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我材顾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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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洗尘不洗心(六)

    顾不全踮着脚尖往洗尘茶庄里觑,可无论怎么努力,也看不到陈楚之的身影。

    抚琴的女子依旧辛勤弹奏着高山流水,时而回头朝着顾不全一笑,顾不全只得尴尬地回之一笑。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抚琴女子收了琴入内,先前进入茶庄的书生们也都纷纷出门各奔东西,人都散尽了也不见陈楚之出来。

    这是沈庄主单独留他吃晚饭吗?

    茶小二出来准备关门。

    “小二哥,请问沈庄主与陈公子内室详谈还没有结束吗?”顾不全上前问道。

    茶小二一脸诧异。

    “早谈完了呀,人都散了,庄主也已经走啦。”

    “散了?可我并未见他出门。”顾不全急了,又问,“沈庄主是否留他食宿?”

    茶小二笑道:“这我就不晓得了。我只是外间端茶送水干杂活的,庄主留未留人,内室侍候的人才知道。不过今儿个好象没有留人的动静,我想陈公子多半是与庄主一起从小门走了的。”

    顾不全愣在当下。

    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先前还说让她在此好好等候,哼!

    茶小二又很热心地说道:“姑娘不如回住处去瞧瞧,没准陈公子在那等着呢。”

    “多谢小二哥。”

    顾不全急匆匆跑回陈楚之住的客栈,但根本没有陈楚之人影子。

    店家说他一早出门就没见到他回来,房钱已欠了两天,正寻思着要把他的东西往外扔,还伸手管顾不全要银子。

    顾不全一瞧,不过几本破书,几件换洗的衣裳罢了。

    陈楚之唯一贵重的东西就是他的祖传玉笔,那是随身带着的,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

    “要银子我是没有的。你要扔东西,先想想我陈大哥来日科场高中,看他会怎么收拾你?”

    顾不全冷嗖嗖丢下一句,便转身出了客栈。

    店家摸着后脑勺,看着陈楚之留下的那些个破烂,拿不定主意了,扔还是不扔?

    在客栈与洗尘茶庄之间来回跑了几趟,依然没有陈楚之的消息,顾不全的心愈抽愈紧。

    她打听到,往常被沈庄主看中留在茶庄的书生,都会与其他好友道别,喝酒庆贺一番,然后收拾自己的行装书籍之类的,迁延数日之后才搬入茶庄后院居住。

    象陈楚之这样不声不响的,还从来没有过。

    那意思是,他没被庄主选中?

    顾不全百思不解,就算没被选中,也总得回到客栈吧?却是这般泥牛入海一般,叫人不能不对洗尘茶庄心生疑窦。

    ……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床上,孙小空抱着龟小宝已经沉睡。

    顾不全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于是,她披衣出门,站在药圃前。

    尚书堂被封,大头陈他们已经四散另谋生路,药圃日渐荒芜,花房也已被砸烂,可惜了那几株红雀珊瑚,被连根拔起,红花零落。

    顾不全不免心生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

    借着月光,她将红雀珊瑚重新植入土中。

    身后,一个黑影一点一点地朝她靠近。

    “你总是这样,习惯隐于黑暗窥探人世么?”她没有停手,甚至没有回头。

    来人停下了脚步。

    “你总是这样,不回头便洞察我的一切么?”他问,“你的嗅觉与听觉总是这么灵敏。”

    她笑了。

    “或许我的嗅觉与听觉胜于常人,但对于你,从来不是依靠这些,而是心的感觉,你在哪里,那种感觉便是如影随形,我站在那里,影子便在那里。”

    月光下,他一脸疑惑。

    “你不懂,也无需懂。”她说道,“你既不是傻蛋,更无需懂。”

    自从他忘记了他与她的一切,她再未曾唤他一声傻蛋,如今身边这个人,又如何懂得她与傻蛋之间的心有灵犀?

