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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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奴隶

    按道理,这样岁数的老人,不至于得享天伦之乐,却也总有儿女承欢膝下,即是尽孝,也是照看。

    谁知老妇人眼中露出惊慌,嘴唇哆哆嗦嗦,身子不由震颤起来,双手颤抖,木盆落在地上,砰的一声,发出一声巨响。

    老妇人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眼中流出浑浊的泪水,呜呜咽咽,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是呀,他们去哪里了?”

    老妇人使劲拍打着脑袋,似乎想不起这段记忆,但是又极为在意。

    此刻被年轻道人提及,一时间转不过弯,回不过神,脑袋似有针刺,让她痛苦不堪:“去哪里了?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啊——”

    老妇人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双手捂住脑袋,泪流满面。

    谢无忧从脚底生出一股颤然,直冲天灵,被老妇人的表现吓得不轻,莫名其妙的同时,又为老妇人生出一些同情悲悯。

    他并不是愚笨之人,甚至非常聪明,老妇人流下眼泪之时,他就隐隐有了一个不幸的猜测。

    正要上前,扶起匍匐在地,痛苦不已的老妇人,忽然,屋内响起坛子砸地的声响,随即又是一连串劈里啪啦的打斗声。

    谢无忧脸色一惊,顾不得其他,往屋内跑去,屋内地上狼狈不堪,物品散落一地,正中的桌子四分五裂,化为碎屑,碎得不能再碎了。

    白露一身银毛,一双碧蓝眸子,异常明亮,却死死盯住房屋东北角落,做防御状。

    谢无忧跟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墙角处,空荡无一人,只有一些柴火木头,堆积在那里。

    他很快想清楚其中缘由,应该是自己的修为不够,所以看不见那鬼物。心念一动,手腕上的墨色印记发出淡光,手中凭空出现一张破幻符,注入一丝灵气,闭上眼睛,从眼前一抹而过。

    再睁眼时,他的瞳孔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金光,定睛看去,那女鬼终于现出原形。

    身穿黑色长裙,披头散发,脸色惨白,毫无血色,不,甚至已经没有正常血液。她双手撑墙,双脚站在柴火堆上,轻飘飘,彷佛水中无根浮萍。

    见又来一人,女鬼身子飘然而至,带着一股诡异的微风,向谢无忧杀去。

    谢无忧叫苦不迭,早知道自己就不来了。但是身体却一刻不慢,一个侧身,躲过女鬼的双爪,等女鬼转身正欲扑去,谢无忧早已经站在白露身旁,寻求庇护。

    白露撇撇嘴,重新看向女鬼,并不惊慌。

    显然刚才和白露的交锋,女鬼并未占到优势,甚至落了下乘,这还是白露一直手下留情。

    女鬼咬牙切齿,声音如群山峻岭中的高喊回声,空幽中带着悲愤道:“你们怎么就不肯放过我?”

    凄厉的声音回响在屋内,女鬼身上一股强大的威压瞬间充满整个房屋,支撑房屋的柱子吱吱作响,屋顶灰尘如大雨坠落。

    谢无忧修为低微,感受最为清晰,那股压力就像是身上负重几百斤的巨石,双脚颤抖,就要被这股压力压倒,全靠着肉身之力支撑着。

    白露如常,行动自如,女鬼的招数并没有给她造成不适,她一步跃上谢无忧的肩头,身上散发出一道荧光,谢无忧这才觉得身上的压力骤减,行动恢复如常。

    看着辛苦抵御,满脸汗水的谢无忧,白露有些不理解,此情此景,谢无忧身上居然全无灵气波动,真不怕死?

    不怕死当然是不可能的,谢无忧打的算盘是,既然白露在这,那么灵气自己能省则省,她肯定不会置自己于不顾。

    谢无忧望向女鬼,大声问道:“外边的老妇人是你母亲吧?”

    女鬼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是隐藏的很快,随满脸怒气道:“你们何必赶尽杀绝,上天也有好生之德。”

    “你别误会,我们只是路过外面,察觉到有鬼气,所以进来查看一番,并不是来杀你的。”

    谢无忧赶紧解释了一番,言辞诚恳,态度真挚。

    女鬼指向白露,愤然道:“那这只狐妖打碎我栖身的罐子,你又作何解释?”

    谢无忧看向后者,白露语气无辜:“一不小心!”

    一头黑线的谢无忧见女鬼又要再打,想要说话,却被白露打断道:“我知道你对老妇人没有加害之心,可你知不知道,那老妇人只是一介未踏入修行的凡夫俗子,长时间受你鬼气侵袭,会损她阳寿的。”

    女鬼收敛一身气息,将信将疑。

    看来她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无忧见状,开口道:“她说的没错,我刚才看你母亲血气亏空,鬼气缠身,分明就是阳寿无多之相,要是你继续在她身边,恐怕最多半年,她就要魂归九幽了。”

    白露修为远高于她,但出手之间,尽是留情,并未下杀手,就连那年轻道士,也未露出敌意,说话之间,言之凿凿,全无半点虚假之意。再加上自己平日对母亲的观察,也确如两人所说,当即就信了大半。

    谢无忧见她面有犹豫之色,心中一喜,知道有戏,赶紧对症下药:“我有办法帮你母亲延年益寿,可是你不能再待在她身边了。”

    这最后一句话,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女鬼飘然落地,彻底收敛一身黑气,上前两步,跪在地上,神色哀求:“恳请道长救我母亲性命,道长大恩大德,小女子愿意当牛做马报答。”

    白露说道:“我看你身上鬼气稀薄,应该是死后怨念不散,所以凝了鬼身,但你周身隐隐带着煞气,应该杀了不止一人,想必就是你的仇人吧?你生前可是有什么冤屈?”

