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我材顾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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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折枝花魁杀(六)

    连续多年出花魁,折枝楼的生意愈加红火,有些外地客人甚至在这销金窝里一住数月,他们带来的驴呀马呀便寄养在后院里,余妈妈另辟蹊径,又额外赚取一笔寄养费。

    织春日常便是与这些驴马为伍。

    马棚中臭气熏天,织春蜷缩着身体。

    她忽然仰天大笑,声音极是呕哑难听,驴马被她的笑声惊得一阵阵嘶鸣。

    “落葵。”

    忽地,一个鬼魅似的声音响起。

    “谁?

    织春的笑声戛然而止,警觉地支棱起身子向外张望,侧耳细听了半晌,除了驴和马的咀嚼声之外,唯有死寂一片。

    她以为是自己听差了,重又蜷缩起身子正待入眠,那极细弱的声音又响起,仿佛就在她的耳边。

    “还我命来。”

    她跳将起来,奔出马棚,左右空无一人,唯有后脑勺阴风阵阵,似有什么东西拂在她的后脖颈上。

    她回转身来,惊恐地叫了一声,跌倒在地。

    只见落葵姑娘挂在马棚的横梁上,一张惨白的面庞冲着她露出诡异的笑容,长长的红色彩带随着夜风飘飘扬扬,仿佛白天在花魁擂台上跳的飞天舞。

    织春战兢兢地仰面看着挂在棚上摇荡的落葵姑娘,红色彩带拂在她脸上的疤痕上。

    脸上的疤痕同时也是她心上的疤痕,此刻彩带变做了利刃,将她心中的伤疤生生地剜开来。

    “我让你吓我!”

    她忽然暴怒地跳起来,抓住彩带往下一扯,将翩翩起舞的落葵扯了下来。

    她将落葵姑娘踩在脚下,疯狂地咒骂着,操起一旁劈柴的砍刀,雨点般地朝着落葵身上一阵胡砍。

    “我毒不死你,我砍死你,我让你做鬼也再死一次,死透透的,叫你还出来害人不?”

    当她又一次将砍刀举过头顶的时候,安静的周遭忽然变得人声鼎沸,火把将马棚照得亮如白昼。

    她迷茫地看了看脚下,不过是一个穿着落葵姑娘衣裳的纸人而已。

    “是你毒杀了织春,落葵姑娘。”顾不全冷冷的声音响起。

    织春怔了怔,那张极难看的疤痕脸上,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不错,我才是落葵。”

    众人一阵惊呼声:“什么,她是落葵?”

    易大人亦是一脸懵懵然。

    白天在落葵屋中顾不全对他说“借一步说话”,凌岸也不管他借不借,便一把将他精瘦身子攥至屋外,两人轮番“如此如此这般般”地对他一阵耳语,他听得一头雾水,也只当是象那日诳骗张捕头似地玩一出把戏。

    现在凶手是诳出来了,但万万没有料到,诳出来的凶犯竟然自承是落葵。

    那花魁擂台上死去的是谁?

    落葵杀了落葵?傻蛋并不是顺嘴胡诌的?

    “此落葵非彼落葵。”

    凌岸的话让易大人更加摸不着头脑,但他并不指望凌岸会自动解释什么,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顾不全。

    顾不全也不着急,她慢悠悠走来,将地上的纸人扶起,还掸了掸尘土。

    刨棺材板或许还能拿得出手,但扎纸人的确不是顾不全的强项,这纸人做得实在是蹩脚得很,那张脸更是画得一塌糊涂,只是穿上那一身舞衣加上鲜红的彩带,在夜色之下也足以蒙混过关了。

    “做这个纸人费了我老大劲呐,足足糊了三层厚纸板。落葵,你下手也忒狠了些,这是什么冤什么仇?”顾不全嘟嘟囔囔的。

    “什么冤什么仇?”落葵的目光变得如鹰鹫一般盯着余妈妈,“这得问这老枯柴,究竟是什么冤什么仇,要害我至此?”

    易大人一声厉喝:“若是有什么冤屈,有本官在此,尽管说来便是。”

    落葵未答,又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顾不全走到了余妈妈的面前来。

    “余妈妈,关于织春与落葵的故事,还是由您向易大人解释,会说得更生动一些,对吧?”