    “我不懂,所以我来听你说。”他说道。

    “你想听什么?”她问道。

    “枫叶镇,以及后来的一切。”

    顾不全抬起头来看他,笑道:“花摇铃不是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你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想知道不一样的。”

    “她说在海边救回已经没有气息的我,可是,她不懂一探二捏三听。她说与我联手智破理命钱庄案,却说不清究竟如何让那位张大善人现出原形的。她说与我一道出生入死破获青州府换颜案,救下了无知换颜的你,可我怎么也看不出来,你是肯花五千两银子去换颜的姑娘。她说为我膝行落雁坡,可膝盖受伤的人分明是你。她所说的一切,我无法感受到真实。”

    他借着月光看着她的脸,接着说道,“所以,我想知道,在我的那一段空白里,你究竟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你们口口声声说的傻蛋,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不全说道:“既是空白,就无需再去记起。我只能告诉你,在枫叶镇给你一碗饭吃的是花摇铃,在落雁坡舍身救你的也是花摇铃。这是真真切切的,她并没有骗你。”

    “至于傻蛋,”她笑了,“他是一个特别的人,说得少,做得多,说话嫌累,但干活不累。”

    “特别的人?”他愣了一下,低声问道,“是你心里那个特别的人么?他对你,也是一样的么?”

    顾不全猛然间手上颤了颤,一抷泥土四散。

    凌岸却还在追问:“你离开,就因为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傻蛋,是吗?”

    久久没有等来回答,他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红雀珊瑚原本就是西洋物种,在中原不易生长,更何况这些早已零落。”

    她终于醒了醒神,答道:“红雀珊瑚的确不易存活,但只要扎根于泥土之中,就有一线生机,总比完全漂浮于尘世有一丝活的希望。就象人一样,有企盼,才有活路。”

    “嗯。我懂了。”他笑了,蹲下来帮着她为红雀珊瑚培土压实,看样子干活依然是一把好手。

    “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她取来那块银牌,交到了凌岸的手心里。

    “这是你初到枫叶镇时落下的。我没别的意思,留下它,只因为它是真银。”她很诚实地说道。

    “我不知道该不该唤你一声凌将军,也不知道你与京兆神捕司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属于你的,我该还给你。”

    他久久地凝视着银牌上“凌岸”两个字,却没有将银牌接过去。

    “我想问,那三百口棺材……”

    她立即打断了他,“我已经说过,三百口棺材免了。傻蛋是打棺材的好手,但你不是。”

    她想了想,又道,“你可以赔我银子,毕竟对于凌将军来说,拿几百两银子出来应该不难,二百、不,三百两银子就成,要知道我的玉佩本来不只这个数。”

    嗯,怎么又有点趁机讹诈的味道?

    良久,她回过头来,他已悄然离开。

    诶!

    她叹了一声,好一个凌将军,半夜三更跑来说七道八的,提起还钱,便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多少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叹息声落下,才发现银牌还在自己手中,他是不打算要了吗?

    折腾了半宿,困意袭来,正回屋中睡下,却见窗前又有一个黑影若隐若现。

    “我以为这尚书堂被封之后该安静了,却不想这个走了那个来,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顾不全缓缓起身,冲着窗外说道,“花摇铃,你深夜造访,又有何贵干?”

    花摇铃也不客气,直接从窗外伸进一只手来,说道:“我要那块布。”

    先前从凌岸身上扯下来的那块布,花摇铃弃之如敝履,想不到时至今日,又变成了一个香饽饽,竟然不惜夜访荒芜的尚书堂来讨要。

    “好说。”

    顾不全并无二话,将那块布丢给了花摇铃,转头就将熟睡的孙小空从床上拎了起来大声斥责。

    “孙小空,叫你把门锁好,你就是不听,什么阿猫阿狗都进得来!”

    谁都能进来,很快就会被官府发现,那她可就要被撵出去睡大街了。

    孙小空吱吱叫着,似在辩解,奔出去将花摇铃连推带搡地赶出了门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锁紧了,这才讨好地朝顾不全搔首弄肢。

    花摇铃兀自在门外叉腰骂街,因为怕引来旁人围观,顾不全没敢与她对骂,只得自己唉声叹气一番。

    若是以前,她可以踹傻蛋几脚,如今却只能拿孙小空撒气。

    离开枫叶镇的时候,可没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田地,太憋屈了。

    “师父,你究竟在哪里呀?”

    望着头顶上一轮冷月,她的思念开始泛滥。

    却不知,头顶上俯瞰着她的,不仅仅是月亮,还有影影绰绰的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