    见狐妖娓娓道出自己的底细,女鬼震惊不已,更加相信眼前之人是修为高深的得道之人,于是娓娓道来。

    原来女鬼生前姓严,名玥,严家也算是小镇的大户人家,严家这代家主晚年得女,视为掌上明珠,取名严玥,喜爱至极。严玥从小就在父母的疼爱中长大,可惜好景不长,严玥十九岁那年,严父因病去世,偌大的家业由孤儿寡母艰难操持,引得同为大户的孙家觊觎。孙家二公子见严玥生的闭月羞花,色心大发,想要将其迎娶过门,伺机吞并严家产业。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严玥自幼聪颖,跟随父亲学习经营之道,怎会看不出孙家的居心叵测,誓死不从。结果那孙家人明里暗里联合其他大户,暗中施压,导致严家生意大不如前。严玥壮士断腕,果然舍弃了那些产业,换成真金白银,守着自家的良田和房屋,也足以下辈子衣食无忧。树欲静而风不止,孙家苦苦相逼,强娶豪夺,见严玥宁死不屈,就买通严府家奴,伪造证据,构陷污蔑严家偷窃孙家传家宝玉如意,将严玥活活打死,朝夕之间,严母沦落至幽暗逼仄的小巷。

    严玥死后,怨气不散,化为鬼身,向孙家复仇,孙家主谋之人,尽数伏诛。而严母因为受不了女儿冤死的打击,思念成疾,精神受创,从此浑浑噩噩,麻木过日。

    严玥流连不去,栖身在一个陶罐之中,陪伴母亲左右,已四年有余。

    话毕,严玥面色悲伤,鬼魂无泪,徒增戚然。她重重磕下响头,悲哀道:“恳求仙长降下慈悲,救救我那可怜的老母亲!”

    昔年的大家闺秀,青春女子,如今落的如此下场,造化弄人。

    谢无忧将其扶起,心中五味杂陈。白露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无忧问道:“那官府不管吗?”

    严玥回道:“官府如何不管,但是人赃俱获,铁证如山,最后孙家只要花些银子,破财免灾,便又继续安枕无忧了。”

    谢无忧双拳紧握,脸上的愤怒丝毫没有掩饰。

    “你现在欲待何求?”

    谢无忧松开拳头,看着严玥,惨白的脸,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道:“你如今已经堕入鬼道......”

    他的目光不由望向门外的那位老妇人,有些不忍道:“人鬼殊途,此后人间温情,父母亲缘,恐怕不得再沾染半点,否则......”

    严玥自然明白那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泫然欲泣,独自飘向屋外。

    屋外严母呆坐在地上,双目无神,直直地看着前方,前方空无一物。

    严玥身子向老妇人冲去,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老人,只是碰到老人身子的瞬间,鬼身如过虚空,竟然直接穿透而过。

    如今已经身为鬼魂的严玥并未凝聚出实身,处于一种魂在而体灭的虚无状态,若是老人也为修行之人,自可无碍。

    谢无忧站在门槛下,不忍直视,白露蹲在他的肩头。

    严玥双膝下跪,郑重跪在老人的正前方,满眼含泪,鬼魂之身的脸上,一行清泪,缓缓流下。谢无忧与白露相视一眼,均看见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无声却沉重,三叩首,以示养育之恩,此生无法报答,谨以此致敬顿首。

    或许是十月怀胎的羁绊,又或是十指连心的痛惜,老人双眼两行的泪水,默默无闻。

    严玥对着房门的方向,叩首道:“祈愿道长为我严家洗刷冤屈,夺回严家家产田地,也好让老母亲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病有所医,奴婢此生为奴为婢,鞍前马后,绝不敢有不二之心,若违此誓,永坠阎罗,魂飞魄散!”

    若是没有遇到这事,也就罢了,既然遇见,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谢无忧难得豪气一次,答应道:“你不必担忧,我定会追回本就属于你严家的家财,至于做错事的人,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严玥再拜谢。不知何时转过头的白露怔怔看着他,眼波流转。

    谢无忧微笑着掬起双手,白露顺势跳了上来,随后走出屋子,来到屋外,给这对母女留出道别的空间和时间。

    天地寂静,残月悬空,微弱的蛙声传来,由小而大,从远及近。

    没过多久,严玥就从里面出来,来到他们身后,施了欠身礼:

    “两位恩人,咱们这就走吧。”

    作为一个穿越人,谢无忧对于君君臣臣,上尊下卑这一套有些莫名拘束,简直可以用浑身不自在形容。

    他开口道:“严玥胡娘,以后咱们相处,尽管以朋友身份,不用时时刻刻行礼,我这人就不喜欢这套规矩,你也改改。”

    自小便被法理纲常教育的大家小姐,思想根深蒂固,反而有些不明白话中意思,问道:“可是恩人觉得我有什么做的不对,奴婢这就改。”

    谢无忧无奈道:“你做的很好,就是做的太好了,所以我看着不乐意,以后你不准没事就行礼或者自称奴婢,我听着别扭。”

    浑身散着黑气的严玥提袖掩面,抽嗒嗒道:“难道是恩人觉得奴婢鬼魂不净之身,污秽不堪,看着着实侮眼,所以心生不悦吗?”