    余妈妈面色阴沉,重重地叹了一声。

    “事已至此,老身也再瞒不下去了。哎,血本无归了都。”

    落葵姑娘天资聪颖,余妈妈亦是慧眼识珠,在她身上颇舍得下功夫,将她培育成了折枝楼的头牌,并且一连两年蝉联花魁,为折枝楼赚得盆满钵满。

    但人无完人,落葵姑娘就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羊颠疯,只是经过余妈妈的调理,发病次数较少,对外也只称是“心疾”。

    这事只有跟着侍候的小丫环沐月知道。

    一年前的一天夜里,落葵姑娘又突然发病,偏巧沐月不知在哪里偷懒去了,她不慎打翻了灯盏,一张粉嫩嫩的脸庞就此落下了奇丑无比的伤疤。

    这对于余妈妈来说,仿如晴天霹雳。

    也就在那一天,刚刚从梦蝶手上买来的织春也犯了羊颠疯的毛病,简直是雪上加霜。

    织春除了和落葵一样有羊颠疯的毛病,也有一张精致粉嫩的面庞,亦是能歌善舞,完全对得起梦蝶口中所说“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的称号。

    一个奇思妙想在余妈妈的脑海中浮起,那就是“偷梁换柱”。

    余妈妈转悲为喜,招来两名护院,毫不犹豫地将奇思妙想付诸实现。

    然而落葵又如何肯轻易就范?

    “一碗毒药给她灌下去,完事。”一名护院满不在乎地说道。

    余妈妈犹豫不决。

    “妈妈多虑了,又不是没干过。”另一名护院说道。

    “行,那就干。”余妈妈一拍大腿,便决定了落葵的生死。

    余妈妈经营折枝楼数十载,对付这些姑娘有的是手段,死个把姑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说干就干,余妈妈伙同两名护院将落葵带至马棚里,捏着她的鼻子给她灌毒药。

    落葵挣扎之中撞翻了马槽,又被一个马蹄子当胸踩了一脚,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硬是从阎王殿前转悠回来,捡回了一条性命。

    但她的嗓子也变得嘶哑难听,加之面目丑陋,没有人愿意接近,余妈妈这才放过了她,只让她老实呆在后院里干粗活。

    织春则戴上面纱入住落葵的屋子,余妈妈有意无意透露,落葵尚美中不足,需要经过“换颜”以求第三次蝉联花魁。

    之后,假落葵便堂而皇之地亮相,虽然看着是织春的面庞,但她的身段与落葵一般无二,甚至,她的歌舞技能比落葵更精妙,笑容比落葵更迷人。

    有“换颜”一说在先,余妈妈又一口一个“落葵我儿”地叫着,宝贝疙瘩似地宠着,哪个姑娘还敢质疑?

    假落葵渐渐在欢歌笑语中迷失了自我,忘记了自己曾经是织春。

    余妈妈每日咂着嘴数着银票更是乐不可支。

    一切似乎天衣无缝。

    却不想,一场美梦随着假落葵在花魁擂台上倒下,戛然而止。

    “原来如此。”

    众人一阵唏嘘感叹又都惊异于余妈妈异于常人的脑袋,竟能想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手段。

    对于众人的赞叹,余妈妈倒是十分受用,称自己若没两把刷子又怎么力压群芳,将折枝楼经营得风生水起?

    “那什么,织春、呃不,落葵,既蒙受如此冤屈,为何不到官府投告,却要杀人害命?”易大人问道。

    落葵又一次爆发出一阵嘶哑难听的笑声。

    “大人您可说笑了,落葵在折枝楼数载,怎不知妈妈与青州府之间的关系?就算我有天大的冤屈,又能往哪里去喊冤?”

    姑娘们纷纷低下头感慨自己的命运,而那些闻讯赶来围观的客人们,议论声越来越大。易大人又是好阵子猛咳化解尴尬。

    “所以能够支撑你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只有复仇。”顾不全道。

    “不,我没有,我也不想复仇也没有能力复仇。”

    落葵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顾不全,“我只求能够卑微地活下去。”

    这倒让顾不全始料未及,眼睛瞪得比落葵还大。

    凌岸的目光亦久久落在落葵脸上的伤疤上,露出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