夫人茱莉亚·加西亚的声音。相较于之前,女人的声音变温和了不少,不复他印象中的蛮横尖锐。

    时间总是会改变人。

    他想着将听筒放回,然后将之递交给调酒师。

    “过几天见吧,卢维林。”他从八号桌的挂钩上取回雨伞,推门就要离开。

    “不在这里吃点吗?”卢维林倚在柜台问。

    “不,我回去再吃吧。”

    “等等,我送你。”

    安德鲁刚想拒绝,但是卢维林已经拍过他的肩膀走在他前面了。

    夜里雨已经停了,只是偶尔飘过几片乌云。夜幕之上点缀着漫漫星辰,月轮在高塔的尖端高悬,明亮如西落的太阳。通往停车场的道路被铁丝网拦住,安德鲁推开门,沾了满手的露珠。

    “注意水洼。”卢维林说。

    “我不知道你又招了员工,还是个小女孩,”安德鲁踩着水洼的边沿过去了,“之前那个呢?”

    “偷懒被我发现了。”

    “这个就不偷懒了?”

    “更厉害,”卢维林顿了顿,接着他随口问到,“你打给卡梅伦他夫人了?”

    “她的名字叫茱莉亚,茱莉亚·加西亚。”警司摇了摇头。

    “一样的。”

    看着安德鲁坐进驾驶位、打开车前灯,卢维林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瞬安德鲁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但是待他回过神来,卢维林却只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地注视着他,眼神古井无波。所以他仅仅是默默地踩下了油门,驶离了此地。

    ………………

    安德鲁住在城西的圣乔治街边。

    窗户沿街打开,几束月光从外面打进来,屋子里不知道溜进去了多少蚊虫。他“嘎吱嘎吱”地推开门,走进厨房,将没吃完的意面从冰箱里取出,然后丢到微波炉里加热。

    热过后的意面简直和一坨糊糊没什么两样,他挤上了大量的辣椒酱,往里面加了点坚果碎和燕麦,然后尽力舀着吃。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把意面丢掉也差不多吧。他想。他后悔没有到外面解决完了。

    这时候静下心来想,为什么刚才他没有在卢维林的“希望女神”咖啡馆拨通卡珊卓的电话,而是打给了加西亚家。安德鲁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想着他打了又会怎么样——如果卡珊卓真接通了,我应该提什么当话题呢?她也许是因为她的兄弟才会突兀地问我这个问题,之前也是。打通电话之后我也许该谈谈她死去的兄弟和我现在在忙的谋杀案?还是约她出来?可是我对她不感兴趣。

    问之前那股剧痛吗?还是为我的鲁莽之举道歉……是那股突然的疼痛真的与她有关,还是只不过是我的错觉……安德鲁摩挲着手背,不由得想着:“还是说我的病还没养好?这会又有什么别的病了。”

    也许他得找机会再去看看医生。

    思绪在他的脑海里乱成一团,安德鲁起身时不小心碰倒了意面,塑料碗啪地倒扣在地上,等他拿起来已经糊了一地都是。他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半点胃口没有,点了根烟卧倒在客厅的沙发里。

    “最好别想这些了。”他叹了口气,打开电视,老旧的机器传来信号不良的滋滋声。他调到佐治亚州的频道。

    “近日白石镇暴雨不断,地下交通线已经瘫痪,市政厅敦促……”

    换台。他看了眼电视上天洪浩荡的都市。

    “白宫宣布这是今年第四起侦破的跨境犯罪……”

    换台。

    “各位观众欢迎来到克里斯托弗的午夜蓝港,这一期我们采访到了金发女郎的灵魂人物克里斯·斯坦,一位杰出的吉他手、了不起的作曲人,同时也是美人狄波拉·哈利的挚爱情人……”

    换台。“蠢狗,人家早分了。”

    “宾夕法尼亚湖鸟……”

    换台。湖鸟队连胜。

    “……大赛已经来到了后半段,该死,原本一马当先的路易斯·罗保特的车胎居然爆了。路易斯现在必须抓紧时间更换车胎,因为在一公里以外的位置我们的老朋友本·弗兰克和瑞安·克里斯汀逼近。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正在让路易斯一点点地丧失自己的优势……”

    这是新泽西洲的越野比赛吗?他调出频道看了一眼。

    唔,估计是上周的转播了。新泽西洲的越野比赛竞争烈度比佐治亚洲可高多了,就他能看到的线路、参赛选手的表现和演说的专业程度都比他们佐治亚洲强。前几届的北美越野汽车锦标赛的冠军得住就有三个是新泽西出身。

    他以前也挺关注新泽西的比赛的……只是现在对这些参赛选手居然都不怎么认识了。不对,这不会是业余比赛吧……

    安德鲁认真看了一眼,颇有物是人非之感,掸了掸烟灰:“居然不是吗?那怎么会让这些新人夺冠,啧,看来自我退赛已经过了这么久啊,那边环境换得也快啊。”

    想起来他们当年贷款买的赛车也卖掉了。

    当时卖车得的钱好像都是给茱莉亚·加西亚了。听说这些年她没什么工作,卡梅伦留下来的东西还有多少呢?

    他现在已经很疲惫了,只能尽量不去想。

    “……到了到了,现在本……啪。”安德鲁随手关掉了电视。

    “明天……就在明天。”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到盥洗室里漱口。他太困了,过去的幻影与近日里如水雾的天色在他的脑海里逐帧闪过,他尽力得思考着明天的规划:“我下班之后可以直接开车过去,那样就不要多久,大概六点半之前一定能到……”

    “……我会和苏珊娜会顺着线索往下走,日记她今天晚上应该看得差不多了,还有手机……”

    他在牙刷上涂过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牙膏,顺着牙缝上下扫动,一边想着:“桑松·安东尼奥在最近的日记里记录了在厂区,他和人发生了争执……这几天我态度实在太松懈了,必须打起精神才行,不然布莱恩不过多久就要找上门来了……”

    “还有阿达莫斯……那个姓阿达莫斯的女人……我该怎么做……”他想。

    清新的牙膏香气中混杂着些许铁锈味。

    安德鲁吐出一口含着泡沫的漱口水。漱口水沿着洗手池的瓷壁流下,他发现在寡淡的月光下他的唾沫呈令人不安的朱红色。

    牙龈出血么?

    唇齿间的腥味愈发浓厚,他伸出掰住一颗智齿,不过是稍一用力便不小心把它掐断攥碎。警司疑惑地看着手里的断齿,血水从创口流出,在他的舌苔上蔓延。

    “智齿坏了?”

    昏暗的盥洗室里,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镜面。借着浴室百叶窗外的月光,他看见自己久病的脸苍白如幽魂,双眼浮肿满是血丝。血水溢过齿缝、浸润了他干裂的双唇。

    烧伤后的痛感在他手腕处如藤蔓般生长。

    他打开水龙头,使得流水浸过他的手腕,将手中的血液、碎齿与池中的唾液尽数冲入下水道。

    客厅里的时钟一格一格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