    果然是三纲五常深入骨髓的封建女子,谢无忧知道她误会了,连忙解释道:“我是觉得严玥小姐身为大家闺秀,自称奴婢,总归辱没了身份,此后不可如此了!”

    还是白露大大咧咧的性格好呀,身为妖兽,没有被世俗的大染缸浸染,反而保留了率性。

    封建思想,害人不浅!

    见严玥又要误会了,白露开口道:“他的意思是,你以后就不要以世俗礼仪相处,要以修行同道道友相称。”

    说到这个份上,严玥终于明白了什么意思,但是既然说了为奴为婢,那么自然不能食言,又如何以道友相称?

    谢无忧知道眼前这个被封建思想荼毒不轻的大小姐,是很难转过弯来的,见她还有开口,谢无忧赶紧打断她,问道:“那你现在住在何处?”

    按照她的修为,如今是晚上还好,要是白天,暴露在阳光之下,定要受日光灼烧之疼,说不定,在日头下魂飞魄散都有可能。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多虑了,严玥一扫刚才的哀怜,指了指谢无忧别在腰间的葫芦,抿嘴道:“我可以暂时住在葫芦里。”

    谢无忧眼神一呆,他原先以为,鬼魂栖身之所,应该是施了什么术法,原来是百无禁忌,随便一器物都能住进去。

    身旁的白露见严玥此刻满脸疑惑,解释起来:“这个傻道士,有眼无珠,估计到现在还不知道那葫芦是件重宝。”

    话是对第三人说的,言语之中的当事人却感受到了冒犯,谢无忧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这段难堪很快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这葫芦竟然是个重宝,看来那老道士身上的好东西还不少。

    下次回山,一定好好敲诈他一番。

    “这葫芦除了有温养神魂的妙处,滋养鬼物,还可以温养本命法器,你以后修炼出本命法宝,这葫芦可以让你事半功倍。”给了一个甜枣,白露不忘幸灾乐祸道:“不过嘛,按你现在的情况,修炼出本命法宝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谢无忧有些埋怨白露当着外人的面,践踏自己的尊严,但偏偏他还无力反驳。

    算了算了,只要是宝贝就行,总有用的上的时候,不怕不用,就怕没有!

    严玥盈盈一笑,并未言语,这样的恩公似乎也极为可爱。

    想到了那位母亲,严玥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这些年,奴婢认识些朋友,如今不能亲自伺候膝下,总要寻个靠得住的人,帮衬一番,否则奴婢实在心难安。”

    谢无忧点点头,自然不会阻止她离去,交代了一下他们现在所住的客栈后,严玥才飘然离去。

    看着黄昏暮色,谢无忧忽然开口道:“白露,你说世界为什么总是这样,好人没有好报,善良的人总会被欺负?”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似乎这样的事情总有发生,不仅以前有,现在有,以后也不会消失。

    白露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会有这样一问,沉思片刻之后,才答道:“或许这都是命吧。”

    谢无忧明显有些意外,打趣道:“你看着也不像是会信命的.....妖。”

    白露道:“可不是。”

    白露仰起头,看着那片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声音无喜无悲:“有些时候,也不得不信命呀!”

    谢无忧怔怔看着她,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原来妖也和人一样,也有说不出口的哀愁。

    难道是严玥的经历,让她触景生情,所以多了些许感触?

    浑身雪白的狐狸,抬起高昂的头颅,眼睛看着谢无忧,问了一句:“谢无忧,你以后会嫌弃我是一只妖吗?你也知道,妖族和人族,好像一直都是势不两立,我怕以后.......”

    “兵戎相见?”

    见她沉默不语,谢无忧替她说了出来,不过还没等白露说话,谢无忧就自顾自说了起来:“不会的,我不会对你拔剑的。而且我这么弱,就算打,也打不过呀。说不定一个照面,就被你按在地下了。”

    白露嘻嘻一笑,显然也被逗笑了:“油嘴滑舌,你以后可是要做大修士的,哪有你说的那么弱。”

    突然,白露立起身子,头颅刚刚扬起,语气强硬:“谢无忧,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奴隶了,我玄狐山公主保护你,就算你以后成了大人物,我也保护你。”

    谢无忧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道:“这话不孬,简直是荡气回肠,气冲云霄,女侠大善!”

    一边说着,谢无忧一边往客栈的方向走去,步态不缓不急。

    白露点头应和道:“那是!”